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十八盘 作者:纪慈 文案 十八盘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顺德十二年的冬天      “小姐,小姐。”小穆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木楼梯被她踩得咯咯作响。她如此急匆匆地上楼,站在我的面前,却又不说话了。   “怎么了,小穆。”我捧着卷破旧的书册,没有抬头。   只有她的呼吸,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响亮。她的身影遮住我的亮光,我却还是没有抬头。   等了半天,她终于缓缓道,”小姐,果然还是给你料中了。刚才你娘已经答应秦家了,你就等着入赘吧。”   我把头埋在书册里,慢慢弯起了嘴角,笑得忍都忍不住,连肩都开始颤抖。一旁的小穆皱起了眉头,”别这样笑,小姐。这真的值得那么高兴么。”   “当然高兴,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我的笑容挂在脸上,异常灿烂。   小穆哼了一声,”你不过是出了龙潭,又入虎穴罢了。”   “别这么说,我们可是朝我们的光明灿烂的未来进了一大步。”我放下书,拉起她的手,“再说,能入赘秦家,我原先都不敢想这样的事情竟然会成。”   “秦家将门,只不过是秦家先人用命换来的名声,而你可是入赘给那养尊处优的少爷当妻子。关起门来,谁知道他们是怎么个嘴脸。”小穆愤愤。   “那少爷据说文武双全,应该不会为难我的。”我试图安慰小穆。   小穆戳了戳我的头,“你啊,别给小毛贼骗了。他说那什么少爷一直未嫁是为了等一个心意相通的良人,说什么他人长得好,性子更好,我看全是骗人的。我听隔壁那些个多嘴的说,他就是个骄傲势利被宠坏的贵公子,学的一身武艺,都用来欺负人。据说本来他早就可以嫁出去了,可他仗着秦府的身份,看不起人,不愿嫁,竟把那人打得在床上修养了三个月。所以现在才搞到只能找人入赘。”   “你哪听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觉得应该也做不得真。”听了小穆绘声绘色的描述,在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下,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眨眨眼,我问,“对了,我娘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让我去找她?”   “早着呢。”小穆哼了一声,“家主大人还担心你知道了不肯去,那秦家的银子可就打了水漂了。”   这样也好,有足够的时间让一家人相安无事。我趴在窗台上,看风吹起的窗外落叶与尘埃。窗外偏僻阴冷的小巷,连白天都鲜少有人经过,阴天里,更让人觉得憋闷。“小穆,其实这未必不是好事。我们在这里等待的日子已经够久了。是改有些改变了。”   小穆过来,和我靠在一起,一起望向阴沉沉的窗外。“可这样,你真的觉得好么?”   晋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大事了。我去主院吃晚饭的这么一会,全家上上下下落在我身上的眼刀子,都够把我凌迟一遍了。   在这样的眼神洗礼下,我居然只感觉到紧张,连兴奋,不甘这种正常情绪都没有,我想,我大概已经在这关傻了。可我一紧张,总是下意识地低头走神,不知在他们眼里,这又要被误解成什么。   小穆的脸色一直都不大好看,她总是为我想得太多,这在晋家的院子里,只能被理解为怨怼。大约别人看来,我们一定是日日哭泣的主吧。想到这个,我总觉得十分的好笑。   小穆曾说,我这没事揣测别人并喜欢偷着乐的阴暗心里,迟早是要坏事。可这阵子,我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些为我苍白的生活添了不少乐趣。可小穆总是很心烦。因为半月过去,我没比平时多见到母亲一刻,似乎这事有点不了了之的意味。   “庄儿,你也知道,这两年生意不好做,这家,居然在我手里败落下来了。” 终于,母亲想到叫我过去,一开场,便是这种无力的话语。她看着我叹息,似有许多感慨,好一会,也只说出这一句来。   “母亲,秦家那边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我看着母亲,缓缓替她引出话题。   “你也知道,你那三个姐姐的德行,这家就快要给她们败光了。若不是情不得已,我也不会答应秦家。”母亲拉着我的手,重重地拍了拍,“你一直是个不让人操心的孩子。虽然秦家那小子有些……有些特别,不过秦家是好人家,财势在京城里是响当当的,又多受女皇恩宠。能娶到秦家的公子,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累世才能修到的福分。说起来,将来你的日子肯定会是家里这些姐妹中最好的。”   不知道姐姐听了你这些话,是会嚷着让我去让我去呢,还是当作一桩奇闻,说出去供邻里茶余饭后乐上一乐。   我笑着抬头,“我知道了,母亲大人。不知您替我选的是什么日子?”   母亲显然没有料到我如此表情,有些愣神。   我松开母亲的手,跪在她的面前,低头诚恳呈言,“我知道母亲您也为难,姐姐的事您不必太过操心,用我嫁妆那笔银子,生意什么的应该也能周转过来。将军府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我会好好的,母亲只管放心。”   “庄儿……”母亲表情还有些不忍。   “娘,我是您的女儿,自然要为您分担的。”我打断她的话。   母亲叹了口气,拉我起来,“你真是我的好女儿,你爹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居然在这时候提起我爹,我的指甲刺进手心,却丝毫没有痛感。现在这场面,我还真不知道爹爹会作何感想。   低下头不想看母亲的脸,我问,“母亲为我订的日子是哪天?”   “这个月初十……”母亲嚅嗫,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谨遵母命。”我了解,再说下去,不仅对母亲,对我也是伤神的事情。“母亲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我让小穆来记着点。没事我就早些回去,也可以开始收拾起来了。”   母亲幽幽地望着我,我避开了她的视线。我不想听她讲那些让人伤感却毫无用处的话,也不想看母亲沧桑的容颜和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退了出来,喊了小穆进去。   “小姐,你早点睡吧。”小穆有些担忧的声音传来。   “我睡不着,也不想睡。”我撑着头,百无聊赖地挑着灯芯。灯芯忽明忽暗,我的心绪也这样摇摆不定。   “别担心,一切都准备好了。再说,有我在你身边,无论你要干什么,我都支持你。”小穆爽朗地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没事的,不就是对付秦家那小子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敢打你,我就打死他……”   小穆说什么,我并没注意,我总是忍不住瞄向窗外,心神不宁。   “小姐,你在等他么。”小穆忽然问。   “什么?唔,没有,我只是有点心神不宁罢了。”窗外一片漆黑,没有灯光,没有人影,什么都没有。   ““姐,你别等了,你自己算算,他多久没出现了。说不定是被人抓了,打死了。”小穆恶狠狠地说,却也忍不住朝窗口瞄了一眼。   “叫我不看,你自己却在乱瞄。”我笑起来,“我也不是在等他,我只是想,明天我就不在了。以后他来,大概就只能看见一间空屋子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母亲的人进来替我收拾准备。和小穆絮絮叨叨聊了一夜,想来我看上去肯定十分的憔悴。镜子里的我,身上是多年来母亲唯一给过我的新衣——昨日送来的喜服;唯一的首饰——爹爹留给我的那支旧发簪,朴素的花样,纯粹干净,我曾带着它去给父亲送终。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打扮,没有多余首饰,没有欢喜哭喊的人声,仿佛我不是出阁,而是出门吃一顿便饭。   母亲的人打量我两眼,觉得马马虎虎过得去,便催促我快走。   最后一次,触摸我这些年来睡过的床,用的柜子,看着我的东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览无遗的房间,我忽然有点不舍得起来。一直以来,这里都是我栖身的地方,现在,这唯一的避难所也要没了。   “小姐,别难过。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你一直说,今天会成为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天,所以,你要开开心心的。”小穆在我耳边轻声说,语气温和关切,让我渐渐笑了出来。   “小穆,你先去外面等我,我还要带走一样东西。”遣走小穆,我还要最后去拜别母亲一次。   堂上,一家人都来齐了。母亲拉着我,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感觉。“庄儿……”母亲只得一句,便哽咽不能出声。   “母亲,别难过。女儿有机会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的。”我的声音也有些抖。   大姐哼了一声,三姐低声嗤笑起来。母亲看了我许久,又紧紧抱住我,“自从你爹过世,娘都没好好看过,真是长大了,可以成家了。”   “娘……”我低低喊了一声。   “庄儿……”母亲看着我,似乎动了情,红了眼眶,说不出话来。   我忽然跪下,向母亲磕头,哽咽出声,“娘,我还有一事求您。”   “你说。”母亲没有犹豫。   “母亲,虽然我以后的孩子,可能无法继承家业,但她们也永远是晋家的孩子。爹当年曾说,他把祖传的戒指作为信物给了娘亲,我却希望,我能把这戒指传给我的孩子,让她们永远不能忘记她们也是晋家的孩子。”   母亲湿了眼睛,毫不犹豫地摘下手上的戒指,戴在了我的手上。   “这祖传的戒指,应该给姓晋的人。”大姐在一旁小声嘀咕。   “你的孩子,就算姓秦,也是晋家人 。”母亲幽幽地说。“时辰差不多了,去吧。”母亲最后挥了挥手   我拜谢完,迈步出门。   无人相送,甚好。   一出门,便看见小穆站在马车边,脸色相当不好看。周围有些好事的人,见我出来,眼睛不停在我身上转悠,嘀嘀咕咕,指指点点。   “上车吧,小穆。”我拉着愤愤不平的小穆上了车。车子摇摇晃晃,晃得我眼前一篇模糊。   我伸出手,摇晃着手指,“看,我把爹爹的戒指要回来了,大姐还舍不得这上面的蓝色宝石呢。”我的声音也晃得一塌糊涂。   “想哭就哭,我知道你一直没样子。”小穆的轻轻搂住我的肩。   “不要,这样去秦家要丢脸的。”我吸吸鼻子,“再说,要哭也是应该那小子哭。”   “那小子哭什么,”小穆哼了一声,“嫁给你,他应该笑翻过去。”   还是小穆最贴心,我笑了,眼泪却掉下来。靠在她的肩头,我缓缓道,“袖子借我擦擦,我今天不能丢人。”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开文,请多关照 ☆、第二章 小庄出嫁了      “麻烦请停车。”还没驶出多远,便有人喊停。我抹了一把脸,从小穆身边一跃而起,掀开帘子。喊停的是个骑着马的帅气女子,她对我抱拳问道,“请问这可是晋府的马车?”   “何事?”我微微抬头,盯着她的眼睛。   “在下秦孜,秦黎的姐姐,特来此迎接晋姑娘。”马上坐着的人客气地拱手。   “多谢。”我刚说完,小穆就探出头来,“看看,哪里有人,有这样迎接的么。”   “这,的确是怠慢姑娘了。”秦孜有些不好意思,“迎接的队伍还在前面,我赶过来,是希望姑娘能骑着马过去。”   多好的姐姐,弟弟大婚的日子,只身前来,就为了弥补晋家寒酸的不足,为了弟弟能够风光一些,陪着笑,对我这个买来的也算尊重,因此我对她印象并不坏。“那就麻烦姐姐了。”我从马车上跳下来。   “不用客气。请。”说着,她对小穆伸出了手。   “秦大小姐,我们家小姐她不会骑马,还麻烦你送她过去。”小穆也从马车上跳下来,替我理了理衣服,“小姐,自己小心。”   秦孜脸上的诧异如此明显,尴尬了许久,让身后的小穆都握紧了拳头。   “哈哈,这样子,倒和我那习武的小弟是绝配。”秦孜干巴巴笑了两声,向我伸出手,“那可否让我这个做姐姐的送你一程。”   我点了下头,止住小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东西帮我看着点,慢慢跟着,不用急,我应付得来。”低声嘱咐完,我便被秦孜拉上马去。   远远的还未看见秦府的招牌,秦孜就翻身下马。   “姐姐……”我轻唤一声。   “那个,我弟弟的事你也该听说过一些。今日不想委屈他,所以只能麻烦姑娘了,当然我也不想委屈姑娘,我是粗人,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跟姑娘直说,今日来看笑话的人不少,还希望姑娘担待着些。”秦孜牵马走在前面。   “这还要靠姐姐多多关照,晋庄会尽力的。”我看着她的背影说,“既然我准备做秦家的人,自然会以秦家的利益为先。”   “晋姑娘……”秦孜停下脚步。   “姐姐别多想,我很高兴能到秦家来。”对着秦孜笑笑,看她安心地回头。深吸一口气,我抬头看着今日碧蓝澄静的天空轻叹,“今日,是他大婚的日子,也是我的,我当然希望一切能尽如人意。”   噼里啪啦,爆竹震耳欲聋,各式道喜祝贺的人你推我搡,缭绕的烟雾和满眼的红色,让我有些晕眩。秦孜拉着我,过关斩将,挡开拥挤过来的人,指点我需注意的礼仪,还不时左右吩咐。我跟着她,机械回应,渐渐发现这些已经超过我的想象。   秦将军夫妇坐在上位,我一进门,便上上下下打量起我来。这毫不掩饰的如同市场里买菜的眼神让我微微起了鸡皮疙瘩。   这第一次见面大概还算不错,秦孜在一边帮衬着说了不少吉祥话,他们对我渐渐露出柔和表情。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宝贝儿子登场了吧。   这个叫秦黎的男人身材高挑,绣有金线的喜服都缓和不了他身上冰冷的感觉。红色的盖头遮住了脸,身子微微前倾,动作僵硬。   他的抗拒一目了然。   真是想不到,我们会这样凑在一起。拜天地,弯腰磕头,莫名其妙的揽上身的责任,是这样一个只听说过名姓的男人。这一切,让我觉得很不真实。   我还僵直在那里胡思乱想,那小子可不拖泥带水。他自顾自转身离场,留给余下的人一个潇洒背影。让这一切结束得超乎寻常的顺利。   连秦孜都有些尴尬地抚额,我笑了笑,镇定自若地帮着长辈招待客人。   席间杯盏交错,秦孜带着我拜会各色亲友,我专心推掉一杯杯敬上来的酒,而对于那些人的长相姓名却完全没放心思。可不得不回答他们奇怪的问话,纵然有秦孜在前,某些豪爽之人依然会逮到空子,而且酒后也多真言,因此少不了询问我怎么会成为这上门的妻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八个字,已经快被我当作箴言念诵。   “说什么屁话,真是好笑。”一位喝得醉醺醺的艳丽女子把酒杯狠狠摔在脚下,冷笑出声,“不就是为了钱么,你不过是秦府买来的女人,你根本配不上他。”   我瞄了眼湿了的喜服,重新倒酒敬上,“无论为了什么,我们做小辈的还是要听从父母的,配不配得上,也都是父母说了算。晋庄不才,的确是委屈了秦公子。还请姑娘看在秦府的面子,让晋庄敬你一杯。”   也不知道是那句话戳到她的痛处,她一拳过来,倒是真真正正把痛楚还给我了。这练家子的当胸一拳,即便有秦孜搀扶,我还是半天都没能起来。坐在地上喘息的时候,秦将军毫不客气地替我送了客,也省得我挣扎等下站起来后,到底还要不要再敬她一杯。   喘过气来,我握着秦孜的手,说了句没事,便继续我这到处敬酒的任务。这回秦孜再没离开我半步,秦家的其他人也都像是不经意地陪在我身边,一下子,那些令人头疼的问话和喝酒便都被挡回去了。   这秦家的态度,还真是值得琢磨。看着一边扶着我,一边替我喝酒的秦孜的侧脸,我心里五味陈杂。   “谢谢你,姐姐。”站在房门口,看着已经喝得有些摇摇晃晃的秦孜,我轻声道谢。   “别这么说,我们秦家不是小人,不会对不起你的……那小子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他……下次有人敢碰你,我一定对她不客气……今天不早了,你快点进去……今天是好日子,恭喜了……”秦孜送我到门口,拍拍我的肩,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通才肯离开。   我站在门前,看着月朗星稀的夜色,揉着发闷的胸口,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终于迈腿进屋。   屋子里没有点灯,扑面而来的是比我身上还刺鼻的酒味。秦黎斜靠在窗边的塌上,地下全是酒罐,也不知是睡是醒。我刚想过去,就看到一阵剑光。秦黎眯着眼睛,半支起身子,他手中的剑闪着冷冰冰的光,冲着我的前胸。他披散着长发,在黑暗里,剑光比他的表情要清楚许多,散发出如此重的戾气。   其实这还是我第一次与他面对面,可这第一印象绝对算不上好。如同修罗的样子,就算拿剑逼着我,我都未必愿意上前,还防得像什么似的。你不想理我,我也未必有力气理你。我侧头,指指角落里的那张大床,退开一步。“我只是想去睡觉。”   剑光一闪,一壶酒便在我脚边开了花。“你给我老实点。”他恶狠狠地说,口齿丝毫没有含糊不清的感觉。   “今天一天下来,我也累了,想去睡觉罢了。你要如何,请便。”我已经没有力气多说,不看他,又往大床那里迈了一步。   啪,又一个酒壶开了花。我不得不站定。不让我近身我可以理解,连觉都不让睡,那就有点过分了。   “你要怎样?”我没有力气,这不满的话语,听起来也是弱弱的。   他用剑指了指门口的桌子,“离我远点。”   我实在无力争吵,甚至都无力迈步。懒得点灯,懒得说话,连洗漱都没力气,拿茶水漱漱口,我便趴在桌上了。胸口还在隐隐作痛,人却已经神志不清,我也没料到我裹着这酒汗浸湿的袍子,在这陌生的环境里竟然那么快就昏睡过去。   嗯,好难受。我从窒息中挣扎着醒来,浑身上下又酸又痛,手脚麻得动都动不了,袖子上还湿了一大片,让我有些汗颜,竟然睡成这样子。   许久,我才慢慢缓过来。起身,不小心弄出声响,我惊了一下,赶忙往窗边望去。   淡淡的月光下,没有一丝动静。秦黎似乎在塌上睡着了,却还皱着眉,手也没有离开他的剑。   此时外面天空已经有了起色,院子里却还安静,我悄悄开门,却被外面的冷风呛得直咳嗽。我尽力捂住嘴,弯下腰,才把声音都吞了进去。   “小姐,你怎么了。”小穆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把手指放到唇边,“轻点,他还没醒呢。我没事,给我打点水,我想洗漱一下。”   小穆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忽然伸手摸我的脸,“小姐,这是……”   我看了一眼,也有些吃惊,“这个啊,胭脂罢了。”悄悄捏了捏袖子,指尖便染上了颜色。我连忙把袖子藏到身后去。   换了一身衣服,洗了脸,我才感觉好了些。重新坐回桌前,撑着头,我细细打量起他来。   肤色健康,却略微有些粗糙;眉眼很像他那英姿勃勃的母亲,鼻子很挺,唇上不知是不是涂了什么,在昏暗的光线里依然觉得浓艳;漆黑的长发四散开来,在喜服上蜿蜒;手指细长,骨节明显,与装饰繁复的剑鞘很是搭配。明明睡着了,却还是紧绷的神情,如此防备和抗拒。   果然,我还是配不上他的,我无奈地想,其实他只是个闹别扭的孩子,不知怎的就嫁给我了,大概也是不愿意的。从床上拿了轻薄的被子替他盖上,看着月光下他颇具棱角的眉眼,我叹了口气,坐回原处。   看了一会,我渐渐觉得饿了,想来从昨天一早开始我就没吃过东西。找了找,只有茶几上还留着两块估计是秦黎吃剩的糕点。我端过来,就着茶水,狼吞虎咽下了肚。   接下来,就等着去拜见他父母了吧,我又在桌上趴下来,养养神也是好的。   在我又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忽然醒了过来,蹭的一下蹿到门口。他一现身,一群下人就迎上来。他自顾自的梳洗完毕,叫来早饭。出乎我意料的事,他只让人拿来一副碗筷。并且不仅仅是他,仿佛所有人都像是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我站在那里整理了一下情绪,才对着下人客气说道,“麻烦小哥给我取副碗筷来。”   那人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看了秦黎两眼,低下头,继续当我是空气。我耐心地坐下来,撑着头,盯着他。希望秦黎在我如此充满感情的注目礼下,还能吃得开心。   “小叶,去拿副碗筷来。”秦黎终于开口。   等小叶回来,桌上的东西已经被他吃得差不多了。“我还剩了点,看你这身段,这点差不多了吧。”秦黎拿筷子把盘里的剩菜挑到一处,“动作快点,要去拜见父母了。”说完,便慢悠悠的出去了。   我垂下眼不想看他,默默喝掉一碗白粥。起身,顺手一甩袖子,盆子清脆的碎了一地。反正你昨晚摔酒壶那么厉害,再多个盘子,你也不心疼吧。   敬茶磕头,拜见长辈。秦家在场的人并不多,将军夫妇,秦孜夫妇,再没有多余的人。挺好,关系单纯的家庭。我笑着接受他们的审查。   “小孜,你跟秦黎先出去。”秦将军发话了。   等他们出去,将军便细细打量起我来。“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秦将军喝了我递上的茶。   “是的,母亲。”我恭顺地回答。   “你还是称呼我将军为好。”秦将军旋转着手里的茶碗。   “是的,将军大人。”我回答,并不带丝毫犹豫。   “这么叫多别扭,我还喜欢多个女儿,叫我可要叫爹爹。”秦将军的丈夫齐昌发话了,“小庄在这里别客气,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   “是的,爹爹。”看着他和善的样子,我笑起来比较容易一点。   “不过既然来了秦家,你该知道,秦家有秦家的规矩,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该做。你是黎儿的妻子,我们秦家不会亏待你,不过,你也该知道你身上的责任。”齐昌这话就算不说,我心下也十分的明白。   “我们也就黎儿一个儿子,从小被我们宠坏了,让他跟着他姐姐长大,性子有些顽劣。”齐昌慢悠悠地撇着茶沫。   “这点将军和父亲大人放心,我会尽好妻子的责任。我知道分寸,一定不会让你们操心的。而且……我也会尊重他的个性。”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说假话。   秦黎的亲身父母上下打量我好几个轮回,我毫不心虚,没把视线缩回去。其实他一把都可以把我捏死,我只要自己小心自己不被他弄死,便没什么可让你们操心的了。   “那么,你要记得,以后没有晋庄,只有秦庄了。”足足让我跪了一刻钟,将军大人才从沉默的品茶中冒出这么一句。我当然是乖乖的应声了。姓名不过一个代号罢了。   “既然是一家人了,晋庄你也不小了,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齐昌忽然问。   “将军和父亲大人觉得什么适合我呢?”我不敢随便揣测他们的想法。   “你该知道秦家世代从武,可如果你没有天份,我也不勉强你,”秦将军瞟了我一眼,“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学那些纨绔子弟败坏名声。”   “秦庄知道了。”我摇晃了一下,摆正跪姿。“那请将军和爹爹听我说几句。”    ☆、第三章 开始      “小姐你醒啦。”   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发觉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这才想起来,上午我和将军谈完,回了屋,就爬上床,没想到这么快就晚上了。   “那个谁呢。”我问。   “哼,他根本就没来过。来了个小子,拿走几件衣服,说他住回闺房去了。”小穆不悦地说。   呼,我松了口气,本来刚想爬起来,这下又摊回床上去了。太好了,他不过来,我就逍遥了。   “小穆,给我弄点吃的。”我靠在床上可怜兮兮跟她开口。   小穆笑着端点心过来,怜惜地看着我低头猛吃,“怎么还像小丫头一样啊,吃得满嘴都是。”   “从昨天开始和人打交道,累死我了。你也让我自在一会。”我眯着眼,对着小穆笑。“接下来一阵子,不只我,连你都有得忙了。”   “你又打什么主意?”小穆有点担忧,“我知道你心思多,可也别铤而走险。”   “不要紧的。”我满足地喝了一口热茶,“记得么,我说的那事情,都谋划好几年了。”   “对了,秦黎没对你怎么样吧?”小穆忽然插了这句,让我差点噎着。   “他能对我怎样,你不要乱想。”我皱眉。   “那秦将军,她都跟你说了什么?”小穆又问。   “慢慢你就会知道的。”我轻声笑,“不过,我们至少有银子了。”   连日劳累,可能又受了寒,在忙完那些琐碎的婚事礼仪,我按着发闷的胸口,华丽丽的在众人面前瘫软在地,这着实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大夫是秦家自己人,估摸着曾是随军医生,随手搭了搭脉,便有些不屑,说我不过是天生不足,又不常锻炼,最近操劳了些,轻易就受了寒,好好将养一阵子就会好了。   听她这么说,我对自己生病都生出满心愧疚,听话得把一大碗苦药顺利咽下。他开的药立竿见影,烧马上就退了,或许秦家上下在我身上还是舍得花药材钱的吧。   半日后,秦黎跟着将军夫妇过来时,我已经不算那么弱不经风,我笑着说我没事,不用各位大人担心,可他们,只是一言不发,仔细打量着我,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揣测着难不成诸位以为我是在装病。齐昌忽然有所行动,把秦黎推到我床前,半天,秦黎才挤出一句,“别那么快就死了。”   我笑着看进他的眼底,“不会,我还舍不得。”   秦黎一听,变了脸色,欲拂袖而去,秦将军一个眼刀子过去,他便带着想杀了我的眼神站在一边。我有点委屈,其实我只是说了实话。好日子我都还没过过,怎么舍得死,实在太亏。   在床边伺候我的小叶忍不住嘀咕,怎么找了个这样的病秧子来。不巧被秦孜听见,狠狠甩了个耳光,我听着心里都一惊一炸,看着都觉得很疼。   这样立规矩,还顺便给我结个仇,大户人家果然不一样。我这边胡思乱想着,那边秦孜却甚是体贴。“那小子没分寸,别跟他一般见识。小庄你也是,这两天忙上忙下,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秦孜体贴地替我掖了掖被角,满脸担忧得摸摸我的头,还让她夫君梁清去取些名贵的药材过来。   一时,我看着她,心里的感觉有些复杂。   “将军,文国公携公子到访,正在前厅。”有人在门外报。将军夫妇对我嘱咐几句,便带着一群人离开了。   “小姐,你没事吧。”很晚小穆才匆匆赶回来,一进门,就大惊小怪地吵我。   “没事,就是把我吵醒了。”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小穆摸摸我的头,不让我再睡过去。“还好,看着没事。别睡,别睡,你知道我刚才看见谁了?”   谁能让你这么有兴趣,我挑眉,不过还是装作好奇。   “今天我看见小毛贼了。”小穆一脸兴奋。   “噢,你在哪里看见的?”我懒洋洋地问。   “就在我从茶馆回来的路上碰到的。他坐在马车里,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穿得还挺像回事的,看样子真是个什么少爷。”小穆端了水给我喝。   “我就说吧,他那样子一看就是个少爷。”我若无其事地说,“好了,不说他了,铺子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有我在,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们都商量了那么久,怎么会有问题。”小穆神气地笑,“等你病好了,来看看就是了。”   “好,我知道小穆最厉害了。”我软绵绵地笑,心里却想着我一点都不想从这温暖的床上起来。   “秦黎怎么都不来看你?你晚饭也没吃?”小穆瞥了眼屋里,忽然问。   我摆出一副哀怨的表情,“谢天谢地,千万别让他来招惹我。他来了我还要打精神应付,那还不把我折磨死……”   小穆看着我这表情,嘻嘻笑起来。嘴里也嘀咕着,“也是,看着他我就觉得晦气,还不如小毛贼好呢。”   我摇摇头,心想,不知道小毛贼如果知道,小穆这么惦记他,会乐成什么样子。   没想到我这一休养,就休养了一个多月。   最初小叶带人给我送饭,我一开口,小叶就硬邦邦地打断,”少爷说你身子不好,应该多休养,因此禀了将军,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不用出门了。”   “那你替我谢谢他。”我回答。大家都能耳目清静,甚好。   “依我看,你还是继续病着好,免得随便乱走,惹少爷心烦。到时候要你好看。”小叶走的时候是摔门出去。   我知道我有多么的不待见,现在,他找个借口把我关在屋子里,大家都解脱了。说起来,本来还希望多见几次面可以改善改善关系,现在某人做了冷处理,那我也不想折腾了,正好修身养性。   每天目送小穆出门,然后再睡个回笼觉,起来就吃吃东西,玩玩笔墨,看看话本,等小穆回来,真是清闲得要死的生活。   可这阵子,小穆忙得要命,早出晚归,却还是一点都不要我过问。   “小姐你只要把那些说书的本子写完了就好,其他的,就看我的吧。”每次提到我们的茶馆十八盘,小穆总是卖关子。   终于,一天晚上,小穆笑着告诉我,茶馆明天就要开张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么?”我只问了这一句,看见小穆自信满满地点头,我笑起来,“那好,十八盘的雅间记得给我备一间,以后我过去,你总得有个招待我的好位置。”   “小姐明天不过去?”小穆有点吃惊。   “这是你穆老板的茶馆,在茶馆里,我最多不过是个雅间跑堂的女子。”我笑道。   “你还是十八盘说书人眼里的神仙。”小穆握着我的手,“谢谢你这么相信我。”   茶馆的开张据说非常顺利,小穆也一直很有精神气。其实,我早知道,她在这方面的才能超出我许多,我只需要相信她,不必多过问,一切也都能很顺利。   现在这种养病的日子,我真不想轻易结束。吃喝有人照顾,用度也都是精细的东西,我有时间有空间做喜欢的事情,而且不用面对不想面对的人,也不用担心生计。这一直以来都是我非常想要的,偶尔获得,当然欢喜。但同时,我也知道,这是进入另一种生活的缓冲。   我不可能永远躲在这个角落,给自己一个壳,躲避别人的脸色,苟且偷生地活。我可以忍让,不会反抗,但也希望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因此,最终,我还是得迈出这一步。   我的房间里,书架上已经放上好些新册子;院子里,我最初念叨的花朵已经种下;十八盘,应该已经成为热闹的去处。这样子,我也该做点什么了。    ☆、第四章 家传的剑      送小穆出门,我第一次往秦黎的院子走去。   在树后正大光明地偷看他练剑,他的动作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养眼,身上完全没有初见我时的萧杀之气。额,这话说早了。只见他动作越来越快,行云流水一般,最终把挡在我前面的树枝砍落在地。   “你来干什么?”他收了剑,转身退了回去。久久不见我回答,才皱着眉回过头来,“说话!”   “看看。”我显得很无辜。   “你在这打扰我练剑,回去。”秦黎别过头去,不看我。   “你管你练,我不打扰你。”我站着不动。   “你在便是打扰,出去。”秦黎明显不乐意。   “练剑要心无旁骛,你就当我不存在。再说上阵杀敌的时候,难道因为有人在场,你就挥不下剑了?据说真正的高人练武,醉心其中,超然世外。我现在这站着,可是在帮你更上一层楼。”我摆出万年不变的笑容,镇定自若地回答他。   “我也不想跟没见过世面的丫头一般见识。”秦黎退回去,按着他师傅的指点,继续他这每日的功课。   那厢,秦孜的夫君梁清笑意盈盈地走到我身边。   “庄儿身子可好些了?”他率先开口。   “好多了,还要谢谢你送药材过来。”我行礼道谢。   “今儿怎么忽然想着过来了?”他探究地看着我。   “一直躺着,都快闷死了,现在身子好了,便想出来走走。今日,也算是正巧撞见,原来他舞剑竟是如此的好看。”我衷心赞叹。   “都是些花拳绣腿,你看,这一招明显顾上不顾下,别人扫一腿,他就要倒了……这招,只要往他腰上来那么一下,估计小命都没了……”梁清平静小声地替我讲解,我一直小幅点头,轻声发出了然的声响,很快秦黎似乎忍不住了。   “姐夫。”他停了手中的剑,微微皱眉。   “怎么,小庄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说不得的。”梁清浅笑,“以后有小庄在这,我也不用过来了。”   “这怎么行。她怎么能代替姐夫。” 秦黎不满。   “是啊,我不过是外行人,来看看热闹的。”我在一旁轻轻点头。   “刚才不是庄儿说来帮忙的么,怎么现在又不情愿了。”梁清莞尔。   “你们都是行家,我可不想弄巧成拙……”我还没说完,就被秦黎把话抢了去,“她是个连马都没骑过的女人,更何况是这剑术。”秦黎站在我的面前,语气越发的轻蔑。   我垂着眼,只看着他手里的那把剑。   梁清看看秦黎,又看看我,问,“小庄可想学武?”   “我能不能摸摸你的剑?好漂亮。”我没有回答梁清,却忍不住抬眼看着秦黎。   “这不是可以随便给你玩的东西。别在这里捣乱,快回去。”秦黎的语气越发的不耐烦。   我的脸有点烧,倔强着不说话。秦黎也不再说话,表现得不屑理我。梁清似乎觉得不便插嘴,也没有发出声音。   这样,沉默的时间就有一点长了。   其实我只是想看看,这剑是不是像小毛贼吹的那样,是把能切头发丝的好剑,或者,我只是想说,这剑真的很漂亮,在我们新婚那天的晚上,闪到了我的眼睛,或者,我只是想试试,我们能不能沟通,可以心平气和地讲话。   罢了罢了,想不出好理由,那我也不问你要了,我不过是个刚进门的小丫头,得罪不起你大爷。我心里有点烦,面上轻轻一笑,向梁清告辞离去。   “小庄,看什么这么入神?”秦孜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院子里抄书。   我被秦孜突然到来下了一跳,手抖了一下,书上多了一大块墨迹。“这只是民间的话本罢了。没想到姐姐那么早就回来了。”又要重来,我心里抱怨,却赶紧起身,给秦孜倒茶。   “今天没事,就早些回来。”秦孜随意坐下,眼明手快拿起书来翻看,“听说,今天早上小黎得罪你了?”   “哪里,是我冒冒失失,打扰了他练武。” 我不敢坐下,视线落在她手里的书上。我还真不喜欢别人这么随便的玩弄我的物品。   “那剑虽说是秦家的传家宝,可如果小庄喜欢的话,我就让他送给你。” 秦孜连头都不抬。   她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让我略微有些吃惊。   “原来是那么贵重的东西,我没见过世面,看着漂亮,不过想看看。”我侧着头,摆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这剑秦黎应该很看重,是我冒失了。”   秦孜但笑不语,我接着说,“对了,姐姐,你能不能私下里帮我找个师傅教我一点功夫?当时,我和将军说了我不想学武,其实是怕丢脸,我根本不是学武的料。今天,看到秦黎舞剑,我才觉得,我该学一点。免得到时候,谁都保护不了。”   “好。”秦孜只回答了一个字。从头到尾,她都没从我的书里抬起头来。   似乎秦孜不是来我这里询问早上的事的,而是专冲着我的书而来的。我呆在一边,看秦孜专心看书的神情,有些不解。说起来,这一家上下,哪个的想法我能够猜透,要防着自己没有闪失,我就已经很吃力了。像现在秦孜这样坐着,我除了乖乖侯着,也无事可做。   秦孜从书里抬起头的时候,大概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而这大概也只是因为光线暗得看不清书上的字了吧。   “这书小庄能送我么?”末了,秦孜还是说出了我最担心的这句。   “原来姐姐也喜欢这书。”我笑笑,“可惜这书我是从别人那借的,只剩最后几章没有抄完。不知姐姐可否等上两天,让我抄完了给你送过去?”   秦孜笑了笑,把书递还给我,喝了口茶,便起身离开。   “下个月初一,小黎要去庙里还愿,你陪他去吧。”   我愣了,而她也不等我回答,就已经走远。反应慢两拍的我,果然对于秦家的思维转换能力适应不够。   “小穆,我现在真不明白,她们到底想要我怎样。”小穆一回来,我就对着她抱怨,“也不知道让我进门到底要干什么,这么多天鬼影子不见一个,也没人管我,现在又忽然让我陪他去还愿,难不成他在庙里许了让我进门,然后再扔在一边的愿望?”   “想那么多干嘛,他又不是善茬,离他远点没什么不好的。装病、上香,你随便他怎么,反正这些也不影响你。你只要小心别让他欺负你。”小穆灌着茶嘀咕,“累死了,累死了。我还不知道原来开个茶馆有那么多事。”   我抿嘴一笑,“还是你厉害,一个人就把十八盘给搞定了。不过,我今天也有进展。”   “还愿?”小穆揶揄。   “哪里,是秦孜已经答应帮我找师傅了。而且,我今天见到那把剑了哦。”我凑到小穆面前小声说,“可惜一时没想出借口,还一时冲动失言。我问秦黎拿来看看,没想到他那么小气,看都不给看一眼。”   “你也该看看是对谁。和那种人直接说拿来,给你才怪呢。”小穆不屑地瞟我一眼,“真是,平时那聪明劲跑哪去了。”   “什么呀,看看他手里的剑,费尽心思才叫奇怪,一个不好,就落人把柄,引人怀疑。又不是说书,干什么都要阴谋诡计。”我不满。   “那好,你有本事就弄来,还不是没戏。”小穆哼了一声。   “切,刚秦孜还跑来说把剑送我呢。”我反驳,“不过,我没敢要。”   “你啊,就是想太多。”小穆戳了我一下,“如果是我,就要下来,看他怎么样。”   “可秦孜自己说,那是家传宝贝。”我叹气,“你知道,一想到那些陈年旧事,我就容易迷糊。可这么说,我总觉得是在对我警告呢。”   “他们凭什么这么做。”小穆忽然起身,语气冰冷,利索地替我收拾起房间来。   我端着茶,开始出神。半天,她才幽幽地问我,“你说,那些陈年旧事,还真有人在乎么?”   我指指她再指指自己,“你的事,我在乎。只要你想要,我都会帮你。”   小穆似乎有点感动,眨眨眼睛,忽然说,“那好,到时候,十八盘的帐就麻烦你看看,那个对我来说太头痛了。”   “怎么这样啊,还以为你伤心了呢。”真是,我身边的人怎么都思维跳跃得如此诡异。   “有你在,我怎么会伤心。”小穆眉眼全是笑意,“你记住,我也不会让你因为我受委屈。”    ☆、第五章 上香      小的时候,母亲偶尔也会带我们去上香。通常,那都是节庆的时候,可以凑热闹,还能看到许多希奇古怪的东西。母亲会顾辆马车,把我们姐妹侍女全带上。马车虽然很挤,姐姐们还是很兴奋,争先撩开窗帘,看过往的男子,大家互相取笑打闹。母亲总是闭目养神,仿佛我们都不存在,任我们闹腾。   时间多的话,母亲还会带我们去饭馆吃东西。对我而言,这是十分难得的机会,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商客的对话,对我总是充满吸引,当然,还有那几碟动人的食物和我最喜欢的说书。   后来,家道中落,爹爹也不在了,即便我到了可以随便外出的年龄,我既没了心思,也没钱花销,只是常常坐在屋子里,看隔壁那条昏暗的小巷子,想象美好时光。   甩甩头,把我那些无意义的想法赶跑。此刻,在秦府又大又宽敞,铺着厚厚毡子的马车里,坐着的人只有我,秦黎和小叶。秦黎闭目养神,小叶也低着头昏昏欲睡。我不敢撩开窗帘,怕光线太亮,打扰到秦黎睡觉,便只是斜靠着,胡思乱想打发时间,眼神涣散的落在坐在我对面的他的身上。   一路上,安静得只剩车轱辘的声响,外面的花花世界似乎与我们没有一点关系。   今天是初一,城外的庆元寺非常的热闹。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秦黎已不耐烦,“秦庄,父亲想给母亲求个护身符,可这里人太多,你能帮我去么?”   要我帮忙,他自然试图放下姿态。可出口的不是温言软语,而是冷冰冰的命令,完全无视我是否乐意帮他这个忙。   我看了他一阵,才微微点头,虽然我并没想过要拒绝他。   “那好,我和小叶先去后面歇会,一个时辰后,我们在山门那里等你。”秦黎语速加快,小叶目光闪烁。   我一答应,他微微一笑,便拉着小叶走开了。远远的,还能听见小叶的声音,“那丫头还是个小姑娘,装什么老成,那样子多惹人烦……”   其实我大概猜到他们要干什么了,只不过,那两个小孩子大概不知道,我是如此甘愿做这样的傻瓜。   排了许久的队,把开了光的护符塞进袖子里,我慢悠悠地踱到后院,与相熟的师傅聊了会天,混到一个时辰的时候,我才慢慢走到门口。   果然,熙熙攘攘的山门口,秦家的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我耐心的逛了几遍,确定绝无可能错过,才慢悠悠地回到山门里边。大树下,相熟的师傅挑了水桶过来,我笑着殷勤接过,帮忙给过路人递上免费的水喝,看着人群来来往往,忙得汗水粘住头发,果然有大隐于世的乐趣。   直到肚子里唱起空城计,我才想起我有点失策,银票都给小叶拿去了,也忘了准备食物。看着已经偏西的太阳,我拍拍衣裳,与师傅告辞,步行下山去。   “姑娘,可要搭车?”   走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送上免费的搭车机会,看来今天的运气还算不错。我抬头看了看,一辆普通的马车,赶车的大姐看着也很和善。   “我们家公子看姑娘一个人,回城也还有好些路,如果姑娘不嫌弃,就跟赶车的大姐挤一挤。”大概觉得我有些犹豫,车里,传出小男孩有些不安的声音。   “来吧,姑娘,这路可远着呢,让我捎你一程。”赶车的大姐笑容淳朴,伸出手就想拉我上去。   我道了声多谢,便握住大姐粗糙但温热的大手。   赶车的刘大姐立即和我聊上了,她觉得奇怪,我穿着看着不错,怎会一个人走在山路上。我无奈地耸肩,人多,和家人走散了。车里的男孩子听说,便执意说要送我回去,大姐也热情地应着。想了想,我才说,那送我去城西南的十八盘,就在会馆集中的永安坊。   刘大姐看上去很是吃惊,“姑娘…莫非就是那里的东家?”   “我认识那里的掌柜。”我回答,“怎么,大姐也听过那家茶馆么?”   “那家最近可出名了,也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本子,书说得是特别的带劲。”刘大姐说,“可惜场子都排在下午,只听得一段一段的,没个完整。”   “大姐你喜欢就好,”我很开心,“下次大姐抽个空过去,就说是我小庄的朋友,他们一定安排给你最好的位置。”   刘大姐笑着答应。我忽然想起车里的人,“对了,公子有兴趣不妨也来坐坐,十八盘雅间不少,我也让人为公子留一间可好?”   车厢里寂静无声,我有点尴尬,看了眼刘大姐,她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我眨眨眼,道,“那个,大姐,这赶车也是技术活,能不能教教我。”   等到了十八盘的时候,太阳都只剩小半个脸了。我从车上跳下来,往茶馆里张望,寻找小穆的身影。   小穆看到我时吓了一跳,“小……小庄,你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我对小穆使了个眼色,转身对着马车行礼,“今日还劳烦公子送我回来,公子可愿进来坐坐?”   帘子掀开了一点,露出一张青春少年的脸,“多谢姑娘好意,今日时间不早了,就不叨扰了。少爷说,下次有空再拜访姑娘。”   我再行一礼,看着马车缓缓离去。深吸一口气,才敢转身面对小穆,“小穆,你听我说……”   “秦家那小子呢,不是说上香去么,他人呢?”小穆靠在门边瞪着我。   “走丢了,不见秦府的马车,有人愿意送我,我便让他们送这来了。”我耸耸肩,摸摸袖子,还好,白日里请的护身符没有掉。   “呵,走丢,你以为大家都只有三岁么,”小穆朝天翻了个白眼,“你也知道丢人,不敢让人往秦家门口送,就跑这来了。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好事。”我拉着小穆往里走,“今天送我回来的可是漂亮公子,我还找借口让他来我们这里坐坐呢。”   “真的,我只看到那个小童,倒是挺标志的。那公子,比那小童还好看么?”小穆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那么好心的公子,一定长得不错。”我笑嘻嘻地回答。   “你……”小穆快要捏拳头了,“我真受不了你了。算了算了,看看,这茶馆还行吧。”   “行,赶车的刘大姐一路说了你不少好话。真是幸苦你了,小穆。有什么事用得上我,可千万别客气。”我赶紧拍马屁。   “那好,”小穆笃定地走向柜台,“这账本就麻烦你了。”说完,就往我手里一塞,人跳开八丈远,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我把账本塞进袖子里,“好啦好啦。时间不早了,没事的话,我们今天先回去,明天我再来慢慢参观。”   小穆关照了几句,就和我出了门。将军府距离十八盘不算太远,地方也不算偏僻,傍晚时分走走还是颇有些乐趣的。一路上,听小穆八卦这些天来的见闻,一路上的店铺人家的家长里短,时不时让我笑得直不起腰来。这短短一段路,我们愣是走了半个时辰。   本想跟着小穆从偏门进去,可她偏押着我走正门,说什么我是主子,不能让人看轻了去。可走了正门,看门的大姐不仅问我找谁,在我报了名字之后,还愣说府里没我这号人。把小穆差点给气死。   忽地从旁边闪出张熟悉的面孔,“哎哟,你可回来了,快快,主子都在前厅等你呢。”小叶拽着我的前襟从门缝里拖了进去。小穆一反应过来,就大力啪地一声拍掉他的手,怒道,“干什么呢,拉拉扯扯,别忘了你是下人。”   小叶跺了跺脚,瞪了我们一眼,憋着气说,“快走,主子们都等着呢。”   我和小穆相视一眼,跟了上去。远远的,就看见前厅灯火璀璨,熟悉的面孔几乎到齐,“看样子要三堂会省了。”我悄悄把帐本塞回小穆手里,“记得帮我弄点好吃的宵夜,今天又要伤神了。”按按额头,我走上前去。   小穆说了声小心,便转身离去。小叶已经急急通报上我的名字。我拢着袖子,摆出招牌笑脸迎了过去。   “可回来了,回来就好,好好的怎么会走散的。”秦孜上前拍拍我的肩。我对她点了点头,对上堂上两位长辈的眼睛,“今日之事,都怪我不小心。秦庄在这里先赔个不是。”   将军大人正襟危坐,公公齐昌道,“庄儿,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今日初一,可不知为何,人比平常多了三五倍不止。秦黎他也不习惯这种场面,却还一心想为将军大人和爹爹您求个平安,所以我们商量,他先去人少的地方歇着,我去排队,一个时辰后在山门口见。没想到最后竟然阴差阳错,失散了。”我娓娓道来,摸出袖子里的护身符,给两位长辈递了过去。   “那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将军大人还是有些不悦。   “这又是我的不是了,”我低眉顺眼地说,“出门急了,身上忘了揣些银子。当时在山门口,怕秦黎找不到我着急,也不敢先走,还在山门口等了些时候。后来看看日头偏西了,才决定回来。半路才遇见好心人让我搭车,我便让他们送我到十八盘。这才回来晚了,让各位担心,我真是过意不去。”   “这不,回来就好,那么晚了,还没吃饭吧?”秦孜上来打圆场,“先去吃饭吧,既然回来了,也没什么事了,去吧去吧。”   将军大人点了头,秦孜就把我拉出去了。   站在热火朝天的厨房外面,我觉得有些冷,拢了拢袖子。听着秦孜跟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实在耐心不够,我开口,“姐姐,有事不妨直说。天怪冷的。”   “小黎的事……”秦孜欲言又止。   “小黎有什么事么?”我故作惊讶。   “今天这事……”秦孜提了个头。   “今天这事都怪我不注意,下次我会吸取教训的。”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且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姐姐,你可要听懂了。   秦孜目光如炬,我只得弱弱地讨饶,“姐姐,我有点累了,有事可以明天说么?”   秦孜拍拍我的肩,“好,那你先回去歇着吧,今天你也累了。”   我笑笑,转身离开。终于解放了,我心里一阵轻松。没想到在刚走到转角,便吹来一阵阴风,秦黎这小子正站在阴影里等我。   “有事么?”我率先开口。   他跟上我的脚步,慢慢出声,“你这样子讨好长辈是没用的。”   “我只是说了我的想法。”你家长辈们那么聪明,我这样子算不算讨好,他们自然心知肚明。   “没人告诉你,你这样子很懦弱么.”秦黎冷笑。   真是不领情的小孩子。“随你怎么想,我只是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罢了。”我不看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他没有跟上来,远远的,貌似听见他从牙缝里挤出的两个字:窝囊。我笑笑,这年头没人相信实话。    ☆、第六章 小毛贼      推开门,我马上就变得软绵绵。“小穆,累死我了,快点端茶送饭伺候我。”说完,我就趴到桌子上去了。   “挺快的嘛,都说了些什么?”小穆从食盒里端出还冒着热气的叉烧包,鱼片粥,“看看,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帮你做了这些的。”   我笑嘻嘻地从小穆手里接过筷子,狼吞虎咽起来。小穆一边倒茶,一边嘱咐我慢点。   “那个,帐本。”我灌完最后一口粥,就含糊不清地开口。   “你要有心理准备,我可是很败家的。”小穆说完,把帐本递给我,小心翼翼站到一边。   我赶紧翻到最后,果然,这数字让我有点心疼。   “我就说,我很败家的。”小穆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第一个月,这样子很正常。我已经觉得你很了不起了。如果是我,根本开不起来。”我对她鼓劲,“放心,三个月,最多半年,我们就会积攒下自己的银子了。”   点上蜡烛,细细查看,才觉得小穆果然能干。请来的人做帐清清楚楚,支出合情合理,我感叹,给我看似乎都有些多余。我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小穆,我觉得我没什么可建议的,你太厉害了。”   “小傻瓜,这些还不是你想出来,我照着做,可不敢做不好。”小穆坐在一旁,帮我挑着灯芯,“好了,你早点睡,明天再跟我去茶馆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进的。”   恩,我点头,赶着小穆去睡觉。等她离开,我才又翻开帐本。原先的规划绝对不够现实,秦家的银子,眼看一时半会是还不清了。我悄悄点起油灯,慢慢打起算盘,不能不想点新的办法出来。   今夜,看样子是睡不成了。   二楼的雅间,门口标着数字,正中偏左的第二间,门口的号码十八。里面,并未比隔壁奢华,却多了张软塌,铺着厚厚织锦,窗边的椅子也是如此,全部铺着垫子。我趴在此间的窗口,阳光晒得我昏昏欲睡,状似百无聊赖,实则十分的享受。   一进门,小穆就骄傲地向我展示了各项我们当年讨论过的计划。看着那些小花样都变成现实,我一开始也很兴奋,可一会,我就开始犯困,因为除了看看,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在吃完七八盘点心,挡了五六次道,犯了两三次错误之后,我充分吸取了教训,那就是离那些认真干活的人远远的。于是,我便是现在这个样子,趴在小穆为我准备的雅间里,似睡非睡,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怎么,无聊了。”小穆忙里偷闲,笑嘻嘻地过来骚扰我。   “恩,是啊。”我有点委屈地开口,“下次你可不可以装作不那么能干,也好留点事给我做做。”   小穆倚在窗边,听了我的话,更加笑个不停。   “还笑,还笑,你要郁闷死我啊。”我拿手肘捅她。   小穆好不容易止了笑,“你怎么没事做,看看,谁来了?”   楼下,有人站在窗前看着我,那温雅耀眼的容颜让我一下觉得有点陌生,我呆呆地看了好一会,才咬着唇挑眉,“谁啊谁啊,不认识。”起身,不理会小穆在一旁戏虐的眼神,啪地关了窗子。   咚咚咚,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我的心也随着跳得响亮起来。门被哗地打开,许久不见的脸忽然就出现在面前。   “怎么,装作不认识我。”来者忍着笑意,装作生气。   “不认识,不认识,我要避嫌的。”我忍着不去看他那张精致的脸。   “避什么闲,小戏子?”他居然不识相,凑得更近了。   “有贼居然白天上街,你不怕被抓,我怕被牵连。”我扭过头,转身离开,却被他抓住。   “怎么,生气了,是气我没给你出嫁妆?还是小戏子要学做小妇人,端架子了呢。”他笑嘻嘻地拉着我的袖子,“我可是好想你,才忍不住大白天冒着危险出来找你。”   “小姐也是啊,出阁前那天晚上,还在窗口守着呢。”小穆插了一句。   我白了小穆一眼,略微甩了下手。小毛贼拉着我袖子的手滑了下来,脸上却还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容。   “小穆,倒杯茶来。这是你的店,可不能这样招呼客人。”我赶紧把小穆推了出去,再晚,不知道她那乌鸦嘴里还会冒出些什么来。   小穆哼了一声出去。关了门,小毛贼懒散地坐在窗边,“小戏子,那阵子我来不了……”   我上前堵住他的嘴,“我知道,没关系,不用在意小穆的话。”   小毛贼叹了口气,和我对视,他皎洁的眼神让我很怀念。   “以后不能常常来找你,有点吃亏。”小毛贼转了头,推开窗子,望向窗外。   “是啊,我也觉得很吃亏呢。”我在他对面坐下,盯着他那张漂亮的脸,看一次赚一次。   “听说,成亲那日,你被人打了。”小毛贼忽然轻声问。   “哎呀,这事你都知道了,难不成我丢脸丢遍了全城?”我挑眉。   “哪里,你应该说我多么关心你,秦家这么丢人的事,我都知道了。”这才是小毛贼说话的口吻。   “那你知道了,干嘛还来问我。”我心里高兴,面上却还是不饶他。   “好好好,不问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知道不要紧。本来估摸着你可能弱不禁风,现在倒觉得,说不定你比我还耐打。”他挑着眉,上下打量我,一副“我其实知道你根本完全不经打的表情”。   我噗地笑了出来,还差一点呛着了。   小毛贼也笑了起来,弯弯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阳光从他右脸照射过来,他的笑容似乎也泛起光来,如同仙子一般。看着这样的他,我忽然觉得非常美好。“从没有机会这样看你,真可惜。”我感叹。   “是吧,我也觉得。成了亲之后才发现,是不是觉得很亏?”小毛贼笑得特别没心没肺。   “是啊是啊,秦黎那小子和你相比,真是山鸡和凤凰。无论长相和人品都是。”我耸耸肩,叹了口气。   “姓秦的对你不好?”小毛贼问。   “秦家对我挺好的。”我摸着袖子,“看,我现在的衣服,摸上去和你一样了哦。这种料子我可羡慕了很久了。”   小毛贼伸手来摸我的袖子,“也就是下等的料子,秦家这方面似乎不讲究,还是,他们待你其实不好?”   “没有,秦家对我算不错的。这茶馆就是靠将军才开起来的。秦孜对我也特别好,这些日子若没有她,我还不知道要多走多少弯路。齐昌还把我当女儿,居然送我首饰,羡慕不?”我伸手,晃着手腕上单薄的小细金镯。   小毛贼一手捏着我的手腕,一手细细摸过镯子,“这种……我还没见过这么差的。这种成色,见多识广的我都没怎么经手过。”   “切,我就是没见过世面,稀奇不行啊。”我猛得抽回手,瞪了他一眼。   小毛贼眯着眼撑着头,“那秦黎呢,他待你怎样?”   “这个……”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这个还不好形容,”小穆正好进门,听到这句,把东西往桌上一摔,“那感觉就像顿顿吃苍蝇,步步踩狗屎。见过恶心的,没见过这么恶心的。”   “小穆,怎么这样讲话。”我皱眉,“其实没那么夸张,最多算是有点让人反胃。”   “何止反胃,要我说,简直是让人肠子打结。”小穆扯过椅子坐下,“不是我说,小姐,秦黎那样子,我看得都气不过,你能忍着,我还真佩服你。”顿了顿,又对着小毛贼嚷嚷,“还有你也是,别的时候看你挺精的,在秦家这问题上,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听谁说秦家那小子是个好人的,如果早点知道,小姐也不至于这样受委屈。”   小毛贼有点脸红,看着我不说话。我笑着把小穆端来的糕点放在他的面前,“别听她的,你知道她说话喜欢夸张。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么。来来来,尝尝看,这可是我当年说过的点心哦。”   “小庄,你和我说实话,你后悔入赘秦家么?”小毛贼忽然非常认真地问我。   我敛了笑,认真回答,“我不后悔,因为现在,我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小毛贼盯了我好一会,忽然叹了口气,叹得我心里都有点颤巍巍的。忽然,他探头,把我手里举了好一会的海棠糕咬掉半截,“不错,不过下次要多放点豆沙。”   我把剩下的一半塞进嘴里,“不行,已经够甜的了,再多放,正常人绝对吃不下去。”   小穆愣了半晌,轮流扫视了我们数次,忽然把盘子一推,“真是受不了你们。我先出去,你们慢聊。”   “慢走,小木头。”小毛贼笑得那叫一个耀眼。小穆回头,对我做了个挥拳的手势。我点头:知道了,我会收拾他的。   小穆一走,小毛贼就拉着我问,“跟我说实话,秦黎怎么欺负你了?”   “你认识秦黎?”我反问。   小毛贼犹豫一下,应了,“我是和他有些交情,你要信我,他欺负你,我不会做事不管。”   这话现在这时候听,心情还真是复杂。我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玩着手里的杯子,缓缓道,“还没到那一步。”   “小庄,你现在还肯跟我说心里话么?”小毛贼笑容有点模糊,“小戏子还愿意跟小毛贼聊心事么?”   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傻笑,半晌才道,“以后,你要常常来十八盘看我。”   认识那么多年,除了那些我们不能说的秘密外,我们都早已相互知根知底。以前,他总是在黑灯瞎火的时间从窗子里进来,一盏小小的油灯晃阿晃,在我记忆里,他的脸总是不真切;有时,我们熄了灯,整夜聊天,在黎明的微光里目送他离开,他的身影倏忽不见,我有时想,他是否只是我的幻觉。现在看见,他的笑容,非常真切,触手可及,因此,觉得欢喜。我不想破环这样的氛围。   还是想跟他说话的。在秦府,一直都是一个人,其实挺闷的。小穆很忙,却不忘关心我,因此,我更不能跟她发牢骚,让她担心。跟小毛贼就不一样,一直以来,我们无甚关联,我觉得跟他说话仿佛是自言自语,因此,很多话也只有和他才说的出来。   我知道,在很多时候,他都最懂我的心意。   看着他傻笑了很久,他似乎也被我的样子逗乐,陪着我一起笑。   忍不住,还是把秦黎那些事情说出来,小毛贼似乎已经知道一些,对我这种傻瓜做法,也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叹气,说让他得逞,他便不会相信,我其实知道。   我耸肩,其实知不知道无所谓,他怎么想丝毫不影响我的感觉,他自己心里舒服,我何乐不为。   小毛贼知道我的脾气,也不劝我,只说这样子,会让那小子得寸进尺,对我绝对没有好处。   我不信,强词夺理,“哪里,不是这样,我昨天还遇不见好人。送我下山的是位漂亮公子,我还劝他来十八盘坐坐。”   “你见的人太少,不能因为一点事,就把人家当成好人。”小毛贼无奈。   “我从小没见过什么人,有人愿意帮我,我当然心下感激。”我笑笑,“你要相信我,我不担心,因为没有什么比以前更糟糕了。”   小毛贼大笑,起身,指尖滑过我被风吹乱的刘海,“好,那我可要看看,小戏子要怎么迷惑众生。”    ☆、第七章 张府的宴会      回府的时候,天还没全黑,门口却已经挂上了灯笼。一字排开的人和轿子,提醒我似乎有贵客上门了。   刚从正门迈进去,就又看见小叶。他看到我似乎特别容易激动,对着我直冲过来,“你怎么才回来,快点,快点,张大人来了。”   张大人,我偏头细想,怎么也想不起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跟着小叶来到前厅,哦哟,又是三堂会审的架势,不过,今日似乎多了个旁听的。   “秦庄回来了。来,过来见见刑部尚书张大人家的三小姐张怡。”秦孜拉着我走向一个背对着我的女子。那女子听见声音,明显愣了下才回过头来,动了动下巴,算是对我点了点头。   她这招呼实在让人不舒服。不过,想来能在我婚宴上打我的女子,对我肯定不是一般的不喜欢。我这个可怜受伤的小女子,却还是乖乖弯了弯腰,咧咧嘴角,假惺惺客套的嘘寒问暖。   所以,一来一去之后,我们也就是大眼瞪小眼,让我们之间的气氛彻底冷掉。   秦将军轻轻咳嗽了声。   张怡扫了我两眼,傲慢开口,“上次婚宴上多有冒犯,希望你不要见怪。”   “没事,那种大喜的日子,人总是会比较冲动。”我笑笑,知道你不情不愿,假装也很为难。   “既然你不怪罪,那么我就告辞了。”张怡忽然发怒,甩手离开。我很纳闷,我又说什么撞枪口的话了么。   秦孜送了贵客出门,将军夫妇随便问了些茶馆的事,反正我也不清楚,就随口说了几句,什么一切顺利,不用担心之类的话。   “既然你没什么事情,那明天准备准备,晚上跟小孜去张大人那里赴宴。”末了,他们两人来了这么一句,我顿时觉得有点懵了。   走出门去,正逢秦孜送客回来,见了我便迎上来,“小庄,我有话跟你说。”   “可是明天要去张大人家赴宴的事?”我问。   “娘跟你说了,那就好。”秦孜大力拍拍我的肩膀,“明天秦黎就交给你了。”   真是,不说要去这样的人家赴宴,还让我照顾巴不得我倒霉的人,这不是明摆着折腾我么。我略带哀怨地看了秦孜一眼,秦孜似乎没能体会出我的心情,只是自顾自地说,“明天有我在,你不用担心,她不敢对你怎么样。不过,你说话也别说得太过,别让她面子上下不来。”   说话太过,有吗?今天这话就算过的话,那我还不如装哑巴算了。   “秦黎他受不得委屈,当然,也不想委屈你。可小黎被我们惯坏了,不懂事,明天还要靠你多担待。”说完,又拍了拍我的肩,才离开。   将军府的马车缓缓停下,我移步下车,朝着车里的人伸手。秦黎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搭着我的手优雅下车。   不用沟通,似乎都还能配合默契。看来,也有人关照过他。我们并肩,跟着秦孜和梁清慢慢步入。   园子很精致,下人们也很有礼,灯笼照在青砖小路,斑驳迂回。两三转之后,人声响起,湖边的亭子里,都坐满了人。   “秦公子来了,有失远迎,快,这边请。”有人笑着招呼秦孜。女子穿着得体,微微弯腰,一脸合适的热情笑容。   没想到张家的下人倒是教育得挺好。见她如此,我也好脾气地点头微笑。   “那是张怡的嫂嫂,也是入赘的。”秦黎在我耳边似是漫不经心的来了一句。   看都不用看,一定是讽刺表情。这样子,还是冷处理最好。我就当作没听见。   “秦黎你来了,这边请。”张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视线一到秦黎身上,便粘住了。我很没存在感的被人挤到一边去,连下人都顺利插到我们中间,我只能自嘲地笑笑,默默跟着,以防迷路。   那边,只见秦黎一到,便密密麻麻围上许多人,男人女人都有,有人夸耀秦黎还是那么英气逼人;有人不满,让他成婚后不要忘了旧友;还有人说,难得出来,今日要一醉方休。张怡在一旁满脸温柔看着他,看着他优雅应酬。   外人说不定会觉得他们才是般配的一对,我拢着袖子在一旁观望。忽然发觉,也许张怡那么恨我,不过是因为这坛子醋吧。   其实他们俩一起也挺不错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成,是秦黎另有所爱,还是张怡有什么问题。我正想得欢,忽然听见秦黎唤我。某人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我摆正笑容,走过去,和各位一一见礼。   马上,众人的视线马上全到我身上了。经过这么几次大场面,面对许多如此灼热,想把我生吞活剥的目光,我也渐渐习惯了。   “这位便是安陵晋家的小姐吧。”某女一脸假笑。   “不是,我虽姓晋,但是江州人士。而且,我现在入了秦府,已经改姓秦了。”我耐心回答。   “恩...”某男作迷惑不解状,“恕我孤陋寡闻,为听闻京内哪位官员姓晋。”   “家母经商,未曾为官。”我好脾气地回答。   “哦……”某女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商贾之女,怪不得从没在太学里见过。”   眼角瞥见秦黎别过了脸去。大概,他觉得很丢人吧。   “敢问令堂是做什么生意,店铺开在何处?”某男依然没有罢休的意思。   “南货。”我回答。“就在永乐坊。”   “啊,永乐坊,那里据说都是做见不得人的生意的。”某女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旁的一众人都不住窃笑起来。   又有人接口,“哎呀,三教九流那里什么人没有,那里的生意可不只一种。据说有些无耻的,还会发死人财呢。”   这话又引得一阵惊呼和哄笑。   秦黎已经握起了拳头,我悄悄拍了拍他的手,笑着解释,“小姐误会了,我们南货铺买的是南方的货物,举个例子,就拿你们现在喝的桂圆莲子羹来说,里面的桂圆,莲子,银耳什么的,都是我们南货店的典型买卖。”   某女哼了一声,悄悄放下手里碗碟,似乎觉得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面上颇为不满意。   “我倒听说家君可在江南小有名气。”本以为张怡开口,会说出圆场的话来,没想到她这话,越发的离谱起来。   见我没有反应,张怡又补了一句,“让我想想,那人说他是出自怡红院呢,还是梨园班呢……”   她终于成功地戳到我的痛处。我忍着怒火,平静地开口,“张小姐这是哪里听来的闲话,家父乃京城人士,本出自名门,不幸在嘉佑三十七年受到牵连,家道中落罢了。”   “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张怡对我所说的话跟本无所谓,只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听说令尊身世,相当相当的扑朔迷离。”   她这话一出,又引得众人一阵闷笑。   “听说,我倒是想知道你是听谁说的。”秦黎忽然出声,“我倒想知道谁敢如此大胆造谣,污蔑我的妻子。如果张小姐方便,不妨让此人出来和我们对质。”   张怡有些讪讪,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张小姐,不知你这么强调小庄的父母,是为了说明什么。”秦黎冷冷地瞥过去,“先帝圣明,子女中还有叛贼诞生;多少平民小吏,因圣上隆宠,得今日之地位。张小姐这么强调出生,未免有些目光短浅。”   张怡黑着一张脸,不看秦黎,却忍不住怒气,恶狠狠瞪着我。秦黎微微挪动步子,悄悄把我挡在了身后。   “就算你们说出一万个不是来,我还是嫁了她,我们秦家人,向来只看人品,不在意出身。否则许个祖业丰厚的平庸之辈也不是难事,对不对,张小姐?”秦黎这话说的,连在他身后的我都觉得紧张,我可不想被这时候张怡的怒火波及。   周遭嘈杂,往来人声欢笑,堪堪挤入这狭小空间。而这里,大家呼吸都不敢大声,似乎担心即使是喘息之声,都会引起一场战争。我轻轻拽他的袖子,希望这事能快点完结。   忽然,秦黎转过身来,握紧我的手,垂着眼眸,脸上挂着令人心疼的哀伤,“小庄,委屈你了,都是我不好。”   他的语气听上去内疚而无奈,有淡淡的不甘心。我轻叹,“别这样说,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他抬起头,对着我微笑,淡淡的,却让人觉得亲切美好。手被他攥着,他细长的手指慢慢滑过我的手腕,此情此景,即便是我都失神了一小会,才想起被晾在一边的张怡。   “我说话太冲,还望张小姐不要见怪。”秦黎忽然转头,目光灼灼,“小庄是我秦黎亲自选的人,我听不得别人说她闲话。”   张怡脸色衰败,周围也再没有异议的声音。我的视线被他高大的身影阻挡,不知怎的,我的脸忽然热了起来。   “来尝尝这个。”秦黎又一次在我的碗碟里放入食物,笑容温和,言语亲密。   一个晚上,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他对我无微不至,为我夹菜,替我挡酒。即便对我们之间关系心知肚明的我,都恍恍惚惚,受宠若惊,心里都有些小小的不确定,仿佛我们真是一对和谐的鸳鸯。   一个晚上,张怡的脸黑得看不出颜色,被那些可怜的烛光照着,真有些夜半厉鬼的惊悚效果。这样的脸,一直对着我们这边,而其中主要时间都是对着秦黎。我着实佩服,秦黎他居然在这样的视线下,还表现得如此自然,甚至与我眉来眼去几个回合。   一个晚上,多少探究的眼神扫过我们这里,想来先前秦黎的话语让多少想看笑话的人碰了壁,多少人因此哑然,多少人心里对我生出怨恨。想到这样,我一边谴责自己怎么这么幸灾乐祸,一边还是笑得很开心。   秦孜看到我们如此,对我使了好几个眼色,可惜当时我太自信,没看明白意思。或许,那时,我太过幸灾乐祸,没有自知之明了吧。    ☆、第八章 争吵      晚宴顺利结束,秦黎一直牵着我的手,直到上马车才放开。我心里有些感动,忍不住微笑,真诚道谢,“今日多谢你,一直维护我。如果没有你,还不知道他们要怎么为难我。”   秦黎靠在一边,闭了眼睛。沉默了许久,在我依然晕晕乎乎,为今日的所见所闻莞尔的时候,秦黎忽然睁了眼,冷声道,“还好意思笑。姓晋的可以丢人现眼,秦府不可以。真不知道我娘怎么会选你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   “……你这话不能这么说……”我愣了一下,预料到他不过是假装,但也想不到他这样子翻脸。   “这话还能怎么说,”秦黎打断我,“对你这种妓子的女儿,你还要我当你大家闺秀对待么?”   “难道只有你们将军府里的是人,外面的就是畜生?”我一下没忍住,回嘴,“怎么说我爹娘正正经经挣钱,辛辛苦苦把我养大,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的父母?”   “谁不知道,你娘看中我们家的钱,不到千两银子,就把你卖了。你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带着你这个拖油瓶嫁入晋家,说起来你就是个没娘的野种。”秦黎突然暴怒,对着我吼,“我不仅看不起你父母,我还看不起你,你那样子,窝囊的要死,在人面前就知道唯唯诺诺,就算我当你人看,别人也不会把你当人看。”   别过头去,胸口很闷,我呼吸顺气。冷静啊,冷静,我不停对自己说,我不能给这小子给气晕,不能让这小子得逞,不能正中他的下怀。可袖子下的拳头还是忍不住紧紧握起。   “怎么,装难过么。收起你这套,你以为你这样子能让人可怜么。”秦黎的冷笑又传来,“别把你爹那套下贱样子学来,这里是我们将军府,不是烟花气的永乐坊。”   好,骗不了就不骗你。我爹的名字,轮不到你玷污。我抬起脸,深吸了一口气,冲着他恶狠狠地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告诉你,本来就是为了照顾你的面子,现在你不稀罕,我也懒得假装。记住现在是我娶了你,我爹娘就是你爹娘,不论你心里怎么想,你面子上都给我放尊重点,这种话以后别让我听到。本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维持个表面和气,若是你想撕破脸,我也不妨跟你玩。你要脸,我就给你丢脸,你有钱,我就全部给你败光,不信,你就试试看。”   “你……”秦黎气得发抖。   我冷笑打断,“果然一样爹娘生的,都可能根本不是一路货。你姐姐明显就跟你一个天一个地。怪不得你没人娶要找我这种人入赘。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嫁鸡随鸡。你嫁了我,自己是什么东西心里清楚。有本事,你把我休了,嫁别人去,我看着张怡也不错,你怎么不嫁她?难道你也怕她在床上把你弄死么?”张怡的暴力倾向,我正巧刚从他们府里下人们口里听来一些,而且,我还是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呢。   秦黎涨红了脸,狠声说,“别忘了,你们可是拿了我家的银子,到时候,光是让你们赔嫁妆,也能整得你们生不如死。”   哈,我大笑不止,“反正我一条命都不值钱,赔上条命把将军府的名声玩死,也是我赚。就算玩不死,大不了做厉鬼,在秦府阴魂不散,你不信,可以试试看。”有本事你就跟我斗,大不了破罐子破摔,看看我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看着秦黎拼命忍住的表情,我不停地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我爹娘知道,不会放过你的。”末了,秦黎憋出这么一句。   “呵,如果你们有人选,也不会找上我。而且,你也说了,在别人眼里,我可是懦弱到卑贱,不敢大声说话的女子。”我直视他的眼睛,“所以,我奉劝你,还是乖乖装下去的好。你要怨,也给我放在肚子里,下次再让我听到,不保证我会干出什么来。”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秦黎气极,别过头去不看我。   “承蒙夸奖。”我冷笑地盯着他,并不躲避。   还没来得及喘上两口气,摇晃的马车嘎然而止。秦黎一掀帘子跳了下去,我却忽然泄了气,没了力气。听见秦孜有些疑惑的声音,我才缓缓下车。   “这是……”秦孜似乎想得到我的答案。我望了眼通往院子的方向,秦黎早已不知所踪。   “姐姐,秦黎他累了,失礼了。”我低头,对秦孜道歉道别。说完,逃也似地溜了。   “小姐你回来啦。晚宴上没吃饱吧,看,我都给你准备什么了。”听见我开门的声音,小穆迎了出来。   我精疲力尽,强颜欢笑,“我累了,想睡了,你也先去歇着吧。”   “怎么了小姐,碰到什么事了。”小穆看着我,一脸不放心。   “没什么,刚和秦黎吵了一架,累了,想早点睡。”我轻声说,顺手推她,只盼她能早点出去。   小穆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盯着我看了好几眼,最后一跺脚,一甩手,关照了一句,便出去了。   锁上门,我倍感寒冷,颤巍巍抱了点心,吹了蜡烛,爬上床去。   眼睛还没有适应,视野模糊,落入黑暗;脱了衣服又觉得格外的冷,想快点,却笨手笨脚撞到床架,痛得我弯下腰去,点心被捏碎,细细碎碎撒了不少,我顾不得,随手抹了抹,终于得以顺利上床坐好。   我终于垮掉了。   又寒冷又酸痛,大脑却开始清晰起来,对于刚才的行为忽然悔恨不已。   在马车里叫嚷,外面的人一定听得一清二楚,就算秦黎不说,明天一早估计流言就会沸沸扬扬。我不在乎丢脸,却未必真的承受得了归家的后果。如果真的那样,就荒废了我忍气吞声来这里的努力,以前那些日子的辛苦忍耐也都付之东流,所有幻想的未来都会化为泡影,也打碎小穆所有的梦想,自己对她的承诺也做不到了,刚建立的茶馆。只要将军一句话,一切就都毁了。   我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我讨厌自己,如果爹爹还在,一定会笑着敲我的脑袋,说这世上,最不值得辩驳的就是爹爹的名声吧。   “爹,爹,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你告诉我啊……”我对着天花板默念。   曾经我跟爹爹说,如果哪一天,我能望穿屋顶,看到天空,那我便自由了。后来,我想,我能看到天空,便能再见到爹爹了。现在的我,在一片黑暗里,还是只会酸了脖子。   我低下头,把手里捏碎的点心塞进嘴里,没喝水,堵得慌,我却使劲往嘴里塞。仿佛越堵就越过瘾,身上越难过便越解气。   我终于把一切都咽下去了。    ☆、第九章 初见      天微微亮的时候,我被冻醒了。原来,我就这么靠着床架睡着了。轻轻揉了揉眼睛,还好,肿得不算严重。醒了醒神,我决定早些起来。   赶到厨房,下人们都没还没起床。我一个人耐心做起早饭。想来,除了先发制人的道歉,我并没有其他的路可选。   小穆见我如此,什么都没问,只帮着往炉灶里添火。   沏了茶,端着盘子,站在将军门口耐心候着。春寒料峭,站久了人都僵硬了。秦将军和齐昌起床的时候,我低头恭顺,他们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只轻轻道了句,“今日是怎么了。”一丝询问的语气都无,只是冷漠又平淡的陈述。   我把食盒里东西摆上桌子,还好,还有一丝热气。弄完,我垂首站在一边,轻言慢语:“昨日在张府,秦庄笨拙,失礼丢了将军府的脸。本来昨晚就想过来致歉,却怕打扰大人,所以到现在才过来。还请将军大人见谅。”   秦将军略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齐昌也只嗯了一声。   虽然气氛依旧尴尬,我似乎毫无知觉,一直顺从地站在一旁服侍着,目不斜视,闲下来时就研究鞋尖。   “好了,下去吧。”在我默默服侍了三刻钟之后,将军大人潇洒出门,齐昌对我微微点头,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谁料一出门,就在窄路上碰到冤家。   远远看见,我就站定下来,面对他,我已经是异常平和,坦坦荡荡,准备接受他的刁难。不料他却像是没看见我这个人一般,直直走过来,一下似是不经意撞到我的肩,我就不出意料跌跌撞撞摔到边上去了。   “好狗不挡道。”小叶经过,哼了一声,也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我踉跄站定,忽然觉得十分好笑,原来还以为他会怎样,最后只是小孩子一样发脾气,害我白担心,以为要大伤脑细胞。拍拍衣服,我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走回我的院子去。   一进院门,就见秦孜坐在屋里,手里还翻着我的书。   怎么像商量好的,一个个排着队让我应付,我在心里抱怨,面上还是平和,低眉顺眼为秦孜倒茶。   秦孜晃晃手里的书,“最近事多,上次跟你提起的书,一直都忘记过来拿。”   “忘记给姐姐送过去,是我的不是。”我低下头,又开始研究鞋尖。   沉默片刻,秦孜忽然道,“昨天秦黎是过分了些,可你那些话,不论谁听见了,都容易乱想,引起不必要的闲话。”   关于我里里外外的闲话都够写一本书了,光这府里上上下下的,都够出一个集锦的册子,我倒不知道还能多出什么不必要的来。忍着不弯嘴角,我乖乖点头,继续顺从得听候教诲。   “我也不想多说你什么,你只要记得,在秦家,就要注意自己的身份。”秦孜又开口,我还是点头,没有说话的意思。秦孜见我如此,也懒得多说,拿了书起身,“你是明白人,看得懂金戈先生的书,应该也听的懂我的意思。”说完,扬长而去。留下我十分心痛地看她心安理得顺走了我的书。   唉,胸闷了,这秦府的气压还真不是一般的低。喝了两口茶缓缓神,我决定换换情绪,出去拜访一下旧识。   不用马车,慢慢走过熟悉嘈杂的小巷,尽头,便是不起眼的书肆。看到阳光里漂浮的尘埃,我叩门,轻唤,“钱先生,您在么。”   远远传来一阵咳嗽,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庄你好久不来了,怎么今日想到来看我。”古旧的雕花门打开,钱先生胖乎乎的身子探了出来。   “前阵子忙,可一有空我就来了。我想你了,钱叔叔。”我对着他撒娇。   “呵呵,瞧你这话说得,老实说,又希望叔叔帮你做什么?”钱先生一点都不吃我这套,空落落的袖子扫过满是灰尘的椅子。   “钱叔叔你不要这么说嘛,其实,我今天是来道谢的。”我红着脸对着钱先生笑。   “谢什么,怎么说话越来越没谱了。”钱先生摆摆手,“丫头啥时候跟我那么客气了。”   “叔叔跟秦孜有交情的吧。”我轻声说。   钱先生果然愣了一下,却还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秦府那姑娘,可能也来买过几本书。见过几面,也算知道这么个人吧。怎么了,丫头?”   “那么,叔叔是不是拜托秦孜对我多多照顾呢?”我笑嘻嘻地逼问。   “这,你这听谁胡说八道呢。”钱先生对着我吹胡子瞪眼,“我这一破小老头,哪里请得动秦府的大小姐。”   “是么?那秦孜怎么会跟我提起金戈先生呢?”我笑,对着钱先生眨巴着眼睛。   钱先生假咳几声,避开我的视线。这么久了,他居然还是不会在我这小女孩面前撒谎。我得意地笑个不停。钱先生装作不满,转身指着书橱,“你不来,这书都没人整理了。”   我从椅子上跳下来,还没开口,忽然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撑着桌子,还是觉得地板和我之间的距离漂浮不定。   “这是怎么了,小庄。”钱先生语气甚急,大概我的样子吓到他了。   “没事,没事。”我轻声回答,坐回椅子上,“可能是因为早上匆匆忙忙的,没吃饭就出来。没什么大事。”   “这怎么行,你等着,我给你弄点吃的。不过一会你还得让你钱姨帮你看看。”钱先生边说边走,我根本来不及开口喊停。一会,桌上就放上清粥小菜。在钱先生像父亲一样的唠叨中,我乖乖的吃光,然后,便被他撵去钱姨那里看病。   走到钱姨的医馆门口,正巧遇见钱姨外出归来。她一见我,就皱着个眉头,“丫头你又折腾自己了?”   “钱姨你又说笑,我刚去看了叔叔,他让我顺道过来看看您。”我跟着她进门。   钱姨哼了一声,“你这丫头,只知道看你叔叔,没事还写几个本子给他消遣;却一点都想不到你姨,也不想想你姨多疼你。”   “钱姨,你怎么又这样说人家。当初我喜欢来你这喝药,还不是你把我撵到叔叔那去的,”我不满,“再说,我来早了也是吃闭门羹。什么事让你一大早就出去了?”   “还不是又遇见个爱往死里折腾的主。”钱姨指着我的额头,“跟你一样一点不爱惜自己,喜欢让人往死里折腾。”   “人家哪有。”我低着头玩手指。   钱姨一坐下,就拉过我的手,搭上脉,嘴里仍不放过我,“你叔叔都知道让你过来,准没好事。”   我笑笑,不说话。好一会,钱姨才挑眉开口,“才几天没见,怎么折腾的那么厉害,不要命啦,怎么早就想去烦你爹。”   钱姨,您老太夸张了。有您在,我肯定是活蹦乱跳的。我干笑两声,“就前两天累着了,受了点寒。”   “怎么,受寒能受出内伤来么?”钱姨像是漫不经心的开口,我听了有点心虚。   “这,大概是学武学出来的吧。”我随口胡编。“我拜托秦孜帮忙给我找了个师傅。”   “就那点破拳脚,你学了也白学,还不如好好养着身子。”钱姨冷着脸,转身抓药。一下,就包了好几包塞在我面前。我刚接过,钱姨便抬手往我头上一拍,“如果你还有良心,就对你自己好点,别让我知道你让人折腾你。到时候我下去,可没脸跟你爹交待。”   嗯。我点头。拉着钱姨的袖子,好不容易才忍住拥抱她的冲动。   趁着时间还早,我决定去十八盘看看。远远的,就意外看见一大群人堵在门口。   凑近一听,居然是吵架,两人站在大门口呼爹喊娘地大吵,怪不得围观的人如此众多。被挤在外围的小穆一脸无奈,见到我,像是看到救星一般,两眼发光,“小姐,你来了真好,你看看这莫名其妙的事到底要怎么解决。”   哦哟,我对这家长里短的八卦事情最有兴趣了。   “事情是这样的:最早在这叫喊的是那个一脸胡子的北方客人,一众人围着问他缘由,他说因肚子痛去了趟茅厕,回来就不见了银子。这银子是他身家性命,他急得不行,猜想可能掉在角落,叫我们的人去寻,又寻个不着。正呼天喊地,那小个子刘素,就是在隔壁喂马的那个听见,跑来询问,问她失了多少银子。那客人说有四五十两之多。刘素问,‘可是白布包的?’那客人一把拉住他,连声说,‘正是,正是。若你拾着,还了我,愿意出赏钱。’围观的人跟着起哄,说什么平分也是应该的。弄得那客人好不尴尬。那刘素也不在意,只说她捡着,放在家里,现在就去取了来。可等他取来,双手交还给那客人,那客人却拉着她不放,说什么原有四五十两,现在这才三十两,定是刘素藏了一半,让她还来。刘素不认,所以就吵起来了。唉,我看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小穆叹气。   我侧头略想了想,和小穆咬耳朵。“你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就完了?送走她们,也好做生意。”   小穆一听,笑了起来,“这主意好,我一会就回来。”走出两步,又忽然想起什么,指指我手里的药,“我就知道你气不顺,厨房里有我给你熬的‘加料’粥,趁热喝了,等我处理完了,再来和你说话。”   我笑笑,目送小穆挤入人群,才慢慢踱进店堂。   总觉得有人在看我,我左右环顾,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道视线的主人。面色苍白的男子,眼神清澈锐利,明明表情温和,却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他那么持续直接地看着我,却没有想让我近前的意思。可我发现,他的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公子你还好吧?”我上前询问。   “没事。”他的声音轻轻的,但我还是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忍不住皱了眉头,环顾四周,想寻人去喊郎中。怎料大家都被门口的吵架吸引过去,周围竟然一个可以帮忙的人都没有。   “姑娘不必唤人,我的小侍已经去喊马车了。”他轻敲桌子,引回我的注意。“我这身子我了解,老毛病,无事,休息一下就好。”他居然对我微微笑起来,很好看的笑容,让人觉得放心。   “那公子你先喝杯茶吧。”我从柜台那里端来热茶,替他满上。“恩,我帮你看看马车的情况。”   他轻轻摆手,让我不用担心。反而指着我摆在桌上的药包问,“姑娘也病了么?”   “都是些养生的药材而已。”我回答,看着他额头渗出的汗水,我递了手帕过去。   他捏着我的手帕,也不擦,垂着眼,似乎在默默忍受。我有些不安,望着门外,希望他等待的人快点出现。   还好,那小侍并没有让我们久等。“少爷,我找到车了。”他边跑边喊,有些慌乱。   才一眼,我便认出他来,是上香那日,送我回来的车中人。   那小侍见到我,也啊了一声,我想,他也认出来了。不过,我可不想浪费时间和他寒暄,连忙吩咐他快些来搀扶他家少爷。   我想帮忙,却不好意思逾越。想了半天,忽然记起小穆刚才说给我熬粥来着。我赶忙跑进厨房,拿厚棉布里外几层包了煮粥的砂锅,再出来,还好,他们也才刚刚挪到门口。   看着他们顺利上车,我才松了口气,掀开帘子,把砂锅放在角落,“这是刚熬的粥,郎中给的方子,非常养身,公子你喝一点,再睡一觉,应该会感觉好些的。等你好起来,别忘了再来我们这里听说书。”我对着他灿烂一笑。   公子睁开眼,对我微微笑了笑,“多谢姑娘好意。那苏某今日先告辞,下次再来拜会。”   我点头,拉上帘子,对车夫吩咐几句,赶紧让他们走了。   我站在门口,叹了口气,注视着马车远远驶离,才转身回去。    ☆、第十章 明珠      一早进十八盘,就见小毛贼坐在雅间的窗边,笑眯眯地翻着手里的册子。   “看什么呢?”我站在他身后,把头凑过去。   “你这的师傅动作快,昨天小木头断银子的事,今儿就成热呼呼的话本了。”小毛贼头也不抬,看得认真。   “我们这可是摆着笔墨买故事的。新鲜的故事能换吃食,当然有人勤快。”我又凑近了些,“来,也让我看看,小穆她居然什么都不说。”   小毛贼把书往光亮的地方挪了挪,好心的指着小穆出场的地方。   话说那时两人吵得激烈,刘素一脸负屈怨恨表情,一个肘子朝那客人撞去,可偏偏那客人力大,把刘素像小鸡一样提起,丢在地上,举起拳头就要打。刘素躺在地上,连连叫屈。众人看了,都觉得不平,却又都不好说什么。   恰好此时,十八盘茶馆的穆东家带了人过来,把两人分开了。   穆东家道,“银子的事算是在我店里失的,两位又在我门前争执,我这东家不出来关心一下,未免太不近人情。在说,这大庭广众的,自有雪亮的眼睛,两位各诉实情,定能搞清。”   客人愤怒,“此人拾了我的银子,藏了一半不还。”   刘素不平,“小人拾得,好意还他,他反过来诬陷我。”   穆东家问众人,“谁可以做见证?”   一众的人都道,“那客人失了银子,在此寻了好久。刘素自个过来承认,取了还他。这些我们都看见,只是银子数目多少,我们不知。”   穆东家略想了想,取过银子验了,果然有三十两。于是,又问客人,“你说你失了多少银子?”   客人答,“五十两。”   穆东家又问,“那你看见他拾取的,还是他自己承认的?”   客人道,“是他自己承认的。”   穆东家一拍手,道,“刘素若是要银子,何不把一包都藏了去?他若是自己不招认,你又如何知道?可见他没有藏你一半的道理。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他拾得的是三十两,那这银子必定不是你的,定是其他人丢的。”   客人红了面皮,却还不罢休,“可我识得这裹布,就是我裹银子的。”   穆东家又问,“那你这裹布上可有名姓,怎的说不是别人的?”   客人支吾半晌才道,“这银子却是我的,我情愿只取这三十两。”   穆东家不依,“数目不同,不可冒领。我请了衙门的公差过来,交给他们便是。”   其实,一旁早就有好事之徒去寻公差,见穆东家如此说,众人有的取了银子,有的在一旁起哄,“今日之事,等禀了京兆尹大人再加定夺。”于是,一众人拥着二人和穆东家一起往衙门去。   官衙之上,京兆尹大人听闻公差转述穆东家所言,大呼有理,遂把银子判给刘素,让其奉养老父。那客人遂坦诚,既怕刘素管他要赏钱,又怕众人主张他平分,才起了歹心,欺负刘素无凭据。   可官府已断,没有更改的道理。客人听闻如此,只得含羞啜泪而去。穆东家知晓,取了三十两银子送给客人,嘱咐其多行善事,必有好报。客人千恩万谢的离去。   此事正应了一句俗语:瞒得了世人也瞒不了天公意。自会有明事的主,替那天公行道义。   看完,我笑得直不起腰来,差点趴到小毛贼背上去。刚进门的小穆皱了眉头,“干什么呀你们,看看这样子,光天化日之下,丢不丢人啊。”   见她这样子,我更是觉得好笑。扯扯小毛贼的衣服,指着小穆,“你看你看,她又害羞。”   小毛贼晃晃手里的册子,“怪不得别人都说,那些话本绝对当不得真。”   小穆有点尴尬,看着我们两个,红了脸,把点心往桌上一摔,“笑什么,假是假了点,可没什么好笑的地方。”   我好不容易忍住笑,“那个,这书谁写的,我给她涨月钱。”   “还涨月钱,我明天就把她辞了。”小穆嘟着嘴,给我一个白眼。   “没关系,你辞,我雇她,让她从明天起就天天给你写演义。”小毛贼接口。   “哼,你们两个就知道勾搭着欺负人。我去做事,不跟你们说。”小穆装着生气的样子,却还像小丫头般害羞,一溜烟跑出去。引得我们又在背后一阵乱笑。   小穆出去了,小毛贼慢悠悠放下书,捏了点心往嘴里,在阳光里眯起眼睛,一脸享受。我也捧着热茶,窝进椅子里,欣赏他如同艺术品一般我百看不厌的面容。   “听说,你和秦黎吵了一架?”小毛贼压低声音问我。   我瞥了他一眼,“消息真灵通,既然知道,还问我干嘛。”   “听外面谣传哪有听你讲故事有意思。”小毛贼笑嘻嘻地靠近。   我眨眨眼,问他,“你家世不是很厉害么,怎么前天晚上的聚会没看到你?”   “没兴趣。”小毛贼摊回椅子里。   “没兴趣?我看是人家不请你去吧。”我笑话他。   “是人家想请我请不到。这种无聊的聚会,我还真没兴趣。”小毛贼嚷嚷,忽然,他话锋一转,笑容狡猾,“小戏子你终于有兴趣打听我是谁了么?”   “没兴趣。”我拒绝,“我不过在想你是从谁哪里听来的。”   “你问我是谁,我就告诉你我是从哪听来的。”小毛贼不死心。   “别想耍我。”我撇撇嘴,白了他一眼,“反正迟早会知道,我现在才没兴趣。那群人有多八卦我也见识了,他们就差把我祖宗十八代挖出来昭告天下了。”   “喂,别跟我讲话就没淑女的样子,以后可是会露馅的。”小毛贼又靠过来,“老实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的小戏子居然装不下去了?”   我低头把玩着手上的戒指,慢慢叙述,似乎说着和我完全不相关的事情,“你大概也听说了,那天秦黎装得多么好,我傻乎乎的就认为,他其实也不坏,偶尔耍耍小脾气,关键时刻也还有个人样。所以那天晚宴,他们笑话我,秦黎帮了我,我其实没觉得这宴会难熬。在马车上,我还谢谢他帮我。说实话,那时候我还真的有点感动了……可没想到,他立马翻脸,说我让他很丢脸。这个他说说就算了,可他还说我爹,说我爹那什么,让我差点想用茶几招呼他的脸……”   “好了,别说了,小庄。”小毛贼忽然出声。   “不是你让我说的嘛。”我小声嘀咕。   “真是,认识他那么多年,还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小毛贼低了头,像是有些生气了。   “唉,当时都是听你说得那么好,所以才决定的。小毛贼你要负责哦。”我声音软软的,带着点伤感,半真半假地怪他。   “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这样……”小毛贼声音也低了下去。   “怎么说呢,谁会想到,看着这么仪表堂堂一个人,开口比我家街边的无赖都狠……不过,他也是厉害人,一下就挑中我最不愿意听到的……”这话,我说得就有点幽怨了。   小毛贼睫毛忽闪,默默地转着杯子,不说话。难得,我竟然在从来都是没心没肺嬉笑怒骂的小毛贼脸上看到了哀伤的表情。一时,我竟然为此觉得内疚了。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我就是喜欢抱怨。”我拉着他的袖子摇晃,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对他灿烂微笑,“我记得你说过,为什么我会遇到那些恶心的事,就是因为我的定力不够,老天让我好好修炼,然后有朝一日,练就刀枪不入的境界,把那些恶心的人统统气死。”   “丫头你才十五岁,千万别像五十岁那样刀枪不入。”小毛贼用手指戳我的额头,又笑起来,“真是变脸跟翻书一样。”   “还不是跟你学的。”我笑弯了眼睛,“就你可以放火,别人点个灯都不行。这话题还不是你要提。”   “好,不提。”小毛贼忽然神秘兮兮地笑,“听说,你上次说的那个漂亮公子来过?”   “小穆怎么那么大嘴巴。”我无奈,“昨天来过,还是小穆忙着处理那事的时候。病着呢,我送了他一锅粥,让他有空再来。”   “一锅粥,有你这样子勾引人家的嘛。”小毛贼又笑翻了。   “什么呀,人家真病着呢。哪像你那么多花花肠子。”我撑着头望着窗外,“也不知道他下次还会不会来。”   送小毛贼下楼的时候,小毛贼忽然拉住我,指着楼梯下角落里的桌子,轻声对我耳语,“喏,又是这丫头,我都见着好几次了,每次都等人走了,去拿桌上的吃食。看,那眼神跟你当初多像。”   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点着脚努力够着桌子中央所剩不多的小碟子酱菜,一边似乎还耳听八方的警惕侧头。“我哪有这样子。”我嘴硬了一下,还是有点动容,推着小毛贼出去,我轻声道,“我会管的,放心。”   等我回来,小丫头已经转战另一张桌子。我悄悄靠近,她过于专心,完全没有听见,直到我从她背后伸手端起盘子,她才“呀”的一声回头,急忙把袖子藏到身后,小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没偷东西。”她小声却坚决地说。   “我没说你偷东西呀,”我把桌上剩的吃食全集中在一个盘子里,“如果想要,你以后跟我说一声,也省得别人误会,可好?”   小丫头想了想,点头答应。从袖子里拿出脏兮兮的手绢,打开,里面都是各种残剩的吃食。   我看着她认真的一点点扒,心下不忍,“丫头,你愿意在这帮我的忙么?我每天供你一顿饭,可好?”   小丫头眼睛亮亮的,歪着头想想,道,“我会做很多事,洗碗,擦桌子,也认得字,铜钱也不会数错。我能帮很多忙的。除了一顿饭,你能每天在给我一个铜钱么?我只要一个。”   “好,你以后跟着我就行了。”我笑笑,“明天开始可好?”   “今天就可以。”小丫头冲我甜甜一笑,“我叫叶霖,小名叫明珠,掌柜有事尽管吩咐。”    ☆、第十一章 教训      去找小穆说了这事,小穆很不以为然,她总说,装可怜的家伙多了去了,让我别那么轻易相信人。我笑笑,说吃亏了我就自认倒霉好了。   打了水,让小丫头洗干净,这才发现,明珠小小年纪,已经初具绝代的姿容。想了想,还是把她领到了雅间,告诉她平日里,只要在这给我倒倒茶,端端点心就行。   丫头很乖巧,做完事就站在一边,呼唤她来坐她都不过来,只甜甜唤我掌柜,说她习惯这样。我看着心疼,跟她交代,说我也只是雅间的跑堂,东家小穆人好,没事的时候,可以放松一些。好说歹说,才把她说动,她有些害羞的坐在窗边,视线却一直望向窗外。   到了说书的时候,丫头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过来,有点坐不住了。我端了点心,冲她招招手,打开隔壁小间的门,去那看得见戏台的房间。   丫头吃起东西狼吞虎咽,听起说书又聚精会神。我看着觉得好玩,拿手帕替她擦嘴,询问她听说书的感受,明珠心思灵巧,引得我笑了一阵又一阵。   心里揣测着孩子的身世,看样子,也是家道中落,即便有亲人,估计也是自顾不暇,或者辛苦谋生相依为命。这样子的人,我看得最是准,也最是心疼。   到了日落时分,小丫头眼巴巴望着我,我把一枚小小的铜钱放在她的手里,微笑,“以后你做得好,我会给你涨工钱的。”看着小丫头点头,我又道,“如果明日我没到,你到雅间候着就行。”小丫头又乖巧点头,我让厨房包了两个馒头出来,塞给她,小丫头红着脸笑了,道了声谢,飞快地跑了出去。   “小毛贼说,她的眼神像我呢。”我轻声对小穆说。   小穆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呵,我可得教教,千万别像你,否则日后一定会让人很头疼。”   今天回家,终于不再是热热闹闹的,一路上冷冷清清,连主院都没有亮灯。我和小穆都有些诧异,却也乐得可以马上回院休息。   刚步入后院,小穆忽然出声,“喂,你看,那家伙又横着过来了。”我抬头,看见小叶笑嘻嘻的和人聊着天,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见了我,说话更加大声,“少爷今天出去做客,竟然只能一个人去,就怕有些人在外面丢脸。”   小穆听了马上表情就不好看了,我拉拉她的袖子,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什么多管闲事,说你好不好,你在意点好不好?”小穆不满。   “嘻嘻……”那边又传来一连串细碎的笑声,“没想到那人居然还有自知之明。“   “总比某些狗仗人势的东西要好些。”小穆顺溜地接口,站定下来。难得看到她如此居高临下的笑容,让我心里都有些慌。   拢了拢袖子,还没来得及跟小穆关照一句,就见那小子独自快步走来,挡在我们面前,随意推了推手,算是礼数,   小穆装作没看见,站直了身子,腰一分都没有弯,轻蔑地看着他,“我们家小姐想知道,你们少爷去哪了。”   小叶冷言冷语,“我家少爷去文国公府上作客。说要是姑娘回来,就早点去歇着。”   “是么,将军大人还吩咐你什么?”小穆又问。   “能有什么?”小叶冷眼一瞥,一副你们不要自以为是的表情。   小穆回头,悄悄给了我一个“我也不想这样”的眼神。我叹了口气,也只能随她去。   小叶以为他成功冲撞得我们无语,便自顾自迈步欲走。   “谁让你走了?”小穆开口。   小叶哼了一声,脚步未停。   小穆一个闪身,几步冲上前,狠狠就往他小腿上一踢。砰的一声,这青石板质量果然过硬。   我挑了挑眉,慢悠悠走过去,站在小穆身边。那小家伙已经痛得泪眼朦胧,说不出话来。小穆俯下身,轻声道,“这里可是将军府,下人见了主子,连个礼数都没有怎么行。这事,就算将军没吩咐,你家主子也该吩咐,不巧你家主子没吩咐,那只能让我们关照你了。我们这样也是为了你好,你现在这样,不过是丢脸,以后出去,可是要丢命的。”   说完,小穆起了身,瞥了我一眼,笑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我皱了眉头,瞪了她一眼,却任她笑眯眯挽着我的手迈步。忽然,小穆把我轻轻一拉,我一侧身,就听身边石子落地的声音。   哦呦,还不小呢,砸中了,说不定就要出人命了。   小穆笑着抚平她下意识攥紧的我的袖子,对跪在地上那满脸不甘心的小子笑了笑,忽然一晃眼,疾步飘到他跟前,扬手一个耳光,就听见小叶闷声倒地。   哎哟,我都不忍心看了。   小穆冰冷的声音传来,“这样的事情,如果你有胆子,可以再做一次试试看。看到底你一个下人命硬,还是我们小姐尊贵。不信,那你尽管跟你家少爷告状,看秦家是帮你,还是帮着我们让你生不如死。”   小穆的气场如此强烈,愣是让所有周围在场的人无一人敢过来相劝。   “真是,没想到那小子那么傻,玩起来都没意思。”小穆气呼呼地坐下喝茶。   我也坐了,撑着头笑咪咪地看她,“我倒是没发觉,你什么时候功夫练得那么好啦。”   “秦家那师傅果然有点意思。”小穆皱眉,“小姐你都不认真,要不然,你从她那学来再教我,怎会比我还差。”   “哎呀,你知道我不是那块料的。”我打哈哈。   小穆白了我一眼,转着杯子,忽然问,“你说那小子有没有被我吓到,会不会傻乎乎真的去跟他家少爷说?”   “难说。”我想了想,说,“不要玩得太过火,秦黎也不是好相与的主。只怕就算这次没事,下次也没有那么好运。”   “哼,这有什么好怕的。那小子和小姐你比起来算什么,小姐你是当秦黎的妻子给娶进来的,又不是收了个下人,可如果你让他这样兴风作浪下去,他们就真会忘了你是主子。秦府多少人等着看好戏,你稍微给他们点颜色,让他们知道知道。我相信,秦将军肯定不会那么没有分寸。可惜那小子居然连这个都不懂,换了别人,说不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真不知道怎么长大的。”小穆一阵冷笑。   “被宠大的,跟他主子一样。意思意思就好了,你自己也当心,别给人抓着不是。”我扯扯小穆的袖子,“来帮我墨个墨,倒是又想起个好故事。”   砰砰砰的敲门声,让人心里一惊。   我低头,快速收拾笔墨,吹干字迹,把册子塞进抽屉,又随手拿了本书摊在桌上。“小穆,去开门。”我唤。   门口,秦黎捧着一叠册子站着,面色不善。   呼,我还以为秦孜又要跑来打劫。摆出个迎客表情,我招呼秦黎,“快请进。有什么事,怎么这么晚过来?”   “姐姐让我过来,把这些给你。”他把书扔在桌上,“这些早些背出来,过几天家祭,母亲要考你。”   我看着册子封面上苍劲的家史二字,一时回不过神来。   而这时,秦黎已经转身,看着站在门口的小穆,忽然也是一脚。我惊恐地听到小穆的低呼,砰地跪地,看见秦黎盯着我,“你这下人,也该教教。”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慌忙跑到小穆跟前,小穆已经站起来,拍着衣服,轻描淡写,“我早知道他要来这招,他那点功夫,我怎么可能让他踢到。不过做做样子。”   “那也把我给吓死了……”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没事,没事。以后我会注意点的。”小穆又是这样满不在乎的口气,“看,他也不过只敢做做样子罢了。”    ☆、第十二章 来客      “庄姐姐,你冷不冷,要不要我把窗关了?”明珠的声音软软地飘过来。   “什么?”我茫然抬头,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唉,大概是我又因为这家史中的记载,不自觉变了脸色。我抬头,笑着对小丫头说,“没事,开着吧。再帮我倒壶热茶行么。”   望着小丫头乖乖跑出去,我不禁莞尔。   这些天来,明珠的乖巧伶俐,对人体贴关心,让我们上上下下都非常喜欢她。她念过些书,会写些字,无事的时候也很乐意跟着我学。于是,我躺在榻上看书的时候,便留她在身边,念念书写写字,也可以替我跑跑腿。   “庄姐姐,茶来了,厨房那里新做了点心,穆东家让我趁热拿来,你尝尝。”明珠抱着点心蹭到我的跟前。   我放下书,把明珠抱上塌,端了点心,掰成小块喂她。她已经八岁,身子还是轻得惊人。连我抱她都不费什么力气,搂她在怀里,我有点心疼。   于是,我对她说,我这的点心要找人试吃,你觉得好不好都要告诉我,喜欢的话,我才能拿出去卖。她起初不怎么信,天天这么喂她,她也被我弄得没办法。于是很认真的吃,很认真的给我描述感觉。看着她吃,我总觉得欢喜。   “吃完了,还要把帖子写完,全部哦,不可以偷懒。”我笑着倒茶喂她。   明珠从我怀里钻出去,一溜烟跑到桌前,“那我先写,庄姐姐先吃,到时候,就有空看我写的字了。”   笑着吃完点心,手指下意识滑过秦家的家史,再看下去,真是遭罪。我轻轻把那些册子推到地上,舒舒服服躺好,闭上了眼睛。   “喂,喂,醒醒,来客人了……”   真是,连午觉都不让人好睡,我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看见小穆靠在塌边。   “怎么了,谁来了?”我揉着眼坐起身。   小穆笑容神秘,拿眼往门口瞟。我睡眼惺忪,往门口一瞄,愣了一下,马上清醒了。   “苏公子,照顾不周,请你原谅。”我赶紧爬起来,一时头还有些晕晕乎乎。   “小庄,好好照顾客人,下次再偷懒,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你。”小穆拍了拍我,朝那位公子行了礼,踱到他背后,给了我一个好好加油的眼神,才恋恋不舍的下楼。   我对苏公子抱歉一笑,匆匆忙忙收拾东西,吩咐明珠准备新的茶水。   他站在窗边,看着我忙活着擦桌子,问,“我记得你说在雅间能听说书。”   我抬头,撞上他清澈澄静的眸子,“是,雅间的外间赏景,内间看戏。公子要听说书,请随我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我转身推开旁边的一扇门。迎面而来一阵淡淡香气,我轻轻走进去,推开朝内的窗户,“公子,这里便能看到里面。”   他似乎很爱干净,轻轻摸了下座椅,似乎确认了这不是长期空关着积灰的才坐下来。他的小侍这时才跟着明珠上来,看见我,羞涩地笑了。   我接过明珠手里的茶水点心,低声吩咐明珠到外间继续今天的功课,然后,关上门,认真做起我这从未干过的跑堂角色。   “庄姑娘请坐,上次的恩惠还没能报答,这次却又麻烦姑娘了。”他似乎不习惯我站着服侍。   “苏公子太客气了。”我低头沏茶,双手奉上,“公子愿意过来坐坐,我很荣幸。”   “不敢当。”他接过我的茶,也不喝,只盯着我打量。   我有些紧张的抬手摸了摸头发,好像没有乱得太离谱。   “刚才在那边,看见你的头发颜色,不是纯黑,有些茶金色,很漂亮。”他指了指我垂下的几缕发丝。   “是么,谢谢。”真的很少有人这么想,当年被小毛贼误以为营养不良的浅色头发居然有人觉得好看。我为了这不靠谱的理由,心情变得格外的好。“对了,公子的身体好些了么?”   “无妨,喝几帖药就好了。倒是姑娘,这一碗药粥里的材料,着实贵重了些。”他细长的指尖缓缓抹着杯口,温婉地微笑,“不知我该怎样报答姑娘。”   “公子不必在意这个。”我不好意思,便转了话题,“今日说的书是天上的仙子被凡间卖身葬父的小子感动,下凡相助,结为连理的故事,取名天仙配。”   “坊间已多有流传,是好故事。”他仍是盯着我看,看了许久,才转了头,望向里面。   此时,楼下说书的台子已经摆好,我站在他身边,仔细介绍起我们书场的各位,他一直含笑听着,并不言语。   紧接着,大戏开场,楼下已经人满为患。说书的张姐一个响板,就镇住场子,底气十足的宏亮声音传来,我收了声,站在他身后,陪他安安静静听着这曲折情事。   “后来呢?”苏公子忽然出声。   “嗯?”我没有反应过来。   “她后来归天了,便再没有回来过么?”他忽然侧头,我赶忙走上前,倚着窗子听他说话。   我努力回想,似乎想起曾听过这样的说法。“嗯,似乎有这么个传说,据说他们的孩子当了大官后,四处寻访高人,终于经人指点,获知其母可能下凡采药的地点,终于得以见面。”   “那后来,一家人团圆了么?”   “没有,仙子还是要回天上的。”   “如此绝情,不如最初不要破戒下凡。”   “你怎知她不是常常偷偷去看他们?她不过一个小小仙子,又有什么能力对付整个天庭。”   “既然没有这个能力,为何当初还执意如此,做这害人害己的事?”   “大概身不由己吧。情深之时,往往容易不顾一切。”   “一时的欢愉,真值得那么用一辈子相思来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世事艰难,连消遣的话本都是如此。”他的笑容,忽然让人觉得有些难受。   “非也,话本里本来就充满喜怒,让人同喜同悲,为的就是在人知道,在这艰难世事中,并不是只有我们一个人浸淫其中。”   苏公子沉默了。我忽然觉得我似乎说话有些过了,没经过考虑,冲口而出,完全没估计人家是不是要听我这么胡说。他毕竟不是小毛贼,也不是小穆。我有些后悔地低头,“我只是随口说说,如果惹公子不快,还请公子原谅。”   他笑了笑,示意我并没有说错什么。举杯,把他手里似乎已经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今日多些姑娘款待,苏某有事先告辞了。”说完,唤了还未回过神来的小侍离开。   我大概又得罪人了,我有些抑郁的跟在后面,送他们出门。他在门前客气地告辞,清澈的眸子再没有落在我的身上,让我一句挽留的话也都没能说出来。   “这是怎么了?”他前脚刚走,小穆就凑上来问。   “我又冲动,说错话了。你知道我这方面就是缺根筋。”我耸肩。   “真难得,那么好看的公子,我还指望着你能跟他发展出个话本来呢。”小穆嘟囔。   “去去去,才见过几次啊,就能让你这么想入非非。”我恶狠狠地戳她的腰眼,“别忘了,我已经成婚了。”   “你这成婚和不成有什么区别?那种人你不会真的指望跟他过一辈子吧。就算你不揣掉他,他哪天出个墙,也会把你扫地出门。你现在开始物色新的有什么不对?”小穆一边躲我,一边越说越离谱。   “我的名声大概都是被你毁掉的。”我争不过她,回头,望了一眼已经走出好远的身影,自嘲一笑,“看,我还不是把人家气跑了,你却还在这里挤兑我。”   “我觉得吧,他还是会再来的。”小穆也望了一眼,忽然神秘兮兮地笑了,“狗眼看人低的只有秦家那小子。有点见识的人,可是都抵挡不住小姐你的魅力的。”    ☆、第十三章 祭祖      秦家祭祖可是大事件,是连女皇都要来的大事件。   天不亮起床,胡乱吃点东西暖暖身子,穿上又厚又重的袍子,在不停摇曳的烛光里正了妆容,我早早的就去主屋门口侯着。   其实,我早就知道,秦家的祖祠和秦府的院子不过一墙之隔。我还曾在墙角,透过那些粗壮松树的树冠,看到过那有些斑驳的屋顶。   记得在家史里记载,那间全部用上好楠木造的屋子,和皇家的太庙一样悠久,而里面牌位上那些人的岁数,大概只有太庙那些的三分之一。   早晨还有些凉,我拢着袖子,和那些伺候将军的下人们一起耐心等待。心里默念今日的礼数,那些背诵的说辞。千万不能出岔子,我不断告诫自己,心中却还是战鼓擂动,比冲锋还要紧张。   秦将军出来的时候,见我乖巧等待,果然还是比较满意的。我已经多少有些了解她的脾气,能让她点头,已表明我做得非常不错。所以,在其他人还准备着去客堂的时候殷勤一点,博得认可,我觉得非常值得。   这是全家出动的盛事,可即使加上搬运器皿的粗使下人,这阵势还是有点寒酸,特别是,相对于如此规模的祠堂而言,我终于明白为何我们要天不亮就开始准备。   祠堂很旧了,秦家似乎想保留其原始的样子,并没有过多的修缮。门口粗壮圆柱子的红漆有点剥落,大门铜环上的布条也已经退色,但匾额上四个镏金大字‘镇国公祠’苍劲古朴,没有一丝灰尘,震慑得我居然有想哭的冲动。   秦黎默默地站在我身边,居然没有给我坏脸色,他的侧脸严肃沉静,和我一样注视着这字里透出的永存的庄严。   不知我的名字写入族谱这事他会怎么想。我不知为何,总在重要的时刻走神乱想,猜想他到底是会觉得怨恨,还是最终能够释怀。   走神被打断,秦孜过来,嘱咐了我不少东西,我一一记在心里。对了,据说今天女皇也是要过来的。秦孜说,其实我们并不需要多准备什么,女皇只是来缅怀,而我们只要耐心在外面候着就行了。于是,在一切都准备妥当,我们就一竖排地侯在了祠堂的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进来通传,说是女皇到了,秦将军最后指挥几个下人一阵忙乱,便带头跪在道旁。   可左等右等,还不见女皇驾到,而我已经受不了。身边的秦黎,跪姿标准,面不改色。我心里叹气,果然大户人家,从小跪惯了这种大场面,我这种粗俗丫头可真是不行。秦黎似乎注意到我,悄悄侧过脸来,低声道,“快了。”   我朝他笑笑,收回目光,平心静气,目不斜视,开始专心数羊催眠。   终于,女皇大驾光临,我行出此生第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因此,我连传说中一抹黄色的影子都没能见到。也罢,说不定要是我看到,那就出大事情了。女皇一言不发,一点不耽搁,直接就进了祠堂,把大门给关严实了。   秦将军这才带头,让我们起来,我已经快不行了,想到后面的仪式,我心里有些担心。   女皇在里面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而对这个感到意外的,似乎也只有我一个人。我们在外面的,又是跪地磕头,女皇对着秦将军说了一通好话,赏了一堆东西便走了。等我站起来,连仪仗的边角也消失不见了。   “进去吧。”耳边传来秦黎平淡的声音,我的眼神估计还很迷茫,对上他的眼睛许久,我才回过神来。   “别出差错,在祖先面前,不能丢人。”他这样说话,算是安慰我,还是威胁我,我不知道,却让我笑了出来。   自家祖先,不怕丢人。   门口围坐着僧侣,念诵着我熟悉的经文。我跟随秦将军跨过门槛,一下子,从阳光中进入室内,忽然盲了,许久都适应不过来,只是有些心慌地顺时针迈步,不敢伸出手,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只怕被绊倒。   渐渐能看清楚一些了,从天窗中有光照射下来,照在中心斑斓的经幡上,远处的牌位前,三排微弱的油灯开始清晰,墙上,隐约的壁画,似乎很古老,大片黑青与金色交织,我看不清楚,但我知道,那都是地狱变,那是第一代家主留下,对于秦家的预言和警告。   转到庙堂后部,左手边第一个牌位前,秦将军停下,点燃面前的大盏油灯,高声念诵第一代家主的封号。我跪下,磕头,背诵出先皇评判其一生的词句,然后,再次磕头,报上我的名字:秦氏女庄叩首。   秦家的祭祀其实不算复杂,我只须一个个的记住那些断语,反复磕头,念诵便行了。一家人,不过五个,在我身后,出乎意料的安静,在我跪得几乎站不起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他们担心却不责怪的表情,甚至是秦黎,在我摇晃的时候都出现了紧张的神色,这一刻能看到这些,我还是觉得很欣慰。   点起油灯的光亮,不足以照亮高处排位上的字,我只是听着秦将军的念诵而背诵,我忍不住想,也许如果有人故意调换牌位,可能很多年都不会发现。   在起身的时候乱想,而跪下,我的背诵决不会有一字偏差。为此,我那么多个日夜,终不算白白浪费。无论他们相信与否,我的敬畏之心,绝对不必这里任何一个人少。   走到十五代镇国公秦尚跟前,一直面无表情的秦将军的脸上,出现了许多我看不懂的表情。我已经起身,她却失神停顿好长时间,而秦孜秦黎也都跟着跪下。一时间,只有我和她是站着的人。   油灯只照亮秦将军的半边脸,萧杀但绝望,令我吃惊。我想起,这似乎是秦将军的母亲,可这表情混杂着多少曲折浓烈的情感,强烈地让人害怕。将军缓缓下跪,行大礼,庄重得有些过度,并不像我跪父亲那样。她忽然喃喃念叨:嘉佑三十七年,嘉佑三十七年……我了然抬头,复又跪了下去。   嘉佑三十七年,我怎么会不明白。这一年,从皇宫到边疆,太多的人因为皇权变更丧命,有皇女,有将军,也有许多无辜将士百姓。爹爹多少次想到这一年,抱着我一句话不说呆坐一夜;或是絮絮叨叨停不下来,诉说一个家族最后的荣耀与不甘。   那个时候,还没有我。爹爹说,那个时候,他一个亲人都不剩,而他自己,以最耻辱的方式活了下来。他轻轻抚摸我的脸颊,轻轻念叨,所以,才更要好好活下去。   我抬头看向角落里忽明忽暗的牌位上的笔画,心痛得不行。战死沙场的人,马革裹尸,还有人祭奠,而爹爹,死后被母亲的侍君扔到了乱葬岗上,牌位也还躺在我的破布包里。   很快,秦将军恢复情绪,命人取来一叠厚重的族谱册子,打开最上面薄薄的一本。我站直了身子,接过递过来的笔,微微颤抖,下笔,却是一气呵成,白纸黑字,我终于在这里写上了我的名字:秦氏十七代庶女秦庄。   终于结束了,我舒了一口气,压下满心汹涌情绪,脸色平静,摇摇晃晃地跟着将军离开。齐昌对我点头,秦孜和她的夫君对我微笑,秦黎在我身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似乎应该觉得欢喜吧。   外面阳光刺眼,念诵经文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我有些晕眩,落在众人最后。秦黎慢下脚步,似乎是在等我。   我有些眷恋地呼吸着祠堂里带出的香油气息,在阳光下眯起眼,跟上这个陌生高挑的身影。此刻,我看着他,居然真地笑出来了。还好,他并没有回头。   爹爹,我今天到这里了,很开心,你在天上知道,也会觉得高兴么?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意外发现小穆居然在。不用问,肯定是担心我,连十八盘都丢下不管。扶着门框进了门,小穆什么话也没说,只递给我一杯茶,极苦极浓的岩茶,爹爹最怀念的东西。好多年,我只是听说,在这里看见,并不敢随便喝,今天,终于礼成,值得嘉奖。   慢慢地呼吸,舒了口气,把杯子递给小穆,终于,疲惫想掩饰都掩饰不了。   “感觉怎么样?”小穆笑容淡淡,“看你这样子,受罪了吧。”   “是么?”我闭上眼轻笑,“本来以为会很激动,到头来也就这样,就是有点紧张,没什么大感觉。你没事,就早点去十八盘。”   “十八盘哪里有那么多事,难得一天不去,有什么大不了的。”小穆挽着我的手,慢慢往床边挪。   “那好,帮我去钱婆婆那里跑一趟。我本来约了明天去她那里,不过没空了。”我边说边松开盘起的头发,扯开礼服的扣子。   “呦,明天你有什么事?”小穆好奇。   “明天起我就得跟着秦黎去太学。”我一脸郁闷,“秦孜说她已经联系好,让我跟着去,说起来好听些。”   “你那么厉害,还不知道到时候谁跟谁学呢。”小穆嚷嚷。   “那里可不是考我识几个字,有点什么小聪明,那里可是要我背四书五经,融会贯通,写骈文策论。你难道以为我能无师自通,过目不忘,你以为我是天才么?”我叹气。   小穆一脸“你不是天才,没人是天才”的表情,我没法,别过脸去。“快去快去,帮我问钱婆婆多讨点补品。以后不知道要伤多少神,现在机会难得,让我补个觉先。”   “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爱睡的。”小穆口里抱怨,手里却不停,替我收拾换下来的衣服首饰。   “对了,帮我问问,他们两个又跟秦家人说了什么,免得到时候我招架不住。”在小穆出门前,我忽然想起来。   “怎么了,今天秦黎又玩什么花样了?”小穆听到这个,竖着个耳朵,像兔子一样跑回来。   “没什么,没什么。”我抱着被子轰她,“你去问他们,就都知道啦。对了,最好顺带再拐些钱婆婆的私酿回来,我那么辛苦,应该享受享受。”   小穆白了我一眼,一边念叨着我怎么又想着贪杯,一边替我掖着被角。“好好睡,等我回来。”她关照,轻轻推门出去。   我舒舒服服躺好,对于能在这种时候睡觉,满心欢喜知足。    ☆、第十四章 态度      在太学,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平静得多,张怡那群人没有像上次那样好奇过度,我也尽量不去引起别人的注意。   去上课,我没有下人,小穆去茶馆,我便自己收拾,捧书研墨,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课间的时候,秦黎让小叶搬了全套东西,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我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把心思放回书本上,却没想到,他竟凑过来,轻声跟我说话。   “有些事情,你可以差遣小叶来做。免得别人以为,我们秦府请不起下人。”他凑近,轻声慢语,语气当然还是一样冷冰冰的。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我抱歉地笑笑,对他这样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   他默默看了我几眼,复又开口,“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问我,我不想看你出丑。”   “我会尽力,”我侧头,保持着我的标准笑容,“即便真的力不从心,我也不会丢你们秦家的脸。”   听了这话,他垂了眼道,“那最好不要再让我看到像上次那样的情况。”   “我控制不了别人的想法,但我至少会像上次一样,好好配合你。”我凑近他,在他耳边低语,“上次那么冲动,是我不好,希望你原谅,也希望你以后不会像上次那样生气。”   闻言,他忽然转头,我还来不及撤回,他的鼻尖距离我的睫毛不过一拳距离,他的眼神充满复杂探究,而我相信,我的眼神足够清澈执著,因此,这灼灼目光的对望,一时半会居然难分高下。   一声咳嗽,让我们双双转头,只见张怡与一群我依旧认不清楚的男女站在不远处,我冲他们笑了笑,刚想解释,眼角却瞟见秦黎居然脸颊微红,别过了头去。不够见多识广的我,果然怔住,满心敬仰之情。   “真是,感情好也不用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让人知道。”不知谁吐出这么一句微酸的言语,引来几句低低的笑声。张怡的脸不出意料地变得难看,但她什么话都没说,坐回自己的位子,旁的一众人也渐渐散了开去。   秦黎这招实在太具有杀伤力了,我在心里偷笑,果然论演技,他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以后得跟小毛贼说说,这小戏子的名头,还非秦黎莫属。   而且,他脸颊上的淡雅颜色非常动人,顿时让人心生好感,却似乎请来容易,送走难。一直到上课,他脸上的颜色都没有消掉。   不过,这次我不会再那么傻乎乎的,说些什么自以为是的话,说不定,这褪不去的颜色,正表达着他无法消退的羞愤。想到此,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把视线牢牢固定在书本上。   下课的时候,才刚刚中午,小叶在秦黎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替我把手里的东西搬上车。秦黎似乎心不在焉,我也为难,怎么开口,甩掉他们,去钱叔叔那里。   “你……”我们同时开口,默契停下。他的表情不喜,却不愿再开口,冷眼看我。   我加快语速,尽量简短,“中午我不回去了,我去小穆的店里。”   “十八盘?”他问。   “是。”果然,大家都知道。   “送你过去。”他居然这样子提议,语气肯定,没有商量余地。   我没有拒绝,有坐白不坐,我又不是认死理的人。当然话是不能这么说出口的,“不用特意过去,家门口停下来就好,走过去很近。”   秦黎不置可否,掀了帘子上车,我跟上,听他对车夫说,“回秦府。”说完,还瞥了我一眼,我立马体会到,我那句“家门口”又让他不自在了。真难伺候,我眼神闪烁躲开,研究起他衣摆上细致的绣线。   到了秦府门口,他阻止我下车,吩咐车夫送我去十八盘后,便带着小叶扬长而去,连车里的东西都没拿。   马车再次动了,我呼了口气,仰面一躺。想来,昨天小穆去问钱婆婆,回来后复述婆婆含糊的说辞,却还是让我听出秦孜曾去找过他们,这让我有点不安心。   进了十八盘的雅间,就见明珠跑过来,手里捂着点心,“庄姐姐,这是我帮掌柜做的点心,还热着呢。”说完,满脸期待的看着我。   我顺手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是肉馅的松糕,温度正好。明珠又赶紧跑去倒茶。自从她那次听小穆打趣我吃饭总像饿狼,狼吞虎咽,总要噎着,明珠便信以为真,每次我吃东西,她定拿着茶杯劝我慢点。我慢慢喝着热茶,看着如此可爱的明珠,询问起我教她的功课。   被这样的可爱丫头粘着,又好吃好喝,我一时便也不急着去钱叔叔那里。谁想到,钱叔叔竟然破天荒地来找我。   钱叔叔依然不喜欢阳光,我把窗子全都关上,挪了挪椅子才请他坐下。明珠早就被我差遣下去准备茶点,小穆和我恭敬地站在钱叔叔身旁。   钱叔叔空空的袖子扫过桌面,满意地环顾四周,点头肯定。见他如此,我和小穆两个人居然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今个过来,也就是不放心你。昨儿是你让小穆来问秦家的事情吧。”钱叔叔看门见山。   “是啊,叔叔您都跟秦孜说什么了?”我问。   “听说那晚上,你跟秦黎吵了一架?”钱叔叔反问。   “秦孜都给您怎么说的?”我再问。   “这事你就准备一直瞒着?”钱叔叔再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尴尬地捏着手指,“这个,就这样子吧,过去就过去了。”   “钱叔叔,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小姐的脾气,连我都不说。”小穆忍不住插嘴。   “就那天,从张家回来,和秦黎吵了一架,他嫌弃我的出身。”我赶紧开口,害怕钱叔叔说出更令小穆难过的话来。   小穆了解我的脾气,虽然有点不满,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是这样最好,可你看,钱叔叔都知道了,你还不告诉我。”   “又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有什么好说的。”我嘟囔,转向钱叔叔,“那件事就这样吧,您还是先告诉我,您都跟秦孜说什么了?”   “你这孩子啊。”钱叔叔一脸心疼,缓缓道来,“我不过跟秦孜说,你父亲一家原来是也秦家军中的一员,嘉佑三十七年,都死绝了,只剩你爹一个,辛苦留下你这个血脉。”   “您说得那么随意,我听着可有点怕。”我想起爹爹的嘱咐,心里总不塌实,“可就凭这个,我觉得他们的态度也转变得太夸张了。叔叔,真的没别的了?”拖着他的袖子,我睁大无辜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咳咳,钱叔叔受不了我的灼灼目光,轻轻咳嗽,转头看向小穆,小穆耸肩,一副“她一个人和他们混,我怎么知道”的表情。   “我已经进了秦家的祠堂,跪了祖宗。”我知道问不出结果,转了话题,“现在真的姓秦了,感觉好怪异。”   钱叔叔笑了起来,“你爹爹知道,总可以瞑目了。”   “哎,我爹知道,绝对会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到时候,我一定跟他说都是叔叔你害我嫁过去的。”我边撒娇,边注意着叔叔的表情。   “跟你说过多少次,这真不是你叔叔我能办到的事情。”钱叔叔叹气,表情没有丝毫破绽。“你爹都那么说了,我哪里敢做这样的事。”   “在我心里,你跟爹爹一样好。”我扑过去,保住叔叔胖乎乎的身子,使劲蹭。“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为我好。”   “多大了,还这个样子。”钱叔叔单手紧紧环住我,胡子戳在我的额头,痒痒的,很舒服。半晌,叔叔才又斟酌着开口,“还有件事,你别忘了。有时间,还是回晋家去看看。”   “看什么看,你回去,除了问你讨银子,连饭都不会留你用。去那里,除了提醒你以前发生的那些事,心里填堵,可有半点好处?”小穆又冲动了,“把我们卖了,还让我们回去感激她们么。”   “话不能这么说,好歹她们给我们吃了十年饭,这点总不能都抹去了。去还是要去的,我的名声已经够难听的了。”我从钱叔叔怀里抬起头,平静说道。   “小姐你不是不在乎名声么,你做了多少,他们也不会给你半点尊重。”小穆不服气。   “这就是我们跟他们的区别。小穆,你帮我算算,十年饭钱有多少银子,你翻个倍,给我准备着,我过两日就给母亲送去。”我轻声劝服小穆。   “下不为例。”小穆嘟囔着,开始收拾桌子。   “丫头你啊,就是太沉得住气了。”钱叔叔怜爱地摸了下我的脸颊。   我微微摇头,“这次还不是太冲动了么,到底练不就刀枪不入的本领。”   钱叔叔看着我欲言又止,终于只是摇了摇头,起身回去。   我与小穆将他送到门口,塞给他我新酿的甜酒,算是送给婆婆的礼物。   送走叔叔,我转身招呼明珠跟我上楼。小丫头从厨房里冲出来,端着碗还冒着热气的甜粥,“庄姐姐,刚刚苏公子来过,我说你有事,他说他明天再来打扰。还有,他嘱咐我说这粥是专程送来给小姐你的。”   这个时候,书场已经结束,店里人不多,明珠清脆的童音特别的引人注目。耳尖的小穆笑趴在柜台上,其余的人不少都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我大窘,赶紧拉着小丫头上楼。刚想关门,小穆就挤进来,“看看,看看,我没说错吧,他果然被小姐吸引,连粥都往这送了。”   “去你的,”我推她,“不过礼尚往来。你别乱想。”   “是人家乱想了吧。”小穆依旧不放过我,“我看,他肯定对你有意思,这粥定是亲手做的,就是想让你甜到心里。”   “早知道这样,那些话本我决不给你看。”我拿着勺子,胡乱地搅着粥,水气升腾,脸上水水润润,很是舒服。“你以为生活里真有那么多才子佳人。再说,我都成亲了呢。”   小穆顿时一脸“你又拿这个搪塞,我懒得再跟你解释”的表情。我笑笑,哄她出去,“好啦,大不了明天他来,让你问问他好了。快出去忙啦,这粥我还要趁热喝呢。”   小穆笑着出去,还不忘最后揶揄,“要慢慢喝哦,很甜的哦。”   我都快无奈了,心里却是满满的欢喜,从未有人送如此郑重的礼物给我,更不用说如此甜蜜的礼物。我果然还是飘飘然了。   可是,一连几天,我都准时到店里等候,可苏公子却一直没有出现。    ☆、第十五章 探望母亲      一早起来,就发现天阴阴的,不点灯居然看不清铜镜中的自己。   “真不是个好日子,”小穆在我身边念叨,“连老天都知道,你要回家去省亲,所以决定要给你脸色看。”   我笑笑,催促她快些帮我梳头,免得等下去晚了让秦黎等,那就不好了。   在太学里,我心不在焉,书里的内容一点都看不进去,先生的话也只当是耳旁风。那次提问,还好秦黎悄悄在桌下捅了我一下,我总算没有出丑,可还是让他皱眉皱了一个早上。   放学的时候,趁小叶还在替我们收拾东西,我喊住秦黎,“今天马车能借我用么?”   “什么事?”他并没有停住脚步,自顾自往前走。   “今天我要去母亲的店里一趟。”我追着他的脚步小声说。   他突然在我面前停下,我措手不及,差一点就撞上他。我还在纳闷怎么回事,他忽然开口,“要我去么?”   他这么说,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觉得高兴。   “这次就算了,也就是去母亲店里随便坐坐。下次去家里的时候,如果你能陪我去,那就太好了。小叶过来了,我们走吧。”我笑笑。   他没有搭话,我也不知道我这回答顺不顺他的心思,我跟着似乎状态还不错的他,慢慢往马车那里走。   马车先送秦黎他们回家。到秦府门口,秦黎把小叶先赶下车去,拉紧了帘子,不知从哪里变出几张银票,“带点东西去,秦家没有亏待你。”   他也许是好意,我也许应该说谢谢,可偏偏,我连笑容都挂不住,敏感觉得,自己的尊严就这样轻易地被践踏了。   “你月钱都贴到十八盘去了,拿这个去,有秦府的字样。”他没有理睬我僵硬的表情,把银票塞到我的手里。   的确,这会是母亲想看到得东西。我没法反驳,低了头,把早已经捏成一团的银票塞进袖子里。   跪在车帘边,我忽然不自觉地想到,秦黎说得很对,我的确是金钱交易的货品,即便我心里不承认,可他们能给的善意,大概也只有钱了。我上次居然还那样跟他吵,他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   秦黎一直没动,我低着头,也知道他在看我,可这次,我没能有勇气理直气壮地抬头,因为理智在告诉我,拿了才是对的,这个时候,就算还回去,也不过让人觉得假清高。   他似乎对我如此不领情有点不满,却也没像以前那样发脾气。终于,马车重新开动,我吸吸鼻子,打起精神,我可是没受半点委屈的回家。   母亲的店铺位于拥挤杂乱的永乐坊,秦家的马车果然引得不少人驻足。为难了赶车的大姐,在如此狭窄的街道上穿梭。我在母亲的店铺门口下了车,便让她先回去。   这样的车,停在这里,一炷香之内,估计会给这里的小偷骗子无赖们给光顾个遍。我可不想这么糟蹋东西。   母亲的店铺许久未曾来过,可还是跟记忆里的一样,阴暗得可怕。货物堆了不少,又都是该避光保存的东西,光线在这里毫无施展余地。母亲坐在柜台后面,眯着眼睛,吃力地研究厚重的账本。   她终于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头来,眯着眼,似乎因为背光,看不清我的容颜。她嘴唇翕张,恍恍惚惚,我却看出来,她在默念着爹爹的名字。   “母亲。”我开口,看到母亲脸上转瞬即逝的恍惚。她笑着对我招手,小庄小庄的叫我,说你终于想着回来了。   我把母亲最喜欢的新鲜竹笋放在桌上,母亲见了,笑着埋怨,“买这个这么贵的干嘛,店里买不掉的陈年笋干不少,吃都吃不完。”   “难得回来,总想着要带点好东西。”我笑。   “也是,嫁了好人家,也不用辛苦算计怎么过日子。”母亲说完,大声呼喊后面的伙计。睡眼朦胧的小个子男人现身,拿了东西,还不忘把我当作新进的货物一般,打量上我几眼。   自己搬了椅子坐下,听母亲关切问起我在秦家可好,住什么样的屋子,吃什么样的食物。我一一回答,说他们都很好,我也很好。   母亲拉着我的手,把玩我腕上纤细的金镯,笑得很开心,“我就说,他们不会委屈你的。你姐姐就算要成亲,我都舍不得给她买一个。”   买了也是白买,不是送进当铺,就是失在赌坊,姐姐对这种才不喜欢。我想了想,才回答,“上次他们给的银子也不少,你就给姐姐买一个,当是我送的好啦。”   母亲听了,眉头皱成一团,“娘也不瞒你,秦府给的嫁妆不过五百两,光还你大姐欠的债就去了一半;你三姐也不小了,怨我拿不出钱财,娶不到夫郎,这次,给她百两,也好让她谋划着;余下的拿来店里进了些东西,剩不了多少了。”   “是么。”我默默看着母亲干裂的手,声音越来越小,“这么快就没了啊。”   “秦府的月钱不少吧。”母亲犹犹豫豫开口。   我轻笑,回答,“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平时吃穿用度够了,还没跟账房支过银子。”   母亲啧啧,十分感叹,“这日子过得,真跟在蜜缸里泡着一般。你姐姐怎么跟你比啊。”   姐姐们用你的钱吃喝嫖赌,纵横天涯,大概是没有我这种举手投足都需要三思来得安逸吧。   母亲依然沉浸在感慨之中,“娘为你谋了这么个好去处,也算心安了。可你姐姐们,没你那么好运气,家里这样子,只能都在外忙着。”   “你以后别在替大姐还债了。”我忍不住想提醒一下母亲,“她一直这样下去,怎么能接管这个家。”   母亲拍拍我的手,叹息许久,“可我怕,她这样在外面受人欺负,要不是生意失利,她也不会去赌,她也就是想赚些钱回来帮家里。”   “母亲,这都多少次了,你怎么还信她。”我脱口而出。   母亲攥着我的手,来回仔细抚摸。她粗糙的手扎得我很不舒服,我却无能为力。   “可不这样,她以后就不回来了。”终于,母亲幽幽说出那么一句,这句话像是把她抽空,让她看起来如此脆弱无助。   我瞬间了然,母亲害怕的就是失去女儿,无论是怎样的女儿,做出什么事的女儿,只要是自己的女儿,能见面,会回家,她怎样的代价都是肯付的。我看着母亲颓唐的样子,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   “母亲你别担心,要拴住姐姐其实不困难。只要你平日里她做什么你都不要去管她,她说话你不要冲撞她,银子不能一次给她,要一点点分着给,这样才能吊住她,不会离了你。”我说得特别没心没肺。   母亲愣了,没想到一向乖顺的我会如此言语。   我却放肆笑起来,拿出随身带的小盒子,“这里是秦家给我的银子,也够你给姐姐用一阵了。不过,与其别拿这个给姐姐还赌债,还不如让她把外面那几房养在家里,说不定很快就能抱上孙子。”   “这……你怎么……”母亲向来软弱,这时候也只是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母亲别担心我,虽是问秦府借的钱,人在那,不会急着让我还。只要不惹恼秦家就行。还有,也千万别让姐姐上那里去,秦家规矩严格,万一让他们不高兴,以后要拿银子出来,就困难了。”我把盒子塞在母亲手里,微笑,“我会在秦府事事小心的,你放心吧。”   “这丫头……”母亲想了半天,才评论出这么一句,“就是像你爹。”   “母亲还是别多提我爹,免得三爹听了闹心。”我起了身,看着这样子的母亲,我早就没有脾气,却还是再一次失望了。“那我先走了,母亲你保重。”   “这,这就走啦。”母亲站起来。我笑着行礼,毅然转身,才发现外面早已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哎哟,下雨了。”母亲嚅嗫,在墙角摸索着雨伞。我眼尖,早见到一把新的横在母亲手边,可母亲恍若未见,半天在从灰堆里抽出把破伞,递给我,“马车停得不远吧,拿着这个,也好挡些风雨。”   “就在街角呢,不用了。”我低了头,冲进雨里,背后还响起母亲的声音,“有空多回来看看,不用买东西了,浪费……”   奔跑起来,绣花鞋踩进水塘,立马就全湿了,很难受。白裙子上染上黑色墨点,初时如同花开,后来,便像是落在池塘里的山水画,一片狼藉。跑过街角,我才停下来喘气。雨不大,刘海上却已经往下滴水,眼前模糊一片。   果然,小穆说得不错,回来看看,必然只是再次受到打击,再次证实自己是如此的无足轻重。   我默默站在雨中。这会,嘈杂巷子难得寂静,大家都躲雨去了,大概连乞丐都不会在这里。而现在的我,落魄,身无分文,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避难所。   “庄姑娘……”   恍惚竟然听见有人叫我,惊讶回头,看着苏公子撑着伞站在我的身后。   我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这样子被他看见,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我笑了,笑得很灿烂,希望他不要觉得,我是那么的狼狈。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问我。   我傻乎乎对着他笑,看着他把伞移到我的头顶,问他,“你怎么也在这里?”   “看望故人。”他简单回答,“你呢,怎么一个人站在这?”   “我母亲住这里,我回来看她。”一阵风吹过来,我才发觉好冷,冷得想要颤抖。   “我送你回去。”他的口气不容置疑。   我知道他会这么说,就像上一次他送我一样。可是,这里距离十八盘那么远,我怎么能让他陪我在雨里走那么久,“多谢公子好意,从这里回去,差不多横跨半个京城,公子你先走吧,我等等看有没有马车过来。”   “雨不停,这里很难有车。”他悄悄把伞侧了侧,平和一笑,“正巧我原本也正想穿过半个京城,喝一杯十八盘的黄芽。”   我看着他,明知应该拒绝,说出口的话却是,“这估计要走好久。”   “那就别站着,早点走吧。”    ☆、第十六章 苏公子      “哎哟喂,这是怎么搞的,莫非是掉河里去了?”小穆看着我湿漉漉的跟着苏公子进来,眼神凛冽,语气反倒平静没有波澜。   “我回来了,穆东家。”我冷得直打哆嗦,在小穆和一众人的注视下低下头去。   “苏公子,多谢你又把我们家这丫头送回来。真是,老是给人家添麻烦。”小穆迎了上来,招呼苏公子,顺便白了我一眼。我明白,她那意思其实就是让我快点下去换衣服。   “穆东家,先让小庄去换衣服吧,淋了雨,容易生病。”苏景看着我开口。   “那是自然。苏公子请先去雅间歇着,一会我再让小庄过来。”小穆推了我一把,带着苏公子上楼,不再看我一眼。   我闷闷跑进厨房,蹲在炉灶边,好让自己变得暖和。一会,就听见背后明珠软糯的声音,“庄姐姐,去后面衣服了。”   我伸手来接,手指碰到丫头暖暖的小手,小丫头一抖,衣服差点落在地上。“庄姐姐,你的手怎么那么冷,我去给你倒热水去。”小丫头把衣服往我怀里一塞,惊呼着跑开,我叫也叫不住。   对了,苏景估计也比我好不了多少,陪我走那么久,现在也无衣服可换,得赶紧给他弄杯姜茶过去。我一手抱着衣服,一手开始寻东西。   “庄姐姐,你先去换衣服,有什么事我来做。”小丫头跑回来,把我手里的杯盏抢过来,推着我出去,“快去啦,你再这样,穆东家可要骂我了。”   “一碗姜茶,一杯黄芽,一碟枣糕,记得送上去。”我终于挺不住,还是让小丫头去准备。   推门进去,小穆正和苏公子相谈甚欢。见我来了,小穆冲我招手,“小庄快过来跟苏公子道谢。”   “不用客气,小庄。”苏景放下手里的茶碗,“时间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这就走了……”瞄到窗外的天色,我赶紧闭了嘴。   “下次有机会,再来听你讲故事。告辞。”他在我面前作了一揖,便与我擦身而过。   “等一下。”我反应过来,追下楼梯,轻轻拉住他的衣袖,“那个,能再等一下么,我做了点心,马上就好了。”   我想,我的脸红了。   他明显愣了一下,却没有拒绝。我低头挤过去,冲进厨房,手忙脚乱开始收拾,却屡屡出错。“还是我来吧,庄姐姐。”小丫头看不下去,使劲拉开我,拿着纱布熟练摆弄装盒。我有些尴尬的站在一边,看见跟上来的苏景,不好意思地轻笑。   东西终于好了。   “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甜的。下次你过来,再换别的尝尝。”我把东西递给他,有些紧张,“下次有空还希望你再过来坐坐。”   “好。”他笑起来,真得很好看。   送苏景上了隔壁刘素的马车的时候,小穆还是客客气气,可等马车一走,小穆立马翻脸,拽着我气势汹汹上了二楼,把明珠都吓得白了脸色。   开门都是用脚踹,关门又是震耳欲聋一声,小穆凶巴巴吼了一句谁都不准进来之后,我已经战战兢兢捧着热茶不敢出声了。   小穆居高临下看着我,平白让我心里紧张起来,可她偏偏一句话都不说。“别这样,小穆。”我拉着她的手摇晃,“小穆,别这样啦。穆姐姐,别这样啦。”   “说吧,怎么回事?”小穆终于坐下来。   “我去母亲店里,然后下雨了,没伞,后来半路遇见苏景,他送我回来。”我简洁回答。   “我早就说过,你不信,看到没,连伞都不给你一把,你不会傻到以为她们穷得连伞都买不起吧。”小穆怒道。   “我知道,所以没要伞呀,免得下次还得还回去。”我笑嘻嘻地回答。   小穆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外面的与淅淅沥沥的下,天也渐渐黑了,房间里昏暗。我手里的茶逐渐冷下来,“都已经三月里了,怎么还这么冷。”   “是啊,等下刘素回来,就让她送我们就回去。”小穆说完,又沉默下来。   “哎呀,小穆,你今天怎么不问我跟苏公子都发生什么?”我转移话题,想要让小穆开心起来。   小穆瞥了我一眼,不理我。   “真是的,平时你老是盯着我问,今天我主动交待,你都没兴趣。”我嘟囔起来,在桌下轻轻踢她。“真不想知道,真的不想知道?”   小穆脸上终于绷不住了,笑了出来,“不用你说我都知道,上次还庄姑娘,庄姑娘的叫,这次就变小庄了,还有,他还非得看着你去换衣服,才肯上去,搞得好象我要虐待你一般。”   哎,本来还以为她在生气,一开口就这样挤兑我,害我白担心。“你既然知道,那我就不说了。”   “不行,老实交待,回来一路都说什么了?”小穆的脸被八卦的光芒照耀得十分耀眼。   “开始我谢谢他送我的粥,他说没什么,不过是回礼;然后我问他,后来没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事我可以帮他,他没说什么,似乎不想多提。”我一边回忆一边说。   “后面呢,那么长一段路,不会就这些吧。”小穆不甘心。   “后来,他问我这两天茶馆里说的是什么,我说是田螺姑娘,他问我是讲什么的,我就跟他说了一遍。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在茶馆里听到过什么新鲜故事,我就随便跟他说了个故事,就是那个借来假项链,却以为真的,掉了,凑钱赔偿,欠债多年,好不容易还清,才知道是假的那个故事。”我干巴巴地叙述。   “你真是没救了,你可是跟一个好看的男人出去,难道不应该讲点山盟海誓,卿卿我我的故事么?”小穆一脸我没救了的表情,“再说,你就不会想着换换话题么,问问人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之类的。”   “我哪里敢问,你也不想想,万一他反问我,难道要我说我是秦家那倒插门的女人么。”我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也想过,要不索性告诉他,免得以后他知道,会觉得我不是好人呢。”   “去,他又没问你,随他去,问你了,你再说好了。你又不是要对他怎么样,哪来什么好不好的。”小穆忽然笑了,“难道你觉得他对你动心了。”   “乱讲什么,”我伸手推她,“不过是说话比较投机,想法比较相近罢了。难得,除了你和小毛贼以外,他第一个喜欢听我讲故事的人,我不想以后跟他连朋友都不能做。”   小穆贼兮兮笑个不停,“呵呵,我看是小姐你动心了吧。”   “你还乱说,看我不收拾你。”我抬手装作要打她的样子,落下来,却只落到她的腰间,小穆怕痒,哼哼唧唧在椅子上扭个不停。   “哎呀,哎呀,你骗谁呢,都亲自下厨做点心了……哎哟,哎哟,人家都送你两次了呢……别别别,绕过我吧小姐……啊呀,你不喜欢,不喜欢总行了吧”小穆终于管住她那张嘴,开始讨饶。   和小穆这么一闹腾,我身子暖和起来,汗都快要出来了。我从椅子上下来,打开窗,春风带着雨丝吹在脸上,很舒服。“那边有马车过来,估计是刘素的,我们准备准备下去吧。”   小穆过来,望了一眼,啪地关上窗,“还吹风,想让我明天帮你请郎中么。”   “好啦,我会小心。走吧。”我挽上小穆的手。   “小姐,不是我说你,你这样不行的,送东西哪有送粥送点心的,送折扇送发簪才是正理……”就消停了那么一小会,小穆又开始八卦,而我的头也又开始疼了。    ☆、第十七章 拐王      当天晚上,小穆就逼着我喝了驱寒的药,而秦家似乎根本没发现我今天返家之事,我得以早早歇息,因此,我非常幸运没有受到风寒侵袭,既没有咳嗽,也没有发烧。   这幸运似乎预示着我接下来一段平静日子的开始。   以前早上锻炼身体的时候,梁清会拖着秦黎过来,秦黎原先相当不情不愿,可自从祭祖之后,他居然常常到的比我还早,偶尔还会小声提醒,我相当受宠若惊。   在太学,秦黎似乎特别的有保护欲,总是形影不离,会抢我的话头,也会照顾我这里那里。同样,每天他都相当关心我的功课,后来我哀怨地发现,过得了他那关的东西,一定过得了先生那关;而过得了先生那关的东西,未必能过得了他那关。   其实小毛贼说得不错,秦黎似乎异乎寻常的要强,努力执著,但对人冷淡,似乎对我这样,已经是难得的好,甚至是能引起别人羡慕的。   当然,这也可能是他觉得,一个疏忽,我就可能把他家的脸给全丢光了。   不过,我还是愿意把他往好里想,再怎么说,他到底是我的丈夫。虽然靠叔叔才到今天这个局面,但从抵触到接触,作为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在想什么?”他抬起头,冷清地问我。   我又一次盯着他的脸神游天外了。自从发现,他在对视中总是承受不了我的目光,率先败下阵来,我总是以此为乐,把他逼得低下头来,而心里却是在想别的事情。   “没什么。”我笑笑,“最近大家似乎都很注意温习。”   “姐姐没跟你说么?快要‘公试’了。”秦黎又在我的目光里把头低了下去。   “哦。”真是,才念了几天书就考试,秦孜真是会挑时间。   “快念书……”秦黎一开口,就被我打断。“不要丢秦家的脸,”我抢白,“我知道。”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而我却完全没有看书的意思,他似乎又快要生气,我只能辩解,“马上先生就过来了,这一会也看不了什么,回去我会好好看的。”   “随你。”他低头看书,我不好意思再盯着他看,便转移了视线。   “在看张怡?”他忽然收了书,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   我心不在焉地点头。这两天张怡的确很怪,天天都黑着一张脸,阴沉可怕,上课还时常瞌睡,也不跟人说话,我看着总觉得有点不安心,但自问最近我们没刺激到她。   “她又对你怎么了?”秦黎问。   “没有,”我收回视线,“我只是觉得她最近有点怪。”   “她那样子,估计正寻机会找人泄愤。”秦黎冷哼一声,“你打不过她,小心些。”   这算什么话,我听着别扭,还是点头答应下来。想来,大概他知道婚礼那天的事了吧,说起来,连我想到,都觉得很丢脸呢。   “别怕她,我在这,她不敢怎样。”秦黎忽然缓和了语气,“不用因为她,没了心思。”   听了这话,我该作何反应呢。   连秦黎都看出我没心思了,我觉得十分丢人,趴在雅间的桌上,逮住忙得团团转的小穆诉苦。   小穆听了,笑着说秦黎真傻,说我怎么会担心这种事情;她说我要分心,一定是因为我那无可救药的杞人忧天的感觉。   我没法否认,我的确心里不太舒服。   每天,我都守着空空的雅间,念那些闷死人的古书,需要成倍地背书才能弥补秦黎心目中那段我曾经虚度的岁月,绞尽脑汁让作业能先通过他高的要死的标准,没时间教小丫头的功课,没精力编故事做点心,我觉得我的脾气都因此变坏了。   小毛贼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出现了,而苏景从那次之后又不见了踪影,我忐忑不安,担心小毛贼被家里发现,再不能溜出来见我,担心苏景嫌弃,不想再来喝茶听说书;同时,茶馆的生意忽然在某一天开始变得出乎意料的好,小穆常常忙得停不下来,却执意不让我掺合,说她可受不了我再顶灯夜读。   我开始无限怀念有人聊天的日子。小穆却说,这是老天知道你要念书,所以让所有人都不来打扰你。于是我想,说不定他们也在念书,也要考试,只是因为不在一处,没机会见到罢了。   今天似乎特别的吵闹,小丫头也忍不住跑下去看热闹了。我却很悲哀,只能清心寡欲地在上边念书。   蹬蹬蹬,小穆带着浓烈的烟火气息冲了进来,直嚷嚷,“这都是什么事啊,我要受不了了。”   “来,说说。”我终于逮到机会,赶紧把书扫到一边去了。   “刚刚来了个外乡人,说了个骗子的故事,没想到,店里这就着了道了。”小穆叹息,给我缓缓道来。   原来一早,就有客人打听是不是十八盘说故事就能换吃食,她说她有好故事可以卖。张姐拿了笔墨接待她。于是,她讲起她家乡一个有名的骗子的故事。   那骗子不知姓谁名谁,不知她故里何方,亦没有人记得清她的样貌,只听说是当年有名的江洋大盗的女儿。偏偏她觉得她娘夜里的勾当不够气派,自持智勇双全,辨术了得,随机应变,料事如神,便要做这白日里的勾当营生。   可偏偏她的确手段了得,远近乡里都给她骗了个遍,百姓受了害,投到官府,却拿不出一件真脏,没有一丝实据,因此拿住她也无法量刑。   渐渐,她骗出了名声,号称十里八乡拐王是也,不少后辈羡慕她的手段,纷纷跑来拜师,她有了帮手,做事更游刃有余,也渐渐不安于乡里。   一日,拐王顾了船南下,正好遇见一湖州笔客要搭船去江南。她徒弟见这人背着空囊,并无可骗之物,便不肯让她上船。拐王道,“天下没有无用的东西。”便邀请笔客上船,好酒好食招待。   笔客询问拐王何人,住处何在,拐王假认了某位巡抚做母亲,只道离家南下游历。笔客听闻大喜,原来那真巡抚本就是她的主顾,她这次本就是要贩笔去江南。   拐王听说,作出热情好客的样子,陪着笔客前去进货,又问了她都送那些人家,一一记在心里。面上却感叹,“我看你南下一次也费好些银子,为何有心置办,却不多添几箱,不尴不尬,只带这些?”   笔客为难,“这全因银子所限。”   拐王道,“可惜你遇到我迟了。如果在家,我有的是银子,就算借你几百两,多半些货物,也不是难事。”   笔客听了,不觉心动,辗转反侧半宿,终于受不了诱惑,对拐王道,“姑娘昨日所说甚是有理。在下想,此间距离贵府也还不愿,姑娘若是愿意,不如写封书信,让我带去,领了资本,再置办几箱。这些货物,不如先劳烦姑娘,遣位使者,各家分别送去,到时我赶来,再重谢姑娘。”   笔客千恩万谢拿着信去了,当然,她也就这样着了拐王的道。   “说到这,那客人喝了几杯茶,问张姐对这故事是否满意。张姐高兴,连声说好。那客人便说她饿了,可否送些吃的来。张姐一高兴,便给她上了好些店里的招牌。”小穆停下来,也开始喝茶。   “别卖关子,后面怎么了?”我听得津津有味,只催促她快说。   “后面,那客人吃了一半,便说饱了,让我们把剩余的包起来,她好带走。张姐让人把东西收下去,那客人就又开始说。”小穆接着说了下去。   那拐王到了京城,照着笔客单子上的姓名分送各家,只说她是那人的亲妹妹,因姐姐得病,才特意送来。拐王自是有些模仿的本事,各府竟无一人怀疑其真假。末了,拐王只多加一句,说近年生意不好做,靠不得江南一处,所以请各位大人行个方便,或是同门,或是挚友,求赐几封书信,可前往拜会。   荐人买笔到底是件雅事,没什么嫌疑,各府又都是多年主顾,自然是允许了。   拐王拿了书信,支了银子,满载而归。而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看书信上用的是什么称呼,叙述了什么情谊,便可以另写荐信。至于笔迹什么的,她可都模仿得来。   一路北上,她凭着书信上的原委一路到处敲诈。所经地方的官员,只因她所述的东西一字不差,就全然相信,不仅好吃好喝供着,更有托她携带礼物的,送钱财希望她帮忙提携的,数不胜数。而那拐王,自然不放过这好机会,这样一趟,身价赛过许多往来南北的富商。   客人说到此,打了住,说今日还有事,下次再仔细把其他的故事说上一说。   “这不挺好的嘛。”我开口。   小穆无精打采的点头,“光是这样,我也觉得挺好的,可后来,事情就不对了。”   原来,张姐听得起劲,缠着客人一定要她再来,客人高兴,和张姐客套许久,末了,才想起要拿打包的吃食,张姐便喊人去取东西,谁知,一脸无辜的厨房小厮跑来说,东西已经有人送出来了。那时客人已经说完,有人进来说客人要东西,并且还说张姐吩咐,让他在多装些鱼肉。满满两大食盒,他递了过去,他也以为那客人早已离开。   客人听闻,惊呼,“莫非那拐王也跟我来了?”   众人听了,一下炸开了锅,场面一下子就混乱起来。人群挤进挤出,大家互相猜忌。可终是没能发现是何人那走了那些东西。   当然那客人没忘了吃食这件事,说我们丢了东西,她可不管,我们得再给她打包一份上来。   “所以,这样子贼人跑了,我还得多出一份吃食,给那客人赔礼。你说我冤不冤啊。”小穆唉声叹气。   “冤,冤得那贼人还盘算着再上门呢。”听完这故事,我笑得差点被口水给呛了。    ☆、第十八章 邀请      小穆默默看我笑了半天,才沉了声问我,“你也觉得这是个骗局?”   “时间拿捏得那么准,怎么不是。搞不好那讲故事的人便是讲她自己的故事。”我望向窗外,看着还有没散光的人群,聚在店门口,为首的似乎还在述说刚才的奇闻,“她那种人,最喜欢别人说她的故事,传得越是神奇,便越是高兴。”   “可是,如果她真这么厉害,怎么会就来这骗顿饭吃。”小穆有点不服气。   “她估计也就是听说我们这给吃的,临时起意的。而且如果正如她故事所说的,那人行骗早已不为钱财,而是乐趣了。”我道,“你也问过厨房的小厮了吧,他怎么说?”   “他说那时候,客人已经说完了,那人过来,便让他去厨房取要带走的东西。他出来时,还看见那人与掌柜说话,所以,他根本没有怀疑。”小穆说。   “你看,这不就是了,一伙人配合默契,想得周全,真厉害。”我点头称赞。   “可我们就这样算了么。”小穆有些不甘心。   “呵,她不是说还回来的么,我觉得,她可没那么容易就收手。”我笑笑,“要不,你想办法让人注意着,等她一出现了,你赶紧通知我。”   这天晚上,管家来请,说是秦将军吩咐,要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我收拾干净,来到饭厅,见到大家正都坐着等我。我不好意思,急忙道歉,乖乖坐到秦黎身边。   秦家吃饭是有规矩的,我低头只顾着得体的吃饭,不关心饭桌上来来回回的目光交流。管那么多,吃饭一定不消化。   吃完饭,我和秦黎乖乖地奉茶。秦将军询问起秦孜政务上的情况,秦黎太学里的情况,还有我十八盘的情况。等这些事无巨细都说完,我想,应该到说让大家聚在一起的正事的时候了。   然后,我就听说,秦将军的长女,秦释就要回来了。   我以为这是好事,抬头,却发现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秦孜掏出封秦释写来的信,里面说,边关现下安稳,察隅没有侵犯,她们一众人都得了女皇恩准,得以回乡省亲,同时,察隅的使者也正好要来京城走一遭。   原来不是无缘无故的回家,还带着麻烦的使者,怪不得大家脸色都不好看。   忽然,这话题毫无征兆转到我的身上。“似乎释儿回来之前就要举行公试,小庄也是要参加的吧。”公公齐昌突然说。   “是啊,这次有小庄在,说不定还能给府上争点光。”秦孜接口。   我十五年来可没正经上过学,秦孜这是从哪看出来的,我眨眨眼,发觉秦将军似乎也听进去了,转头问我,“秦庄你善诗文还是策论?太学的功课觉得怎样?”   我连忙低声回答,“小庄本没念过什么书,在太学都靠秦黎,才勉强应付的过去。”   “是么?”秦将军瞥了眼秦黎。   “秦庄她天资不错,平时也算认真,公试应该能够应付。”秦黎连跟他娘说话语气都是硬邦邦的。   “怎么会,小庄是金戈先生的徒弟,怎么也不会比我们差。今年就指望她给府上博些名声。”秦孜总是喜欢咬着钱先生不放,这一点,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看未必。当年大姐精通兵法,才侥幸在最后的加试获得头筹。今年,莫非姐姐指望加试说书么?”秦黎哼了一声,说话毫不客气。   “姐姐谬赞,这方面我是不行,不过秦黎他很厉害,太学的先生也常常夸奖。我看,今年怎么说,秦黎也会榜上有名。”我顺势接口。   “他怎么行,你让他自己说,论文论武,哪一次比得过文国公的幼子。”秦孜挑了挑眉,转而认真对我说,“小庄,这次靠你了,你要让她们知道,我们秦府可不是三教九流只会打打杀杀的人。”   我怔了一下,看到上首坐着的两位表情开始凝重,赶紧郑重回答,“小庄一定尽力,不辜负各位的期望。”   这下,我开始体会,为什么秦黎一见我,就忍不住翻来覆去地让我不要丢脸。说起来,声名如此盛大的秦家,不过就是我面前的这几口人,边疆那些秦家军,估计一辈子能回个京城一两次已是万幸,而在那些风雅名仕眼中,与秦家相关的那些人,都是不值一提的粗莽武夫,这些人死了多少,她们连数字都不会清楚,更不用说因为殉国而引起敬意。   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让我很清楚,秦家,在京城,不过是全靠女皇对秦家故人的尊敬,顶着那些死人的名头,才保住了地位名声。秦黎的高傲多少有点防备的味道,想要看笑话的人不少,秦家除了做那些分内事之外,并无办法。   所以,喜欢金戈先生的书的秦家,买了号称钱先生小徒弟的我,在公试的时候推出来,也算是四两拨千斤的买卖:不成,不过是我这个人让人看不起,秦黎心里窝火,其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成了,便全是秦家的好处,慧眼识了英才,在那什么文国公那还能扬眉吐气,虽然秦黎可能心里更加窝火。   公公婆婆的目光里,我的表情肯定没有一点破绽。可惜,你们都不知道,其实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保住秦家的声明和地位。   “小穆,今天你累不累?”我笑嘻嘻地掩上门。   “说吧,又怎么了,看你这表情就知道没好事。”小穆正坐在我桌前,有气无力地从账本里抬起头来。   “别这个表情嘛。”我从她手里把账本抽出来,“这个你别管,我还不至于忙到看这个的时间都没有。不过,你马上就要连睡觉都没时间了。”   “又怎么了?”小穆不满,“每次找你去都没好事,难道这次要拿我开刀么?”   我笑,从书架上我厚厚的一堆书里,辛苦抽出底下几本藏得很是隐秘的,“这些可以开始看了。”   小穆瞅了一眼,把书往前一推,咬着唇不说话。   “秦黎的大姐就要回来了,这是个好机会,有她带着你,我也会比较安心。”我强行把书塞到她手里。   “开茶馆不行么?一定要去从军么?”小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我都说过多少次了,茶馆这种,也就是为了赚些银子,多些三教九流的关系,可以帮着打听些消息,可怎么样,都不是从军这种可以快速成名能够比的,我在秦家,就是为了让人能带着你,不至于真正出生入死,可你不能不努力啊。”   “不冲锋陷阵,能弄到功名么。”小穆还是嘴硬。“再说,也不急在一时。”   “所以,才让你好好看看兵法,以后靠脑子才行。这可是宝贝,秦家的人都没机会看到这些的。”我戳戳她手里的书,“还有,你忘了你的爹娘了么。”   小穆叹气,反复摩挲着封面,“那个谁还有多久到京城?”   “大概一个多月。”我回答,轻轻搂着她的肩,“我知道你担心我,可这是你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要做就要好好做。”   天气越来越暖和,我却越来越嗜睡,也许是书读得厌倦,日子过得太单调,我居然养成了每日下午午睡的坏习惯。   细碎的杂音在耳边响了好久,我还是不舍得睁眼,心里想着,早知道,就让小丫头到楼下玩去。   “还睡,张姐都要开始说书了。”小穆的声音咋咋呼呼地响起,“别皱眉头了,知道你醒了。”   “干嘛叫我,又没好事。”我闭着眼睛嘟囔。“等午茶点心做好了再喊我。”   小穆果然没了声音,可我却听见有些熟悉的低低的笑声。完了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乖乖睁开眼睛。   “真是,在苏公子面前把我们十八盘的脸都给丢光了。”小穆一脸不耐,“还居然喊都喊不醒,一醒就又要吃。”   我眨眨眼,看看苏景,看看小穆,笑着掩饰尴尬,“嗯,苏景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到,一来就吵到你了,抱歉。”苏景的眉眼都是弯弯的。   “呵,是我不好,我去泡茶来。”睡的时候松了头发,现在正乱七八糟散在背上,我一想起来,就赶紧下楼跑去后院。真是,每次见到苏景,都是尴尬的场合,我对着镜子有点脸红,这不知是我们无缘,还是太有缘分。   小穆似乎放明珠出去玩了,我自个泡了茶,端了点心送上去。打开门,看见小穆两眼发光看着苏景,见了我,两个人住了嘴,苏景低了头,小穆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   “黄芽,”我对苏景微笑。   “普洱,”我趁机瞪了小穆一眼。   “小庄,你好好招待苏公子。”小穆嘻嘻一笑,一阵烟似地飘了出去。   我坐到小穆的位置上,“穆东家就是这样子,喜欢开玩笑。”   “小庄你和穆东家关系很好么?”苏景问。   “好,情同姐妹。”我笑,“对了,她刚才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小庄你不会骑马。”苏景缓缓开口,“她还说,你似乎不愿意学。”   这都说,小穆真是的,就知道揭我的短。“是啊,我怕摔。”我老实回答。   “她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让我劝劝你,”苏景笑了,“她说隔壁的刘素刘姑娘因为上次的事想要感激,愿意出借两匹温顺的马。”   “这……”我有些为难,“穆东家那么忙,刘姑娘我又不熟,我怕我学不会,还可能伤到马。”   苏景笑得更是灿烂,估计他从没见过怕骑马的女子,更没见过我这种厚着脸皮怕骑马的女子。“我再给你倒杯茶。”我努力把话题往其他的地方引。   “那,不知小庄肯不肯陪我去学呢?”苏景盯着我的眼睛,“不知我有没有这种荣幸?”   死小穆,知道我不好意思拒绝苏景,居然来这一招阴我。我心里忿忿,可到底下不了决心拒绝他,甚至,心里还有些小欢喜冒了出来。   “庄姐姐,庄姐姐。”明珠忽然气喘吁吁跑上楼来,“厨房的王小石看见那个骗东西吃的客人了。”   我一听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柜子旁边,拉开抽屉,一边把这个那个的奇怪东西塞进袖子,一边对苏景说,“你前阵子没来,大概不知道我们这里有人骗东西吃吧。”   “这个,我多少听说了些。”苏景有些不解地看着我忙乱。   “那要不要去看热闹?”我拢了袖子,笑嘻嘻站在他跟前。   他似乎有点犹豫,可我没有给他说不的机会。探身,伸手,牢牢握住他温热的手指,微微用力,就把他拉起来。“走啦,难得有这么好玩的事情,话本我可以下次说给你听,这种事,错过就没了。”   苏景没吭声,却非常配合我的脚步。我转头走在前面,忍不住笑了出来。装作着急,故意牵苏景的手,温温热热,感觉真好。    ☆、第十九章 后会有期      永安坊靠近永宁坊的街角,有着家不小的当铺,但凡在永安坊做生意的人都知道,这家的管当是个老手,对值钱的物品很有眼力,对那不值钱的假货,也不曾走眼一次。   这时候,店里聚集着好几名客人,伙计们都忙着,只剩管当的立在中间。   一名穿着普通,作行商打扮得女子进来,拿着锭金子,看起来大概有十多两的样子。这女子直接上前,与管当的说话,说是急用,要求当五成,活当。管当的接过来颠了颠,道是十成的金子,于是,取了五十两银子,连同当票交给那名女子。   那女子二话不说,径直出去了。   旁边站着一人,也拿着几件首饰要当银子,这首饰看着陈旧,管当的让伙计看了又看,磨了又磨。那人见自己的首饰被人反复仔细检查,似有点不喜,嚷嚷,“老管事,我这几件首饰也不值钱,就算当错了也有限,倒是方才那锭金子,我劝你仔细看看,只怕有些蹊跷。”   管当的笑道,“老夫我入这行二十多年,那金子是真是假还是看得出来。”   “是真是假我倒不知道,”那人说,“只是来人我却见过,不知老管事你知不知道前阵子十八盘出的事,那说故事的客人不是别个,就是刚才来这当金子的。”   管当的听说,不免起了疑心,连忙取出那锭金子,重新看了一遍,语气犹豫,“这,似乎没有问题。”   那人上前道,“让我拿到光亮处看看。”等走到亮处,仔细一看,那人就笑起来,“好一锭金子,肯定值十两银子。”说完,招呼众人,“大家也来看看,看我眼力如何。”   一旁的几个人都上去看了,有说是的,也有说不是的,管当的坐不住,连忙喊人取了过去 ,磨了磨,看了看,果然露出破绽来。   原来这锭金子外面是真,里面是假,只有一层金皮,顶多就值十两银子,里面的就都是赤铜了。   管当的这下着急起来,喊了几个人,要去追赶,却不知那客人的去向。那人也跟了出来,“要不问问街口的那些乞丐,他们一直坐在那儿,说不定能看见。”   管当连声说是,遣人过去询问,他自个立在原地,对那人称谢,“多亏了你啊,如果能追回来,我一定酬谢。”   那人笑而不语。一会,就有人回来报,说是看见那客人往十八盘那去了。于是,管当的和那人便匆匆往十八盘走去。   我拉着苏景在一旁已经不声不响看了好一会戏,这会儿我轻轻推推苏景,“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轻轻点头,我便凑过去小声说,“等下你能不能抄近道先赶到十八盘,跟小穆说,让她和厨房砍柴的大姐在茶馆旁的小巷子里等我。”   苏景有些疑惑,我笑笑,“到时候你就在茶馆里看好戏就是,到时候可要告诉我,这骗局是怎么进行的。”   “好。那你自己小心。”苏景说完,忽然把碎银子塞进我手里,“万一走远了,坐车回去。”   他转身就走,我却差点想要拉住他的袖子。   “看,在那。”站在十八盘的对面,一名伙计指着在十八盘中喝茶的一桌子人对管当的说。   管当的眼看就要冲上去,那人喊住他,“你上前捉他,喊叫起来,自然会有人帮忙。只是,我们不过两三个人,她们好几个,万一这锭金子被她们抢了过去,不就没了赃物了么。”   管当的点头,“你说的对。”说完,把金子递给那人,让他立在门外,“待我捉住她,喊来众人作证,你再拿进来对峙。”说完,管当的领着伙计闯进了十八盘。   那人看着管当的转身,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侧过身子,往旁边的巷子里去。   看着那人的身影,我也弯了嘴角,连忙跟了上去。   “怎样?”我从后门进来,做到角落里苏景的那桌。   “吵得不可开交。”苏景正悠闲地喝着茶,“刚才当铺的人进来,扭住那客人,大叫起来,现在,正在和旁的一众人说缘由呢。”   只见这时,管当的提高声音,连声呼唤外面的人去赃物进来,许久不见人答应,才派人去寻,果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下,本已愤愤不平的客人拍着桌子嚷,“你看,我好好的一锭纯金,你硬说我作假。现在你倒遇到了拐子,被骗了金子,反倒想赖到我的头上。如今没得说,当票在这,银子也分文未动,你快些还我原物,省得惊动官府,告你个诬赖之罪。”   这位看热闹的人开始起哄,有人说管当的怕损失诬赖客人,有人惊讶于逃脱之人的骗术,更有人怂恿客人速速前去报案。   管当的听了,气地吹胡子瞪眼,想了半日,似乎还是无计脱身,只得遣了伙计,去铺子里兑了百十两银子。   “那我就不用管了?”小穆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   我眨眨眼,指着那客人道,“你就过去打打圆场,让她们都别生气。特别对那客人,你就说‘下次王令才王姑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一定过来十八盘看看。’”   小穆兴高采烈地过去了,我看到那客人奇怪地打量了一会小穆,见小穆表情毫无奇怪之处,还是收拾东西走了。   “不揭穿她们么?”苏景这才问我。   “她们做这种事,也不算太伤天害理,不过百十两银子的事,我可不愿替她们引来牢狱之灾。”我尽量轻描淡写地回答。   “那拐子你抓住了?”苏景又问,一双清澈的眼睛似乎把我看透。   “请他在后院歇着呢。”我小声说,“我想把那正主给引过来。”   苏景略微思索,问我,“那客人拿来的是真金?”   “十成十的真金。”   “你怎知是你抓的那人在店里换了,还是其中某个在场的人?”苏景问。   “这个无妨,反正,抓的那人就是准备处理赃物的。”我回答。   “这样,便绝对怀疑不到那客人,因此,她便能毫不费力的骗取百两银子。”   “是啊,多巧妙的手段,说话又有技巧,当铺的那些人怎么可能不入套。”我对这手段十分崇拜,说话也不免带了欣赏的口气。   “都让你看出来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把戏。”苏景似乎觉得我的表情十分有趣,撑着头,看着我,眼睛都不眨。   “就算碰巧看出来,也算不了什么,自己根本想不出这种来,就算写成话本,也得靠张姐那种老说书人的笔头,才能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我灌了口茶,笑着问他,“要不让张姐在书里把你作主角,作那个断案子的能人。”   “小庄你太看得起我,这种主角的事,我看还是穆东家合适。穆东家谈吐气度,都不像仅仅当茶馆东家的人。”苏景抬头,瞥了小穆两眼,忽然自嘲一笑,“若是我的名声响亮,那就一定是因为让人不齿的事情。”   我噎了一下,半天想不出合适词汇。的确,和我在茶馆混,绝对对他的名声没有一点好处。是我想得不够周全,竟然还希望他能多来。   “哟,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夸我呢。”小穆厚着脸皮过来,“苏公子你太客气,只要苏公子喜欢这,比什么都让我高兴呢。”小穆悄悄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我笑得大概有点不自然,却说不出叫他再来的话。   小穆见我没反应,索性不理我,直接跟苏公子攀谈,“前面跟你说的事你还记着么,我已经跟隔壁刘素说好了,就等你哪天有空,去西郊的山坡上溜溜。”   “不知我后日过来方便么?”苏景并没有犹豫。   “当然方便,是吧,小庄?”小穆对我阴笑,一脸“你敢说个不字,我现在就掐死你”的表情。   “小庄不方便么?”苏景看着我,神情没有邀请,也没有拒绝,只是平静地征求我的意见。   “如果苏公子愿意来,小庄自当奉陪。”我亦平静地看着他,言辞恳切;桌下,手指却轻轻抓住了裙子。   “那好,我后日会准时拜访。”苏景起身,“上次的点心很好吃,不知下次,是否还能尝到姑娘的手艺。”   他笑着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不知道该不该欢喜。    ☆、第二十章 拜帖      望着太学的先生走过来,我伸手到桌子下边,又一次拽了拽秦黎的袖子。   也不知道他姐姐要回来的那件事怎么刺激他了,今天他老是走神,反倒要我提醒他,而且,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默默盯着书,半天都不翻一页。   “秦黎,秦黎。”下课的时候,我轻轻唤他,他恩了一声,却都没有看向我。   “姐姐让我们下课去找她,她说让小叶先回去,你还记得吗?”再看着他快要迈上车的时候,我忍不住提醒。   恩。他停在马车前不动,小叶看着他,很是担心,却似乎还是只知道埋怨我,看我的眼神越发的不屑,可这事,真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第一次站在兵部门口,我仰着头看着那大字招牌,心里有天生的排斥,想来我这小老百姓的天性,就是不喜欢这种过大过威严的地方。   秦黎让我在门口等着,于是,我在看门大姐好奇的眼神里,望着招牌发呆。   “小庄,真不好意思,小黎他不懂事,你也是,怎么不进来?”没等多久,秦孜就出来,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地责怪秦黎。   我笑笑,没有说话,任由他们带着我走。   午饭在家不错的酒楼里用,说起来,对这里,我有不少兴趣,我的十八盘毕竟是小地方,气派和布局还真要向这里学学。   “小庄喜欢这里?”秦孜问我。   “是啊,这里真不错。”我回答。   “比你的十八盘又如何?”秦孜又问。   “没法比呢,真要说,这店像是大家闺秀,而我的十八盘是黄毛丫头,可我这做娘,还是喜欢自家姑娘。”   秦孜听了哈哈大笑。我瞥了一眼秦黎,还是半点反应都没有,自顾自在那吃东西。   秦孜似乎也觉察出来,重重把杯子一放,秦黎慢慢抬了头,看了我们一眼,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继续低头吃饭。   这样便于消化,我心里想,面上也笑得自然。   “小庄,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和你说说小黎的事情。”秦孜忽然郑重起来,“有些事情,在长辈面前总是不太好开口。”   “姐姐。”秦黎皱了眉头,急忙开口。   “怎么,不愿我把你的事情都说出来?”秦孜语气不善,“现在愿意理我们了?”   “谁没有点秘密,姐姐,秦黎过去怎样我都不介意,如果他不愿意,不用说给我听。”我嘛,在这家里,似乎从来都是来打圆场的。   秦孜叹了口气,“小庄你呀,不用那么让着他。你进门那么久,一个人住在枫荷轩里,也难为你了。”   这样的话真让我为难,看样子今天要想敷衍过去似乎有点难度。“哪里,我很喜欢枫荷轩,那里什么都有,比出嫁前好多了,我过得很好。”   “小庄,你知道我跟你说的是什么。”秦孜面上一点笑意都无,正经得让我不好意思绕弯子。   我一下没想出词来,秦黎忍不住,“姐姐,她都不在意,你何必那么急。”   “你是不急,你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么。”秦孜有些激动的开口,“你口口声声说让小庄不要丢秦家的脸,可你自己当真不知道,外面人都怎么说你。”   哎呀,我还真不知道外面都怎么说他,看样子等下回茶馆,要让小穆去问问看。   “那又怎样,娶她进门,本来就是逼不得已,你还希望我怎样。”秦黎也动了气,声音提高了几分。   “当初你也同意娶她,现在说这种话,你觉得有意义么?”秦孜反问。   “当初我是同意,现在也没有亏待她,你还希望我如何?”秦黎亦反问。   呃,这两个人似乎都忘了我的存在呢,我挑眉,他们爸妈都没教过么,就算吵架心急,这话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说。   “都三个月了,你也该死心了,好好跟小庄过日子不好么?”秦孜又问。   “才三个月,而且连大姐都没回来,急什么。”秦黎赌气扭头。   好吧,我听出来点意思了,“是啊,小庄我也觉得,这事不着急,我一无声名,二无财富,的确不够名正言顺。”   “小庄,怎么这么说话呢。”秦孜不喜,“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当初你就该劝我别进门,为我好就别现在还嫌我倒贴得不够。我嘴角上翘,吐字清晰,“我知道,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不过,我的想法和秦黎一样,三个月还太短,我也还没见过大姐。再说,将军和爹爹不也是默许我们如此的么?”   秦黎飞速看了我一眼,接口,“我和小庄的事姐姐别管了,这种事情,我们两个私下里自会计较。”   “是啊,姐姐,这些都是我跟秦黎的私事,我们自己会处理好的。”我附和。   “你们两个这时候就好得亲密无间了。”秦孜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罢,罢。你们自己思量。到现在都直呼名字,骗得了谁。”   “怎么这么晚?”一跨进十八盘,就被小穆叫住。   “被姐姐喊去吃饭,到现在才脱身。”我提着裙子上楼,“明珠呢,在楼上么?”   “那丫头今天又请假跑出去,也不说去干什么,我也懒得管她。”小穆跟着我上楼,“来,今天又说什么了,我要知道。”   “秦孜居然异想天开,想让我跟秦黎住一起。”我关上门,抱怨,“这事,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秦孜看上去是挺喜欢你,可也没必要撮合你们两个,莫非,秦黎真有什么隐疾?”小穆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对着我扑闪。   “乱说,还不是为了秦家的名声,姐弟俩个都一个样。”我笑出来,“现在外边的人怎么秦黎的,也说给我听听?”   “嗯,有说他那方面不行的,有说他爱好比较特殊的;有说他喜欢男人的,有说他早就失了清白的;有说他被人甩了受打击了,也有说他其实在外面养了人的。”小穆掰着手指为我一一道来,听得我挑了眉毛,失了言语。   没想到,他的私生活被编排得如此丰富多彩,真是悲催的人生。   “那外边怎么说我来着?”我问。   小穆想了想,说,“其实没什么人说你,真让我生气,他们居然把你给忽视了。”   真好,我想,否则,我是不是还要感叹一下,我的人生也因此扭曲了。   “对了,昨天刘素跟我说,苏景还是不让她把车给停家门口,非要在路口就下去,分明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住哪里。”小穆对苏公子的兴趣似乎有增无减。   “那大概是怕家里人知道,他跑来茶馆混,这毕竟不是好人家公子做的事情。”我随口回答。   “虽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别扭。”小穆不满。   “别扭什么,我们还不是也没跟人家说我们是谁么。”我笑,“还好他没问,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他问你,你就反问他。看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回答。”小穆说得很是轻松。   “可我从来不骗人的。对他,我也不想例外。”   “好好好,你说真话,当年小毛贼就说,你的真话,一般人都听不懂。”小穆感叹,“对了,那家伙好久没来了,莫非被抓了。”   “抓了最好,他就需要被好好教训。”我恶狠狠地说。   “嘻嘻,你其实很想他吧?”小穆又揶揄我。   “你啊,什么都能想歪,刚才还苏公子,现在就小毛贼了。你说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啊。”我使劲戳她。   小穆又笑个不停,哎哟哎哟地叫。   “穆东家。”门外响起掌柜的声音,“有人送拜贴。”   我停了动作,小穆也恢复了正经,“谁啊。”小穆高声问。   “是王令才,王姑娘。”掌柜回答。    ☆、第二十一章 结交      “没想到这么快。”我整了整衣衫,对小穆说,“我们跟她玩玩吧。”   “好啊,”小穆正襟危坐,对外吩咐,“请姑娘上雅间坐,泡壶好茶上来。”   这次上来的却是书生打扮的女子,面上清秀儒雅,衣着也甚是考究,在小穆面前坐定,与前两次完全判若两人。“昨日听闻穆姑娘有意邀请,今日就来打扰了。”女子的声音也显得年轻了许多。   “幸会,幸会。若不是王姑娘,这茶馆也不会这么出名。”小穆也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不敢当。”王姑娘回礼,“在下还有一事劳烦穆姑娘。”   “何事?”小穆浅笑。   “讨一个人。”王姑娘平静回答。   “这个当然可以。只不过,那人现在舍妹手里,舍妹仰慕姑娘,”小穆眯起眼,向我招手,“来,小庄,见过王姑娘。”   “民女小庄,见过王姑娘。”我语气欢快,俯身为她倒茶。“那个人啊,上次骗去我们这一顿吃食,后来还引人来茶馆闹事,王姑娘想拿他怎么办?”   “毋庸多言,姑娘开个价。”王姑娘很是爽快。   “王姑娘的人么,总是会交给王姑娘处理,提钱就伤感情了。只是,”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冲她娇笑,“小女子我仰慕姑娘才能,想和姑娘赌上一赌。”   “想赌什么?”王姑娘笃定开口。   “当然是骗术。”我眨着眼睛,一脸天真。   “哦,想怎么赌?”王姑娘抬眼。   “姑娘先出题好了。”我笑,“免得姑娘以为我事先作了圈套。再者,姑娘出题可要简单,那些要拖上些时日的,我怕那位等不了。”   “赢了怎样?”王姑娘有点不耐。   “你赢了就让你带走,你输了,恩,要做我徒弟。”我笑得很是灿烂。   王姑娘颇有深意的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又看了看已经一脸黑线的小穆,往椅背上一靠,缓缓道,“那好,要不你就试试把我骗下楼去。”   我咬着唇像是思考,小穆满脸期待的看着我,王姑娘也饶有趣味的盯着我,半晌,我才像是泄气了一般,“姑娘这题出得太难,若是姑娘在楼下,我还骗得上来。”   “这是认输么?”王姑娘笑道。   “非也,小庄只不过希望姑娘能让一步。”我回答,“姑娘是行家,我只不过是茶馆跑堂,再说,骗上楼和骗下楼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那,到了楼下,你却说你已把我骗下来,说你赢了,那又如何?”王姑娘问。   我笑着举手发誓,“我保证绝不耍赖,把姑娘骗上来才算赢。”   我一脸期待的表情,小穆看得快要崩溃,有些不好意思地询问王姑娘,“王姑娘你看着提议如何?”   王姑娘顿了顿,才道,“穆姑娘作证,那我倒不妨下去一次。”   到了楼下,王姑娘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却皎洁一笑,“这可是下来了呀。因为我们比的可是骗术,刚才的保证,算不得数的。”   王姑娘冷哼,“我就知会如此,刚才特意叫穆老板做个见证,就算你说是你赢,我可不会服气。”   我眨眨眼,思量片刻,问,“那还请王姑娘赐教,何为骗术?难道不是说假话么?都说是比骗术了,王姑娘怎么能相信我的发誓。”   “还好你只是茶馆跑堂,否则还真替我们这行丢脸。”王姑娘不屑,“首先,骗人不能伤天害理,假装祈神发誓这种,是要遭天前的。再来,骗人要神不知鬼不觉,被人知晓,那还叫骗术。我和穆姑娘都已清楚你的计量,如此强行耍赖,未免为人不齿。”   没想到这里面这么多讲究,我面上讪讪,还想强词夺理,却连小穆都瞪了我一眼,害我把话吃了回去,略有些不甘心的呐呐,“小庄受教。”   “呵,这丫头不懂事,别跟她一般见识。”小穆瞥了我一眼,冷声道,“去去去,还不去厨房端些点心,给王姑娘赔罪。”   我攥着拳头,一脸不甘心,最终却只是跺了跺脚,扭头冲向厨房。   背后,传来小穆的声音,“王姑娘先上楼坐,一会我就让小庄把人带来,舍妹被我宠着,无法无天惯了……”   我端着点心,心平气和的上楼,枝丫一声推开门,打断小穆和王姑娘的闲谈。   “放人。”王姑娘居高临下地跟我说话。   我浅笑,“姑娘现在认输么?”   王姑娘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居然一时疏忽了。”   “关心则乱,王姑娘这次太心切了。”我拿着点心上桌,坐下来细嚼慢咽。   王姑娘笑完,平静开口,“姑娘赢了。”   “多谢。”我递上点心,“王姑娘说话可要算数。”   “自然。”王姑娘果断回答,“只是,不只姑娘如何肯放人?”   “王姑娘仗义,小庄佩服。”我笑起来,冲外面喊,“来,带人进来。”   “师傅。”那白净小子几步跨上来,就在王姑娘面前跪下。“丢了师傅的脸,请师傅责罚。”   王姑娘探身,上下检查,似乎对那小子身上没有伤处感到满意,才转头对我说话,“既然姑娘放人,我自然说话算话,就算是让我当众拜师,只要挑个日子,三跪九叩的大礼都行。”   “我早说王姑娘侠义。”见她脸上并没有任何不甘和怨怼脸色,我莞尔,“其实我也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如果能以朋友相称,自然最好。姑娘可否告知名姓?”   王姑娘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一般,“在下姓程,程观海是也。”   “那么程姑娘,这事也就到此为止。”我起身,再次为她倒茶,“小庄不想折辱姑娘,在这里,只想换一声姐姐。姐姐在京城还需小心些,这里显贵太多,私刑泛滥,命不值钱,姐姐的人因小事丢了性命,就太不值得了。”我轻声提醒,“还有,就是姐姐有空,还望来茶馆喝个茶,听个书,雅间也为姐姐留着呢。”   “庄姑娘客气,”程观海也起身,“今日的事我记下了,下次庄姑娘有事,我顶尽全力相帮。”   送走程观海和她的徒弟,我呼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浑身疲惫。小穆也饶有心思的过来询问,“你真厉害,当时我都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也很厉害,那时候我还怕你没看到我的暗示。还好,她最后还是上楼去了,紧张死我了。”我感叹。   “嗯,你什么时候暗示了?”小穆皱了眉头,“那时候,我以为你认输了,想着帮你解围,才让她回雅间,反正有筹码,等下也可以再谈。”   我瞪了她一眼,“没看出来那时候我演戏么,你看到过我讲话那么无知么?”   “所以我才不知道你葫芦里卖什么药啊,”小穆不满,“你预先设计好,也不跟我说一声。”   “哪里有预先设计好,临时起意罢了。”我笑。   “啊,骗上楼是你临时想的,那万一她出了个你想不出的题目,那你怎么办?”小穆惊呼。   “那就没办法了,放人就是了。”我笑笑,“本来就是闹着玩,不过想见识见识,哪是真想为难她。”   “也是,还好她人品不错,否则说不定她舍了徒弟,还设局诬陷我们,我们就麻烦了。”小穆赞同。   “就是因为心急,她才上的当,否则平日里我肯定骗不到她。”我点头,“没想到她如此仗义,与她结交还真是幸运。”   “请问穆老板在么?”有一玄衣男子在店门口询问。   小穆闻言迎了出去,我也跟了上去。   “穆老板,我家主子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说是送给一位故人。”玄衣男子态度甚是高傲。   “送给何人?”小穆面上不喜,语气还是恭敬。   “主子说你看了就知道。”男子仍是把头抬得高高的,语气冷淡。   我好奇,凑上前看小穆打开盒子。一盒精雕细琢的木头娃娃出现在眼前,都是梨园班的扮相,华丽讨喜。可小穆已经快咬牙了。   “请问公子明日还能来此处一次么?”我行礼出声,“那位故人应该会有回礼,劳烦阁下过来取一次。”   那玄衣男子道一声“知道了”,便快步坐上马车离开,像是躲瘟疫一样,惟恐避之不及。我抬头看了看招牌,是茶馆,怎么想看到青楼一般。   小穆已经没心思纠结来人的态度,对着礼物发怒,“小毛贼,看我下次怎么收拾你。”    ☆、第二十二章 郊游      难得,我坐在梳妆台前,不知道怎么收拾自己。   “想什么呢。”小穆忙完手里的事情,站在我的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姐你生得好,怎么打扮都好看。”   我听见了,却懒得回答。镜子中的自己下巴尖尖,眼神冷淡,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笑一下,嘴角微扬,面色沉静,这样大家大概喜欢。   “真是,平时那么多事都没见你紧张,这次跟人家去骑马,居然紧张成这样,还说不喜欢人家。”小穆用力在我肩上一拍,“不紧张,不紧张,小庄出马,没有搞不定的事情。”   我听她这么说,居然还是笑不出来。我转身拉着她的手,轻轻道,“我有点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小穆觉得好笑。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出去,你也知道我总是乱说话。”我小声说。   “你不是都和秦黎去上过香了么,还不知道怎么和男人说话?”小穆还是不大相信。   “和秦黎出去,跟去祠堂拜祭一般,那叫例行公事。大不了这次毁了,下次重来。但,我怕做得太过,他便不来找我了。”我的声音更低了。   小穆松了我的长发,替我梳头,就像年前在那小楼上,如长姐一般,絮絮叨叨,“还记得当年么,你说有朝一日你可以自由外出,定要日日与人交游欢笑,说想说的话,与志趣相投的人结交,不用担心得罪小人。小姐你怕什么,嫁到这虎狼之地,你都是笑着的,还担心骑马郊游自己不讨人喜欢么?真是的,秦黎这种人你不知要和他相对多久,你居然能例行公事,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可以忍让,那苏景,最坏也就是在你生命里昙花一现,你又要担心什么呢?”   小穆轻轻把刚插上的木簮拔去,换上出嫁那日的爹爹的旧银簮,“干爹说过,这簪子能带来好运气。”   “今天怎么换了发簪?”本来以为这点变化肯定不会引人注意,没想到秦黎一早就发现了。   “嗯,这个,因为下午茶馆那里小穆约了朋友,一块叙旧。”我随口说道。   “再过几日便是公试,怎还出去玩闹。”秦黎又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   “我每日都有温习,偶尔与人闲话,不会耽搁什么。”我平静应对。   “……什么样的朋友?”沉默许久,秦黎忽然问。   “什么?”我早已走神,没有反应过来。   “今天约的朋友,什么样的?”秦黎顿了顿,才说。   “哦,其实我对他也不太了解,来过茶馆几次,今日正好大家有空,便约在一处闲话。”这种不真不假的话,我说得甚是娴熟。   “这样,”秦黎忽然意味深长地一笑,“不如我也去坐坐?”   “你不是还要念书么,耽搁你可不行。”我立马接口。   “我的功课本就在你之上,你都不觉得耽搁,我怎会觉得?”秦黎瞥了我一眼,把我的话赌了回去。   上课的时候,我果然走了神,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把他甩掉。秦黎居然有些幸灾乐祸,看着冥思苦想的我,指指书本,像是在说,如果我不想他把十八盘给搅成一锅粥,还是乖乖给我念书的好。   谁想峰回路转,老天还是想要成我的好事。   一上午的,不见小叶,秦黎已经不太高兴,直到下课,小叶依旧没有出现,秦黎冷冷瞥着案上的书册,并没有收拾的意思。于是,我秉着大事化小的原则,利索收拾起来,“我们走吧,说不定小叶在马车那等着呢。”我劝他。   可马车边仍没有见到他的人,秦黎欲走,我却拦下了他。小叶毕竟不像我这种人,从这走回府去,估计非把他累死不可,再来,那时候,说不定秦黎的火气就更大了。   所幸等的不久,小叶满头大汗,匆匆忙忙跑来。秦黎并没有斥责他,反而转身上车,冷冷丢出一句,“你要出去,就别回来。”   小叶急忙想要辩解,可一看见我,就硬生生把话全吞进去,于是乎,支支吾吾,进退两难,只有汗水不停从额头上冒出来。   可秦黎已经上了车,完全看不到小叶焦急的样子。   我看不下去,拍拍小叶,掀开帘子,示意他上去。秦黎见了,正想发怒,小叶连忙出声,“少爷,真的是急事,是……是……是关于青金石的……”   “先上来。”秦黎忽然打断,“回去再罚你。”   小叶诺诺,赶紧手脚并用爬上车。   “看样子今天不太方便,要不你还是改日再来十八盘坐坐,那时候,我也好有个准备,可以好好招待。”我笑,行礼告辞,秦黎果然再没有说一个字。   跑到十八盘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却还是担心我来晚了。小穆见了,连忙把我拖进后面,让明珠打了水给我洗漱一番,然后还重新为我梳了头。   “别急,苏景还没来呢。”小穆笑,“你吩咐我的东西,我可都准备好了。”   我唤明珠拿来东西,非要自己亲自过目,什么点心茶水,一个都不能弄错。小穆看了,又忍不住笑,“真是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就算是提亲,也没那么仔细的。”   我也笑了,“毕竟第一次,你家小姐我心里没底。不过你放心,我知道这是饮鸠止渴,绝不会随便动心。”   小穆佯努,用手指戳我,“真是朽木不可雕。”然后,她便对着明珠唠唠叨叨说了一通,小丫头连连点头,我无语,她们这样准没好事。   “对了,小穆,”走之前,我忽然想起来,“别忘了木头娃娃的回礼,册子我都放在雅间了。”   说是去学骑马,我还是说服小穆,让刘素赶着车把我们送到城郊。到时候,把马从车上解下来就行,虽然这样让马很辛苦,不过,这也成了我名正言顺休息的理由。   苏景带了他的侍从清浅,我带了明珠和一大盒食物,小小的马车边塞得满满的。和苏景靠得很近,差点就把他的衣袖坐在身下,他却一点也不在意,“上次你说陪你看好戏,下次听说书,这次,你可要补说给我听。”   “好。”我笑着应下。虽然没有张姐绘声绘色的本领,论数量我可是占优。认识小毛贼这三年来,和他说过的故事都不带重复的,他总是说,我怎么能异想天开编撰出如此多的东西。   呵,我撤回思绪,信口开河。我也不知道苏景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便换着不同类型的一个个说。   仲春时节,阳光灿烂,绿草茵茵。一下车,我便寻找树荫,铺下白布,摆上吃食。刘素疑惑,“庄姑娘,这是?”   “马不过两匹,人却这么多,明珠他们要看管东西,还是坐在此处歇息为好。”我带紧了手脚,迅速把东西都弄好。小丫头听见,拉着清浅的衣带,一脸天真,“哥哥,你陪我在这可好,我一个人害怕。”   天知道,小穆都跟灌输她些什么,我看着红了脸的清浅有点尴尬,苏景却忍着笑,别过脸去。   真好看,他含笑抬头,面对着我,眼神依旧如此清澈,却少了些茶馆中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我因这浅浅的笑意觉得欢喜,居然又想拉一拉他的手。   骑马有很多种,学会漫漫骑行绝不是难的那种。说是让我们学,刘素还是不放心,时常拉着我们的缰绳,也不让马跑起来。阳光还是有些晒,走得久了,我看见刘素脑门上冒出汗水,“姐姐这样太辛苦了,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们也都会了,可以自己骑。”   刘素抹了把汗,笑道,“没事,也不能走太远,前面那块就是军营校场,我们到那里就回。”   听了这话,我满头黑线,扯扯嘴角,“姐姐怎么想到来这?”   “这安全,没人敢闹事。”刘素回答,似乎上次的事对她影响不小。   “怎么,不喜欢这?”苏景忽然问。   “没,我只是不知道军营在这。”我笑笑,仔细想想,秦孜在兵部,秦黎梁清都在家,唯一可能来这的将军大人,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小山坡上的,于是,我放下心来,“这里还真是块好地方。”   逛了个圈,刘素似乎累了,坐在树下灌水。看着明珠与清浅玩得起劲,我蹭到苏景身边,“累么?”我问。   “不累,我们再去骑一圈?”苏景提议。   我当然乐意接受,连忙起身,向他伸出手来。他毫不犹豫,拉着我的手起身,我还未动,他已经拉着我向前,亲自扶我上马。   “你原来就骑得这样好,还说要学。”我忍不住轻声说。   “是刚才刘姑娘教得好。”苏景笑着回答。   “哎,那时我笨学不会。”我叹气。   “你怎么这样说你自己。现在不也骑得很好么。”苏景刚说完,我就控制不住我的马。那马也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就朝苏景的马靠了上去。   我的脸热了,使劲拉着缰绳,却还是没能把马扳回来。真是丢人,我越加尴尬,只能狠心一夹马腹,纵马奔出好远。这一下,又是失控,越过了整个山坡,想要下来,却根本停不住马。   “慢些,小心摔着。”苏景很快赶上来,语气焦急,拉住我的缰绳便不放开。   “抱歉,我控制不好,”我低着头,看着脚下,憋了半天才说,“我,我不知道怎么停下来。”   苏景愣了一下,忍着笑,翻身下马,拉住我的缰绳,伸手扶我下来。我有些不知所措,下地的时候没站稳,竟不知不觉被他抱在怀里。他的呼吸温温热热,我不知不觉紧张起来。   “歇会吧。”苏景不露痕迹地松开手,熟练把马拴好,见我还站在原地,轻笑,居然脱下外衣,铺在树下。   我有些不好意思,心里虽然欢喜,却也明白需要克制,脱了外衣,铺在一起,我轻声道,“累么,累了就躺一会。”我一直微笑。   苏景躺下了,伸手拉我,我却只是端正坐在他身边。   “怎么,不习惯躺在这种地方么?”苏景给我留出足够的空间,我内心挣扎,却还是摇了摇头,“头发会乱的。”   苏景听闻不置可否,微微侧了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盯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我轻声开口,“我的梦想,是可以无拘无束地躺在草地上,看书睡觉,可以躺一天不用起来。”   “那现在,因为乱了头发,就不能躺了?”苏景的清澈眼睛总是让我觉得,他能看透我的一切。   “是啊,不能乱。现在的我,还要规规矩矩的,”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我要养活自己,也不能给婆家丢脸。”   苏景讶异,直愣愣盯着我,嘴唇微张,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我浅笑着别过脸去,压住不安情绪,心里只想着如果小穆知道我竟然说这样的话,一定会想把我打死。   “多谢庄姑娘提醒,在下并无非分之想。”苏景一脸平静,在斑驳的阳光里眯起了眼睛。   我悄悄挪了挪身子,我的影子遮挡住他脸上的阳光。我依然坐得很直,目视前方,心里平静知足。我拉过他的手,听过他轻声慢语,看过他的笑容,可以静静坐在一起,即便没有将来。   我终于还是说了这样的话,不想欺骗他,亦是不给我们之间有任何机会。   远远的,我似乎能看见校场的旗帜,也罢,我选择这条路,不能贪得无厌。   过了很久很久,苏景才淡淡开口,“你与夫君感情可好?”   我苦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答非所问,“我是成婚的当晚才第一次见他。”   “那平日里,他对你可体贴?”苏景又问。   “平日里,很少见,也不怎么说话。”我轻声回答。   苏景又没了言语,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神充满复杂情绪,我不能辨清,却也不能逃避,我直视他,一直浅笑,只是,这笑大概不大好看。   “上次的事后来怎样,那拐子可曾出现?”他忽然转了话题。   我胡乱把昨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说小穆放了人,那人也还了钱,小穆与她结交什么的,把我出场的那部分全部跳过。   “那日,是你抓的他吧。和你夫君学的功夫?”他居然又扯到这上面,我无奈笑笑,“那是我爹教的,不算什么功夫,不过扔石头有点准头。”   “是么,你有好爹娘呢。”他闭上眼睛,轻声叹息。“再给我讲个故事可好?”   “好。”我轻声慢语,却似乎无法回忆起那些美满的,便索性讲起那些我最喜欢的,没有好结尾的故事,一个接一个,慢慢诉说,不愿停下,就怕沉默令人尴尬心痛。他闭着眼,似乎睡着,容颜平静迷人,我一直看着,看到太阳渐渐落了下去。   “晚了,回去吧。”我看着天光开口。他慢慢睁开眼睛,起身上马,再没看我一眼。   我缓缓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坡的那一边。   忽然听见一阵惊呼,我慌慌张张策马上前,却看见苏景已经从马上下来,而草丛里还躺着另外一个人。    ☆、第二十三章 青金石      “苏景,你先扶我下来。”我开口。   苏景略微犹豫,还是先让那人平躺在地上,伸手扶我,“刚才下坡的时候没看到她,后来避之不及,她从坡上滚了下去。”苏景说话还算平稳,但手心里全是汗。   我上前,小心上下察看,似乎没有明显外伤,只是昏迷过去,我又往坡上望望,似乎也没有突出的石块。“这样吧,我先守着她,你赶紧骑马过去,把我那匹也带过去,让刘素把车赶过来。”我轻推他一把,“看着情况不坏,你快去快回。”   苏景翻身上马,动作娴熟,一气呵成。   等他走了,我搭上那女子的脉,和自己比较,一样平稳有力;我更放心,开始细致摸索,看她可有骨折之处。摸到她右手边,忽然被皮绳勾住手指,取出一看,皮绳上还挂着一枚戒指,戒指上镶着天蓝色半透明的宝石。   居然是青金石,我有些惊讶,没想到早晨听说,这会儿就看到如此稀有的宝石出现在京城。   把那女子弄上车让我出了一身汗。她平躺在车里,把狭小马车的空间占去一半以上。“你们上去吧,我跟刘素挤挤就好。”我对苏景说。   苏景一把拉住我,“我不懂照顾人,万一有些意外,还是你在好些。”   “那……”他脸上的恳求之色不容我拒绝,“明珠个子小,占不了什么地方,那,你可放心清浅和刘素挤挤?”   “没关系,我和刘姑娘一起就好。”清浅有点脸红,还是大胆应承下来。苏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想笑却还是笑不出来。   一路上,那女子一直没有醒过来,我时不时摸摸她的脉搏,却也没有变坏的迹象。倒是苏景,总是不安心,拉着我不放,手心都是汗水。我拉过他的手,与他紧紧相扣,对着他微笑,一路轻拍安慰。   刘素把马车停在钱姨的医馆门口,明珠麻利下车敲门,我轻声对苏景说,“别担心,等下我让刘素先送你回去,这里就交给我。”   “可是……”苏景一开口就被我打断,“今天好好的出游,都是被我搅了,你早些回去歇息,有空,还望你能再来十八盘。”   “可那女子……”   “这医师极好,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你信我,我会安排妥当。”我再次打断他,“别多想,听我的,好好回去休息。”我再次握紧他的手,轻声道,“相信我。”   他一直盯着我看,最终还是轻叹一声,松开了手。我微笑,悄悄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掀开帘子,招呼刘素帮我一起把人扶进去。   钱姨见到如此,皱着眉头,甚是不喜,却还是让我们把人往塌上搬。   清浅脸色一片惨白,躲在角落,绞着手指。我走过去,低声吩咐,让他先照顾他家公子离开。清浅唯唯诺诺,低头跑了出去。   连这孩子都吓坏了,我感叹,赶紧吩咐刘素送他们回去。   “小庄,你也先走吧。”钱姨在我身后说,“回去晚了要惹人闲话。这人无甚大碍,我替你看着,你明日过来看就是了。”   我点头,道谢,拿出袖子里的戒指,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拉着明珠的手告辞,“钱姨,无论如何请留住她,小庄先告辞。”   第二日一早,我顶着熊猫眼和秦黎一起上学,却诧异地发现,秦黎的状态居然和我一样。马车颠簸,我觉得像是身处摇篮之中,只能靠和他说话保持清醒。   “没睡好么?”我问他。   “还有五日便是公试,不可再偷懒。”秦黎冷冷回答,“秦庄你莫非也是如此?”   “还真是这样,昨日你训斥我外出玩乐,我深感有愧,便彻夜温习功课。”我笑着回答,“近来作了几篇文章,还麻烦你给些意见。”   秦黎接过我递过去的册子,微微掀起窗帘看起来,半晌,才语气嘲讽地回答,“题倒是好题,怎奈文章如此乏味。”   哼,你试试看,熬夜写出十三篇文来,一篇不到半个时辰,我看你能写出多少旷世奇文来。   “这样所以才要你给些意见。”我垂下眼睛,语气温软。   “这些我过两日给你。”他把册子收了起来,犹豫片刻,才轻声道,“尽力自然好,熬夜伤身却得不偿失。”   “多谢提点。”我淡淡一笑,“你也是。”   到了钱姨的医馆,迎面扑来厚重的药香。柜台前,钱姨见了我,对里面吆喝,“于姑娘,你要见的人来了。”   昨日的那女子匆匆走了出来,精神十足,只是腿上有些跛。“昨日多谢姑娘。”于姓的女子朗声开口。   “不敢当。昨日是我小庄的朋友不小心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我缓缓弯下腰去。   “没事没事,昨日是我乱走,才会发生意外,只是扭到,不碍事。”于姑娘爽朗一笑,伸手扶我,看到我的脸色,愣了一下,问,“姑娘可是病着,怎脸色如此之差。”   我尴尬笑笑,努力躲避钱姨的眼刀子,“最近有些事情,没注意休息罢了。”我赶紧扶她往里间去,免得等下钱姨找上门来。   在里屋,听她自己介绍,她名叫于兰,是行伍出身的女子,我也略微介绍自己,只说是十八盘的伙计,绝口不提秦府之事。寒暄了一会,于兰神情紧张,犹犹豫豫地开口,“小庄你当时可曾看见一枚戒指?”   “可是镶着蓝宝石,用皮绳穿着的?”我问。   “对,对,是镶着青金石的戒指,穿着皮绳的。”于兰呼了口气,放松下来。   我从袖子里缓缓拿出来,放在她的手上,“当时我看到,也不知道是不是姐姐之物,便先代为保管。姐姐勿见怪。”   于兰拿过戒指,轻轻摩挲,眼神迷离,像是早已忘了我的存在。   我捧着杯子喝茶,耐心等她回神。   “失礼,让小庄见笑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脸上出现一抹苦笑,戒指却被她攥得紧紧的。   我淡然看着她,轻声开口,“这个,是定情的信物吧。”   “小庄怎么知道?”于兰大吃一惊。   “因为当年我母亲也曾送过这样蓝色宝石的戒指给我的父亲,只不过,”我轻叹,“二人最终并没能在一起。”   于兰听闻,脸上露出惨淡笑容,“那些蛮子果真骗人,这石头原来专门毁人姻缘。”   “这石头在察隅本就只用于定情,不用于定亲,因为世事无常,往往情比金坚,却未必能长相厮守。”我感叹,“姐姐的心上人现下可还安好?”   “安好。”于兰苦笑,“除了成了婚,退了戒指,其他到还真的挺好。”   “无论成婚,还是归还信物,都不能说明什么,姐姐可确认过那位的心思?”我又试探着问。   于兰不语,反复摩挲着戒指,表情挣扎。片刻,我温言道,“抱歉,问起姐姐隐秘之事,我只是想到十八盘人多口杂,若姐姐的那位是本地人,说不定我能帮着打听些情况。”   于兰抬头,目光闪烁。我笑,“那姐姐先休养着,等好些了,还请到十八盘坐坐,说不定碰巧就能听到些闲话。”   使劲对着钱姨使眼色,她不情不愿,却十分有技巧的说服于兰留在医馆。我告辞离去,却并不急着会十八盘。   其实,我不知道有哪里可去。   事情已经越发出乎我的意料,这浑水果然不该涉足。午后的街道十分热闹,阳光晒得我有些困倦,我却执着不想停下休息。如果这个时候小毛贼在就好了,我不切实际地想着,起码他能听我抱怨。   突然,有马车在我跟前停下,我眯起眼,不由自主地充满期待,可老天这次没那么好,帘子掀开,一张我最不想看到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去哪?”秦黎问。   “你去哪?”我反问。   “我无事,你要去哪我送你。”秦黎回答。   “我去城外庆元寺,你送我去么?”我挑眉。   “去庆元寺干嘛?”秦黎皱眉,“时候不早了。”   “就是想去。你不必送我,我自己走着去。”我冷冰冰回答,转身就走。   手一把被秦黎抓住,他压低声音道,“上来再说,那么多人看着。”   又是这样的话,以前觉得无所谓,现在听来却觉得如此刺耳,他什么样的事都可以做,而我居然还要为照顾他的颜面小心翼翼。咬着唇,心中烦闷,我倔强别过脸去不理他。   “上来,我送你去就是。”他用力拉我,我也用尽全力,不挪动一步。   阳光明晃晃的,我觉得晃眼,小叶翠绿的袖子,马匹黑亮的皮毛,对面卖花女子手里明艳的黄花,还有谁家赤色的招牌,颜色忽然变得强烈,冲入我的脑海,距离开始失真,秦黎拉着我的力气好大,我支持不住,踉跄几步,趴在马车边,我眼前光影重叠。   “快上来。”秦黎还在拉我,我木木没有反应。小叶鄙夷催促,我听不真切,只是有点害怕,我觉得我快要倒下了。   最后,我还是决定上车。一踏上,秦黎遮好帘子,命人出发。一开动,我就扑倒在马车里,没有力气起来。心跳得好快,眼前依旧是大团的色块,我闭上眼睛,努力呼吸。   “怎么了?”秦黎终于发觉我的不对劲。   “没事。”我嚅嗫,忍不住轻笑。出了一身的汗,虽然有点无力,我不再头昏眼花。看着摇曳的车帘,我不知为何好想笑,也好想睡觉。   于是,我闭上眼睛,真的准备睡觉。   有一只手,轻轻搭上我的额头,却像是触电一般缩回,再来,便有手帕贴上来,一点技巧都没有的乱擦,我难受,却只能稍稍移动,把头埋进垫子里,接着手帕消失了,一切恢复太平,我迷迷糊糊,大概是睡着了。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我是知道的,可是睁不开眼睛,手脚也像是被压着,一点不能动弹,我试着发出声音,却辩不清这是我的想象,还是我真的在咿咿呀呀。   然后,我被人抱起来,平平稳稳,一点都不难受,就是有风,吹入我汗湿的衣服,有微微的寒意。再后来,我被放在床上,舒舒服服,很快,我就完完全全没有意识了。    ☆、第二十四章 执念      再醒来,天色阴暗,我毫不意外看到小穆阴沉的脸色,我对她笑,她却回了我一句,“你找死啊。”   我别回头,闭上眼。一会,小穆忍不住开口,“先吃点东西再睡吧。”   “好。”我利索起床下地,“大夫怎么说?”   “过度操劳,又有事郁结于心。”小穆叹气,“发生什么事了?”   我坐下喝水吃饭,随口道出这两日的事情,说出我的猜测。   “怎么可能那么巧,小姐你别乱猜。”小穆不相信。   我嘴里含着东西,含糊其词,“没关系,我们可以接着套话,你可以跟我赌,我猜得准不准。”   “那,那你也得证实再说,现在干嘛就把自己气死。”小穆皱眉,不满。   我轻笑。先不说秦黎小叶奇怪的表现,光是那青金石,就巧合得离谱,再加上秦黎的姐姐就要从边关回来,察隅的风俗,迟到的情人,连于兰被撞的地方都是军营外边,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小姐,你别这么笑,看得我都心里发毛。”小穆出声,我收回表情,继续吃饭,“等下,我给你说个故事。”   吃完饭,我拉着小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星星。   “你可知道,这以前是谁的屋子?”我神秘兮兮地问小穆。   “我问过下人,他们说这屋子一直空关,到你成亲的时候才收拾出来。”小穆回答。   “那你可听说,为何这屋子一直空关着么?”我继续问。   “他们说,闹鬼。”小穆不以为然地说,“居然想用这个吓唬我们。”   呵呵,我轻笑,“他们说的不错,因为这屋子里真的死过人。”   “啊,谁?”小穆吃惊。   “上一代镇国公的三子,归德将军。”我刚说完话,忽然就起了风,屋内点的烛火一阵闪烁,灭了。   小穆转头往黑暗的屋子里瞟了一眼,朝我这挪了挪,对上我的眼神,装作满不在乎,“你继续说。”   “那一次,察隅突袭,归德将军迎战,虽守住城池,却身中数箭,医师回天乏术,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拖延,因为,”我竖起一根手指,“归德将军还有最后一个愿望,他想回家。”   “后来回来了?”小穆有点紧张地问。   “是的,回来了,一路部下同僚相送,安排妥当,日夜兼程,终于还是让他活着回来了,最后,他就躺在这间屋子里,就在那张床上归的天。”我淡淡描述。   “这怎么……”小穆望望里边,表情有点扭曲。   “听我说下去。” 我轻笑,带着淡淡的惆怅,“那时候,秦家所有人都得了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都守在这个院子里,等他回家,大姐抱他进门,二姐扶着他躺下,他靠在他最疼爱的弟弟身上,他爹爹一直拉着他的手,他的娘亲温言说起,他种在后院的枣树快要结果了。”我停了下来,把手放在台阶上,想起了当年,说故事的人一脸幸福的表情。   “后来了?”小穆轻声问。   “后来,他的血就流光了。”我向后仰,靠上柱子,“据说那时候,人们扳不开他的手,他一直拉着床架,不愿走呢。”   “这种屋子,居然让你住。”小穆皱眉。“这么凶的宅子,居然让你们成婚,秦将军他们都怎么想的啊。”   “因为还在的人都忘记这件事了,在乎他的人却都不在了。”我轻叹,“他从未被好好祭奠过,因为再到他忌日的时候,已经是嘉佑三十七年了。”声音哑了,真难听。我闭上眼睛,感受微风拂面,非常舒服。   许久,听见小穆吸吸鼻子,小声却坚定的声音,“就算他真的没走,也不用怕,归德将军一定会保佑小姐的,就像干爹一样。”   呵,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闭着眼睛,脑海里全是爹爹的容颜。   “谁在那里。”小穆忽然高声,引得我也起来查看,只见秦黎默默站在门口。   “过来多久了,怎么不进来?”我笑不出来,语气还算平稳。没有烛火,黑乎乎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轻声说,“刚来,姐姐让我那些东西过来。”   可一想到他刚才可能偷听我的讲话,我心里就特别不舒服,耐着性子,请他进去。   “刚才的事情,可是金戈先生告诉你的?”秦黎没有迈步。   果然听见了。我垂了眼,不置可否。   秦黎忽然自嘲地笑笑,“没想到,我家的事情,我都没你这个外人知道得多。闲暇时刻,倒还想听你说说这些。”   我没理他。   他又开口,“如果不喜欢住这里,我明天跟母亲说,让你搬到别处住。”   “不必,这里很好,我还不想那么快就被你们扫地出门。”这样的话,配上是我冷淡的眼神,温润的语气,有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你怎么……”秦黎皱眉不解,冷了声音,“不知我又哪里得罪了你。”   “我怎么敢,”我笑起来,“我只是觉得抱歉,送不起公子你青金石的戒指。”   秦黎的脸一下子涨红,在只有满天星光的黑夜里也如此明显,瑰丽动人的色彩,却偏偏每次都要配上如此讽刺的原因。我不想再面对这张脸,侧头悄悄给了小穆一个眼色:看看,还敢不敢说我乱猜。   “你想要如何?”秦黎调整情绪,沉声问道。   这个,我倒真的还没想过。脑海里还在编排如果他问我如何知道,知道些什么的答案时,他居然直接跳到这个问题,我还真不得不佩服他有持无恐,这话听上去,居然像是我在威胁勒索他一般,我脑子里现在一点想法都不剩,只是很想骂街。   “我敢拿秦公子如何?”我不自觉地在秦字上加强了语调。   秦黎低着头,呼吸起伏,不知怎的,让我想起成婚的那个晚上,酒坛与剑,细长的手指,红色的袍子,美丽的容颜和无法消弭的戾气。   “那,都已是过往。”半天,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而我眼前全是他拿剑指着我喉咙的画面。   “秦家原来是如此,真没想到。”我看着他握拳,还是说出刺激他的话来。   “你有要求,我可以答应,但我绝不容许你以次败坏秦家的名声。”他想都没想,语气凶狠地对我,我一时错觉,觉得我可能又要像新婚那日一样挨打了。   不自觉退后了半步,自己觉得好笑,便索性退了整整一步。秦黎看见,伸出手来向拉我,却在我冷冷的眼神里尴尬地收了回去。   “没两天就公试了,早上给你的东西,你替我看看吧,我不想丢秦家的脸。还有,你也早睡,免得学我折寿。”我风清云淡地笑,转身进屋,懒得再多说一个字。   他走了,连屋子都没进,原本送来的东西也没放下,带着寒气,就这么走了,不知别人看见,会不会以为我欺负他了。   小穆想开口,被我阻止,我朝她摆摆手,“再说吧,再说吧,大不了一拍两散,休了,休了。我一点不为她们的关系难过,巴不得他们一直好着,到时候我可以脱身。”   小穆似乎比我更想骂街,在屋子里来回转,似乎没地方发泄。我笑起来,“去劈柴挑水好了,正好可以让我洗个澡。”   小穆出去了,门被她摔得震天响。我却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一直忍让留有情面不就是为了以后相处,可如果没有将来,我何必在乎他们都是怎么想的。有人说,越是不在乎,做戏便越是做得好,以后我还真的就不用在乎了。   那么,也许该想想怎么撮合他们,还有早日帮小穆完成心愿,敲诈些银子,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后找个好男人,勤俭持家慢慢过一辈子。   想着想着,我居然有点想哭。    ☆、第二十五章 公试      公试前几天,我顺利因为生病请假呆在家里,不用去太学,而我也不想去茶馆,这两天算是呆在家里反省。   于兰的事情我太冲动,现在除了知道他们两个真的有关系,我什么都不清楚,还是应该套些话,也好为将来作打算。   真麻烦,本来想过两天在十八盘讲拐王的故事的,这西厢记还不知道要怎么插进去。   另一件让我难受的事情,就是那日秦黎偷听去的事情,虽然第二天一早我就催促小穆出门报信,以防秦孜之类的过去问出什么破绽,可和钱叔叔说归德将军的事情,就像和我说我爹是怎么被扔到乱葬岗一样。我一时失言,却还要折磨钱叔叔。   冲动果然是魔鬼,如果小毛贼在的话,估计又要拍我的头教训了吧。太久没见他,还真是想念。   下午的时间,本来想舒舒服服午睡,可饭后,小叶准时出现,一副欠多还少的样子,要我跟着他去书房。   秦黎似乎喜欢那里,布置得舒适妥帖,我们心照不宣,客气寒暄,小叶依旧对我不满,秦黎见了,把小叶赶了出去。难得,他读个书居然不要人伺候,不过,也有我这个劳动力可以服侍他,不是么。   他把我写的东西还我,我坐在他对面认真看了,文章经过仔细修改誊抄,字迹十分清秀工整。对于这速度,这质量,我十分满意佩服,但我另提要求,要他按照他的意思回答这些题目,算是范文,给我多些思路。他不解,为何我如此纠缠这些,我笑笑,“反正没几日了,我也不可能一下子突飞猛进,这几篇学得精了,说不定到时候碰到类似的,那就赚了。”   他在我执意要求下还是同意了。果然,有把柄在手,连他这种人都会比较好说话。把东西递给他,因为位置关系,碰巧用了左手,于是,他捏住的不是册子,而是我的手。   爹爹的戒指我其实不露声色戴了很久了。   他看这戒指的眼神,和于兰很相似,让我心里难过。可他的手温暖,我也不急着把手抽回来,仔细看他脸上的表情变化,这是值得计较的事情。   “谁送你的?”他冷笑。   “我爹。”真是后知后觉的孩子,似乎从未发现我的发色有些不同,皮肤也更白,难道他真相信钱叔叔说的,我身体不好才会如此么。   “你爹居然有这样贵重的首饰。”他轻轻侧过我的手,察看这深蓝不透明的宝石,在看到我在戒指里缠的线时,问我,“怎么以前不见你戴?”   “除了祭祖那天,我几乎天天都戴着。”我盯着他,“不过平时我多爱把石头转在里面。”   秦黎沉默,也直视我的眼睛。他的眼神一向冷清,和他母亲一样,我从来没见过那里有欢喜的影子。是因为这个么?我忍不住揣度。   好像从我们成婚以来,我们说话不多,这样对望的时间倒还不少。   “小黎,你……”   秦孜意外到来,连秦黎都措手不及。他迅速甩开我的手,但还是被秦孜看见。更要命的是,他甩得用力,我又没有准备,所以,我的手敲在书桌上,很痛。   我忍着没叫,心里抱怨,就算觉得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奸情,那门口也该找个人守着,要倒个茶也方便点。   “看来还来对了。” 秦孜满脸笑意,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东西放下,对秦黎使了个眼色,“别让小庄太累了。”   秦孜走了,秦黎看着那碗东西半天没开口。刚才的话题,我们似乎都没了继续讨论的兴趣。   算了,我也没那么别扭,探身,一口喝完,把碗放下,重新把册子递给他,笑,“明日还望拜读大作。”   秦黎默默接了。我也拿起书,斜靠在榻上,看到睡着。   公试那天我们很早出门,在马车上,秦黎居然还嘱咐我不要紧张,我笑着回应,“别担心,我不会丢脸的。”   忽然,我想到件事,“秦黎,公试的时候,你可坐在我旁边?”   秦黎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实在不会,你可以看我的,不过要小心先生。”   我轻轻点头,心里明了。   “等下会遇见不少人,礼节方面还是注意一下。”秦黎又说。   “知道了,”我点头,和尚念经一般加上一句,“这方面我一样不会丢脸。”   掀开车帘,太学的院门口果真站着不少人。   “那边那位是?”我指着远处人群中显眼而熟悉的俊美容颜问秦黎。   秦黎瞥了一眼,“文国公的幼子,沈颜。”   “就是去年考头名的那位?”   “是。”   正说着,那边那位像是听到我们说话一般,转过头来,对着秦黎微笑,优雅欠身,朝我们这走来。   “秦黎,好久不见。”沈颜热情与秦黎打招呼,也顺带对我微笑,“这位该是夫人了吧。”   我规矩行礼,“秦庄久仰公子大名,今日见到,真是幸会。”   “我就说秦黎你也太小气了,这样美丽的女子怎的都不带她来聚会。”沈颜说着就挤进我们之间,“刚才梁宜正找你,你快点过去,秦庄让我招呼就行了。”   秦黎看了看那边,再看了看我们,最终还是在沈颜的眼神下妥协。走之前,还听见他对沈颜轻声耳语,“别为难她。”   沈颜一副欲笑又不能笑的表情纠结在脸上,我低头,偷偷弯了嘴角。   “可收到礼物?”走到僻静些的地方,沈颜似抓紧时间,快速开口。   “可得到回赠书册?”我反问。   “礼物可有仔细把玩?”沈颜又问。   “礼物珍贵,小庄惶恐。”我小声回答。   “曾有人说,非常时期,结果比过程重要。”沈颜挑眉看我。   “所以,在下感激。”我笑着回答。   “他可知晓?”沈颜微微侧头。   “只怕他到时太过惊讶。”我微微耸肩。   沈颜不置可否,与我并肩而立,低了头,悄悄说,“真没想到能大白天跟你站一起,发觉你还真矮。”   “下次别干偷试题这种高风险的活,免得你以后连出门都没机会。”我悄悄白他一眼。   “别担心,我没做这种事。”沈颜轻笑,“不过,你就不想问我点什么吗?”   瞥见前方直直走过来的秦黎,我莞尔,“你下次什么时候去十八盘?”   “我尽力。”沈颜似乎有点无奈。   “嗯,照顾好自己要紧。你瘦了。”在秦黎过来前,我只来得及说出这样一句。   考场就是我们原来念书的那间屋子,让我不要紧张的秦黎事实上比我紧张许多。而等到试题发下来的时候,秦黎愣了半天,连拿笔都忘了。   我心里早就笑翻了。   不过,很快秦黎就冷静下来,提笔快速书写,也没有往我这里看过一眼。   上半场,我们都完成得相当轻松。   令人头疼的下半场加试,我也猜测过今年会是哪位大人出题,可当进来的人是京兆尹,还是让不少人吃了一惊,这似乎和常规的揣度有些距离。   等题目公布,不少人都皱了眉头,不过秦黎肯定会想起某日他曾失言,嘲讽说难不成指望加试考说书。   这题目非常的话本。我装着咳嗽,拚命忍住笑意,看样子老天欺负过我一次,还是愿意给我些甜头的。   京兆尹出的题便是从一大段叙述中找出是何人行骗,而这叙述,正是那日拐王所为。   于是,在别人苦思冥想的时候,我就已经提笔刷刷地写,其间抬头,也曾瞥见秦黎闷闷坐着思考,回避我的眼神。可我是好人,写得差不多了,我便把卷子悄悄往他那里推,抬起手开始磨墨。希望他能明白我的眼色,毕竟悬着胳膊磨墨可是个力气活。   秦黎不傻,偷瞟了几眼,便埋头写起来。我刚想加个结尾,就听见有人惊呼,原来隔壁间的沈颜已经交了卷子。   他也是抄我的,抄我的。我心里默念,早知道不送那本册子给他了,估计这次他又是头名了。心里抱怨,嘴角带笑,我玩着笔墨,等待秦黎答完。   回去的路上,秦黎一言不发,让我也不得不一直沉默。果然,我还是不了解他,每次在我准备好长篇大论的时候,他却总是一言不发。   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秦孜嘴上说考完就好,结果怎样无所谓,可脸上写满期待,就等着秦黎说很简单呐我全会做。   秦黎像往日一样,不咸不淡对付秦孜,连目光都是中规中举,不四处留恋。   “那小庄怎样?”秦孜终于想起问我。   秦黎听了,终于给我自下午之后的第一个眼神。   我会意,笑着回答,“还行吧,不过总是不能和秦黎比的。”   据说结果要十天后才出来,当晚我就吩咐小穆,不要管那什么西厢记,这次,就翻来覆去说这个故事,因为在我的故事里,破案子的英雄自然非小穆莫属。   这样,最坏的效果也能加深小穆与京兆尹的关系,好些的话,引来更有权势的人,那就更好了。我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却一点不急着去十八盘。   有两个人我都无法面对。已经跑去过十八盘的于兰,和从那日起在没去过十八盘的苏景。   怎么套于兰的话,莫过于动之以情,具体实施,小穆自然比我做得好,等差不多水到渠成,我再考虑要不要撮合他们;现在,我一点都没兴趣见她,连提起都不想提起她。   苏景再没现身,可清浅第二天就来了,问于兰的情况,也问我的情况,可偏偏那天我倒下,他没见着人,大概以为我也不想见,便再没来过。   不来也好,我有时候想,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对他存的是怎样的心思。   终于,熬到开榜的日子,今年的排名其实并没有多少意料之外的地方。    ☆、第二十六章 事在人为      开榜的日子,我在秦黎书房里看书。他回来时,并没有多少欢喜的神色,让我一度以为他这次竟然失了手,连安慰的话都没敢说。   晚上,又被秦孜招去和全家一起吃饭,我才听到秦孜欢喜地说,秦黎这次考了第二名。   秦黎得了第二名,虽然有点让人吃惊,但并不算太离谱的事情,毕竟文国公小公子沈颜还是稳居第一,可大家还是一个劲地称赞秦黎,因为从没人超得过沈颜,第二名在众人眼里,是变相的第一。   秦黎不动声色,但闪烁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点点心虚。   我衷心赞叹,却没有说话的机会,只是看着他们一家聚在一起欢笑庆祝。将军和公公也难得在饭桌上夸奖秦黎,秦孜更是滔滔不绝说起她所听闻的,秦黎听着,红了脸,闷头吃饭,却又惹得一众人笑起来。   一个晚上讨论这件事情,大家都有无限的热情,到底是让被人认为重武轻文的秦家长了不少脸,秦将军欢喜,说是祖宗保佑,已安排过两日去祠堂祭拜,公公点头,轻叹,“至少咱们小黎没给祖宗丢脸。”   秦黎听闻,表情更加僵硬,我却开心笑起来,我也到底成功没有辱没我家祖宗。   唯一让我有点遗憾的是,一个晚上大家都把我忘记,没人告诉我,我到底考得怎样。大概不怎么样吧,我想,估计夹杂在一对人名里,没看见吧。   终于等到将军允许我们离开,我很快恭敬行礼,快速撤离,没想到被秦黎叫住,说是送我回去。秦孜一脸了然,坏笑着拍拍我的肩才走开,让我想溜都没办法。   于是,我只能加快步子,希望我的院子能快点到,可秦黎一点都不急。   “我听说你把加试的题目写成了话本?”秦黎开口,居然是这个问题。   “是先有了话本,我看了,碰巧加试的时候也是这个。”我解释。   “听说,那些事情就是发生在十八盘。”秦黎说。   我笑,“是啊,都流传得那么广了,你从哪里听来了?”   “现在太学里的那些人都知道有个茶馆叫十八盘,十八盘有位侠义的穆老板。”秦黎慢慢叙述,我听完笑意更甚,“你对小穆不了解,你不知道她有多厉害。”   “对你也是,我一点都不了解,你还知道多少不应该你知道的东西。”秦黎语气平淡,却还是让我觉得不舒服。   “想问什么你就直接问吧。”我敛了笑容。本来我就不喜欢绕弯子,只是怕你受不了我这么直接。   “知道你什么都能够知道,我想问什么你必然知道,我对你精心准备的答案没有兴趣。”秦黎迅速接口,语气开始冷淡。   我向来都实话实说,是你们从来不信,帮了忙都要怀疑居心,我何必吃力不讨好。我语气也冷下来,“我遵照你的意思,不要丢脸,其他,你还想苛求我什么。”   秦黎忽然停下脚步,不知道为何有些生气。又是对视,这孩子,真以为我光看个脸色就猜出他想什么,就做他想要我做的么,以为我是小叶,还是当我是神仙。   一会,他像是泄气了,轻声说,“这次你考得第十位,很好。早点歇息,明日还要学武。”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懒得揣测他的想法,松了口气,只想着回去和小穆庆祝。   在跨入十八盘的那一刻,我居然有点怯场。   这些天,小穆凭着她那蛊惑的说辞,天生的亲和力慢慢让于兰松了口。于兰虽然最终都没说出她心上人的身份,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想知道的是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个,于兰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细细拼凑,原来不过是个简单的丫头少爷的故事。   于兰是秦黎姐姐秦释的人,从小跟着秦释,当然,从小就见过秦黎,然后慢慢熟悉,像所有坊间津津乐道的话本里描述的一般,下人喜欢上漂亮能干的小少爷,而从小在众星捧月的环境下长大的小少爷却喜欢朴实真诚的丫头。一个宅子,寂寞无聊,总是容易擦出火花。   后来,少爷当然还是少爷,过着少爷的舒服日子,必然有少爷的责任和规矩,丫头知道自己身份,只能硬下心肠,在外从军,想功成名就回来,迎娶自己的心上人,谁知,在一场大战之后,喜获军功之后,确是听闻心爱之人已嫁他人。快马加鞭赶回,却已迟到三月。   那时,小穆说得很是不屑,我却觉得有些惆怅,感叹起能有这么段美好真挚的感情,也算是青春年少美好的纪念。小穆听闻,鄙夷地哼了一声,“如果只是花前月下,我也不说什么了,可关了房门,放下床帘,那就叫龌龊。”   那这样,我非得撮合他们不可了。当时听说时郁结的心情到现在都没有好上半点。   可再犹豫,该做的还是要做的。在雅间里泡上茶,备好上好的点心,我吩咐小穆请于兰上来坐。   “于姑娘,你的事,我从穆东家那里听说了,虽然我知道姐姐难过,但姐姐不能像现在这样怨天尤人。”我率先开口。   “小庄你没经历过,你不懂,我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人的事,老天却这样整我,我还能如何?”明明还只是上午,于兰居然已有点醉了。   “于姑娘,麻烦你听我多说两句。老天就喜欢看这世上的悲欢离合,才让我们这一辈子经历那么多事情。说句实在话,谁背后没点故事。你看那巷子里的乞丐,保不准背后有多少辛酸悲苦,可他们经历的那些又有什么价值?大多数只能一辈子闷在他们自己肚子里。这些人的故事,要在我这,也不过是一顿包子的价值。”我抢过于兰手里的酒壶,喝了一口,然后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那我这事在小庄眼里也是一文不值,活该的事么?”于兰冷笑,却在我灼灼目光下,放弃与我争执,喝下面前的茶水。   “非也,我只是希望姐姐振作。我们这,天天说的书场,也是人的故事。多少草莽英雄,帝王将相,为什么他们的故事那么让人津津乐道?其实不过是知天命,尽人事罢了。就算最终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可他们曾经的辉煌,别人不会忘记。所以,即便你强不到青史留名,起码要试着曾经辉煌,那么,你所经历的一切,才有传颂的价值。”我又灌了一口酒,再倒一杯茶,“姐姐你听我一句,要尽人事,而不是在我这里买醉。”   “可就算他日我风风光光回来,他也再不是我的人,一样还是心痛,何必还让他听闻,不如消声秘迹来的好。”于兰苦笑,拿起茶杯,似乎嫌苦,半天才喝下去。   “这话可不该这么说,我听穆老板说了,你们情投意合,他不是移情别恋,则必是出于无奈,才下嫁他人。若真是有缘无份,不妨说个清楚,好歹相爱一场,好聚好散,你也能跨过这道坎,奔个光明前途。若真是有什么缘故,他有什么打算,你去见他,就是转机。”我又喝了一口,第三杯茶重重放在她的面前。   于兰盯着杯子,没有动。   “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不能在与他一起,既然现在,你可以在我这喝着酒,承担再不能见他的结果,那和他谈谈,还能比现在更糟糕么?”我轻笑,“再听我一句,不要顾忌颜面这种不实在的东西,找他好好商议,多半是会有生机的。”我再灌一口,盯着她的杯子不停地笑,“看,我喝完了,却不能替你满上,不公平呢。”   “小庄,你别喝了。”于兰想夺走我的酒壶,我笑着闪开,抱着酒壶缩在椅子里,对着她笑啊笑,最后笑着掉出一滴眼泪。   “怎么了小庄。”于兰紧张起来,站起来,从我怀里抢出酒壶,看着我,不知所措。   “姐姐,”我攥着她的袖子,直视她的眼睛,“我爹娘就是因为没能说清楚,错过了一辈子,而现在,只能等待下次轮回了。”   我泪眼朦胧,对她一字一句,“天人永隔,就来不及后悔了。”   小穆进来的时候,我想我的眼眶还是红的,脸也有点烧烧的,正在悠闲地自酌自饮。   “怎样?”我问小穆。   “于兰被你吓着了,让我给你准备醒酒茶呢。不过,她倒是两眼清明,大概是听进去了。”小穆笑着,偷偷拿过我的酒壶。“你也是,居然抢她的酒喝,这种劣质玩意,太伤身体。”   我叹了口气,把杯子里最后一点喝掉,“我那可是为了壮胆。希望这些话能把她蒙过去,否则,下次我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小穆想了片刻,才问,“你怎确信秦黎会见她,会想和她一起?”   “你不是说她已经听说,秦家入赘的女子是个懦弱贪财的小人,她怎会放心。”我趁小穆不注意,夺回酒壶一口喝干,“再说,我可一直相信,事在人为。”    ☆、第二十七章 念谁谁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全,最近太累了,估计更新会慢下来   推开门,小穆和小毛贼相谈甚欢,见了我,两人都停了下来,小穆撇撇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出去。   “难得看见小木头都跟你赌气。”小毛贼笑着起身,“什么点心?”   “特制甜死你不偿命梅花糕,按你的要求加了超级多的豆沙。”我咬了一口,一脸平静地塞进他的嘴里。“好吃吧。”我一脸坏笑,看着他皱着眉头,却还是把东西给吞了下去。   “小穆为什么跟你生气?”小毛贼问我。   “她没跟你说么?”我躲开了,把东西放在桌上。   “我要听你说。”小毛贼跟上来,“都甜成这样了,也不用这样折磨点心。”   自从去见过于兰,我便天天坐立不安,也不知道是期待发生些什么,还是害怕发生些什么。十八盘我也不去,每日在府里的花园里逛来逛去,像是魔怔了一般。   终于还是被我逮到那么一天,见小叶满头是汗,匆匆忙忙穿过花园,我跟了上去。   远远躲着,看见小叶焦急地跟秦黎说些什么,秦黎似乎也很激动,小叶对着秦黎又拉又拽,秦黎还是巍然不动,小叶急得跺脚,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拿出一件东西往秦黎手里塞,秦黎开始不接,后来似乎看清是什么,愣了,却忽然暴怒,似用尽力气,把那东西抛了出去。   闪着一丝金光的东西无声地没入我身侧的泥地了,一点光泽都见不到了。   我捡起来,拿袖子使劲擦,那样讨人喜欢的蓝色,怎能让它就这样埋没了去。   小叶跑过来,看见我,愣住了,回头看看秦黎,忽然对我怒道,“把东西拿来。”   我淡淡地笑着,把玩着戒指,“这东西可是很贵重的。”   小叶听见哼了一声,就要来抢,我闪身,伸腿,接下来就见他向前一仆,脸朝下倒在地上。我弯了腰,凑近他说,“我这是为你好,下次再这样,遇见小穆就要断腿了。”   我的语气阴冷,刚过来的秦黎白了脸色,一言不发。   我还以为他只会脸红呢。想着那不着边际的东西,我笑着跟他说,“我们去书房说话吧。”   秦黎一个字都没有反驳,甚至没有看小叶一眼,拉着我就走。   “然后,我就跟秦黎摊牌了,把我跟秦将军的约定都说了,然后,撮合了他们两个。”我眨眨眼,怎么都有点睁眼说瞎话的感觉。   “那么,你跟秦将军的约定,是不能说的事情,还是你不愿说的事情?”小毛贼眼都不抬,却一语中第。   “对小穆我不愿说,对你么,也不是不能说。”我笑笑。   “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把所有功劳都给小木头,在秦家尽力,完全不顾自己。”小毛贼忽然转了话题。   我绞着手指,“你知道的,没有小穆我活不到现在……”   “你到底想做什么?别老说以前以前的。”小毛贼厉声打断我。   “小穆都跟你说什么了?”我抬头问他。   “你也知道,她不比你傻。”小毛贼瞪了我一眼,“既然不是不能说的事情,那就告诉我。”   进了书房,秦黎锁了门,靠在门边,不说话。我一直在玩戒指,一定让他心里很不踏实。   “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他说话并不是很有底气,而我只是等着他先开口。走上前,我把戒指塞在他的手里,“你该留着这个。”   他刚想开口,就被我一个手指堵了回去。“你可知道我和将军大人的约定?”   我冰冷的手指滑过他的唇,他的脸有点红,皱眉,却似不解。看来,将军真的没跟他交待过。   “那天,好像是我们成婚的第二天,”我微微仰起头,“秦将军第一次找我去说话,和我约定了一件事,我帮她完成一件事,报酬就是银子,盘下十八盘的银子,就是定金。”我缓缓吐出这些字眼,看着他脸上风云变幻的神色,居然觉得很想笑。“不想问我,她要我干什么吗?”   “那你为何现在告诉我?”秦黎皱着眉质问我。   “我这样待我,我以为你是知道的。”我轻笑,靠近他,挑眉,“不知道是不是隔墙有耳。”   秦黎胸口剧烈起伏,却不得不压低声音问我,“你到底答应了什么?”   “到合适的时间,就让你休了我。”我漫不经心地吐出这几个字,却把秦黎震得倒退一步。   “你那时候就想……”秦黎愤怒了,握紧了拳头,“原来你从未想过,我们……我们……”   “因为那个时候,你就让我知道了你的心思,洞房的晚上还练习剑术,这想要不明白也很难呐。”我一脸无辜,语气生冷。   “那,那秦家的家世财富你就不希罕么,居然就这样轻易答应离开。”秦黎脑子转得很快,也很快就平息了怒气,在我耳边冷冷说到。   我按了按额头,“你就真的要把那些伤人的话都说出来么?”   “我不在乎,你尽管说。”秦黎冷笑。   “好。”我靠近他,像是情人般在他耳边低语,“秦家千好万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将军不愿意,你以为我太学考个名次,就能做官么?或者说,就算我强迫你,她会让我留下污染你们血脉的孩子么?或者,如果我执意不答应,我的命是不是我的还两说,就算被你们不小心弄死了,那最好的待遇,大概就是让你们在尊贵的祠堂里给我弄块方寸之地。你们施舍,不就是想要我感恩么?”   我看着秦黎的脸慢慢胀红,忽然笑起来,“我就说,干嘛说这些伤人的话,我可是很心痛呢。”   “我真是败给你,小穆听见,不给你气死才怪。”小毛贼没忍住,插嘴打断了我。   “你不觉得我挺帅的,我可是出了口气呢。”我小声嘟囔。   小毛贼差点就把杯子往我脸上招呼了,“有你这么说自己的么,你以为说给他听,他就能心疼你么,他大概想,从来没见过那么傻的人。”   “你不是说他是好人的嘛,我也就说着玩玩,他怎么想,我无所谓。”我小声说。   “你……”小毛贼捏着杯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别生气,”我笑嘻嘻拉过他的手,解救下杯子,“嘻嘻,我也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就是喜欢听你说我嘛。”   小毛贼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脸我简直不可理喻的表情,“后来呢?”   秦黎一直不说话,只一直盯着我,看得我连笑都不自在了。   真傻,说这些抱怨的话,还不是期待他有点良心,但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出他能为什么内疚,不过是满足了我想要嚣张放肆的心理。我咬着唇,看着他胸前的绣线,弯弯曲曲缠绕在一起。   “你要怎样。”他的声音在我头顶想起,我抬头,笑得相当没心没肺,“保住命,为将来谋点福利罢了。”   “那你怎知,我娘利用完你以后,还会愿意给你银子?”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皱眉,“秦将军原来是这样的人么?”   秦黎失言,吸了好几口气,才摊开手里的戒指问我,“那这是什么意思?”   我伸出手,两只戒指并排在一处,“既然是做戏,我不想毁了你的姻缘。这个,很贵重,我就不会把我的送给你。”我笑着把手缩了回去。   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细微表情逃不出我的眼睛,我眨眨眼,转了头,轻声道,“有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才修得这姻缘。我成全你,那你能不能让我在这的日子平平安安的过去?”   “你到底要什么,这毕竟不是小事,”秦黎顿了顿,似乎在想措辞,“万一有意外,不仅你我身败名裂,秦家的名声……”   “我知道,我不会替你们秦家丢脸。这话你跟我说过上百次,我记住了,也会照着做的,”我打断他,抬头镇定地看着他。我还没有那么不要脸,利用别人的感情威胁人,不懂得物尽其用,也不会贪得无厌。“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要的不过太平度日,好聚好散,离了这里,下半辈子平静生活。我要你做的,是平等相处,管好你的下人,别让他在我面前耍泼,不要欺负我们家小穆,也不要再用我的出身来教训我,我想这些对你而言,已经很困难了。”   “你有你的身份,我有我的身份……”秦黎低声反驳。   “是,你有身份,那她呢,她又哪里比我强,怪不得你不理她,原来是为了你的身份,我们这种出身就活该让你这样的玩弄欺负么!我看你也不用去找她,我替你把戒指还回去就是了。”我冷笑打断他。   “你……你见过她?”秦黎一把抓过我伸过去的手,眼神锐利起来。   “碰巧,见过一两次,她并不知道我跟你的关系。”他捏得我好痛,挣扎了两下,毫无用处,“你信么,这些天,她天天去十八盘买醉,要小穆搀扶着才能回去,一回去就倒在床上,口里反反复复喊着念卿……”他听得我如此说,手下越发用力,我笑不下去,开始使劲挣扎,连指甲这种东西都用上了。   他终于松了手,胸膛起伏,我红了的不只手腕,小声在那吸鼻子。   “手。”小毛贼开口。我笑嘻嘻把早就没事的手腕伸了过去,看他小心捏着,用手指轻触,痒痒的,我笑个不停。   “还笑,他真的用力,绝对捏得碎你的骨头。”小毛贼仍是轻轻捏着我的手腕,“下次你小心些,别靠他那么近。”   “没下次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他答应了。”   小毛贼头都没抬,默默松开我的手腕,把我那块糖加得跟面粉一样多的梅花糕给吞了进去。   “听说,你替他们安排了见面?”半天,小毛贼才再开口。   “是,让钱姨请于兰到叔叔那,然后,我亲自送秦黎过去的。我没进去,不过晚些时候我要去接他。”我点头。   看我面无表情的陈述,小毛贼也只是无奈摇头。“来,戒指拿来看看。”   我乖乖递过去,小毛贼仔细翻看,感叹出声,“连我都见过成色那么好的,还好你娘不懂行。”   “懂行也没用,她哪里敢拿出来卖。”我冷笑,“这戒指流传出去,迟早出事。”   “你亲娘是谁?”小毛贼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我。   “公试的题你怎么得来的?”我反问。   “真是,不能说就算了。”小毛贼回避开我的问题,垂眼浅笑,“当时你那么一心要和秦家结亲,怎么一下子,就算了?”   “你也问这种伤人心的问题。”我嘟着嘴,在桌子下面揣了他一脚,轻声细语地回答,“以前年轻,人傻,现在想清楚看明白了,那些都是我的幻觉,那里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这种话,你才多大。”小毛贼笑起来,“你那些年的计较都算了?想做的事呢,将来呢,你真的就这样,顺了秦将军的心思?”   “秦将军么,估计会后悔的。”我要吃那梅花糕,被小毛贼抢了去,看他笑得那么欢喜,我也不跟他计较,“那些年的计较,都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无关,我想通了就好。再说,将来,我有银子,能依赖小穆,实在不行还能找你救命。”   我悄悄探头跟他神秘兮兮的嘀咕,“小穆虽然不和你说,她有她的执著,跟我比起来,她才更现实,更努力,所以,她会出人头地,我嘛,就等着享福了。”   “傻丫头。”小毛贼浅笑,拉过我的手,替我戴上戒指,轻轻叹息。    ☆、第二十八章 五君      “庄姐姐,庄姐姐。”门外传来明珠轻轻的声音。“苏公子在楼下。”   “真是难得,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小毛贼一下飘到里间,趴在窗口向下望,我也跟过去,看见小穆正热络地和苏景说话。   似乎感觉到我们的眼神,苏景向这望了一眼,没有跟小毛贼对上,对我,也只是扫了一眼。   呵,小毛贼轻笑一声,凑过来,低声道,“怪不得你喜欢,秦楼楚馆的妙人呢。”   我的脸色估计不太好看,偷偷瞄了一眼窗外,对上两双探究的眼睛。   “你见过他?”我问。   “一次,他善歌舞,姐姐有次请过他。不过,”小毛贼拖着长长的尾音,眯起好看的眼睛,暧昧地在我耳边吐气,“据说,他已经名花有主。”   我眨眨眼,闷了半晌,才想到我根本不应该在乎这事,“别听小穆瞎说,我对他没什么想法。”   “那更好。”小毛贼随手关了窗子,“那你就多和他一起。”   我想了想说,“这样有必要么?”   小毛贼看似在笑,语气却是严厉,“你一时兴起说的话,就算秦黎不计较,也保不准别人不计较。言多必失,秦将军心眼不算多,却下手狠辣,而齐正君,连我爹都未必是对手,你一举一动,别想瞒过他。你以为你不做小人,别人会信你么?自你提出钱财那刻,便无怪旁人把你当作小人看待。”   “那,我多和苏景相处,便正中他们的下怀,好色贪财的女子,提出那样的要求合情合理。而且还不能声张,要适度,让他们小心发现,这样秦黎也可以放心,我成全他不是别有用心。”我平静叙述,抬眼看他。   小毛贼睫毛扑闪,笑容甜美,“谁要你趟这浑水,自作自受。”   “那你也别给别人抓到,”我邪恶地回嘴,“你自己狐狸尾巴那么大,迟早要露馅。”   “对了,秦黎的姐姐过几天就到了,你这两天也该准备起来了。”小毛贼忽然转了话题。   “还没人跟我说过。”我讪讪,“居然那么快。”   “秦释脾气耿直,喜兵书,好说话,会对你胃口的。”   “这话你应该跟小穆说。”   “你真的放心让她去?刀剑无眼。”   “这话,你更应该跟她说去。”   “你们两个,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迟早撞南墙撞个头破血流。”小毛贼耸肩,摆手要走。   我忍不住追上去,拉着他的袖子,踮起脚,在他耳边低语,“小心些,不方便就别来,别太辛苦,下次再见你瘦了,就请你吃比这甜两倍的梅花糕。”   小毛贼愣了一下,才浅浅弯了弯嘴角,轻声道了句,“知道了。”   “孤男寡女那么久,有那么多话可说么。”一下楼,就听到小穆埋怨。   “苏景走了?”我问。   “走了,看到你们那样,能不走么。”小穆哼了一声,“说服他明天再来,我真是不容易呐。”   “谢谢你,小穆。”我正经行礼道谢。   小穆弯了嘴角,却还是冷冰冰地瞪我,“那事还没完呢。”   不说我还真忘记了,秦黎还等着我接他回家。   马车停在巷子口,我坐在马车里耐心等待,猜测秦黎的反应。   秦黎一掀帘子,矫健上车,脸上淡淡的笑意,似乎遮都遮不住,总是淡淡的透出来。   我发现,除了那次在张怡宴会上的假笑,我居然从来没看见过他笑,更不用说这么笑了。挺好看的,于兰真是好福气。   戒指他就这样戴在手上,我淡淡一笑,提醒他拿下来。他点头,挂在皮绳上,藏在胸口。   他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问。   苏景在下午准时出现,就在说书开始前那么一小会,却足够我端茶送水,安排妥当。   前阵子轰轰烈烈的拐王传奇已经换成婉转缠绵的西厢记,我想,苏景应该也喜欢这样的故事。   这次苏景来,比上次拘谨了些,说话客气,甚至都不怎么看我,问起于兰的事情,也是一个劲的感谢。我一句句应着,对这样的生分并不喜欢,却只是浅浅笑着。   大段的时间,外面鼎沸嘈杂,我们之间只有沉默,他常常躲着我注视的眼神,而偶尔他看我的时候,我却又忍不住转过头去。   他没有听完说书就要走,走的时候,放下一包药材,说是知道我身子不好。我心里涌现说不出的感觉,喊住他,“下次什么时候再过来?”   他回头,笑容极淡,“有空就过来。”   我忽然不安起来,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他见我不说话,便转身要走。   “苏景……”我又喊住他,咬了咬唇,轻声道,“这几日我都在这,有空就过来吧。我……我希望你能常过来。”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想到小毛贼的叮嘱,满脑子都是那日明晃晃的阳光和翠绿的草地。   他面无表情地轻轻颔首,他的想法,我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他走了,我关了门,趴在桌上,喝他喜欢的黄芽,不知为何有些气闷。   在十八盘呆了两日,没见到苏景,却迎来不速之客。   上次断财的事情,已经成功让小穆和京兆尹认识了,这次拐王的事情,据说两人私下已经熟稔,只不过我常不在,也没机会见到。这次,京兆尹又过来,我本来并没有想去见一见的心思,没想到掌柜过来找我,一脸不安的表情,“小姐,东家让你过去,说是来了贵人。”   我皱眉不解,还是不敢怠慢,整了整妆容,端着茶水糕点进去。   小穆和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相对坐在左边,右手边的榻上,斜靠着位年龄和小穆相仿的女子,衣着华贵,眼神极冷。   我摆出招牌笑容,上前倒茶,听到小穆向左侧的女子介绍,“这是舍妹小庄。平时身子不好,只偶尔来茶馆招呼雅间的生意。来,见过京兆尹大人。”   我缓缓见礼,京兆尹好脾气地笑笑,看上去很和气。我转头望向右边,京兆尹还没开口,右边那人一个手势,我心下明了,端了茶过去,客气招呼,“小庄见过小姐。”   榻上的人略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一手接过我的茶,一手对京兆尹做了个手势。   京兆尹对我开口,“听说这茶馆的本子有不少是小庄写的。”   “这茶馆的本子都是说书的张姐写的,我不过和张姐讨论过些情节。”我顺从回答。   “那这次拐王的本子小庄有掺和么?”京兆尹端起茶喝了一口。   “这次都是穆姐姐的事,小庄看在眼里,便和张姐商量着写出来,也算是个纪念。”我回避着京兆尹的眼神,想不明白为何她会在意这个。   “外面人都说,穆老板聪明绝顶,我还真有几个问题请教,穆老板可别让我失望。”右边的那女子忽然开口,眼神却一直看着我,让人不自觉想要回避的眼神,配在这张和小穆有三分相似的脸上,让我有诡异却熟悉的错觉。   “或者,会写本子的小庄也可以替我解答。”那女子微微勾起嘴角,却根本没有要笑的意思。   她其实就是来找我的,我有些紧张,看了小穆一眼,镇定下来,笑着回答,“可以让小庄我试试,万一失言,还望小姐不要见怪。”我上前一步,低眉顺眼站在她面前。   那女子坐正了身子,似随意说到,“就三个问题,小庄不必想太多,快些回答就是,我耐心有限。”   “是。”我头低得更低,心里越发有不祥的感觉。   “察隅攻城,城破,一妇偕儿子逃亡,一己子,一兄子,途遇兵,只能偕一子,弃何子?”女子停下,容我思量。整间屋子寂静无声,我清晰听到我的呼吸,还有我清晰地回答,“弃己子。”   女子冷笑,“一驻边妇人,怕无法如此高义。”   “不是高义,而是最佳选择。请小姐耐心听我说。”我微笑,豁出去了。“小姐说遇兵,未说哪国的兵。本国人,见其弃己子,必救之;见其弃兄子,孩子性命也定得保,可如遇小姐这样的人,她的性命就难说了。再来,遇察隅兵,无论弃何子,可能都保不住性命,然,弃己子,遇高义之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所以,这样算来,该弃己子。”   那女子冷冷看着我,带着探究,我顺从的低下头去,“小庄妄言。”   “一人横死街头,疑犯二女乃姐妹,皆言自己杀人,如何断?”女子再问。   我略加思索,回答,“问其母。”   “如何?”女子抬头,神情越发严肃。   “知女莫若母。如一女善,一女恶,母亲必定知道,指认之人一般无错,还可询问邻里以确认其母有无偏袒之心。然,二女争相承认,恐本无意伤人,二女亲善,不忍对方获罪,其母又无法指认,那正好寻个台阶,从轻发落。”我轻声回答,语速颇快,一气呵成。   女子探究的目光越发直接,我努力镇定,才保持住恭顺平静的姿态。   “最后一问。”女子停顿片刻,才缓缓道,“二女争家业,长姐如母,有恩,三妹持家,德才兼备,该支持何人?”   我不假思索,吐出两个字,“自立,免相争。”   “大胆。”杯子碎在我的脚边,白裙子上一片狼藉。我躲开碎片,缓缓跪下,低头不语。   “五……五小姐。”京兆尹有些局促地开口。   我五雷轰顶,低着头,指甲刺进掌心。那女子玄色的绣鞋一直在我眼前,如此精美的绣线,精美得让我心惊。   忽然,我的下巴被人捏住,强迫我抬头,对上一双暴怒的眼睛,“秦庄果然名不虚传,不简单呢。”    ☆、第二十九章 实话      好痛。五小姐居然用那么大力气,指甲都刺进我的皮肤里,我被迫抬头,正面应对她铺天盖地的怒气。   “你以为没人会知道你是秦庄么?”她冷笑,手下越加用力,我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她。很痛,真得很痛,气血上涌,我平静地希望,我说不定可以昏过去。   盯着我一会,她忽然松了手坐回去,开口询问,“你为何隐瞒身份,在这开茶馆又是为何?”   我喘了几口气,淡淡回答,“五小姐误会了,我从未隐藏身份,而这茶馆是穆东家开的。”   “对哦,叫小庄是吧,”五小姐玩味地念着这个名字,“小庄机敏,那么,知道在我面前说假话会是什么结果?”   “小庄不知道,不过,小庄向来喜欢说真话。”我低头顺从回答。   “抬起头来,别让我再来帮你。”五小姐一脚踢在我的腿上,我咬着唇,乖乖抬头。   “听话。”五小姐满意抬头,看了眼我身后的小穆,“不如小庄发个誓如何。”   我举手,“五小姐要怎我怎样发誓?”   “如果说假话,就让穆老板被活剐。”五小姐眯着眼威胁。   她话音刚落,我毫不犹豫重复,看着她眼里情绪翻滚,我反而冷静下来,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本来就没有比小穆更重要的东西。   五小姐站起来,居高临下,一把拔了我的发簪。窗子没关,外面阳光灿烂,我细细的浅色发丝在风中飘舞,滑过脸颊,痒痒的。   “小庄的亲娘是察隅人吧。”五小姐看似不经意地用手指绕着我的头发,其实拉得我很痛。   “是。”我简短回答。   “你亲娘叫什么?”五小姐又问。   “江韵瑛。”我回答。   “察隅人怎会是这样的名字?”五小姐不信。   “我爹这么叫她,我娘的察隅名字太长,没记住。”我一脸无辜。   五小姐一点都不信“是你爹不愿提起,还是你年幼,为何母亲的名字都没记住?”   “母亲的名字太长,爹都不全知道。”我看着她回答,把她的不信全看在眼里。   “那你知道多少?”五小姐穷追猛打,我眨眨眼,“我知道的,就大概有‘不’,‘西’,‘阿’,‘英’之类的。”   五小姐问不出什么,似乎不太满意,“那你爹叫什么?”   “何仁山。”我回答。   “那你爹还叫过别的名字么?”   “从我记事开始,我爹就叫这个名字。”   “那你听说过你爹还叫过什么吗,别人说的,或是他自己提的?”   问得真细,我暗暗捏紧拳头,“多了,据说爹带我逃难的时候,叫过很多名字。”   “一个个说。”五小姐不想放弃。   我想了一下,说,“我记不得许多,记得的有方何思,许成,钱念京,张远君,梅斯……”   “好了。”五小姐不耐烦,厉声打断,“我问你他可姓过秦?”   “五小姐没听说过么,秦家满门抄斩的时候,秦太君勒令所有秦家军所有没死的都不许姓秦,我爹也算秦家军中人,就算以前可能姓过,那次之后,又怎会再提?”我轻声嗤笑,结果却是又挨了一脚。   “秦家军是不会有你这种无耻后人。”五小姐这点倒是很信,“那我问你,你又为何入赘秦家?”   “父母之命。”我顺溜出口。   “那这十八盘,又是何意?”   “这十八盘是穆姑娘开的,万一我有个万一,也好给她留条生路。”   “那你在公试的答题和这的话本有何关系?”   “碰巧我知道那些事,答题和话本也是因为我爱看好戏。”   “呵,好戏。”五小姐撑着头靠近我,“不知我这次来,小庄会写怎样的话本?”   “五小姐过虑,这的话本,就是些才子佳人,奇淫巧计,市井传说的东西,小庄哪敢用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污了小姐的眼。”真是,你求我写我都不要写。   一阵风吹过来,我的头发飘起来,遮住了眼睛,五小姐忽然兴致很好地伸出手,撩开我的头发,“仔细看,小庄还是个美人。不知,小庄有过几个男人?”   够狠,这话你也问得出来,果然不是一般的有教养,我十分想要骂街,却还是平平静静地说,“小庄是处子。”   五小姐像听见什么一样地大笑,笑完了,才缓缓道,“我想秦黎那小子也不会让你碰,不过,听说你也不止他一个。”   “要验么?”我的语气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   “正好,我看小庄满头是汗,脱些衣服,大概会舒服些。”她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就像说‘我渴了,要喝茶’那么普通,而不是像老鸨冷冰冰地说,‘把那个谁谁给我剥了,让我验验。’   小穆似乎坐不住了,椅子响动,而后,听见京兆尹低低的咳嗽,我没有理会,早在五小姐说完就开始解腰带,脱得只剩洁白里衣,我三两下撩开袖子,红色的印记清晰可见。   五小姐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我心里的冷笑几乎喷涌而出,姿态恭顺,抬眼看她。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要过去的时候,没了外衣的我再藏不住手上的戒指。   “那个给我看看。”五小姐开了口,我却不能给出反应。   “伸手,”她怒喝,甩了袖子,茶壶就招呼到了我的脸上。   碰,椅子倒地,我知道是小穆忍不住了。不能让她冲撞五小姐,咬咬牙,我把手伸了出去。背后,响起京兆尹喝住小穆的声音。   五小姐又一次抬起我的头,满意地欣赏我的表情,笑得欢喜。温柔拉过我的手腕,拍拍我握拳的左手,见我没有放松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用力一转。   我痛得几乎仆倒下去,却听她在我耳边温和细语,“小庄怎么把礼数都忘了呢,我这也是为你好,以后在这样,可是要丢命的。”   嘴里淡淡的血腥滋味,听着这熟悉的话,我认命地闭眼,低头叩首,“小庄谨尊教诲。”   “走吧。”五小姐开口,“多谢小庄招待,我五君很喜欢这里。”   “小穆,送客。”我低低看着她的绣鞋,没有抬头。   “对了,小庄以后这表情,也记得要改改,否则会吃更多苦头。”她温和在我耳边说完,起身离开,小穆和京兆尹跟了上去。   我软软倒在地上,眼前只有屋顶横梁,我却多么希望能望到天空。   “庄姐姐,庄姐姐。”小穆前脚出去,明珠小丫头的声音就怯生生地响起。   怎么出去都想不到关门,真丢人。我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充耳不闻。听见小丫头咚咚咚跑过来,犹犹豫豫拽了拽我的袖子,颤巍巍地叫我,见我没有反应,声音里带了哭腔。   又有人走过来,大概是小穆,我想,真希望她快点把明珠打发掉,可是等了一会,还不见动静,我慢慢睁开了眼睛。可就在这时,我被人打横抱起,轻轻放在榻上。   是苏景。我看了他一眼,自嘲地笑出来,今天黄历上一定写着诸事不宜,老天怎么不一个惊雷把我劈晕,还嫌我出丑出得不够么。   大概我的笑容太过诡异,苏景皱着眉,捡起我落在地上的衣服盖在我身上,又掏出帕子替我擦汗。   “苏公子请回吧。恕小庄无法招待。”我的声音哑哑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不像我的声音。   苏景有些担心地看着我,问,“可要请郎中来看看?”   “不用,我会送小庄去。”我还没开口,身后传来小穆冰冷的声音。小穆脸上一点表情都无,过来扶我,“可还起得来?”   腿还麻着,手腕又痛,我苦笑着靠到小穆身上。   “冒犯了。”苏景忽然插进来,一把抱起我,“穆东家,马车可准备好?”   小穆眯着眼看了看苏景,没说话,开门出去。   他的怀抱相当安稳温暖,我第一次被人抱,却很自然把脸埋进他胸前厚实的棉布衣服里。丢脸啊,丢脸啊,他一路走我一路想,把他的衣领攥得皱成一团。   小穆似乎想阻止他上车,苏景却不容分说,抱着我上车。快要哭出来的明珠也钻了过来,小声叫我的名字,却被小穆一声闭嘴吓得没了声音。   马车明显不稳,我却很舒服,这个时候,任何能让我埋头躲避的地方,我都喜欢,我现在,真得很想鸵鸟,什么都不要想。我没有睡着,却努力装作睡着。   我知道他抱我下车,听见钱姨吸气的声音,明珠轻轻跟在身后吸鼻子,而小穆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最后,听着钱姨把人都请出去,我才慢慢睁开眼,一眼就看见小穆跪在我的床前。   我伸出手扶上她冰冷的脸颊,“别这样,等下回家,还要靠你演戏。”   小穆低着头,一言不发。   “等下回去,就说我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还好只是扭伤了手。”我慢慢坐起来。“好了,准备回去。”   小穆哽咽出声,“我对不起小姐……”   “好了,这不关你的事,不要再提,你知道我不想再听。接下去的事都靠你了,如果今天你觉得有什么欠我的,就好好努力,以后全还给我。”我摇摇晃晃迈步,接过钱姨的药,对着她微笑,然后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回去了,记住,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自作聪明太过招摇,不就是引人怀疑么;戒指遮掩得太过明显,不就是让人来夺么。爹爹在的话,一定会敲着我的头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爹爹也会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摸摸脸,笑了笑,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做呢。    ☆、第三十章 相处相知 作者有话要说:  计划春节出门远行,忙着准备,外加受到年终工作打击,更新问题,不能保证了   “戒指呢?”去太学的路上,秦黎就敏锐地发觉。   “没了。”我轻声说,靠在软垫上,藏起手指。   秦黎愣了一下,才问,“到底怎么了?”   我知道,那样的说辞他不会相信,只能对着他笑笑,垂下眼,尽量表现得平和。   “不用太勉强,太学里没什么重要的事情。”秦黎小声关照。在小叶有点诧异的眼神里,我微微点头,“没关系,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做,太学反正也清闲,倒还比较有意思。”   他审度一番,还是宽容的什么都没问。   五君为什么来找我,我一点头绪都没有。这突如其来的事,我完全懵了,到现在这个地步,我逃避不去想什么,而那个戒指,就当真的掉了好了,我估计是拿不回来了。说不定其实五君一出门,就已经把戒指丢掉了,这样的想法,让我的心情非常糟糕。   一个人胡思乱想,不如在有人烟的地方,让自己忙碌起来,避开小穆让我更加不安的眼神,就这样,挺好。   只是常常会看手指,少了点东西,总觉得怪怪的,不习惯。   不经意,总对上秦黎的目光,这回,顶不住的总是我,果然,心虚是件很讨厌的事情。   “过两天我姐姐就要到了。”回去的路上,秦黎忽然跟我说起这件事,“十八盘那边,你就别去了,准备下,到时候,总得和我一起应对些事情。”   “恩,那我今天早些回来。”我点头,“要麻烦你了,我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秦黎顿了顿,放慢脚步。看着小叶一个人走远,秦黎才轻声说,“你到底算我们秦家的人,秦家的声名还是可以起些作用。”   我抬头,正对他漆黑深邃的眸子,浅笑,“我有分寸,以后真出事了,我会找你的。”   秦黎似乎并不太高兴,又甩下我走了。这脾气,我还真摸不清楚。   到十八盘的时候,跑出来迎接我的是明珠。   “穆东家说今天她去钱先生那里,不过姐姐你吩咐的东西,我都准备了。”明珠轻轻拽着我的袖子,眼神里还是怯怯的,似乎昨天真地把她吓坏了。   “谢谢。”我摸摸她的头,“去玩吧,姐姐等会做东西给你吃。”   明珠拉着我的袖子不肯放,盯着我一脸紧张,“我要跟着庄姐姐。”   “好吧。”我牵着她去厨房,总觉得她似乎不太对劲。   砧板上,放着猪肉,白菜也都洗好。我把袖子从小丫头手里抽出来,拿起刀,开始切白菜。   明珠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我笑着跟她解释,“现在切白菜,等下把肉剁了,拌在一起,等下擀皮子,做饺子给你吃。”   明珠轻轻点头,没什么表情,大概从没听说这种季节有人包饺子。   可我就喜欢这种感觉,细细切白菜,剁肉,心里非常舒服。而且我这刀工,不用说厨娘大姐,就是小穆也要看傻的。   “姐姐,差不多了吧。”等我回神,白菜都牺牲了好几颗了,我把一堆东西混在一起,招呼明珠过来帮我拌,到底伤了左手,做起事来都不方便。   “我来吧。”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已经不算太惊讶了。真不知道是谁的吩咐,他现在过来,如入无人之境,昨日这种场合,他居然来得比小穆还快,今天,又顺利跑进厨房,掌柜她们也是,怎么不管管。   “明珠,好好干活。”我拍拍小丫头,转身向苏景道谢,“昨天的事,多谢公子。”一个大礼,让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硬生生给我还礼。   “听说书,还请二楼雅间,厨房这种脏地方,公子不该过来。”我轻声说。   身后,明珠又在扯我的衣服,顺带把菜肉馅子都蹭到我的衣服上,扑闪着的大眼睛里,有点快要哭出来的感觉。   我看看站在门口没动的苏公子,再看看明珠,一头雾水。   明珠还在拽,苏公子却低下头去,“庄姑娘,多有打扰,在下告辞。”   这下,明珠真的要哭出来了。   我被明珠吓到了,连忙开口,“苏公子留步。”苏景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我被明珠推了一下,只得再次轻唤,“苏景,我今天做饺子,留下来吃点可好?”   苏景还是没动,明珠忽然蹭了过去,拽着他的衣角,把陷子蹭在他青灰的袍子上。“呀,脏了,对不起,苏公子,进来让明珠帮你擦擦。”   哎,明珠这丫头,我忍不住弯了嘴角,在水桶里浸湿了手绢,“明珠,去拌馅子,别偷懒。”看着明珠带点小期待地偷看我,我只能摸摸她的头,轻轻地笑。   “明珠就这个样子,你别怪她。”我蹲下身子,拿手绢帮他仔细擦袍子。苏景有些僵硬,站在原地没动。   “多谢……小庄。”他犹犹豫豫开口,扶我起来。   “昨天……”想起昨天柔软的棉布衣裳,温暖安稳的怀抱,我居然有点脸红,也不知道昨天的事该怎么跟他解释。   “姐姐,陷子拌好了。”明珠脆脆的声音适时插进来,我对苏景笑了笑,就去忙活。   没弄几个,手腕就开始痛,只能把这事交给明珠和大姐。转头,发现苏景还是默默站在一旁,“要不我们上楼去吧,我这样子也帮不了什么忙。”我把左手伸出来意思一下,笑着出去。   亲自泡了黄芽,雅间光线明媚,我却不想和他对坐,心里总是不自在。   “昨天的事情,我可以起誓,决不说出去。”苏景忽然开口。   我咬了咬唇,还是忍不住问,“你听到多少?”   “我来时你刚进去,明珠跟我在隔壁,不是故意打探。”苏景斟酌着开口,“这事,姑娘也别太介怀。”   我把玩着杯子,声音轻飘飘的,“你既然知道,我就是那秦家声名狼藉的入赘女子,母亲又是察隅人,便不该再过来。”   “苏某不在意外人的说法,庄姑娘为人如何,苏某心中自有定夺,再说,真说到名声,苏某在外人看来都有自裁的必要了。”苏景淡淡一笑,起身,“当然,如果庄姑娘不愿再见到苏某,苏某这就告辞。”   “别。你走了,我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我拽住他的袖子,拦着他。他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出我苍白的脸色,不自然的笑容。他淡淡地笑了,靠在桌边,轻声说,“我也没有别人可以说话。”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见到他了。   “那个,过一阵子我可能很少有机会来这里,”打破沉默,我忙着解释,“你大概也听说了,秦家军这次要和察隅使者进京。”   他点头,“我明白。”   “那你要过来前一天,就知会明珠一声,我会抽空过来。”我边说边小心看着他的脸色。   “好。”他答应,忽然拉过我的左手,解开我自己包得乱七八糟的布条,仔细察看了我红肿的手腕,然后又仔细包起来,“别随便解开,钱大夫的药要记得上。”   我点头,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你也认识钱大夫?”   他垂下眼,捏着我的手腕半天没放下来,“是,常去她那看病。”   我都忘记了,第一次见他,他那副样子还让我吓了一跳,“钱大夫医术高超,上次的病似乎没看见你再犯,可好了?”我问他。   “钱大夫的确很厉害,”他抬起头,笑容惨淡,“也只有她那样的好人才会帮我们。”   我有些惊讶,而他已经恢复一脸平静,“下次去钱大夫那里,请代我向她道谢。”   “好。”我刚答应下来,就听见门外明珠的声音,“姐姐,饺子好了。”   我连忙起身,拉起他的手想要下楼,没想到他用力一拉,我踉跄跌入他的怀里。他靠在桌边,伸手抱住我,他清澈的眼里,淡淡的伤感如此明显。我讶异地忘记反抗,看着他一点点靠近。   他温热柔软的唇压上来,带着黄芽的清香,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睫毛在我眼前微颤,额前的发丝飘到我的脸上,我轻轻闭上了眼。   他的吻比我预计的停留得更久,我却觉得那只是一瞬的事。分开的瞬间,我下意识地睁眼,看见他的目光潋滟,脸颊微红,呼吸急促,很快,他就垂下眼,表情不带一丝感情,动作僵硬,缓缓松开拦在我腰间的手。   “苏……”我还没来得及叫出他的名字,他就闪电一般冲了出去,我想要拉住他,却只是触到衣角,手里抓住的,只有空气。   门口,明珠傻傻站着,端着盆还冒着水汽的食物,眼里也升腾起了雾气。    ☆、第三十一章 见面      上次穿礼服就是在祭祖的那天,不过是在一个多月前,我却觉得像是过了三五载,最近发生太多的事情,我有些应接不暇。   “你可准备好了?”小穆替我梳头的时候,我问她。   她在我背后弯起嘴角,“放心,我哪次让你失望过。”   “那就好。”我看着镜子中的女子下意识看了眼没戴戒指的手,浅浅微笑,“多上点红色,太苍白了。”   “好,小姐。”小穆拖长了音,娇笑,“一定让你像上次那样。”   那天,苏景走了。我站在雅间的窗户边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手心里都是汗,我把冰冷的手背贴在脸上降温,眼睛却一直跟着他,直到看不见。   回头,对上明珠的眼,我居然紧张了,虽然心里清楚,她没看见,她什么都没看见。   “姐姐,你不要嫌弃他。”明珠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开口,“姐姐你别赶他走。”   “我没有赶他走啊,我也没嫌弃他,”我抱起明珠,不解,“我为什么会嫌弃他呢?”   “因为他……”明珠及时刹车,“因为,当年我娘就是这样不要我爹了。”   我搂紧了明珠,轻声问,“明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娘不要你爹了?”   明珠吸吸鼻子,带点委屈地窝在我怀里,“因为我娘听说了爹的闲话。姐姐,那些闲话有时候并不是真的。”   “姐姐知道。不过姐姐没听到什么闲话,明珠听到些什么了?”我小心地问。   明珠转头瞪着我,“那姐姐干嘛赶苏公子出去?苏公子走的时候,表情和爹爹当年一模一样。”   “我哪里有赶他走了,只是……”我大脑一下子短路,居然一点借口都想不出来,心跳加速,脸又开始热了。   这正巧被刚进门的小穆看见,皱着眉问我可是不舒服。明珠这时候果断插嘴,“刚刚苏公子来过。”   在小穆一脸了然的表情下,我结结巴巴找不到借口,光顾着脸红了。   最后,还是忘了问清楚明珠的事情,这阵子忙得完全没顾上她,下次有空,一定得仔细问问,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上她的,小丫头还那么小,怪可怜的。   “……还是去接她们比较好。”秦黎的声音把我从神游天外拖回现实,我仔细听他们说话,发觉秦黎急着去皇城门口等他姐姐,可梁清明显就不同意,原因么,居然是不希望秦黎一个人在那抛头露面。   我挑了挑眉,往更显眼的地方挪了挪。秦黎马上反应过来,“我跟她一起总可以了吧。”   梁清看了我一眼,再看看执著的秦黎,叹了口气,许了。   走的时候,梁清叫住我,“小庄,等下有什么事,麻烦帮着他点。”   宽敞的马车里,只有我跟秦黎两个人,小穆和小叶都让他塞到另一辆车里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盯着他看,好歹给我点解释,这次秦孜什么都没有吩咐,你再不说点什么,我可真要出丑了。   “于兰是姐姐的侍从。”秦黎忽然说。   怪不得梁清不敢让他一个人去。我点点头,“听说她回军营了。”   “回去领罚,她是擅自跑出来的,”秦黎低头,“而且姐姐也不会让她入府。”   “谢谢你没告诉她我是谁。”我笑,看着秦黎有些诧异的表情,“谢谢你让她觉得欠小穆人情。”   “你帮我,就是为了让她欠小穆人情么?”秦黎淡淡问我。   我想了想,说,“我希望小穆有好人缘。不过,你要小心别说漏嘴,说出我是谁。”   秦黎看了我好久,“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笑,“你觉得我该怎么想?”   “你……你当时费心思入赘过来,难道就是为了点钱么?你这心思,弄到这点钱不是问题。”秦黎冷淡看我。   “说实话,我是存了点小心思。”我看着他,笑容温婉,“听了不少你的传闻,也不是没想过跟你好好过日子。”   秦黎一下子懵了,脸也一点点开始红。在我看来,颇为有趣,“我只是想,最好大家都能满意,我可不想做拆散别人的缺德事。大家也都要点名声,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当然,如果你姐姐面前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也会尽力帮忙。”   秦黎还是那样的状态,我看着他俊美的容颜,严肃的表情,自嘲地笑了,“我有自知之明,信不信随你,既然现实有那么多阻碍,愿望理想总是遥远,我不想让日子更加艰难。”   秦黎盯着我,一路都没有再说话。   皇城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马车。和秦家一起面圣的还有察隅来的使者。秦黎不愿在车里等着,我便陪他一起站了好久。   顺着他的眼光,我忽然看见远处飘忽的身影,锦袍敛容站在远处。   没想到小毛贼也来了。   “上次沈颜跟你说什么了?”秦黎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他。   我努力回想,“那次他问我公试准备得如何。”   “还说了什么?”秦黎又问,我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说期待下次还能见到我。怎么了?”   “没什么。”他显然有点在意,心虚地别过脸去,却正好与小毛贼的眼睛对上。   秦黎远远对他点头,沈颜回应,浅浅一个笑容,优雅迷人,但我却觉得不对劲,他的笑容我太熟悉,他表达感情的方式,我也不会认错。   “他怎么会在这?”我问秦黎。   秦黎犹豫了一下,“不知。可能文国公大人也入朝了。”   我略点头,却心生怀疑。说起来,我和小毛贼是同类人,有时候,笑得越是平静,心里越是起伏,并且无论如何起伏,我们都会在笑。   终于,皇城的大门缓缓打开,黑压压出来许多人,各自寻着车骑分散开去。眼角瞥见小毛贼消失在人群里,我跟着秦黎,也迎了上去。   远远的,就看见秦将军严肃冷峻的面容,在扫向左侧,我惊讶发现,秦孜搀扶着跛了腿的女子慢慢跟着。我下意识看向秦黎,发现他的表情略带悲切,却一点都不意外。   天,居然没有人告诉我。我傻傻看着她们过来,一下子,心里恻然。事先想好的说辞,实在不敌现实,看来,我并没有真正认识到,秦家的悲哀。   “秦将军,察隅使者坚持,明日的晚宴,务必请秦家全家出席,我已应承下来。”   听到这个声音,我忍不住轻颤一下。吸了好几口气,我才平静下来,跟着秦黎行礼,听者秦将军应承。   眼前,又是那双绣鞋,我低着头,等待她快些离开。   “那我和沈颜先告辞了。”五君的声音响起,我又没忍住,慢慢抬头,对上的是五君探究的眼神。   我平淡看她,她亦平淡看我,转瞬之间,各自撇开,依礼行事,毫无破绽。   眼角扫到小毛贼不动声色的脸,我有些惊讶,真没想到,和小毛贼有纠葛的女人是五君。忽然想起当年,他劝说不动我,最后笑着叹息的样子,我想起我身边的秦黎,忽然有些明白那种无奈心情。   五君怎么看都不是好相与的人,也不该是小毛贼该遇见的良人。看着站在五君身边的他,站得笔直,笑容虚假,气度非凡,优雅迷人,我心里有些难受。特别是,想到五君第一次见我,就如此对待,如果知道我和沈颜如此亲厚,分享秘密,说不定我们两个都会给她弄死。   “好了,回去吧。”秦将军发了话,我终于解脱,收拾上车。   然而,我总觉得不安,似乎有强烈意念的视线一直落在我的身上。我环顾四周,什么都没发现,可感觉这么真实,我觉得应该不是我想多了。    ☆、第三十二章 纷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小女子在这给大家拜个晚年   一路回来,大家有说有笑,相当温馨。   秦释最初发现,我就是秦黎的妻子时,非常吃惊。   “你长得好像……”   说出前半句,却把后半句生生吃了进去,看了看秦将军,忽然笑起来,“秦庄长得真漂亮。”   我也笑着感谢,对秦释爽朗的笑容印象深刻。   我让小穆在府里等着,因为听说于兰不能跟着秦释,便找借口把小穆送了过去。   “好好把握机会,我只能做到如此。”我拍拍小穆的肩,看着她自信满满行礼,还是有些不舍得。   也许,以后小穆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我不自觉地这么想。从此,小穆再不是跟着我的丫头,将来,也许我会成为她的丫头。   没几句话,就看见小穆讨得秦释的欢喜,被秦释留了下来。我不动声色,接受秦家的打量。还好,没有一点异议。   秦释远道而来,下午要歇息,我不想陪伴秦黎,便借口去十八盘一次。   支着头,眯着眼,我斜靠在雅间的窗口,静静地,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忽然,眼前黑影一闪,窗户关了个结实。   “怎么今天又不走门了?”我莞尔,这样子,还真像是从前。   小毛贼斜靠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还是那时候好,你扒在窗边,却常常睡着。”   “怎么想起那时候了,”我从阳光里起身,绕到他的身边,“可是因为五君?”   小毛贼轻叹,“你还记得么,那时候,我天天听你念经文,才睡得着。”   “那时候,也不知道你都是怎么做到的,每次都彻夜跟我说话,说到我睡着,然后你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我一直想,你白天该怎么办。”我轻笑。   小毛贼也笑,“那时候,我也在想,这个大门不出的小丫头,怎么有那么多奇怪的故事可讲,偏偏,还有那么些意思。”   “那时候,我还在想,那家的少爷居然放着好日子不过,跑来找我这种人说话。不过现在,我才明白,那些深宅大院的日子,果然没好到哪里去。”我耸肩。   “那时,你还一直说喜欢将军,一直说想见识那传奇的秦家,现在这样子,你可后悔?”小毛贼抬眼,笑着看我。   “那你呢,面对她,你到底是不能还是不愿?”我直直看入他的眼里。   他盯着我好一会,忽然抬手,拍拍我的脑袋,无奈道,“丫头你啊,明知道我心意已决,还这样试我。”   我不满地拉过他的手,“还不是你先说的,你还不是不信我。”   “还不是怕你想不清楚,刀枪无眼,你真舍得小穆么?”小毛贼问。   “你也知道我的心意,向来执迷不悟。”我笑,“你今天过来,不会就为了来确定这个吧。”   小毛贼笑得贼兮兮的,“没有没有,我就是来找你叙旧的。好久没找你说话,想你了。”   “想我不知道早点来看我,万一我今天不来,不就见不着了。”我拿手肘捅他。   小毛贼轻松闪过,“这种日子都敢不呆在府里,亏你做得出来。”   我笑起来,仰起头,“我总觉得,这么些日子来想得太多了,想得多,便什么都不敢做了。”   “莫非是为了姓苏的那小子?”小毛贼促狭地笑。   我别过脸去,“我也不知道,一直顺着秦黎,我也累了。”   “小戏子你就是这样,太看不起自己。你值得遇见更好的人,受到更好的对待,别因为他是现在唯一表现出在乎你的人,你就对此贪恋。”小毛贼飘到我的对面,理了理我的刘海,轻声说。“小戏子你不是非常坚强的么?”   我点头,心里却还是有点空荡荡的。   “小心五君。”我们两个同时开口,听见对方的话,也是同时一愣。   看着他的表情,我想他大概还不知道五君来找过我。不过,我这变幻的表情,一点不落全入了他的眼,“怎么,五君找过你?”   “恩,不过她好像不知道我们认识,她只是怀疑我入秦府的目的。”我如实回答。   小毛贼沉吟片刻,才道,“察隅的使者来了,秦家少不了要参加宴会,你这样貌很麻烦,凡事见机行事。”   “我知道,”我轻轻点头,其实,我一点都不怕看见察隅人。   回了秦家,我才知道,下午小毛贼曾正大光明拜访秦家,送上帖子,邀请秦家做客。这次,请的人不仅包括刚回来的秦释,还包括我这个从没出头露面的人。   秦黎告诉我的时候,我一点没注意他的表情,只是后悔忘记安慰小毛贼了,只听他教育我,却忘记了,既然知道了他与五君的纠葛,今日撞见,他大概也很想跟我说一说。   “听姐姐说,在察隅边城,有不少长得像你这样的女子。”秦黎将我送到院子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眨巴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说我亲娘可能是察隅人?”   “我只是想,你可能不太清楚你自己的身世。”秦黎说得很是小心。   “我亲娘是察隅人,我以为你知道的。”我平静回答,“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的。”   “这个……”秦黎犹豫了一下,“姐姐说,在边城,大家都认为你们这种人很漂亮。”   我自嘲地笑,看着他微微皱起眉,垂下眼来,“也许吧,谢谢。”   “这次察隅的使团里,也有这样的人,听说也是不小的官员,也许你可以找他帮你。”听到秦黎这样的话,我讶异抬头,对上的却是双诚恳的眼睛。   “恩,好,谢谢你。”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轻声回答。   他看着我,表情有点复杂,我琢磨不出意思,只能劝他早点回去休息。他没说什么,转身离去,不知为何,让我觉得他居然有点失落。   难道是我表现得不够殷勤么,我纳闷,转身回去没有小穆的院子。   接下来的五天里,我每日还是跟着秦黎上课。小穆只有在早上练武的时候才能见到,她跟着秦释会过来看我和秦黎,对上她总是充满信心的眼睛,我便可以完全忽略掉晚上那一点点孤单。   这五天来,据说察隅的使者已经见过一次女皇,并且来人诡辩,让我们这边的人出了点小小的丑,因此,秦府挺忙的,大概是不想在武术方面再落下风。   而这显然没我什么事情,我天天去十八盘。小穆不在,事情都交给掌柜,我总是有些不放心。   当然,我可能也有私心,希望能遇见谁。   而当又一次见到五君跨进雅间的时候,我觉得我真是非常的活该。   关上门,奉上茶,我乖乖在五君面前跪了下去。   五君笑着翘起腿来,“秦庄不必如此,可以起来说话。”   “秦庄身份卑微,还是这样子容易。”我敛容低头,我才不想起来了再让你踢跪下,折腾。   “最近你这都说什么书?”五君开口。   “朔风击鼓,是秦家的演义。”我回答。   “这样,也到是应景。”五君眯了眯眼,撇着茶沫子,“可这故事,我都听了多年了,本来想过来看看,小庄你又有些什么新花样。”   “小姐您想听怎样的故事解闷,让小庄想想,说不定小庄肚子里还有些。”我轻声应答。   “是么,”五君弯了嘴角,眼神却冷冷的,“小庄可有谋略诡辩的故事,或许宴会的时候,我也能跟察隅人说说。”   我略微思量,马上明白,“那请五君明日过来,小庄一定给奉上合您心意的本子。”   “那就好,可别让我失望。”五君把没喝过一口的茶杯碰地甩在桌上,起身就走。   我揉揉腿,把备齐的东西统统吃光,才无奈唤了明珠,摆上笔墨。   真是,可千万别在我去的那宴会上玩这个,我一边写,一边祈祷。    ☆、第三十三章 值得      文国公城郊的院子居然是在半山腰,从马车下来,要走十来分钟,沿着开着各色芬芳花朵的道路,缓缓盘山而上。   到的时候,天还没有黑,马车停在山下,我沿着土路向上望,看见树影中隐约浮现的对顶重檐。   “从前,这左半边的院子是镇国公府,嘉佑年间才失去的。”秦黎与我并肩,慢慢与我并排走在最后,与众人拉下距离。   “那后来呢,女皇怎么没赐还给秦家?”我淡淡问他。   “女皇赐了,可母亲没要。秦家已经没有许多人,束州的仇也未报,要这宅子又有何用?”秦黎淡淡回答。   “束州不是已经收回来了么,而且秦家也多受女皇恩宠,也算重振家业了。”起风了,树叶沙沙,我的声音听着有些模糊。   “这话,怎么一点都不像你教小穆的。”秦黎接口,“你是真这么想,还是特意教小穆那些骗我姐姐?”   “我有我的想法,小穆也有自己的想法,本来不冲突。”我耸肩笑,“我又干嘛要骗你姐姐,莫非你还怀疑我是察隅的奸细么?”   “你觉得这好笑么,”他定定看着我,表情严肃,“你知道那么多事情,心机又那么重,什么都不说,却希望别人都按你的想法做,你说你可信么?”   我有些吃惊,站定下来,感觉复杂。的确,我从没想过我的所作所为在他眼里会是什么样子,更没想到,我在他眼里居然是这样子。我曾想过,换作是我,嫁给这样的人会不甘心,但没想到,我的小心翼翼在他眼里居然是防备狡诈。   可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不对等的,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错。如果你换作是我,我倒想知道,你会怎么做。   我试着从我这里辩解,“我不知道将军为何选了我,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因为我的手段。我想,你也相信,我再怎么折腾,在你父母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再说,也不只有我有事不说,你的事情,你也一个字不说,我知道些,也只是运气。我心思多,也不过为了过得好些,从我这来说,秦家才是主导一切的,我只是在试着商量,选择对大家有利的道路,达成一致罢了。我可有作出对不起你们的事情?”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不这样想,毕竟,秦家经不起折腾,这你也看到了。”秦黎侧过脸去,看着风中摇曳的花草,轻叹。“我的事情你都知道,对你,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怎么信你。”   “你有什么想知道,可以问我,我又不是不说。”我轻声回应。   “我问你那日跟沈颜说了什么,你的戒指去哪了,你可说了?”秦黎反问。   “我没说假话,不过忽略些细节,难道我问你,你跟于兰都怎么回事,你会一一描述给我听么?”我回嘴。我不说假话,你没能理解到那份上不是我的错。   “你不都使计让于兰都说了么?”秦黎苦笑。   真是,戒心比我还重,我还不是要帮你。我轻声解释,“劝于兰不放弃我是花了心思,可这事,我自认为没有一点对不住你,再说,你要是不愿意,把戒指还了她就是,也省得担心我贪图些有的没的。”   一开口,讲话还是有些冲了,看着秦黎脸色有点白,我也只能平静地看回去,反正我没一点心虚的地方。   片刻,秦黎终于像是下了大决心,凑近,压低声音,“你的心思,我多少猜到些。当时入赘,多少为了秦家的势力名声,现在,你看上更好的,便想着甩掉我,顺便还算做了顺水人情,然后,可以攀上文国公这棵大树。”   睁大了眼睛,我怔怔看着她,气血上涌,绝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仔细看着他的表情,没有一点戏谑的样子,我心里忽然觉得很痛。   见我这样子,秦黎大概觉得他说中了,“我劝你还是别存这样的心思,文国公府不是那么好进的,就算你花尽心思,最后可能也只是一场空。”   “秦黎,你觉得我到底在图什么?”我深吸了口气,展现出灿烂笑容。   秦黎不解地盯着我,缓缓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图什么。”   我仰着头逼视他,“你可有想过,秦将军当时许我官职,我却跑去开茶馆;我知道公试考什么,却还费心思让你知道;在人面前尽量赔小心不丢秦家的脸;人后面,对你对长辈我哪次做得不够了,你说我到底图什么,要我怎样,你们才觉得,我足够恭顺乖巧?”   “你何曾恭顺乖巧过,从来都是锦衣夜行的姿态。嘴上服软,态度却骄傲的要命,你说你不图什么,让人怎么相信。若不是你目空一切,便是自恃甚高,如此放低姿态,必有所图。”秦黎垂了眼,轻声慢语,似乎并不在乎我说什么,而他的一字一句全落在我心上,这话,当年爹爹也曾跟我说过。   我的心情刚有点缓和,秦黎立马泼了我一头冷水。   “只是沈颜决不是你该招惹的人,他中意的女子你惹不起。”秦黎刚吐出这几个字,我就忍不住,伸出手指,狠狠戳他前胸,“沈颜曾说,只有你跟那些显贵子弟不同,明白他真正的想法,现在看来,我真替他惋惜。”   我扭头就走,秦黎愣了一下,一把拉住我,“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放手。”我忽然管不住脾气,语气有点恶劣,咬着唇挣扎。   “他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秦黎的手像钳子,我挣脱不开,他的语气急促,我开始愤怒,“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难道说说话就有罪么。”   “我没这么说,你不要这样。”秦黎皱了眉,却不松手,于是,我们开始沉默的拉锯。   咔嚓。   听到这么轻轻一声,我受惊,一下放松了力气,惊呼一声,踉跄跌入秦黎怀里。秦黎也一惊,赶紧放手,我们哗地分开,满脸尴尬的转头,对上的确不只一双眼睛。   “见过张大人,秦黎失礼。”秦黎对为首的中年女子行礼,我也跟着,眼角却瞄见那总是出现在新婚恶梦里的面孔。   “见过正君,张公子,张夫人,张二小姐。”秦黎一一行礼,我跟着,一一瞄着他们的脸色。其他人都很正常,唯有笑得特别灿烂的张夫人,和脸板得特别僵硬的张怡显得突出,张夫人也是入赘的,因此只见过一次,我牢牢记住了她,而张怡,似乎我们永远是冤家路窄。   一阵寒暄过后,我默默跟着言行得体的秦黎,跟着刑部尚书张大人一家缓缓盘山而上。文国公府门口,早有小伺候着,专等我们这两位‘走丢’的客人。   “干什么去了,那么久不上来。”我听见秦孜悄悄责备秦黎,秦黎不动声色回答,“有些话说,走慢了。”   秦孜朝我这瞥了一眼,低声关照,“有事回去说,在这别出岔子。”秦黎微微点头,默不作声走到我的身边。   我的手腕有点痛,对这种应酬活动又不擅长,很想找个旮旯藏起来,可秦黎并不这么想,老是带着我往人群里去。   “五君和察隅使者在那边。”秦黎忽然开口,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远远看见溪流边的亭子里,五君和察隅使者聊得投机,酒杯也频频举起。这会儿,五君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举止优雅,还带着点点媚,很是动人。而那察隅使者中,与其对饮的是位年轻男子,看上去二十多岁,却已有不少成熟魅力,笑容豪爽,容颜俊美,而且,似乎和我有相似的血统。   “你说的人可是他?”我问秦黎。   “也许,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这几日他出了不少风头,为人到还是谦和。”秦黎审视着他们,微微眯起眼睛。   “你的好意我心领,不过,我并没有想寻他帮忙的意思。”我笑笑,微微侧头,小声说,“张怡过来了。”   秦黎的表情立即纠结了,我心里暗笑,表面上已经做好和他一起表演恩爱的姿态,看着张怡有些紧张地开口,跟秦黎说好久不见。秦黎淡淡回应,也只是有问才答,惜字如金,张怡逐渐开始尴尬,却还不愿意走。   忽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秦夫人也来了,陪我走走,别妨碍了人家叙旧。”沈颜笑眯眯出现,插入我和秦黎之间,一个眼神,就让张怡晕晕乎乎直傻笑,秦黎刚想说什么,沈颜往五君那瞥了一眼,秦黎挣扎一下,还是忍了下来,关照了句,便放我跟沈颜离开。   “怎么了,表情都这样了。”小毛贼的声音轻轻的,还不时与过往宾客点头微笑。   “我们一起,估计会让人误会。”我轻声回答,亦跟着他点头微笑。   “谁误会了,秦黎么?”小毛贼稍稍提高尾音,笑得有些邪气。   “我倒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有点咬牙。   “大概……是五君。”小毛贼带着我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绕上转角的隐在树影中的楼,“这风景好,也没人打扰。”   “我还以为五君不知道我们认识。”我坐下来,居高临下的,那边五君与察隅人把酒言欢看得还算清楚。   “她都能来找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倒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去找秦黎。”小毛贼哼了一声,也坐下来,“不过,她不会再对你怎样,我保证。”   小毛贼严肃的时候,我看着都会紧张,还好,他很快就笑了,指着那边秦黎站着的地方,“张怡从小就喜欢秦黎,也只有她能让秦黎有点好玩的表情。”   “你不早点告诉我,我可惹不起张怡,也欣赏不来秦黎的表情。”我撇嘴,视线扫过,被一个过度明媚的笑容吸引,“那是张怡的嫂嫂么,听说是入赘的。”   小毛贼看了一眼,一脸鄙夷,“那女人也是,就像老鼠掉米缸里似的,老那么笑,也不知道都笑给谁看。”   “说不定人家觉得入赘是件太合算的买卖,飘飘然了。”我又看了她几眼,那笑容,果然有些刺眼。   “她入了张家都三年了,不过一直没孩子。”小毛贼看着我,笑道,“管她做什么,她跟你不是一类人。”   “我知道,你又想教训我。”我回头瞪了他一眼,“还是你自己自求多福,秦黎我能勉强对付,让别人说了你的闲话,我怕你这些年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小毛贼撑着头,笑容有些模糊,“别人早就闲话了,自打那察隅人来了,人家都说,五君的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了。”   那厢,那察隅男人不知说了什么,惹得五君大笑起来,察隅男人亦浅笑着,替五君满上酒,还顺势拍了拍五君的手,五君笑容更甚,看向那男人的目光也更为热切。   “那男人看着好手段,可五君也不是良善之辈。”我轻声说。   小毛贼玩着杯子,笑,“有时候我想,她索性看上别人,我大概就解脱了。”   “怕就怕五君贪得无厌,那你要怎么办?”我问他。   小毛贼自然笑得风流,“我的手段,估计不比他差,要争我也有我的优势。再说,我又不要她的人,还怕抢不过么。”   我浅笑,轻轻踢他,“为了你这院子,这么一家子人,如此委屈自己,你觉得值得?”   “你为了小穆出人头地,在秦府委屈自己,你可觉得值得?”小毛贼反问。   “那如果她不要你,没有权势依傍,你又当如何?”我再问。   “那如果小穆战死沙场,你在秦家,又要如何?”小毛贼再反问。   我看着他,目光清澈执著,明知不该再劝,却还是忍不住问了这许多。他笑着看我,轻轻放下杯子,“自己觉得值得便好,相信你我都如此认为。至于到时候五君不要我,母亲大概会随便找个郡王之类把我嫁了,再不济,我出家便是,还能挽救个族里不情不愿没人疼的可怜庶子。”   小毛贼说得风清云淡,毫不在乎,我看着他的眼,缓缓回答,“如果小穆死了,无论秦府态度如何,我都会走,云游四海,去北方部落学做刀,或是去南方山里学击鼓,偶尔回次京城,给爹爹给小穆上上香。”   想着想着,我莞尔,用力揣了他一脚,“反正你轻功了得,你到时候也可以溜出来找我,反正有十八盘在,估计总够我们生活。”   小毛贼哈哈大笑,“你这丫头,真会想,等我真潦倒到那一步,一定找你接济我。”   晚上,光线昏暗,他的容颜不够清晰,却足够熟悉,笑容如此温暖,神情张扬自信,如此好,如此难得。   我喜欢看他这样,而不是在五君面前敛容的模样,“小毛贼,你值得遇见比五君更好的女人。”   “她能给我最想要的,那便是最好的。”小毛贼凑近我,看着我有些严肃的神情,忽然问,“小戏子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么?”   我叹了口气,苦笑,“我在我爹面前发过誓,永远不说我是谁。不过,我觉得,你马上就能猜到了。”   小毛贼微微点头,轻敲桌面,轻叹,“也许,我并不想要猜到。”   我不再言语,转头看向外面,扫过众人,却忽然与一双锐利的眼睛对上。我被五君看见了。我下意识看向小毛贼,却见他正优雅浅笑,跟五君他们打招呼。我有点不自然地笑,对上另一双眼睛,那一双眼睛里的炙热程度,连五君都没法比,只一眼,我就觉得,他对我极有兴趣。   “唉,好日子过完了,我们得下去了。”小毛贼无奈地摇头,笑着拍了拍衣摆。    ☆、第三十四章 礼物      明明只是可视的距离,小毛贼却带我几乎把整个院子都绕了一圈,才笃定地来到五君他们跟前。这一路,小毛贼不仅让我把这出名的景致全赏了一遍,还让我们出现在所有该看见的和不该看见的人的眼里。   秦黎自打看见我们,就甩了张怡跟过来,小毛贼见了,还不忘打趣一番,秦黎表情有点尴尬,看看我,却没说什么。知道我们要去五君跟前,却执意要跟着。   见我们来了,五君略略点头,倒是察隅人客气跟我们见礼。小毛贼自然地坐在五君边上,倒酒的姿态熟稔。   自我来了,那人打量我的眼神更加直接,在听得我姓秦之后,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秦家的少夫人,这样的姿容,秦将军一定非常欢喜。”   秦黎似乎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却本能觉得这话挑衅,下意识往我前边挪了挪,“秦庄不仅姿容出众,学识才情亦是如此,我很庆幸,能得到秦庄这样的女子。”   “那真是可惜,认识秦庄有些晚了,那么美丽出色的女子,在下也很想结交。”察隅人微微侧头,视线一直在我身上,似笑非笑,根本不把秦黎放在眼里。   听他们当着我的面这么议论我,我心里真是别扭,外加瞥见五君和沈颜别有意味的眼神,我觉得我像是砧板上的肉一样。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我从秦黎的阴影里挪了出来,朝他微笑。   “在下阿部疏勒,这名字可能不合这里的习惯,小庄可以按喜欢的方式称呼。”阿部疏勒一点口音都无,眼睛勾魂似地盯着我。   他的名字让我心里起了涟漪,觉得熟悉,却寻不出头绪,于是只能再次行礼,“秦庄见过公子。”   “大家别站着说话,都坐吧。”五君开了口,阿部疏勒对我微微点头,优雅地回到五君身边,嘴角似是不经意地弯起,举手投足间充满诱人的魅力   我的心也因此一直怦怦乱跳。   自从坐下来,说话的人只多了小毛贼一个,我跟秦黎基本是陪衬,成为他们的好听众。   “他一直在看你。”秦黎在我耳边嘀咕的时候,我正在听那帮人说话。五君告诉沈颜,刚刚赌赢了阿部疏勒,用的就是我写个她的割肉不流血的那招。   “可能因为我的长相,在这不多见吧。”我端着杯子,轻轻说。   “那也不是这样看的,也不知在想什么。”秦黎不满。   我耸耸肩,也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老是这么盯着我,我迟早又要给五君怎么样了。“宴会什么时候结束?”我也跟秦黎咬耳朵。   “不知,往常来说,都要到午夜。”秦黎的答案让我很失望,我又问,“秦将军他们在哪呢?”   “内堂,和诸位大人一起。”秦黎凑近,“刚才你们去哪了?”   “那边一个什么楼,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我们就说话。”我把‘说话’那词咬得特别重。   “我只是问问,没特别的意思。”秦黎声音低低的,“我只怕这里人多眼杂。”   我微微点头,转过视线,果不其然又跟阿部疏勒对上眼,我笑,他也笑,我转头,可总觉得他的视线还在我身上。   “阿部很中意秦庄。”五君似乎忍不住了。我眨眨眼,心想,那么快你把人家的称呼省一半了。   “是啊,”阿部疏勒笑着看我,“秦庄是美人。”   “哈,阿部真豪爽,”五君饶有趣味地看着他,“我们这的男人就算喜欢也不敢这么说,更别说是对已有夫君的女人。”   “我们那虽不那么严,也有不少规矩,可我已入了军籍,又这个年纪了,早不在乎这些。”阿部疏勒把玩着酒杯,波光流转,盯着五君。   纵是五君这样的人,被他这么看着,居然笑容也有些不自然,微微试探道,“纵使国事重要,阿部也不应该不考虑自己的事情。”   “这种事不能强求,在下没遇见中意的女子,当然只能慢慢来。”阿部疏勒往椅子里一靠,眼光又落在我身上,似有些惋惜地说,“可惜秦庄已不是自由身。”   听到这话,我差点把茶给喷了,脸一下子红了。旁边的秦黎也握紧了拳头,脸也有些红。我轻轻拍拍他的手,低声道,“别动气。”   我的手一把被秦黎握住,秦黎像是挑衅,往那边瞥了一眼,而阿部疏勒还是在笑,笑容真假难辨。   一群无聊的男人,我感叹,手又抽不回来,这下,连捧个茶装装样子都不行了。   “秦家人是很小气的,公子你争不过,也别太在意。”沈颜轻飘飘出声,“我们这还有不少好女人,公子可以慢慢挑。”   阿部疏勒不置可否,垂了眼,噙着淡笑,连着喝了几杯,微微流露出落寞的神色,清冷但不伤感,却让人很想安慰。五君看着他半晌,才说出话来,“阿部,我有东西送你。”   阿部疏勒笑着,看着五君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倒出一枚戒指,一脸郑重地奉上,“如果你不嫌弃,可否收下这个?”   一下子,所有人的脸色都白成一片,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气氛一下到达冰点。   五君手里,赫然躺着我的那只青金石戒指。   我的指甲全刺进秦黎手里,他的掌心湿热,依然握得很紧,没有松开的意思。小毛贼浅浅的笑,嘲讽的意味溢于言表。阿部疏勒敛了笑,目光灼灼看着五君,“五皇女殿下,你可知道在我们那里,送青金石戒指意味着什么?”   “要是不知,我怎敢拿这样的东西随便送人。”五君热切地看着他,“我希望你能收下来。”那语气根本不容拒绝。   阿部疏勒的视线从五君脸上移到戒指上,半眯着眼看了一会,忽然拿了起来,仔细摸索着戒指内侧,漆黑的眸子里波涛汹涌,垂了眼掩饰,嘴角弯起,笑容冰冷,语气却淡淡的,“殿下盛情难却,在下只能勉为其难收下来。”   我低下头,再不看任何人。   等我想到松手的时候,发觉秦黎的手被我掐出红印了,我抱歉地对他笑笑,他看着我的神情多少有些担忧。   “放心,我不会丢你的脸的。”我凑近他,轻轻说。   秦黎微皱了眉,忽然出声,“五殿下,请恕在下失陪。”说完,拉拉我的手,让我跟他走。   “那我也失陪了,不打扰五殿下与公子清谈。”沈颜冷冷一笑,也起身跟上我们。   在他们的包围下,我没来得及去看五君的表情,也没能够看到阿部疏勒的表情。   “秦黎,借你们家小庄一会。”沈颜毫不客气,想要插入我和秦黎之间,秦黎有些生气,死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没有挣扎,轻声恳求,“秦黎,我有话跟沈颜说,等下回家,你问什么我都如实告诉你,可好?”   见他不为所动,我终于说出这两个字。“求你。”   秦黎看着沈颜,沈颜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垂着眼,甚至不看他一眼。终于,秦黎像是赌气一般松了手,转身大步离去。   我们又回到小楼上,短短一个时辰,心情却已经跳过一次悬崖。   小毛贼斜靠在柱子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而我一直在玩手。   看着修长的手指,我甩了甩了手,“我爹曾说,那戒指是见证佳话的,不是浪费在孤单人手里的。”   “我倒想知道,我娘和女皇听说这事,会是什么反应。”沈颜表情淡淡的,“她们是不是还是如此执著,觉得就算我做侍君也是好的。”   我轻叹,“你只要你记得你说的,不要后悔自己的决定。”   小毛贼似乎累了,躲在黑暗里,轻轻靠在我肩上,没了声音。   夜宴,果然是折腾人的事情。我站直了,呼吸也很小心,被他压住的头发我也不敢撩。他这样子,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   忽然,小毛贼笑了出来,“大概最后我可以出家,你逃不开秦家,然后我们装死,逃之夭夭,一起云游算了。   我听了,也笑起来,“这样也好,索性不管家世责任,不自己捆死自己。”   嗯。小毛贼轻声应了。一会,便像是按了重启健一般,小毛贼恢复过来,站在光亮处,笑容自在地望着下面。   瞥见角落里寻觅我们人影的秦黎,我忽然有些感慨,“那小子其实也挺惨的,现在一定想,他妻子就算了,连他好朋友都要甩开他,谁都不愿找他说话。”   “哪惨了,我真羡慕他,被保护得这么好,却还不懂得珍惜。”小毛贼哼了一声,“早知道这样,不如让他嫁给张怡。”   “据说张怡好凌虐,怕他吃不消。”我瞥了眼秦黎孤单的影子,“其实他人不坏,也配得到好好爱他的人。让张怡去虐别人好了。”   “噢,你跟姓苏的小子怎样了?”小毛贼忽然换了话题,挑着眉一脸八卦。   “挺好的。”想起那天的事情,我心里总是泛上点奇怪的感觉,表情有点僵硬。   “你还记得那天我说的,他有人了……”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都会身不由己,我并不在乎他的身份。”我打断小毛贼的话,“再说,我又没跟他怎么样。”   小毛贼仔细观察了我的脸色,没有在继续说下去。    ☆、第三十五章 旧识      一直到晚宴结束,我都没有在五君面前抬头,按照秦黎的话,我大概又是骄傲着服软,让人看着牙痒痒的,却又说不出什么。   自打阿部疏勒拿了那戒指,他看我的眼神完全变了,变得深沉许多,变得我更加看不懂。他不再笑,让人感觉更加深不可测,看向五君的眼神毫不掩饰变得锐利,态度客气得挑不出一点毛病。   说实话,大家的态度都变了,真没什么人笑得出来,大家更小心,更客套,说的全是冠冕堂皇的废话,五君试图改变这个局面,但没有人配合。   坐秦家的马车回去,一路上,我听着秦孜秦释两个人小声讨论着刚才宴会上的事情,这个大人那个大人的,还有察隅的使者,这些人我不认识,也没有什么兴趣,便索性想起心事。   说起来,权势真是讨厌的东西,没权势要像我这样忍着,有权势要像小毛贼这样忍着,怪不得人人想当皇帝。我真是非常活该,我心里暗叹,爹当时就跟我讲得清清楚楚。爹爹是过来人,不想让我再走上这条路,可偏偏我答应小穆了,就像当年爹爹答应了小穆的爹爹一样,有些事不能不做。所以,我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戒指没了,爹你千万怪我。   再说,没了戒指,我要是真的想找娘亲,爹爹你也相信我找得到的吧。我又下意识地玩手指,想到阿部疏勒的表情,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想,不过看那样子,应该不会让五君牵着鼻子走,他有什么打算,却不是我关心的事情。但我就是不信,他真是因为我好看而老是盯着我。   想得越多,就越是烦躁。说来,这些事和我都没有直接的关系,我只要让小穆顺利和秦释去边关就行了,到那时候,赚功名就都是小穆伤神的事情了。   虽然,我应该也会去边疆,还有些东西我需要找回来,但,那都是后面的事了,现在,我应该做的就是安分老实,把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从心里清空。我现在没有帮别人的能力,那么,不要让人扯进去,就是最好的。   这样想清楚了,我放下心理的负担,有些疲倦地靠在马车里,听着车轱辘的声音,昏昏欲睡。   下了车,我想起来,我答应了要回答秦黎的问题,便跟着他去了他的院子,没想到那小子却把我送了回去,低了头,什么都没问,让我早点回去睡。我傻乎乎的点头,也就什么都不干,回去睡觉了。   一早起来,发现外面有点暗,一开窗户,才发觉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   坐在窗边,看着时雨时停的天空,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十八盘,就看见小穆惊慌失措地冲进来,锁了门,使劲喘气。   “怎么了?”我被她吓了一跳。   “察……察隅来人了。”小穆边喘边说,语气压得低低的。   我还当什么事呢,“我知道,昨天我就见过一个,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安慰她。   “哎呀,小姐,今天来的不一样,”小穆还是很着急,“我见到阿部疏勒,他看见我了。”   “阿部疏勒?”我愣了,“我昨天见的就是他,怎么了,你认识他?”   “小姐,你真不记得了?”小穆睁大了眼睛,“就是那个疏勒,你当年一直叫他小酥饼哥哥的疏勒。”   我皱着眉头使劲回忆,听着小穆继续说,“那你还记得么,他的名字还是干爹取的,讨来专门陪你玩的。”   脑海里渐渐出现模模糊糊的花园,花朵是妖艳的黄色和蓝色的,一朵朵很小很娇嫩。有小小少年牵着华服的小丫头,慢慢地走,小丫头喜欢花,闹别扭,挣脱了他的手,于是摔了跤,少年被打得很惨,可后来,他还是温和地笑,牵着她的手去看花,任她胡闹。   “我怎么记得长什么样,叫什么,那时候我才三岁。再说,他好像变了好多。”我嘟囔。   “不说这个了。现在他都找上门来了,见过你,也见过我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小穆想嚷嚷,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脸都憋红了。   “凉拌。死不承认,看他怎么办。”我回答,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你这有用么,看到你一个人他可能还不确定,今天连我都见了,你能指望他那么好骗么。”小穆对我这态度已恨得咬牙切齿。   “怕什么,我怎么说也是秦家的媳妇,不用担心。”拍拍小穆的肩,我笑笑,“走吧,不就是去见他么。”   虽然这么对小穆说,我心里其实是七上八下的,对于这件事,电光火石之间,我那里想得出对策。迈着步子,我想,我大概只有一件事可以做,走一步算一步,看他有什么反应。   堂上,察隅使者和秦将军对坐,阿部疏勒站在使者身后,见我过来,对我微微点头微笑,看着我乖乖站到秦孜身边。   没说几句,察隅使者就起身告辞,我跟着秦孜一起送他们出门。阿部疏勒果然慢下脚步,也不顾秦孜在我身边,对我温言道,“听说秦庄在城里有家知名的茶馆,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过去听听说书的本子?”   “公子这话太客气了,在下的十八盘在永安坊,公子有空可以过来坐。”我客气回答,有点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多谢,在下可是很想跟秦庄结交。秦庄不必那么客气唤我公子,叫我的名字可好?”阿部疏勒笑起来,非常耀眼。   我挣扎了很久,轻声回答,“小庄也很想跟………,跟疏勒公子结交。”   一瞬间,我觉得他的笑容是真的因为欢喜,可一晃眼,我又觉得那可能是我的错觉,眼前的他笑着,弯着嘴角,眼神却复杂地要命。   门口侯着的居然是张怡和京兆尹。张怡看见我居然是和阿部疏勒并排走出来的,一下子脸就黑了,那怒火中烧的表情让我哭笑不得,只能装作不看见,送了察隅人上马车。   看着他们离开,我松了口气。耳边,响起秦孜的声音,“看来昨晚的传闻是真的,那谁看上小庄你了。”   我一脸无辜,对着她睁大迷茫的眼睛,在她有些好笑的表情里退了下去。   趁着雨小,我打着油纸伞朝十八盘走去。路上有些泥泞,我提着裙子,小心避免着水塘。   进了十八盘,掌柜迎了出来,替我收拾,还吩咐人给我端茶送水,“明珠去钱大夫那取些药材,还没回来。”   正好,我也想清静。趴在雅间的桌上,我喝着热茶,看着清清冷冷的街,盘算着到时候阿部疏勒揭穿我的时候,我到底能说什么。   忽然,看见明珠没打伞冲了进来,我皱了眉头,赶紧下楼。明珠的刘海在滴水,我取了软布和干爽衣服,替她擦起头发。   “怎么不带伞,淋雨会生病的。”我轻轻责备她,看着她小脸红红的,还好,没有受寒的样子。   “刚才没下雨嘛。”明珠嘟囔着,眨着大眼睛看着我,“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没带伞。”   “别人不带是别人的事,他们生病我不管,你生病我会心疼的。”我冷下脸,训斥她,“下次不许这样。”   “噢。”明珠乖乖点头,任我摆弄,忽然,小小声说话,“庄姐姐,雨下大了。”   “我听见了。怎么了?”我问她。   “刚刚我看见苏公子了,他也没带伞。”明珠弱弱发声,我一下子就停了手。   “庄姐姐,我自己擦吧。你还是先去看看苏公子吧,苏公子身体可不好。”明珠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我莫名其妙就被她带到楼下,手里塞了伞。“苏公子刚才在瑞鸿米铺前边。”小丫头皎洁一笑,就溜上楼去。   我看看手里的伞,又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没有犹豫,跨入了雨中。    ☆、第三十六章 坦诚      远远地,我就看见他了,屋檐下,空间甚为狭小,雨水似乎就贴着他的脸落下来,他一身青色的袍子,站得笔直,似乎有心事,目光不知落在哪里。   我压低了伞,提着裙子,跳过水塘。清风拂面,我忍不住笑,不知道为什么,却就是忍不住。   “苏景,”我在他面前抬起伞,微笑,“你去哪,我送你。”   苏景看着我,也浅浅弯了嘴角,“不知今天去十八盘方不方便。”   “当然,我请你吃点心。”苏景还没动,我就把伞递过去,他愣了一下,接了,我笑着拉起他的手,转头扎进雨里。   没走两步,手被他扣住,伞移到我头上。我一直笑,没有抬头,让他牵着我走。   相比较那种小心翼翼说话行动的生活,我其实还是喜欢这样子,让人拉着我的手,走过风雨中的街道,有一种安心的感觉,会觉得这也是种幸运。   回到十八盘,我们相对坐着,我忽然没了言语,他似乎也没有太多说话的愿望,一直捧着杯子喝茶,轻声问我,“很累么。”   “有点。”我点头,想来当年我出阁前,除了和小毛贼小穆闲谈,不怎么见人,现在要和那么多人说话,我还是会觉得累。“你呢,最近还好么?”   恩。他微微点头,不经意露出疲倦神色。   “要不要歇一会?”我指指那边的榻。苏景瞥了一眼,没作声,我倒尴尬起来,我这话说得,像是有那什么意思一般。   我笑笑,从椅子上下来,“这里我看着,不会有人进来。看你的样子,大概也累了,歇会吧,我正好去做点吃的。失陪了。”一溜烟冲到门口,关门的时候瞄到他伸出手,似乎有挽留的意思,莞尔,还是下了楼。   “真是,每次姓苏的一来,你眼里就没别人。”刚下楼,就听见戏谑的声音在背后想起。小穆坐在楼梯下的那张桌子上,看着我笑眯了眼睛。   “小穆。”我惊呼,“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那会,你忙着和人家一起,哪里看得见我。”小穆挑眉。   “哪有,那时候你肯定没到。”你怎么爱看热闹,怎么会忍住不出声。“正好,我要做东西吃,你来帮忙。”我拉着她的手往厨房里去,再说下去,谁知道小穆都能说出点什么,这隔音不好,楼上是会听见的。   “好啦,”小穆笑,跟掌柜点点头,就被我拖进厨房。   避开厨房大娘,我搅着面糊跟一旁抱着手看我的小穆说话,“你怎么出来了,秦释怎么说?”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小穆不满,“放心,不是擅自跑出来的,是秦释她要去营地,不愿带我,才让我放的假。”   “她为什么不带你?”我头都不抬。   小穆哼了一声,“我猜十有八九跟于兰有些关系。”   “那你可得注意,别让于兰把你的位子抢去。”我开始打鸡蛋。   “这个你放心。没有十成十,我起码有九成九的把握,这次秦释再回束州,一定会带上我。”   “你都这么确定了,才多久阿。”我依然低着头。   小穆笑,“到底算是秦家人,说起嘉佑三十七年那些事,哭得比我还伤心。再加上你那些精忠报国的故事,干爹书里的说辞,秦释见到我,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手里的蛋差点都打到碗外面了。   放下手里的碗,抬头看她明亮的眼睛,我又欢喜又难过,“知道你行,不过还是小心点,别做出让人家乱想的事情。要答应我,小心些,千万别让她把你送去前锋营。”   “小姐啊,别说话都跟大妈似的,我还没走呢。”小穆看着我这样子,有点好笑。   我也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下次再跟你说话是什么时候,你先给我发誓,这次去,决不去找你爹和你娘的坟。”   小穆的脸一下子白了,我盯着她,“不过你怎么想,这件事你要听我的。你先发誓,如果违背,我就不得好死。”   “小姐,”小穆叫起来,捏着拳头狠狠瞪我。我也狠狠瞪回去,“这不过是个开始,以后有的是机会。你是谁,我是谁,到今天了,你还不信我么?”   小穆别过脸去不出声,我忍着,熟练的开始煎蛋饼,手头正好有蜂蜜,我一冲动,倒了许多进去。   “我答应你就是。”小穆终于软了下来,撇着我的饼,“干嘛折腾自己,这还能吃么?”   “能,这不算厉害,”我轻飘飘回了句嘴,“再加一倍小毛贼都能吃下去。”   “你们两个就喜欢跟自己过不去。”小穆一脸无奈,“可苏景是正常人,哪受得了你这样折腾。”   我忽然笑了,“谁知道呢,我觉得吧,他应该能吃下去,因为,我们的日子可不是泡在糖水里的。”   虽然小穆一直抱怨,最初的几张饼全给她吃了,美其名曰怀旧。其实还不是在打听她离了我的这些日子,我都过得怎么样。本来,横竖就秦府里那点事情,小穆对我还挺放心的,谁想阿部疏勒忽然出现,而昨天宴会上的诡异举动,估计已经被传得没了谱了。   反正小穆并不清楚小毛贼和五君的事情,不过对那送戒指的行为耿耿于怀,我便笑着把昨天从上山到下山的大部分内容都给省了。   小穆仍小小声碎碎念,“五君也太小气,抢了你的戒指,居然还拿出来送人,偏偏又送给疏勒,那他看你肯定是猜到了,今天我又不知道,和他打了照面后,居然还被秦释招呼着去叫你,他到底什么时候戳穿我们,怎么戳穿我们,估计只是时间和方法的问题。”   我竖起手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这件事,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根本没认出他来就行了。他无凭无据,绝对会私下里来找我,到时候,我再和他慢慢来。”   “可是……”小穆犹豫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万一,万一他已经通知你母亲怎么办?”   “你想太多了。”我手里不停,又一张光滑的煎饼出了锅,“你忘了她是什么人,怎会做出没分寸的事情。”   “好好好,你都知道。”小穆噘了嘴,用小到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压着性子,什么都仔细思量了再做,那样,人生还有什么惊喜。”   几乎听不见,可我还是听见了。其实,我也想放肆,为眼前的欢喜知足不计后果,可我没那么好福气,也许,如果我像秦黎那般长大,我大概会更坦率,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敢说敢做吧。可是,连秦黎也不能自在,嫁了不喜欢的人,喜欢的人要藏着掖着,亦是无法随性地生活。   “人总要有些妥协的地方,为自己想要的东西谋划,那么,我要的就是以后的随性。”我拍拍小穆地肩,端起碟子,“我去看看苏景醒了没有。”   轻轻开门,看见苏景安安静静躺在榻上,似乎睡着了,我轻轻走过去,并没有弄醒他。   除了我做的东西就要冷掉了,我还是蛮希望看见他能在这里,自然安睡。轻轻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打量他的宁静睡颜。   苏景的长相并不是特别出众,却很端正,让人觉得舒服,再加上出众的气度和温和的态度,我一直以为他是出身书本网的少爷。刚听说他秦楼楚馆的出身时,我很是惊讶,可后来仔细一想,也没什么不对的。正经人家的少爷,哪会这样和我喝茶聊天,外出游玩的,而那天,我探望母亲的地方是永乐坊,也只有三教九流的人,才会有住在那个地方的朋友。   可再次见到他,我只是觉得欢喜,身份的事情,我早就抛在了脑后。再说了,我自己也未必好多少,不过是只卖给了一家人家而已。   那天,他吻了我,我这辈子第一个吻,就让他得了去。到现在,我想起这个,嘴角会上翘,心跳会加速,虽然,我还没有想明白,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我的确喜欢他,想一直看见他,却没有喜欢到茶饭不思的地步,或者,我太明白,我不可能和他一起,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不能随心所欲,我也不能给他任何承诺。大概是我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让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不经思考的心意是怎样。因此,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这样,让我面对他的时候,总是不知所措,每次都想着再见他,让他来,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表示,这样子,大概会伤了他的心吧。   我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可就像今天,我还是逃去做点心,一点不敢面对他。看着他的睡颜,淡淡的欢喜,淡淡的伤感,我好希望,时间就这样停下来。   当然,这种事情纯粹是奢望。   苏景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看到我这副傻愣愣的表情,居然在笑,我有点尴尬地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搬了椅子坐回去。   看着他,我又没了言语,把东西放在他面前,然后一个劲地往嘴里塞东西,好让它不能有别的用途。   “脸上。”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苏景的帕子已经贴在了我的脸上。   估计是蜂蜜,脸上有点粘,身上,却有点僵硬。苏景像是感觉到了,淡淡的笑容慢慢消失,“冒犯了。”他轻声说。   我想说没有没有,可还没开出口,我的脸就热了。我低下头,很不习惯自己这样的反应。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我做的东西都吃光了,这么甜腻的东西,居然全部都吃光了。   “庄姑娘,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多谢姑娘的招待,下次,在下不敢如此冒犯了。”苏景忽然起身告辞,脸上没什么表情,跟我郑重行礼。   “你别误会,我……”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庄姑娘请介意,我只是想说……我并非图谋姑娘什么。”他的声音很轻,眼神如此清澈,看得我心里有点难受。   “你知道我是谁的,对么?”我问他。   “庄姑娘想说的是,我是否知道姑娘是秦家的夫人?”苏景反问。   “那你也该知道,我是入赘的女子吧。”我再次确认。   “如此,姑娘应该相信,我并不想图谋什么。”苏景垂了眼,声音清冷。   “我信。”我伸手,触碰他的脸颊,极好的温热的触感,让我舍不得缩回手来。“可我也不想你觉得,我看轻了你。”   苏景忽然笑起来,却完全不是欢喜。我的手落下来,却被他轻轻握住。“苏景明白。苏景并不想要姑娘的承诺什么……亦不会过多逾越。”他的态度坚决,笑容模糊不清。   他的手冰冷,我满满的心酸,却不能给他温度。我是不会和秦黎在一起,可我能这样跟他说么,让他等我,却无法告诉他要等多久,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让他错过可能遇见的良人。也许,他对我,亦只是昙花一现的感情,因为我想不出来,我有什么能让他喜欢上我。   “让我抱一抱。”他忽然开口,手早已环上我的腰。他的手臂很有力,抱得我很紧。没有多犹豫,我也伸手反抱住他,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他胸前的棉布里。   这一刻,我居然比他更不想放手。    ☆、第三十七章 倾谈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回去的时候,小穆忍不住问我。   我点头,脚步飞快。   小穆忍不住又问,“小姐,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喜欢。”我轻轻回答。   “那……”小穆皱了眉。   “我已经成婚了。”我笑着说。   “没关系的,他只是……”小穆下意识捂住了嘴。   “他只是什么?”我抬头。   小穆犹犹豫豫不说话。我追问,“你可是知道了什么?你答应过,什么事都不可以瞒我。”   “他,他就是,就是那种出身的。”小穆纠结了半天,也只委婉地说出这样的话。我一下子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没想到连她都知道了。   “是不是大家都知道?”我自嘲地笑。   “没有,钱姨就告诉我一个人。”小穆郑重回答,看着我的脸色,问,“小姐,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我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我不再出声,小穆一只看着我的脸色,“小姐你知道了他的出身也是好的,跟他一起你也不用再那么在意了,我看得出来,他本质不坏,应该不会纠缠你,帮他赎身的。”   我一直笑,小穆的话装作没有听到。想起明珠,我倒很好奇,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她这样的为他说话。   “小姐。”小穆终于忍不住,大声唤我。   “知道了。苏景的事,我自有分寸。你只要注意,要是阿部疏勒来你这打探,决不能松口。应付不了,就让他来找我好了。”我回答。   “噢。”小穆有点委屈地低头,撇嘴抱怨,“你都想着别人的事情,也不想想,你把我送到秦释那里,我有多辛苦。”   我噗地笑了出来,“我可是小姐,要说也是我可怜呢,都没人照顾。”   “哪有,我听说,现在宅子里秦黎顺着你,茶馆里苏景顺着你,外面小毛贼顺着你,你大概快被他们宠坏了。”小穆一脸不信。   “羡慕是吧,下次换你来被他们宠,我也好解脱了。”我使劲掐她,小穆惊叫着躲开,我穷追不舍,“真是,早知道先让你娶上一个,你大概就能消停了。”   “知道啦知道啦,反正我也快去边关了,也不用再祸害别人了。”小穆笑着拉住我的手,“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啊,到时候,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一回府,看见小叶站在门口,我立即和小穆分开,跟着他去找秦黎。真是半刻没得消停,我感叹,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秦黎听见我进来,忽然和煦地笑起来,笑得我有点莫名其妙。   “有事么?”我问他。   “谢谢你让小穆替于兰求情。”秦黎起身对我行礼。   就这事啊,我笑了,“没什么,你不用在意。”我还以为什么呢,这么急着让我过来,原来是因为欢喜呢。“那没事我就先走了。”   “这……我正好收拾书房,翻出些旧书来,想来你喜欢话本,也许会有些兴趣。”秦黎叫住我,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明显不是准备好的样子。   他忙活半天,都没有成功翻出书来,脸却有些红了。我觉得好笑,“看来你还没收拾完吧,不如我跟你一起整理如何?”   “嗯,好。”他轻声回答,避开我的眼睛。   虽然不知道他干嘛要留住我,我还是很高兴来收拾书房的。书房这种重地,多数藏有宝贝,不是风雅的古物,就是惊人的秘密,也许这次,我也会得到意外的惊喜。   角落里,古旧的红木书架上落了不少灰尘,上面随意摆放书卷,绳子似乎都快烂了。“那都是以前的书,母亲吩咐,不要随便动。”   “知道了。”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多看了两眼。在我印象里,似乎越宝贝的东西,越是古旧的书籍,应该收藏得越好才对。   书架旁还有一只旧箱子,我指着问秦黎,“这是放什么的?”   “里面都是画卷。”秦黎开启了让我看,满满的一箱子画轴,我随意抽出一幅展开,是淡雅的荷花,极好的画,但没有落款,亦没有印章。   “谁的画,真漂亮。”熟悉的笔法,细腻的线条,我非常喜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母亲或是父亲的。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和父亲常常一起在书房里画画,等后来我们长大了,便把这书房给我们用了。”秦黎在一旁,看着我手里的画,笑容温柔。   我很感慨,小心翼翼把画卷好,放回箱子里去。蹲下时,忽然觉得箱子背后似乎有东西,忍不住伸手去摸,发觉似乎有书卡住了。   “可能书架上有书掉下来,卡在后面了。”我站起身,看着满手的灰,跟秦黎说,“不过,好像很久之前就卡在后面了。”   秦黎犹豫一下,就去搬箱子。我赶忙拉住他,“将军大人的东西,还是不要随便动。”   “没关系,这是我的书房。”看着袖子上我不小心弄上去的黑黑指印,秦黎居然没有生气,看了我一眼,浅浅笑了,弯腰开始搬箱子。   箱子似乎很重,他用力推,也只是微微移动了一点点。好奇心作祟,连忙帮忙把里面的画卷拿出来,然后在旁边一脸兴奋地看着箱子一点点移动。   啪。书掉下来,露出后面一小块颜色稍浅的墙,墙上,居然有人题了字,写成扇面的形状。‘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后面的落款是‘世君’。   我蹲下来,轻触这记忆中的笔迹,轻轻地念,如同梦见无法再见的故人,心里有淡淡的忧伤欢喜。“你可知道,这书房以前是谁的么?”我轻轻问秦黎。   “我舅舅,当年名满天下的镇国公小公子,名思成,字世君。当年,他可是极度风光的人物,现在沈颜才情名声,最多只到舅舅的两三成。”秦黎也蹲下来,抚摸过这些笔迹,“可惜天妒英才,嘉佑三十七年殉国了。”   我轻轻点头,笑而不语,一遍遍摸索这字迹。   “你可曾听说过我舅舅的那些传奇?”见我许久不语,秦黎主动介绍。   “我听我爹说过。不仅他,秦家的传奇我听过许多。”我笑着站起来,“这怎么办呢,是恢复原样,还是让这字就这么露出来?”   “我想母亲会想看到的。”秦黎整理好放在一旁的箱子,“母亲当年最疼爱的,就是我这位小舅舅。”   “是么。”我低头,看着手上的灰尘。   “擦擦。”眼前,多了秦黎递过来的帕子。秦黎忽然有点紧张,声音小小的,“下次,让我陪你去上香吧。”   “我爹当年葬在乱葬岗,现在也没有放牌位的地方。”我很轻松地说出这样的话,听得秦黎皱了眉头。我耸肩,没有解释。   “当年……当年你爹怎么不带你投奔秦家?”秦黎挣扎许久,问出口。   “秦家军的人,是帮着秦家抵御外敌,镇守边关,不是来拖累秦家的人。”我笑着开口,却忽然想起当年的情景。虽然很小,却清清楚楚印刻在脑子了。然后,我居然不知不觉说出这样的话,“其实成婚那日,不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秦黎有些惊讶,想了很久,也只是略带失望地摇头,“我记不得了。”   “你当然不记得,那时候,投奔秦家的人那么多,我和爹爹混在人群里,你怎么可能注意到。”脑海里,那个锦衣华服粉嫩圆润的小男孩站在花园里,眼神却不符合年龄的冰冷。   “那后来你们怎么走了?”秦黎问。   我想了好久,才慢慢说出口,“因为当时小少爷说了很让人启发的话。”   秦黎愣了,好一会,他才有些尴尬地开口,“那时候我脾气就不好,大概说了得罪人的话了。”   你的话是很伤人,而且,是让人记住一辈子的那种。我垂了眼浅笑。   印象里,好不容易回到京城的爹爹和我,衣服破旧,样子憔悴,哪里有半点曾经锦衣玉食的样子。我知道,爹爹挣扎了很久,还是决定来秦家看看,可当时那样子,连京城的乞丐都不如,我祖父大概都认不出他来。外表这种事情,爹爹从没在意过,可到秦家的时候,爹爹已经开始意识到有问题了。现在的那位管家见了,皱了眉头,瞥了两眼,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把我们带进去了。   那时候,我才五岁,像受惊的小鸟,总是躲在爹爹身后,小心翼翼观察周围人的脸色。   周围有许多人,看得出,不少可能真是乞丐或酒鬼,但他们都说自己是秦家军的人,在府里吃喝胡闹,占据一整个园子。爹爹也被带到那里,管家走了,爹爹死死攥着我的手,站在门口,一直没有进去。   忽然,我看见一个漂亮孩子,站得远远的,冷眼看着我们。那孩子好漂亮,当时的我傻乎乎盯着他看了好久,一度惊为天人。可等我仔细看了他的表情,我一下子就辨认出来,这个漂亮孩子嫌弃我们,他的眼神居高临下,鄙夷不齿,五岁的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只是让我本能紧张难受,抓紧爹爹的手,躲到了爹爹身后。   然后,那个八岁的小孩子看着我们,冷笑,说了一句我和爹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哼,穷鬼又上门。”   “秦家保家卫国,不养闲人。”我笑着抬头,安慰有些尴尬的秦黎,“你这话很对,所以,爹爹觉得,我们该自力更生。”   “那时我年幼无知,大概得罪了很多人。”秦黎叹气,“树大招风,那时秦家名声在外,其实只不过苦苦支撑,到现在,也未能真正恢复元气。那时我不懂事,总是埋怨母亲接待那些人,总觉得赫赫有名的秦家军不会沦落至此。”   “也是。秦家军的人都自己好好活着,而不是依靠别人。所以,你说得也不错,那时候,我就这么想。”我笑着搅着手绢,“现在秦家收回束城,也算完成很多人的心愿了。”   “是该让那些察隅人知道,秦家军毕竟还是秦家军。”秦黎一脸豪气,骄傲得意。   我忍不住,开口,“可你大姐受了伤,又未成婚,你该多劝劝她。也不是说不让她上前线,毕竟,我听说你二姐并不擅长这个。”   “大姐的事情,爹爹一直劝不动,不过我也想把姐姐换下来,秦家不只有女子可以上阵。”秦黎思量着开口。   我郑重开口,“你可想学那归德将军?你该听过归德将军的故事。”   “也不是。”秦黎自嘲地笑,“谁想日日拼命,只是作为秦家人,遇见嘉佑三十七年这样的情况,无论男女,我们别无选择。”   这话题有点沉重,我看着他的侧脸,平静的表情,却很坚定,看不出在想什么。他忽然抬头,与我对视,然后,居然笑了,“没想到能和你这样说话,真好。”   这样的话,我第一次听到,一下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么晚了,吃饭还要我来请么。”秦孜忽地开门,看见的又是我们让人误解的热烈对视。秦孜咳嗽一声,退了出去,“你们也该差不多了,吃饭了吃饭了。”   “对了,明日宴会的事情,你别忘了跟小庄说。”秦孜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让我一下子回到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鲍照 ☆、第三十八章 重情 作者有话要说:  道个歉,最近更慢了,由于最近变故较多,而我对右面的情节有些犹豫不决,所以,还请大家体谅。 不抱怨,努力更   宴会真讨厌,因为我每次宴会的时候都会倒霉。我一边祈祷,一边跟着秦黎乖乖站在角落里。   记得昨天秦孜说过,这是五君办的宴会,而且指明要我一定到场。原因么,十有八九是因为阿部疏勒,因为秦孜也说了,这才几天,五君居然就又为他举行聚会。   也不知道五君到底对阿部疏勒存的什么心意,或者,阿部疏勒对五君应承了什么,可我觉得,这样大庭广众的聚会,至少我应该不会让人有机会逼得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那这聚会,我凑合着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可后来,秦孜的话题就开始往阿部疏勒转,旁敲侧击,说什么听说阿部疏勒也去,什么听说他长得还不错,岁数不小却还没成亲,什么听说他见了我,也不管我有没有家室,就这么直接,也不知是不是察隅人都是这德行。   这话说的,我一时半会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何时我在你们眼里变成香馍馍了,要绕着这样的弯子,来提醒我。真以为他这么说两句我就会昏了头,还是你们觉得我根本就不可信。   见我傻乎乎没什么反应,秦孜有点乐了,“还好,看见你跟小黎那么好,我也就不担心什么了。也许他就是在这见了个跟他差不多的,觉得有趣,小庄你也别想太多。”   这话好象我真的什么似的,看来,我还真得谢谢秦黎,还好他让我们两个给秦孜逮个正着,免去秦孜浪费口舌。   东张西望环顾四周,其实都没什么东西落入眼中。站着那个姿势就很累,我大脑里一片空白,算是休息。   “来了。”也不知何时,喧嚣的人群静了下来,秦黎的耳语显得突兀。我抬头,发觉这晚宴的正主献身了。   大家众星捧月一般把他们围在中间,点头行礼寒暄,功夫都做足了。秦黎冷眼看着,挪得离我更近了。“过两日,大概你那茶馆说书又有新本子了。”   我抬眼,问道,“你去过十八盘了?”   秦黎没有回答,却皱起了眉,我顺着他的视线转头,看见阿部疏勒撇下五君和沈颜,巧妙地穿过人群,大步走到我的面前,笑容皎洁,优雅行礼,“小庄来了,我真是荣幸。”   众目睽睽,有人鄙夷,居然还有人羡慕,而我觉得,如果不是秦黎在前面,我大概就像饿狼相中的小兔子,早被咬了。   “小庄有没有兴趣陪我走走?”看着已经走过来的五君,阿部疏勒大方邀请。   “抱歉,公子,小庄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能成为公子的向导。”我在五君的注目下婉言拒绝。   “无妨,这里我来过,我带小庄逛就行了。”阿部疏勒不肯罢休。   “没想到阿部公子对这里已经如此熟悉了。”沈颜忽然插上来说,“秦夫人你也别拒绝了,阿部公子有满肚子的异域风情,奇闻轶事可说,秦夫人别错过了。”   小毛贼眯着眼睛笑的,一脸‘你看着多好的机会,我让你正大光明和人家溜号,瞧瞧,别人都羡慕成什么样子,还不快感谢我’的表情,瞥了眼五君,一副‘让她憋着,有我在这,她绝对不敢怎么样,你尽管好好玩’的样子。   我一脸无奈,微微侧头挑眉,瞄了眼秦黎,‘这小子要怎么办’。   小毛贼笑了,往角落里瞟了眼,我一看,原来张怡早就守株待兔,一脸期待,就我快点离开。   ‘好吧,好吧,我成全大家’,我偷偷白了小毛贼一眼,在五君强大的气场压迫下,笑着答应了阿部疏勒。   “那日五君给我的戒指,是你的。”阿部疏勒风清云淡问出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愣了好久。   “你为何这样想?”我瞪大眼睛问他。   “五君告诉我的。”他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拉住我的手,把戒指放在我的手心,“在察隅,这戒指有重要的意义,切不可随便给了别人。”   我不想拿,却被他握得紧紧的。“这戒指,五君送了公子,自是对公子有心,公子切不可把戒指随便送人。”性命要紧,这戒指我才不敢收。   “这戒指不过是物归原主,小庄不必想得太多。”他一下猜到我的心思,“若是你愿意告知我戒指的来由,那么,在下感激不尽了。”   我暗暗使劲,手却根本抽不出来,他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拉着我,盯着我的眼睛,像狼一样靠近,明明咄咄逼人,我却并不太心慌。不知为何,我在他面前会紧张,却并不害怕。   “这戒指,据爹说是我娘送给他的。”我轻描淡写回答。   “那,小庄可还记得你察隅的母亲?”手被捏得很痛,他似乎并不觉得,表情也越发郑重。   “抱歉,公子。小庄从小跟着爹爹颠沛流离,能记得的也只有爹爹。”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这样……”阿部疏勒想了想说,“如果小庄想寻母亲,在下也许可以帮上些忙。”   “不必,我在这过得很好,并不想改变现在的状况。”我果断拒绝,望向秦黎的方向,那边他被张怡纠缠着,表情凝重,我忍不住笑,“我在这已有家室,公子的好意,只能心领。”   “他么,”阿部疏勒也往那边望了一眼,冷笑,“的确,响当当的秦家,我们这种察隅人自是比不上的,或许哪日,死在秦家剑下,还希望小庄能记得我。”   这话一出,我哑然,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轻轻松开手,动作却有些僵硬,表情淡淡的,“疏勒既然从军,本来就想好,这辈子就交给察隅,却没想到今日遇见你。既然你无意去察隅寻亲人,又已经与秦家人举案齐眉,那么,也许这次之后,疏勒到死都见不到你了。”侧过身子,他看向热闹人群,“你既然这么说,疏勒不敢强求。”   “公子……”我犹豫许久,才慢慢开口,“公子之意,小庄明白,不是小庄凉薄,实则小庄承受不起,小庄愚笨,只想平淡度日,希望公子体谅。”   阿部疏勒嘴角微翘,却只是意思意思,并未再说什么。   很快,他带我绕回人群中。一众人对我们如此快就回来,有些诧异,耳尖的几个,似乎已经私下谣传起我们之间的对话,阿部疏勒依然得体,却不再笑了,不知是不是我过分敏感,那淡淡的忧伤神色,反而引起了更多的注意。   我躲着秦黎的眼光,心里再不是原来这般无所谓。自从我想起他是谁,他的存在让我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那些我以前故意不去想的模模糊糊的记忆。那些事情,我以为我忘记了,现在忽然提起,却发现,在我短暂的人生里,这些却是如此清晰的幸福记忆。   那个时候,父母都在身边,生活富足,有疼我的哥哥,关心我的仆人,天天都在欢笑,从来没看过任何人脸色。那个蓝天几乎伸手可及的地方,那倚山而建的红顶白墙的房子,那开满黄蓝花朵的山坡,那个我出生的地方,我十二年来再没有回去过的地方。忽然,我就这么怀念起来。   我镇定不下来,一个晚上,一直很丢脸地失神,不抬头,鸵鸟一样,低着头,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终于熬到结束,我也算可以松口气。   虽然大家连身份都不揭穿,直奔主题关心了家事,虽然别人听着就像他在那跟我表白,虽然秦黎也开溜跟他出去聊了会天,虽然小毛贼好几个希望我表现得正常点的担忧眼神过来,我都不怎么担心,这样子,算是挺太平了。   只是看着秦黎不动声色的表情,阿部疏勒淡淡飘忽的眼神,我有点担心,毕竟,秦黎说话可能会很伤人。   但既然不想回去,便不该想那么多,果断拒绝,不留余地才对。我这么跟自己打气。   告别的时候,我想,我的样子应该已经很正常了,站在秦黎身边,得体行礼,带着些许疲惫地微笑。   明明已经说了再见,阿部疏勒还是停在我的面前,看着我,不肯走。时间有些久,连一旁五君都有些不耐了。   “小姐……怜恩。”   阿部疏勒说得很轻,却很清楚。   我惊得定在原地,看着阿部疏勒整了整衣服,弯腰,标准地行了这里最庄重的礼仪。   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记起小时候曾经说过的话,心几乎跳不动了。这在别人听来会产生误会的两个字,却是我在察隅的名字,而这四个字一起,是我幼年最郑重的承诺。   明知道这么做不对,却还是不由自主,声音沙哑,脱口而出,“我永远会把疏勒当作哥哥对待。”   我标准的察隅礼仪吓坏了周围好多人,而我自己只是有些感慨,那么多年,我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楚。抬头,对上阿部疏勒的眼睛,他也很惊讶,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笑了,眼里满满溢出感情,明明白白的欢喜,仿佛经历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刻。   我也笑了,眼前有点模糊,看不清别人的表情。率先转头,我拽着秦黎走向马车,没有回头。   “帕子。”马车摇摇晃晃,秦黎的声音混在车轱辘的响声里,几乎听不清,只有眼前递过来的手,是确实的存在。   “我没事,”我抬起头轻笑,“不用了,谢谢。”   “眼睛都红了。”他把帕子硬塞到我手里,靠了回去。   “哪有,大概光线暗,你看花了。”我捏着帕子,却不好意思塞回去给他。   “这里没人,不用装。”他别过头去,声音轻轻的。   我轻笑了一下,其实,与其说我想哭,还不如说,我都不知道我该哭还是该笑。他居然还记得,我有些欢喜地捏着戒指,可这次犯错也犯大了。   “有什么想知道,可以问我。”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开了口。   秦黎没有看我,也一直没有说话。   回房不久,正准备睡觉,门就被大力地推开,然后迅速上了锁,小穆喘着气凑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你怎么来了?”我吃了一惊。   “刚刚秦黎去找秦释,说什么密谈,放我出来。这么晚了,你刚跟他回来,我吓死了,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小穆也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我眨眨眼,想不通这么晚,秦黎找秦释能问些什么。“没事,大概是阿部疏勒的事情,当时我脑子烧了。”   把刚才的事情给小穆说了一遍,小穆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小姐,你真傻还是假傻,这样的事情你都干出来了。”   我眨眨眼,拉她在床上坐了,小声狡辩,“应该没什么,我行礼这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认哥哥别人大概也就当我不好意思拒绝他,也就他那话,太让人遐想了。”   “什么没事。”小穆皱着眉叫,吸了好几口气,才低了声音,“你这次太离谱了,你叫我全部抵赖,自己承认的比什么都快,你也不想想后果。”   “他给了戒指,又单刀直入,想必赖也赖不掉的。所以我索性直接拒绝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再说,到底在这,我想他也不会提到我父母,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我小声嘀咕。   “你也不想想,你娘知道了会怎么样,你说我们还会有太平日子过么?当年干爹和叔叔是带我们逃出来的,以你娘的个性,我们哪里还有命。”小穆忍着怒火,咬牙说道。   “我跟疏勒说过我不想回去。他还记得当初我们的约定,我想他应该不会做出害我的事情。”我低着头,轻声辩解。   “你真是昏头了。”小穆抬手就在我头上敲了一下,“那时候你才三岁,那种事你还当真,人家就是希望你心软。我想你不会没感觉,他现在什么样子,气度心思都不是你这种天真孩子能比得,他能在你娘面前混出个人样来,必定少不了过人的本事,你看看你,他才两三句话,你就被迷得晕晕乎乎的,快醒醒吧,我们什么身份,你这一赌,可就是赌命。和你娘对他的养育之恩比起来,你觉得你那些话能作数么?”   “可是,可是……”我攥紧了裙子,“他也许早忘了那些话的含义,可我还记得我当初说那些话的初衷,我做不到,做不到没了感情……”   小穆缓和了脸色,轻轻抱住我,“我知道,小姐你最重感情。只是,其他人如果都这么重感情,我们过得也不是今天这日子。疏勒那里,你还是小心些的好,我不怕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小穆,我绝对不会坏了我们的事情。”我轻轻挣脱她的怀抱,“你只要好好表现,去边疆获得战功出人头地就行了,其他事,我不会让它们妨碍你的。”看着小穆的眼睛,我扯出难看的笑容,“我明白了,会小心的。”   “小姐……”小穆伸手,半途却缩了回去,叹了口气,起身告辞,“小姐,你要好自为之,保护好自己,我不能在你身边,可不要让我担心。”   我抿着唇拼命点头,小穆苦笑着摇头出去。    ☆、第三十九章 梦里梦外      猛烈刺眼的阳光,照耀得周围的颜色如此艳丽,山顶上的金顶明晃晃地刺眼,看着很近,走起来却遥不可及,明明都是草甸花朵,却布满碎石,牛羊矫健跳跃,卧在高处悠闲俯视远处碧绿天蓝的湖水。   慢慢地爬坡,无力感升腾而起,汗水滴下来,眼前是花朵五彩斑斓的颜色,我羡慕那些有着厚实皮毛的动物,远处朴实劳作的人们,越发感觉自己的渺小。   背后有人一直在念叨,“小心些,小姐,小心些,让我背你上去吧,小姐……”,听得心烦。   不去了,不去了。我大约是生气了,推开护在我身后的手,往下冲。可能走得久了,腿软了,一下子,就天旋地转。再后来被抱起来,背着光,看不清面容的男孩子焦急地上下检查,说着什么,然后,他拂过我的刘海,我忽然觉得有什么流下来,弄得我鼻子很痒。   谁惊慌失措地喊叫,谁一直按着我的额头,谁紧紧抱着我不松手,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直茫然地睁大眼睛,不解地拉着他的袖子。   回到家里,多少惊恐万分的脸,多少匆匆忙忙的身影,爹爹抱着我,娘亲在骂人,我过分安静地任人摆弄,只是奇怪为什么他们要在我头上包那么多东西。   记得爹爹也曾说,那时候我像是摔傻,一声不响,连哭都不哭,也不动作,只是盯着人看,把素来镇定的娘亲都吓坏了。   可最后,我还是哭了,却不是因为摔得。   一两天,那个自我出生就跟着我,见得比爹爹还多的小子没有来,可我不准下地,不能去找他。三天五天过去了,我忍不住问爹爹,爹爹还生着气,轻描淡写一句,打死了。我愣了愣,随即放声大哭,哭到娘亲没办法,只得亲自哄我,抱着我去看他。   他躺在昏暗小屋子里的床上轻轻唤我,还有些担心地伸出手。   我哭得停不下来,抽抽搭搭,拉着他,责怪我从不忤逆的娘亲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怜恩,怜恩。娘亲叫着我的名字,想让我停下来。我却执著地拉着说,非要他唤我怜恩,还自作聪明地说,所有唤我怜恩的人就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那时候,只有爹娘穆叔叔等几个人才唤我怜恩,我变这样固执,认为是我的名字厉害,却不想我自己是怎样的身份,我的爹娘。   我执著让他叫,不叫就不罢休。我似乎是唤他哥哥的,到后来才知道,他是爹爹看着可怜收的养子,地位却相差很多,可那时候,我一直觉得他是我的所有物,我要他怎样都可以,所以,一直忽略那时候,他看见我爹娘都在,哪里敢唤我的名字。   终于,娘亲开口,让他顺着我,他才别别扭扭轻唤,“……小姐……怜恩。”   我满心欢喜,紧紧拉着他,胡乱不清地表述,只有你可以叫我怜恩,我是你的小姐,只有我可以欺负你,别人都不可以,娘亲也不可以,谁欺负你,我就帮你出头……   絮絮叨叨,莫名其妙的话我说了多少,记不清了,爹娘在一旁哭笑不得,轻轻摸我的头,似乎还是心疼。   那时候,我还是地地道道娇纵的小姐。   说起来,我不会说话的时候,就知道欺负永远不会生气的他。   那次,他帮忙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我却不知因为什么被关在二楼的屋子里,他似乎说他在做事不能上来,恳求我不要发脾气,可我还是满心的不愿意,看着楼下专心的他,拿起手边能够搬动的东西,一样样往下砸。   他吓坏了,却怎么都劝不住我,我毁掉了他辛苦工作的成果,似乎也有些东西是落在他身上的。但娘亲知道,却是罚他,一罚他,我就哭,一直吵闹,直到看着他平安回到我身边。   似乎,我就喜欢他抱我,除了爹爹和娘亲,就他能抱着我而不惹我发脾气。我从没想过,那时候十岁的他是不是抱得动,却总是赖在他身上,咿咿呀呀,叫他哥哥。   记得负责看护我们的大姐跟娘打小报告,说我是个坏脾气的小姐,折腾人的坏脾气小姐。可他从来没抱怨过,在我娘亲面前从不抬头,看见我却一直欢喜地笑。   也许这都是因为爹娘都有很多事情。   娘亲很忙,穿着漂亮的袍子,招待好多客人,来往许多人,娘的屋子里却从来都是安静没有声音的,娘亲也很凶,处罚人毫不留情,那种时候,她看人的眼神让我本能地害怕,虽然娘亲见到我总是很和蔼,特别地宠我,可她在那间摆满字画的大房间里的时候,我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喘。   空的时候,娘亲会抱着我骑马,到处乱逛,去溪边看牛羊,去坡上看日落,采黄色的蓝色的花朵插在我的发间;她会带我穿过那座城里每条街道,给我所有我看中的东西,所有人看到我们都会低头,娘亲笑着亲吻我的额头;她亲自抱着我爬上庙宇长长的阶梯,听那些僧侣在我耳边缓缓吟诵,苍老的大师抚摸我的头顶,轻声给予祝福……   娘永远耀眼,耀眼得在我印象里,渐渐变成了一片光圈。   而爹爹不常和娘亲一起出现,大段时间,他都跟小穆的叔叔和爹爹一起,他们从不出门,我也不太有机会进去,好像他们都不喜欢我,更不喜欢我娘亲,那时候,爹爹总是花大段大段的时间陪他们,只有等娘亲回来,才来找我们。   但爹爹会讲很多故事给我听,京城的故事,束州的故事,天上的仙子,池里的游鱼。他和娘亲会一起讲故事哄我睡觉,然后再以为我睡着以后,相视而笑,牵着手一起出去。我曾经很羡慕,便叫来那小子在睡觉的时候拉着我的手。   我曾经以为,我一辈子都会这样子。可突然,一切都支离破碎,爹爹带我逃出来,颠沛流离,我需要努力习惯,努力遗忘,忘记那些多舛岁月的辛苦,便也把那些事情也给忘记了。   真是,那时候爹娘的样子,穆叔叔的样子,疏勒还有其他人的样子,我居然都记不清了,连那红顶的白房子,遍地是花的高山草甸,牛羊城镇,都只是记忆里的光阴,或者,已经纯粹是我的想象了。   闭上眼,抬手抹了抹脸,头发湿湿的粘在脸上,真是不舒服。   我没有做梦,却像是在梦里过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才昏昏沉沉睡过去。刚睡着,就听见粗暴的敲门声,小叶在外面嚷嚷,没听清楚到底要干什么,只知道,我得快些起来,今天一大早就又需要我作陪的事。   胡乱抹了把脸,随意绾上头发,淡淡上了点妆,好看起来别那么憔悴。我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便匆匆跑去客堂。大家果然都到了,精力充沛地嘘寒问暖。我打起精神,笑着进门,悄悄站到秦黎的身后。   “怎么这么晚?”秦黎目不斜视,轻声问我。   “起晚了。”我回答,他似有些不信,眼角扫了我一眼,略略有些诧异,却不多言语了。   一番客套寒暄,我也算听明白,今日,察隅使者居然获准探访京郊秦家的营地,   没想到这事都要找上我,我可不想招架他。今天反应明显慢了两拍的我,做到马车上才想起唉声叹气,然后,又很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秦黎贴着我坐着。   “他不可以。”秦黎轻声说,表情凝重,“你是秦家人,他是察隅人。”   “我昨天不是拒绝他了,你担心什么。”我轻声回答。   秦黎瞟了我一眼,“出门前都不照照镜子,从昨晚上起就失魂落魄的。他大胆,却未必对你存什么好心。”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酸的感觉,我有点好笑,笑过了,我认真回答他,“谢谢你提醒我不要犯傻,但你也说了,我也是秦家人,有些事情还是有原则的,再说了,和你处了那么久,看见他我还不至于乱了分寸。”盯着他过分漂亮单纯的眼睛,轻声道,“你应该也知道,这世上不仅仅儿女私情让人肝肠寸断,也不是你看中的那些光鲜事物,人人都会喜欢。”   看着他眼里慢慢起了漩涡,我笑起来,不去看他,想挪远点,却一把被他抓住手,紧紧攥着,挣脱不得。瞪着他,他也回瞪着我。   真是的,睡得少就容易动气,吸了口气,我知道我今天这张嘴又过分了。“痛。”我率先示弱,可怜兮兮地开口,眼神也柔和下来。   他去了七分力气,却怎么都不松手,一个劲盯着我看,好像这样,他真能看出什么破绽来。忽然,他伸手用力,一把将我抱着,头靠在我肩上,轻蹭了几下,似乎在寻找舒适的位置。我愣愣的,忘记反抗,听见耳边他轻轻叹息,然后,极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然后,车帘掀起,有人轻笑出声。“两位感情真好。”   听着这无甚感情的声音,背对着他们,我浅笑着闭上眼睛,反手抱住秦黎,感觉他的身子一下僵硬了。   一路上,阿部疏勒一直极有意味地看我,我回望他好一会之后,发现眼睛好酸,非常地想睡觉,马车摇晃,我自然而然好几次都撞上了秦黎的肩。   这两个人一车,已经足够诡异,但更诡异的是,作为陪同的张怡居然义正言辞地跟上来,一路不断散发着怨念。   秦黎冷着脸,躲着张怡的视线,偶尔抬头看一眼阿部疏勒,两人眼神交火一番,又各自移开视线,落在我身上。   还好我这阵子被人看多了,早习惯了。在三个这样的人的环绕下,最该难受的我却在偷着乐,真不好,我有些幸灾乐祸地想,这样受到重视,真难得。   趁着下车的机会,在秦黎耳边轻念于兰的名字,希望他能避着点,他微微点头,没有多大反应,大概是已经做好了准备。   阿部疏勒乖乖回到察隅使者这一堆人里去了,张怡却没有跟去。   四目相对,我知道她想跟我说话,身边,秦黎脸色不太好,却也想不出阻挡她的原因。   “秦庄不如跟我一起过去,察隅公使大人还想见见你。”张怡朝秦黎拱了拱手,不客气地跟我说。   “好。”我从秦黎手里挣脱出来,跟着张怡迈步。   走了一段,才发现这是多么大的阵势。除了皇家巡礼,这估计也算得上数一数二,我挑了挑眉,真不知道疏勒和张怡是怎么混上来的。   “晋庄,这世上有件事叫做知廉耻,不是什么都可以由你任意妄为。”张怡严厉开口。   我装作茫然,问她,“小庄不才,还请大人明示。”   “你……好,你装就是了。”张怡忽然火冒三丈,指着我的鼻子骂,“你配不上秦黎不算,现在还这样欺辱他,在外拈花惹草,屈颜讨好,你根本不配做个女人。”   我眨了眨眼,笑着点头,“大人教训的是,我不像大人那样,三天两头烟花巷,去玩弄那些绝无还手之力的平民男子,听说大人还有些特别的爱好,我这样的,在大人眼里当然算不得女人。”   “你……你居然敢这样说话。”张怡气极,倒不至于胡言乱语,“我尚未成婚,玩玩也就玩玩,而你嫁了秦黎,自当好好待他,做出这些对不起他的事情,就不怕被雷劈么。”   “天地良心,我哪里有一点对不起他。”我冷笑,“老天爷也不是没眼色,我自认问心无愧,若我说假话,就让雷立马劈死我好了。”   “你……”张怡每次‘你’之后总犹豫个半天,我想这风格还真独特。我不经意流露出的表情让她的脸色更加阴郁,“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刚才他抱着你,难过成那样子,真不知道你使了什么下三烂的招数,这样折腾他。”   这下我还真有点吃惊,转头在人群里寻觅,意外对上秦黎有些担心地目光,我对他浅浅笑了,他似松了口气,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转过头去。   “那个,你看错了吧。”我无辜地耸肩。   “他这样对你,你居然负他,你有没有良心。”张怡低低吼起来,我一脸平静对着她,听她略带痛苦的声音,“秦黎他表面冷清,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就算你得寸进尺,他也总是退让,谦和不表露感情,却是一心一意的人,对人好都不说出来,勉强他的事情,他也都接受了,就算你负他,他可能也只在那里皱着眉,什么都不说……”   “张大人对他真是了解。”我听不下去,心里暗叹,果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看见我们在她面前演的戏,哪知道那背后许多。“秦黎他是怎样的人,我自认比大人了解。大人现在这些话,反倒让小庄我有了些不该有的遐想。”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这恬不知耻的女人。”张怡怒骂。   我不知怎么地也冲昏了头脑,回嘴,“是良禽择木而栖,良禽没选上大人,真是抱歉。”   张怡再忍不住,使出当年的见面礼。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却没有避让的本能,看着她的拳头上来。   “张大人。”严厉到让人颤抖的声音出口,阿部疏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大人这是想要做什么。”   “阿部疏勒公子,这是我们的私事,你这也管得太宽了。”张怡冷笑着回答,额上却慢慢冒出汗来。   疏勒不说话,眼神已经让人喘不过气来,手下,必是在暗暗用力,张怡的脸色渐渐变了。   “疏勒,别这样。”我轻轻拉住他的手腕,“这不是察隅,这样对张大人,太不敬了。”   “不敬……”疏勒冷哼一声,忽然收回手,“疏勒不过想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却不知道你们自己人喜欢欺负自己人。”说完,看了一眼匆匆赶来脸色苍白的秦黎,“阿部还是喜欢毫不留情拒绝我的女人,不像秦公子,居然喜欢让人为你争风吃醋。”   真是不留口德,我皱眉,看着疏勒优雅抬手,“可否请小庄这边来。”我轻点了头,离开了这烦人的包围圈。   可没走几步,一阵晕眩,我啊地叫出声,背后传来阿部疏勒明朗的笑声,他搂着我骑着马穿过惊呆的人群,一众人惊得居然忘记了追赶。   这样就算了,我也无所谓,可为什么他把我头上的发簪全拔下来,爽快地顺手全扔了?    ☆、第四十章 信任      “你这是干什么。”一直跑到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才放慢了速度,我也回了魂,转身面对他,看着我长长的头发飘在他俊秀的脸上,模糊了他的容颜。   “梳得太难看了,看着难受。”疏勒含笑勾起我的长发,看着它在阳光下微微泛着茶金色。   “我就这水平,梳得难看也是我自己的事。”我看着他,揣度他的用意。   “怎么,你没下人伺候么?”他似漫不经心,一下一下梳理着我的头发,熟悉自然,仿佛这么多年来,都是他,而不是小穆站在我的身后。   “当然有,以前是小穆,现在跟了秦释,其他那些人我不喜欢,我不要他们。”我看着他手里的长发,也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没了分寸。   “穆铎的女儿么?没想到居然做了下人。”他脸上的笑容诡异,惹得我心里烦闷。   “是穆……穆叔叔的女儿,”这名姓,我自己都不敢提起,我忍着解释,“她跟着秦释,不是下人,是学行军布阵。”   他看着我认真的表情,玩味地笑了,让我觉得跟他说话时我就像个白痴。   “让她从军,就是为了让她来杀了我们吧。”他依然温柔,抬眼,却说出如此冰冷的话来。   “她想怎样是她的事情,可如果你在战场上遇到她,你也会杀了她的吧。”见面就谈生死相关,我不喜欢就这样被逼入绝境。   “那小姐你呢,你是管不了她,还是你也希望她这么做?”他理顺了我的头发,松开手,像是玩笑一般问我。   “你觉得我会怎么想?”我反问他,心里冷冷的,明明会造成误解,我也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   疏勒垂了眼睛,继续这么笑着,温柔又残酷地叙述,“身份秘而不宣,居然通过入赘回秦家,是避免解释血脉的问题么?开了茶馆,让穆家姑娘在坊间声名鹊起,长了见识,博了名声,接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入伍了吧。文国公家的小子看见我跟你说话,比秦家人更加在意,主子的戒指,也用来孝敬五皇女了。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不就为了谋划杀光我们报仇么。”   “你……”早上嘲笑张怡,那么快就遭报应。我也遇见如此哽咽难言的时刻,不是因为没有话可讲,而是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看着我,笑容越发清冷,“从在察隅的时候,你爹就开始了吧,做得真好,一点都看不出破绽,带着那么多秘密走了,不过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才开始行动。不知是因为担心小姐你年幼鲁莽,还是,没有十足地把握杀光我们,不愿轻举妄动。”   我咬着唇缓缓抬手,他大概以为我要给他一巴掌,居然抬起眼,凑过脸来,笑容越发从容。   真傻,不知道我早就被磨得没脾气了。抬手碰到他的脸颊,只轻轻地把吹他脸上我的头发拢了回来。   “连你都这样想……”大约我还是在笑的,眼前却模糊一片,他的表情看不清楚。我忽然用力推开她,转身从马上跳了下去。   磕磕碰碰滚下坡,我摔得晕头转向,却被他用力一把抱起来,冷着声音咒骂,“下次让你爹好好教教你,免得摔断了脖子,自己倒霉。”   我摔得好痛,痛得说不出话来,手被他抓着,眼泪却不受控制一滴一滴往下掉,抹不掉,我只能低下头。   疏勒有些紧张,一手抱着我,一手上下摸了一遍,还不忘撩开我额头的刘海。那淡淡的印记还是在的,他看着,忽然就不动了。   我趁机使劲推他,没推动,却似乎让他动了气,声音阴冷,“你爹怎么教你的,你以为这样子有用么,这么不成器,我都替他丢人。”   “丢人就丢人,我也不怕丢死人的脸。”我终于找回我的声音,咬牙切齿,“别一口一个我爹的压我,你凭什么。”   “这都是什么话,也不怕这样咒他,他会短命。”他拉近我,在我耳边轻哼,“凭什么,凭你现在敢对公子不敬。就凭你这个样子,怎么帮公子报仇,杀不了别人,说不定还把你爹给赔进去。他居然还这么惯着你,你一点都长不大,真可悲。”   这样的话,反而让我平静了下来,没了力气,只剩下泪水不断地流。   那一晚,爹爹抱着我穿过黑暗通道的时候,曾跟我道歉,丫头,这么快就要你长大,是爹爹不好。接着,山路风雪饥寒交迫,势利小人薄情寡义,爹爹挡得了一时,终究挡不了一世,爹爹的叹息最后化作冰冷牌位,然后我习惯低头示弱粉饰太平;而眼前,细软上好的棉布,淡雅好闻的薰香,你举止优雅,自由放肆,脾气比我当初更霸道,财势在手,有随时可以解决我性命的能力,我的确应该感叹,我被爹爹惯坏了,真可悲。   真可悲。疼痛相叠,无法消散,无力挣扎。闭上眼睛,开怀述说像是完全与我无关的事情。“我爹呀,他早死了,早就不管我了。你不信,可以去晋家问问,那年冬天,一张席子裹着扔出去的是谁,不过,也许他们不承认,反正死无对证,还是,你一定要我把尸骨刨出来给你验才行……”   “我爹他呀,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傻瓜,忠义礼智困死他一辈子,清清冷冷,挂念一辈子的事情,却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而我娘呢,大概左拥右抱,儿女绕膝了吧,我这个女儿,估计也早忘了吧……”   “爹爹真有算计,早做了,要杀人,谁杀不了,需要我在这卖身折腾么。怨谁恨谁,都是借口,你跟我娘,真的一点都猜不出来么……”   “呵,真是的,看到我,就像看到洪水猛兽,一个个都防我防得跟什么似的,我要什么,不久想让日子好过点,你也说了,我又傻又笨,把那么多觊觎阴谋安在我头上,太抬举我了呀。明明都是你们自己,满腹不能跟人说的心思,我什么都没有,你们还想从我这得什么呢……”“连你都这样想我,我真傻,还以为那些都不会变,原来都是我想出来的,以前你就很恨我吧……”   我力竭,松了手,软软往下滑。   “小姐……”疏勒紧紧抱住了我,似乎在颤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埋头在他怀里,我居然有安心的感觉,大概好久没有人这样抱着我,哪里都不能哭泣,其实,我忍得很辛苦。   这些想法,这些委屈,我忍了好多年了,连小穆,我都不曾跟她提起,可疏勒你本来就什么都知道,本来就不想看见我过得好,那么,我可以不用顾忌什么,在你面前随便说。我一点不担心,我所有的秘密把柄都在你手里,在你面前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先哭完了再说,或者哭昏了,就不用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了。   我渐渐咬不住唇,哭出声来,闭上眼,当作一切都不存在,伸手紧紧地抱住他。   好痛,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小姐,怜恩小姐……”疏勒的声音有些抖,紧紧环着我。许久,我隐约听见熟悉的察隅小调,熟悉的调子,哼得有点破碎,却似乎正是当年某人用来哄不肯睡觉乱吵闹的小丫头的调子。   真是的,当我什么呢,我格外放肆地使劲掉眼泪。   好一会,见我平静下来,疏勒才犹豫着开口,“公子真的故去了?”   闭着眼睛在他胸前轻轻恩了一声,沙哑着声音开口,“你都打探到了吧,可还是不信我,对么。”   “公子那样的人物,我以为,以为这又是个脱身的借口。”他轻轻叹息。   “我爹就是个普通人,生个病就不行了。”忍不住眼泪又掉下来,攥紧他的衣服,拼命蹂躏。   “那么,传闻说的其他事情也是真的了。”他忽然幽幽地我。   “什么传闻?”我闭着眼反问,声音飘忽。   他许久没有出声。   昨天欠了睡眠,现在身子越发绵软,全部重量都压到他身上去了。   “小姐,你没事吧。”他似乎对我软绵绵的状态有点担心。   “没事,我只是有点累。”我轻声说,原来哭泣也是体力活,我累着了。   “我们去那边歇会。”他一把抱起我,带我在树荫下坐下来,却并不松手,让我躺在他的怀里。   我侧过头,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眼睛肿了。”我小声嘀咕。   “可别睡,一会就好了。”他轻轻笑起来,“这可是当年小姐你跟我说的。”   “果然,你记仇了。”当年,我夜晚哭闹要他陪,又怕爹娘知道,就用这个理由晚上折腾他不让他睡,白天却在他干活的时候补觉,看样子,这事他也还记得。   “我永远是小姐的疏勒。”他的声音轻轻的,却似乎很坚定。“小姐,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我却笑了,笑得他不自在起来。抬手,遮住眼前的光,我微微睁眼,看着他深邃的眼,轻声道,“你是来抓我回去的么?”   “小姐不愿回去么?”疏勒问。   “怎么回去,我以什么身份回去,我爹带我出来,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要回去。察隅不是我的故土,我要在这,看着我爹爹喜欢过的,经历过的,向往过的一切。”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小姐不愿,就不回去好了。”疏勒垂眼,慢慢吐出这几个字。   “不回去,就等你慢慢毁掉我的名声,让我无地自容,走投无路么?”我又笑起来,看着他眼里似乎有不安升起来。   “小姐这话怎讲?”   “你去去就来,然后随意一跨,就是无人看守的马,一路上也正巧没人挡道,这么久也看不到有人寻来,真是奇特的巧合。”这次,换我笑得风情云淡了,“一路上把簪子全扔了,回去披头散发,更坐实了某种说法,偏生我还是秦家人,颜面真是都没了。”   “所以小姐哭红了眼睛,看起来像是疏勒强迫的一般,也好让这里的人全都憎恨察隅。”疏勒接口,眼里似有情绪,瞥开去,不让我看。   我轻轻笑起来,“我说我当时没这心思,你定是不信的。”   “信,小姐说什么,我都信。”他盯着我的眼睛,“那小姐能告诉我,当时小姐是什么心思?”   “当时,当时脑子进水了,”我把冰冷的手指贴在眼睛上,“不过现在干了。”   “……那时候,小姐你冷冰冰的,我想不下猛药,小姐不会理睬我。关于那些,我是有私心,我也,也怨小姐太重视秦家……”许久,疏勒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哀愁。   “我是秦家的女儿。”我淡淡出声。   “可小姐你也是主子的女儿。”疏勒有些不平,“而且主子也只有你一个女儿。”   我一下坐起来,“怎么可能,她的身份地位,怎么可能没有子女继承。”   疏勒苦笑,“真的只有小姐你一个人。主子一直未娶,侍君都没有一个,随便问一个察隅人,都知道。子女也就你一个,偶尔碰到对付不过去的场合,也就拿我当养子充数。这些,你也可以去打听。”   我摸着手指上的戒指,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   “小姐,你还是回去看看吧。”疏勒的声音响起,诚挚,让我如此心动。   可我只是摇头,也只能摇头。“我不回去,至少现在不会回去。”   疏勒看着我,笑容惨淡,“莫非你要看着穆思臻带着秦家军大败我们,你才愿意再回昌郡么?”   “当时我爹带我逃走,我娘是怎么想的?”看着他的容颜,我抬手出声。   他任我上下其手,想了想,慢慢回答,“最初,主子像没事人一样,再不提起你们。可忽然一天,主子像疯了一般冲进你的房间,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砸了,然后大病了一场。在后来,主子偶尔会提起,但不会像当初那样动感情。主子一直相信,你们没死。”   我笑起来,想当年我离鬼门关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主子曾说过,公子带你走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穆铎……”疏勒还想说下去,就被我一把捂住了嘴。   “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不准再说他的事情,永远不要跟任何说他的事情。”看着他点头,我松开手,笑,“原来,娘还是知道爹爹的心思。”   “那你也是这般心思?”疏勒握紧了我的手。   我听着沙沙作响的树叶,阳光下翠绿一片的草地,叹了口气,转头对上那双冷寂的眸子,我耍赖地靠回他的怀里,“叫我怜恩,爹爹故去,已经好久没人叫我怜恩了。”   疏勒盯着我好一会,才慢慢叹息,“……怜恩小姐不想说,就不说吧。可你这样子,让人太不放心了。”   “我家的秘密,我没有告诉小穆。我以我爹的名义起誓。”我在他眼前举起手指。   疏勒温和但无奈地笑了,“多关心你自己,入赘秦府的日子不好过吧。”   “你都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调整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好困,疏勒给我讲讲你的事情,好久没这样了,真怀念。”心里欢喜,不管不顾,安心自在,我真的累了,也真的想要相信,心里深藏的温暖回忆也是真的。   “睡吧,小姐。”听见疏勒淡淡欢喜的声音,感觉疏勒搂紧的手臂,在他絮絮叨叨的夹杂着察隅话的琐事中,我安心地睡着了。    ☆、第四十一章 受罚      一手抱胸,一手像是无意识地捏着衣领,窝在马车的角落里,我目光闪烁。   刚被找到时,我头发松松的绾着,衣衫皱巴巴的,红肿的眼眶绝对瞒不过去,又因为刚睡醒,脸颊红扑扑,眼睛水润迷茫,让所有认识我的人的脸都黑了,连看我极其不顺眼的张怡,望向阿部疏勒的眼神里,都几乎有要把他给活剐了的愤怒。   可疏勒一点都不在乎,长发肆意披散,衣衫不整,笑容耀眼,眼神冰冷,一句话都不解释,在把我交给秦家人的时候表现地那样舍不得,而转眼,面对张怡挑衅的时候,毫不放水地让一干人都倒在地上喘气。   阿部疏勒已经不是当年的酥饼哥哥,在他蔑视众人的眼神和潇洒无畏的姿态里,心里升起了一点点欢喜落寞。   当然,我不会把这些都放在脸上。低眉顺眼,在作出解释别人都懒得听完的时候,只有看着秦家难看的脸色,缩在角落里,盘算自己的处境。   我并不十分担心这谣言,反正在众人眼里,他虽尊贵,也是过了年龄推销不出去的男人,我虽然是入赘,好歹有秦家的身份地位在,怎么算也是我占了便宜,而且是占了便宜可以根本不负责的那种。   虽然不是故意,但这明显哭过的眼睛多少会博得些同情,再加上前阵子他就追着我不放,应该不会以为是我故意行为放荡的吧。再加上这事又在秦家军的驻地发生,那些人本就恨察隅恨得要死,现在这样雪上加霜,说不定能把我的风头给盖过去。   退一万步来说,这里也都是些死要面子的人,为了名声,流传出去的版本,大概会变成是我玩弄他。这种口舌之利,估计那些人还是要占占的。   只是秦家人会怎么想,我不知道,他们的脾气,还是让我有点担心。   回了府,还没等下人都退下去,秦释就拂袖扫过桌子,茶壶茶杯噼里啪啦在我脚边开花,幸亏秦黎及时拦腰把我往后拖,我只有裙角遭了殃。   “欺人太甚,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样的事情,察隅人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秦释气得直锤桌子。秦孜上前劝慰她的姐姐,其间转头看我一眼,满脸失望的表情。秦黎站在我身后,我也不想知道他的表情,他的爪子还在我腰上,让我时刻都有他想要掐断我的腰的错觉。   其实在第一时间,我便跟他们解释,我和阿部疏勒什么事都没有。可没有人接口,没有人做出任何反应,我的话被粗暴打断,大概我的话完全没有那他们视作无耻之徒的察隅小人的一个眼神有效。   这时候,我已经学乖,默默看着她们自己发火。   半炷香的功夫,秦将军像煞神一般地进来,扫视一圈,一句没有起伏的“你跟我进去”到真把我吓到了。   虽然知道不会杀人灭口,可感觉还是很坏,吸了口气,我硬着头皮跟上去。   屋子里静得听得见呼吸的声音,在将军仿佛看穿一切的锐利眼神审视下,我只觉得今天没吃早饭真是失策。   “可知错?”秦将军忽然出声。   “小庄知错。”我低了头,开始盘算我到底该知什么错。   “说说,哪错了。”秦将军漫不经心开口。   “小庄让秦家蒙羞。”我乖巧回答,尽量用一样无喜无悲的眼神回望他。   “只有这个?”将军挑眉,逼得我有些难受。   “只有这个。”我挺直了身子,问心无愧。   “是么……”秦将军放下茶碗,平静开口,“那么,家法吧。”   并不算太意外,我没作声,准备接受。   “娘,不要罚小庄。”门被撞开,秦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来,砰的一声跪在将军面前,“求母亲绕过小庄这一次。”   将军站着没动,不知道是不是像我一样震惊过度忘记反应。   “出去。”盯着秦黎看了半晌,将军才开口训斥,“不象话。”   “母亲,这次全是我的错。”秦黎不为所动,“作为秦家的男人,本来就该保护我的女人不受欺负,这次全是因为我的疏忽,不是小庄的过错。”   “好,好,好。”将军冷笑,也不再看秦黎,在主座上坐定,悠闲地开始喝茶。   连站在一旁的我都感觉腿酸的时候,我耐不住了。这母子俩吵架,玩得居然是沉默,脾气都倔强要命,跪着的不怕难受,看这的不觉心疼,我这外人到看不下去。   走到秦黎身边,我跪下去,怯生生开口,“将军,小庄下去领罚就是了,别为难秦黎了。”   我的话出了口,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点作用。   又过了半刻钟,将军才缓缓开口,“你们两个倒好,联合起来一起违抗父母。”   “我们不敢。”我抢在秦黎前面开口,拉着他的手捏了一下,希望他能会意,“这次的事让秦家失了脸面,的确是小庄的错,小庄愿意承担后果。秦黎他不是想要忤逆将军,不过是心善,总想要包庇我。”对着秦黎笑笑,转头面向将军,“能入赘秦家是小庄的福分,如果因为小庄而让将军与公子有了隔阂,那才真是小庄的罪过。”   将军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我却已经暗自庆幸,只要不发怒,总有办法好转。   “母亲,能遇见小庄也是我的幸运。可这次不是小庄的错,明知道小庄不会武艺,却只顾自己擅自行动,这次的意外,我又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已经让她承担着后果,若再她让替我受罚,我又有何脸面自持。”秦黎在我停下的瞬间开口,完全不理会我的暗示。   看着将军眯起眼睛,我焦急烦躁,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秦黎,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真是小看你了,晋庄。”秦将军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挥了挥袖子,她转向秦黎开口,“既然你们喜欢这样,那就一起去跪祠堂吧。”   没想到居然是跪祠堂,我还以为要挨板子。对着祠堂的硬地板,我还是有些迷惑不解,明明看着那么生气,却并不重罚,而且在她离去的时候,我还仿佛听见她说‘真像’,像谁,像秦黎,像她,还是像她心里的某个人?秦将军的心思实在太过高深,我哪有本事揣测呐。   更奇怪的是秦黎,高调跑来帮我,现在默不作声,却又是几乎贴着我跪着,表情郁郁,看着让人有点难受,我一肚子的问题终于还是问不出口。   都晚上了,饿得有点胃痛呢,我跪坐着,忍不住把手贴在肚子上。   “对不起。”秦黎忽然开口,涩涩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响。   “你哪有什么需要跟我道歉的。”我轻声回答,若不是我认识疏勒,还真要以为今天的事是他一手策划的。   “我不该扔下你。”秦黎眼睫轻颤,带着丝丝悔意。   啊,于兰,是怕于兰看见吧,我忽然想明白。奇怪的是,我心里并没有怨怼,倒是有些羡慕。“我知道,你怕她会误会。”我笑笑,“我没事,你不用和我道歉。”   “我一定会让那些察隅人付出代价的。”这话,他说得咬牙切齿。   忍不住叹气,为什么我说的话都没人信呢。还好现在天热,不用脱衣服。我伸手,三两下就把袖子撩起来,昏暗的油灯下,手臂上那一点红梅依旧清晰可见。   秦黎满脸惊异,怔怔盯着我的手臂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开口,“你,这,怎么不和我娘说?”   笨,我都想在他头上来那么一下,还不是因为你么,到时候问起来,你又要怎么解释呢。   我轻轻拍拍他的手臂,“别说出去。”   漫漫长夜,过起来是有些难熬。我从最初规矩地跪着,到跪坐着,最后到靠在秦黎身上,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了。   白日里阳光下的那些衣服,在午夜阴冷的祠堂里根本不抵用,我又冷又饿又难受,自然在那哆嗦着想要抱成团。   被秦黎拥入怀里的那一刻,我已经不是很意外了,这两天怪事多,我前半辈子被抱的时间加起来也没今天多。   “这样会好些。”秦黎的指尖也是冰冷的,环着我的手臂,“跪不动就坐下来吧。”   我指着上面的牌位,喃喃,“祖宗会怪罪的。”   “你没有犯错,祖宗明理,哪会怪罪。”秦黎抬头。那些模糊不清牌位,像是一双双充满压迫力的眼睛,冷漠但似乎能看穿你的每一个心思。看了一会,秦黎忽然笑起来,语气狡猾,“从小到大,我罚跪过那么多次,偶尔偷懒,祖宗也都没怪过我。”   我失笑,支起身子,轻轻捶了捶腿,“你的祖先,怎么会怪你,只会保佑你。”   “也是小庄的祖先。”秦黎说得郑重其事,“无论以后怎样,小庄你一直都是我们秦家人。”   我愣了片刻,自嘲地笑起来,“在祖宗面前,可不能说假话……”   不想一下就被秦黎打断,“你竟这样不信我。”   “不是。”我看着他居然又开始生气,有些无奈,难道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其实不在乎么。算了,我叹了口气,“我没有不信你,不过这事情,还是要将军说了算。”看着他依然不太好看的脸色,我笑着靠回他的怀里,认真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不过,你不用觉得你欠我什么,我们,大概就是缺少缘分。”   秦黎的手臂一下子紧了,转而又松了。感觉到身后的怀抱有些僵硬,我有些不好意思,占着人家的便宜,还让人家心里不痛快,“你小时候经常罚跪?”我试着跟他聊天。   “小时候念书练武过不了关,倒也跪过几次。”稍稍等了一会,我便听到了秦黎的回答。   “呵,这下我就安慰多了,想你那么厉害,如果还是轻轻松松就学成了,我可要自卑到死了。”我笑起来,语气里满是不甘心。   “当时听金戈先生说,从未正式请过夫子教你,我到想知道,你那话本故事都是怎么来的?”秦黎问。   “那个呀,”我眯着眼睛,想了想,“有小时候听说的,爹爹讲的,还有的,似乎是上辈子就在我脑子里了。”   “你爹带你逃回来,很不容易吧。”秦黎忽然提起了这个,看不到他的表情,猜不到他的心思,我只能模模糊糊地说,“其实那些事情,我都不太记得了。路上生过场大病,迷迷糊糊的,就让爹爹给带到京城了。”   “这样,以后就该多当心身子,家里的大夫也有些强身健体的秘方。”秦黎低语,吐出的热气弄得我耳朵痒痒的。   “嗯。”我轻轻点头。却没想到头上的簪子划到了他的脸,“哎呀,抱歉。”我忽然想起来,赶紧把簪子拿下来,这是疏勒的簪子,被他发觉可就麻烦了。   一头长发松了下来,我有手抓了抓,恩,还是放松了好。秦黎等我停下来,才抬手把我后面那一团乱给理顺,他的指尖划过我的领口,我才后知后觉想起,这样子,似乎有些什么不太好的暗示,动作也开始有些僵硬。   “别乱动,会着凉的。”我还尴尬着,秦黎却忽然笑了,“没关系,不用想太多,我不介意。”   他微微用力,我就又跌落回去,没了发簪,我觉得他的唇就落在我的发上,我乖乖的不敢乱说乱动,听到他忍着笑的声音,“难得见到你这个样子,每次可都是你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这话说得,我总觉得他在我身后不怀好意地偷笑,却又说不出什么,只好闭上嘴。   “歇一会,到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秦黎的声音很柔和,只可惜这样的怀抱,我无福消受,一个晚上都没能合上眼,当然,这可能只是因为白天在疏勒那里睡多了。   闭着眼睛,我熬过一夜,而秦黎实实在在跪了一夜,一点埋怨都没有。   黎明到来时,秦孜与管家背着光的身影显得如此高大诡异,而等我看清管家手里那仍冒着热气的小碗,心里有点寒,八九不离十,就是那个吧,我不自觉地在秦黎的怀里抖了下,不知道那个到底有些什么副作用。    ☆、第四十二章 文国公      “一个晚上了,回去歇着吧。”秦孜瞥了眼还落在我腰上的手,对着秦黎说。秦黎没有出声,却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怎么,还想在这呆着卿卿我我?”秦孜冷哼一声,我乖乖拉开腰上的爪子,对他笑笑,闪去一边。   “真是,你知道娘的脾气,还跟她对着干,你这不是存心找罪受么。”秦孜一把拉过秦黎,语重心长地教育,一脸心疼看着他迈步还不太稳当。   “庄姑娘,这是将军吩咐的,趁热喝了吧。”秦管家悄然无息出现在我面前,直挺挺站在面前,生硬地捧着碗。   “这,是什么?”我小心翼翼接过,看着黑乎乎的一大碗,忍不住问。   “活血化淤的药。”管家惜字如金,秦黎听见,却像是炸了毛的猫,推开秦孜,皱着眉,满脸怒容吼道,“小庄不需要喝这种东西。”   “这是补药,”秦孜狠狠抓住秦黎,抢先从我手里拿过了碗,居然喝了一口,斜着眼冷冷看着秦黎,“这下行了么,还是你担心这药下去,伤到会让你伤心的东西?呵,不知军营里,会不会有人知道了,也很伤心。”   秦黎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秦孜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小庄喝了吧。”   我二话不说,先一口喝个干净。天那么冷,这热乎乎的一碗,喝下去感觉居然不错。“可有副作用,额,就是没有什么,喝了之后会不会有什么问题?”看着表情怪异的秦孜和管家,我问。   “不用担心,这真是补药。”秦孜生硬地笑了两声,拽了拽秦黎的胳膊,“好了,回去吧。”   秦黎忽然伸手拉住我,“先吃些东西在歇息,小庄要先上我那去。”不理睬秦孜,秦黎拉着我就走,低着头,再没有看我的眼睛。   距离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已经三个多月了,也是第一次去他的房里,第二次和他同桌吃早饭,感觉不是一点点的奇怪。两次都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两次,他都自己埋头吃饭,一个字没跟我说过,不过,两次,这粥都熬得相当有水平。   吃饱饭,正想着去睡觉,小叶匆匆忙忙进来,一边穿话,一边不时瞄我,“少爷,文国公大人来了。大人指名要见秦庄。”   听说这个,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却只能快速把粥喝完,“我回去梳洗一下就过去。”   “我等你。”秦黎按了按额头,语气不容置疑。   有小叶这尊大佛跟在后面,守在我院子里,一副怕我逃跑的样子,我的动作不得不快起来。藏好疏勒的簪子,放好爹爹的戒指,换衣服梳头一气呵成,拍拍脸颊,看着镜子里模糊的憔悴模样,我懒得碰胭脂,一头冲出门去。   不知为何,小叶盯着我这样子看了好一会,才哼了一声,再次把我带到秦黎的房间。   没有小叶服侍,秦黎也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桌边,闭目养神。见我来了,赶紧站起来,眉眼间疲惫的神色根本来不及收回去。   “歇着吧,他们只唤我过去。”看他这样,我也有些不忍心,抬眼示意小叶。   “无妨。”秦黎根本没给小叶出声的机会,拉着我的手出门。   小叶都看傻了,我暗叹,也只能放任他牵着我走。   可是,到了客堂门口,秦黎还是让管家给拦了下来,只有我一人踏入阴森森的内室。   秦将军与那名盛装女子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公公齐昌与另一名冷傲男子敛容陪坐着,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我进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弯曲膝盖。   “抬头让我看看。”好听的中年女声响起,我抬头,眼前的女子应该就是以贤明著称的文国公,同时,对上这样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本应慌张,可心里冒出的却都是爹爹当年的评价,爹爹曾说,钱文国公长女沈谧沉静贤淑,心思灵巧,也是难得一见的热心女子。   “很像。”她轻轻吐出两个字,转头看向秦将军,“真的都查明了?”   “都仔细察过了,我不信小钱在这件事上会骗人,再说,如果是,朝夕相处,总会有破绽。”秦将军一脸不以为然。   文国公又打量我几眼,温和地笑了,“来,丫头你先起来。自己搬个椅子过来,跟我说说话。”   这话说得我都有点懵了,还是乖乖坐下来,听她说,“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了位故人。你爹可有说你长得像什么人么?”   “我爹说,我长得像我娘。”我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声音有些不确定。   “除了你娘,你爹还说过你像谁么?”文国公循循善诱。   “这个,”我犹豫了一会,才小声说,“我爹说,我有些像前镇国公。”   得了这个答案,文国公抬眼,高深莫测地看了秦将军一眼,秦将军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我继续一脸无知略带畏惧地看着众人。   其实不用装,我也已经有些害怕起来,这次的对话,似乎注定要往我最不希望提及的方向发展。   “小庄你父亲那边可还有亲戚?”文国公又问。   “没了。”我果断回答,想了想,又画蛇添足加了一句,“嘉佑三十七年都去了。”   “嘉佑三十七年么,”闻言,文国公一脸了然,“小庄可知道,何家当年是谁的部下?”   “爹爹没说。”手心开始出汗,我缓缓道,“爹爹不太提起嘉佑三十七年的事情。”   “小庄好好想想,可是归德将军属下?”文国公看着越是和气,感觉越是逼人,我有些紧张,努力回想跟钱叔叔对的口径,“我是真的不知道,爹爹没上过战场,也许他也不清楚。”   “啊,能认出归德身边的小钱,居然还没上过战场,”文国公眉眼都是笑意,“被察隅人抓了,还能让察隅女人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有了孩子,居然还能带着从察隅逃回来,逃回来了居然还能结识小钱,小庄的爹爹真不是普通人。”   我想我大概抖了一下,秦将军的脸色有点黑,看了眼齐昌,齐昌慢悠悠地说,“谁叫小钱的态度太耐人寻味了。”   “说的也是。”文国公又转头问我,“小庄听说过世君这个名字么?”   我吸了口气,稳住声音,“先镇国公幼子字世君,声名在外,小庄略有耳闻。”   “那你爹爹又跟你说什么关于他的事情么?”文国公又问。   “我爹说,嘉佑三十七年束州城破,秦公子死在察隅人手里。”我叙述完,在场的一众人都沉默了,然后,出乎意料的,那位大概是文国公正君的男人突然出声,“你爹看着你,大概会想起很多在察隅的事情。”   “我爹常说,人死不能复生,好死不如赖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低了头,自顾自开口,“别人常以为,他为察隅人所获,本该以死以示清白,可我爹常觉颇为幸运,何家血脉得以留存,亲见秦家家业重兴,清白昭雪,偶尔回忆些已经不会有人想起的人,想着也许有朝一日,他还能为秦家做些什么。”我浅浅笑了,想起爹爹也曾坐在窗前,在漫漫长夜里跟我述说他这辈子经历多少起伏,而他觉得,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有了我。   “真可惜,没能见见你爹。”文国公略带惋惜,“不过,他教出你这样的女儿,也该安心了。”   眨眨眼,想来爹爹最不放心,就是没把我教得能及上他十分之一吧。   “据说小庄旁门左道会的不少,连察隅阿部家的小子都看上你了。”文国公继续平淡打量我,“据说小庄也挺中意那小子的。”   “大人此言差矣。”装吧装吧,谁看到我中意他了,不就想逼我说错话,这样转换话题,每个又都能触痛我,那么,不如我也强硬些回答算了。想了想,我回答,“在小庄看来,中意阿部公子的恐怕是五皇女殿下,至于小庄与他,相似的大概是血统,难得他乡见着,总有些亲切感觉。再来么,”我攥着裙子,擦干手心里的汗,“小庄窃以为阿部公子接近小庄为的就是落下口实。年轻男子自由出入我邦贵女之间,察隅联姻之意昭然,然而,他本人未必有意就是。”   文国公怔愣片刻,忽然大笑,对着秦将军说到,“你家这丫头还真有点意思。”   呼。貌似糊弄过去了。我刚想喘口气,文国公正君忽然问我,“你跟着金戈先生学了多久了?”   “我爹过世后,才跟的金戈先生,算起来该有三年了。”我认真回答。   “三年,都学了些什么?”文国公正君继续询问。   “小庄不才,金戈先生那的书,各种都看过些,可都是半吊子,没有学成的。”我小心回答。   文国公正君忽然从一旁拿出本册子,“小庄的字从小临的是谁的帖子?”   瞄了一眼,是我当年不小心被秦孜顺走的册子,想了想,老实回答,“以前临的是爹爹的,后来便是金戈先生的。”   “好字好故事。”文国公正君啪地合上书,笑容冰冷,“五皇女对阿部家小子有意,是因为那小子的身份,小庄猜测察隅联姻之意,是因为也知道了阿部的身份么。”   我想我又抖了一下。破绽呐破绽呐,就算这些人都知道,阿部的身份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可我是千不该万不该知道的。   “怎么了,不说话。”文国公正君一点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小庄不是察隅奸细。”裙子让我捏皱了一大片,我才鼓足勇气,豁出去一般说出这样的话,“阿部的身份,是他自己告诉我的。至于原因,说出来各位大人可能不信。”看着面前数双探究警告眼神,我小声说,“阿部告知身份,是想与我相约私奔察隅。据说是因为我长得像是他青梅竹马却年幼夭折的女子。”   这话一出,果然又是一片冷场。就我在那呼吸,再呼吸,又紧张又困倦,汗津津的,感觉非常诡异。   “小庄拒绝了么?”文国公再次笑出声来。   “当然。小庄是京城人,不是察隅人。”这话出口,我居然觉得有点心酸。   文国公又仔仔细细打量了我片刻,才向秦将军说到,“听说你昨天罚她了,让她下去好好歇着,保不准明日阿部家的小子又要来找她了。”   秦将军冷着脸挥了挥手,我赶紧起身行礼叩首,慢慢退了出去。站在门口,还能听见秦将军斩钉截铁说我除了脸跟那个人完全不像。冷笑浮上嘴角,我抬头看着耀眼的阳光,觉得浑身都像散架了一般。   “小姐,小姐,这边。”恍惚间居然听到小穆的声音,我惊讶回头,看见她躲在转角的廊下,正对着我不停招手。    ☆、第四十三章 红      “小穆。”我提着裙子跑过去,不要脸地抱住她发嗲,“我这两天好辛苦,好可怜呐。”   “喂,喂,别这个样子。”小穆让我抱得不好意思,嗔怒,“要缠缠别人,别缠我身上。”   “就抱一下嘛。”我继续耍着无赖,“感觉真好。”   “小姐你呀,就是长不大。”小穆笑着捏上我的腰,“又瘦了,这样下去怎么办呐,我不在你就不吃饭么,还是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其实没什么想不开的,好好过日子就行了,不要想那有的没的……”   “烦死了,我要回去睡觉。”这丫头就知道把我当小孩子教育,讨厌。我乖乖抬头,却一下僵住。本来以为早就消失不见的秦黎居然满脸笑意,站在不远处看我们。   见我抬头,他敛了笑意,微微侧了身子,对小穆说,“姐姐那你不用去了,去伺候你家小姐歇着吧。”   “你呢,将军好像没唤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停在他面前,看着他不声不响,垂着眼,没有戒备,却有点点做了坏事被人抓住的紧张表情,忍不住温和笑道,“将军没问我什么,也不计较了,别担心,走吧。”   秦黎白皙的脸颊上出现淡淡的桃花色彩,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我不好意思再盯着他看,伸手拉住他,转身往前走,身后的人顺从没有阻力地跟上,我们很快到达他的院子。   小叶下巴都快掉下来,我只是浅笑,把他塞进了屋子。   关起门来,小穆都忍不住,问我,“你们两个……”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倒在床上,“我不用看他的脸色,你就觉得那么不正常么?”   “哪里的话,人家都陪你跪了一个晚上,今天还眼巴巴等你,就怕秦将军刁难你,我看他这样子可不像没什么。”小穆一脸坏笑,“我看他听说你跟疏勒有一腿,妒嫉了。”   “什么有一腿,连你都这么想,我伤心了。”我嚷嚷,卷起身子,指着桌子,“给我倒杯热水。”   “没什么就好,我还不敢问你呢。”小穆笑起来,倒了水递过来,“你也是,弄出那么大动静,把人都吓死了,不过你也够厉害,三两下就搞定疏勒,我听秦释说,他可不是好相与的主。”   “我也不知道当年的情谊对他来说能算什么,”喝下一杯热茶,胃没有痛得那么嚣张,我从枕头下摸出疏勒的簪子,“这次的事,完全出乎意外,我不敢确保许多,反正你见到他小心些就是。”   “来,把衣服脱了,好好睡一觉。”小穆过来帮我脱衣服,看着我苍白的脸色,不免有些心疼,“怎么搞成这样,都不好好照顾自己,昨晚上又让他们折腾你一宿,下次可千万小心些,别再做冒险的事了。”   “知道啦知道啦,谁想那么倒霉。”我含糊不清回答,可怜兮兮望着小穆,“才三个月,真是度日如年,这两天日子都不是人过的,不知道是不是该去烧烧香,看看会不会转运。”   小穆抿嘴笑,递了封信给我,“哎呀,刚才都忘了,拿着,明珠送来的哦。”   我稍稍瞟了一眼,角落里一个秀雅的苏字。我忍不住弯了嘴角,却还装作若无其事,把信塞在枕头底下。   白天睡觉,向来是我的喜好,实在是累了,明明胃痛,还是忍着睡得香甜。   傍晚的时候,秦孜亲自过来请我去吃饭,上下打量我许久,却什么都没有问。   这顿饭,现场维持着让人消化不良的气氛。不想显得太奇怪,我还是勉强吃了些东西,虽然挑的都是不太油腻的,咽下去感觉也并不好。   期间,没有人开口,似乎心照不宣已经成为传统,而我跟疏勒的事,似乎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虽然嘴上不饶人,脸色不好看,秦家人并不算苛刻阴险,这到底让我有些欣慰。   也许是因为秦黎这小子吧,越是知道我们没有交集,似乎我们的关系反而越融洽,这么护着我,似乎真有点把我当秦家人的意思。吃完饭,在众目睽睽下拉着我出门,我居然已经觉得很自然了。   可这夜晚注定不太平,白天睡多了,晚上自然睡不着觉,睡不着的直接后果就是所有反应都明显起来,胃里翻江倒海,我把能吐出来的东西都吐出来了,趴在床边喘气,我有点担心明天会出不了门。   苏景的信上说,我有好多日没去十八盘了,明珠有点担心我是不是病了。苏景说,他现在无事,几乎每日下午都会去十八盘喝茶听说书。   想见我还用那么委婉的方式,当时我还在偷笑,想要给他个惊喜,现在就病怏怏躺着喘气,人真是脆弱,不知道这样子过去,是不是反而会让他担心。   还真是有点想念他,比那些自以为是装作为我着想的人亲切多了,也不知道他过得怎样,不过,这世界总不会老是善良的人受欺负吧。   前半夜,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里混了过去,后半夜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我迷迷糊糊,全是惊悚的梦境,不是我血染嫁衣,就是我被逼着用疏勒的簪子自尽,要不然就是小穆死在束州,小毛贼出家,雨声如同血液滴流,慢慢渗透到我的心里,到后来,我都不想闭眼了。   终于熬到了早晨,我取出了爹爹的牌位,悄悄上了一炷香,磕了个头,希望爹爹保佑,今天不再是难熬的一天。   收了伞,走进十八盘,店里空空荡荡。直接跑去厨房,泡了热茶,再熬上一锅粥,我牵着明珠上楼。小丫头今天有点奇怪,不看我也不说话,想问问,却对上一张冷漠赌气的脸,一松开手,她就跑到楼下去了。   才几天,丫头就不跟我亲了,我摇头,取了笔墨,十八盘说书的本子,也该要换换了。   下午过去一大半,原以为今天苏景应该不会来了,所以在听见明珠唤我的时候,我一下子居然有点喜出望外。   飞快跑下楼梯,就见到苏景站在门口,手里的伞滴滴答答,额前的发丝都贴在脸上,脸色格外的苍白。   “你来了。”我对着他真诚微笑,唤明珠帮他拿伞。   “我马上就走。”苏景轻声说道,巧妙地避开明珠,“我只是正巧路过,来看看你在不在。”   明珠难得没有说话,躲在桌子后面看着我们。   “既然来了,上去坐一会吧,我熬了粥。”虽然觉得有些奇怪,我并没多想,自然而然伸手去拉他的手腕。却没想到,我的手刚刚握上去,他便下意识地甩开我的手。我一下愣住,我知道,这绝对是不经思考本能的反应。   大概我的表情太过明显,苏景略略有些尴尬,却并不解释,只是悄悄抚平袖子,盖住手腕。   “我只是来看看,”他的声音有些不稳,“看来你没事,那就好,我先走了。”不等我反应,他撑起伞走入雨中,转眼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愣愣出神了好久,直到听见明珠仿佛赌气般,用力踩着楼梯上楼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上楼去找那丫头。   明珠躲在昏暗的里间角落里,抱着膝坐在地上。   “怎么了?”我走过去,想要抱一抱她,没想到她用力挣脱,我一脸无辜倒映在她愤怒的眸子里,听她狠狠地说,“姐姐,你好坏。”   “我哪里坏了?”我跪坐在地上,与丫头平视。   “姐姐你贪图富贵,欺负人,姐姐你是骗子,是大坏蛋。”我从没见过明珠如此的生气。   “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贪图富贵,欺负人,是骗子是坏蛋了?”我尽量平静地问她,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姐姐你还不承认,”丫头拔高了声音,“那些坏蛋做了坏事,也都不承认,都耍赖。”   “那,你跟我,我做了哪些,如果是,我就承认,如果不是,你也该给我解释的机会。”我看着她的眼睛毫不躲闪。   “姐姐你……他们都说姐姐你是靠男人才到今天这一步,你娶秦家公子,为的是有钱又势,你其实根本不喜欢他,也不尊重他,暗地里还勾搭文国公的公子,这次居然连察隅人都不放过,三两天都勾搭上了,还在野外苟合。”七八岁的丫头,一字一句叙述她听来的东西,根本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有多残忍,眨着大眼睛,仿佛在说,‘你看,你那些肮脏的小秘密我都知道了’一般,有自以为是的愤慨,“本来我以为姐姐你喜欢苏公子的,原来你也想要玩弄他。”   “我……”我心里一片凄凉,看着她一脸‘你就认了吧’的表情,忽然失了言语。我要怎么跟这样的丫头解释,解释了她又怎么相信。她不相信也就算了,可大概人人都不会相信,人人都以为我做过这样的事吧。   众口铄金,所以,苏景连碰都不想让我碰到,匆匆忙忙逃开了,步履蹒跚,大概他也听说了,并觉得我毫无廉耻,所以伤心了吧。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好无力,他走了,大概,不会再来了。   忽然觉得好痛,整个身子都在痛,是心,是胃,是小腹,我分不清楚,我只知道,真的好痛,眼前的事物开始扭曲,眼睛却干涩,明珠的脸在我面前失去色彩。   我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去,身后明珠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扶着墙,推开门,昏暗的楼梯,冷清的店堂,湿漉漉的寒风,我眼前一黑,脚下一滑,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滚到楼下了。   浑身上下都好痛,我坐起来,却站不起来,有人围上来,似乎在说话,我有些耳鸣,听不清楚,忽然,明珠的尖叫声传来,我茫然看着她指着我的裙子,低头,发现一片殷红,看了两眼,我才意识到那是什么,胃里却立马翻江倒海,我扶着楼梯捂着嘴开始吐,好不容易停下来,我似乎听见周围吵闹的声音更甚,松开捂嘴的手,又看见一片殷红,顺着手指一滴滴滑下来,我傻傻看着手上的红色,心里却异常平静。   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挡住我的光线,我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俊颜,皱着好看的眉,浑身戾气,将我打横抱起。   拉着我裙子的明珠被他踹开,二话不说,他就将我抱出门去,熟悉的马车正停在拐角。   上车前,我好像瞟见旁边一抹白色的身影,我微微抬了抬手,只有血滴落下,瞬间被雨水冲刷干净。    ☆、第四十四章 去留      真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   一路上,我已经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从最初的受惊过度,到现在痛苦但清醒,我明白,这阵势恐怖,其实并不那么严重。   不过,秦黎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路上,抱得我这样紧,害得我气都有些喘不过来,然后,又抱着我从正门冲进去,大声呼喊让人去请大夫,把院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居然唤了那么多人来看我丢人,他和我还真不是一般的不合。   秦黎前脚把我放在床上,大夫后脚就进了门。那大夫还是像我当初见到的那样子冷淡,对我这一身的红色视而不见,搭上我的脉,表情更加不屑,“不过是伤了胃,月事来得激烈了些,按我这方子,多休养一阵就好了。”   “当真只是如此?”秦黎抱着我,语气丝毫没有放松。   “当真。”大夫龙飞凤舞开完一张药方,看了眼有气无力的我,对秦黎说,“好了,少爷也该出去了,这女人的事情,让下人来处理吧。”   “可……”秦黎还想说什么,就被闻讯而来的梁清拖了出去,几个老妈子进来,粗手粗脚替我收拾,让我无限想念小穆在的时候。   老妈子前脚出去,后脚就有小侍进来,端来大碗黑乎乎的汤药,看着我全部灌下去。   大概是药起了作用,很快,我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再睁眼,天已经暗下来了,适应了一会,我才发现黑暗的房间里坐了人。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秦黎的声音居然有些沙哑。   酉时了,我已经睡了将近一个时辰了,他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根本不知道。   “可好些了?”秦黎经不住我一直盯着他看,   “恩。”我坐起来,向他道谢,“今天多谢你了。”   “不必。”秦黎坐着不动,完全没有走的意思。   我想了想,才跟他说,“今天好巧,没想到你正好到十八盘来。”   “正好文国公府有人来请,说是今天晚宴,母亲便让我来寻你。”秦黎眼神闪烁。   “害得你没去,真是过意不去。”我侧头微笑,心里却想,不知怎么才能让你快点走。   “无妨,不过一般的晚宴,我本来也不想去。”秦黎淡淡回答,忽然像是想到什么,转身点灯,“饿么,我喊人送些东西来。”   “不用……”话刚出口,门啪得让人推开,一大群人鱼贯而入。   钱姨像是一阵风,飘到我的身边,搭上我的脉。我看着她的脸色,不敢把手抽回来,只会结结巴巴开口,“钱姨……”   钱姨根本没理我,一下子站起来,冲着刚进来的秦将军怒道,“真想不到,你会下这么重的手,你什么时候学会草菅人命了。”   在场的人谁都没有料到钱姨会这样说话,一时间都愣在当场。倒是秦将军,难得如此平静,没有生气,看着钱姨,没有反驳,侧头问,“叶迦,秦庄她怎么了?”   为我诊治的大夫小心翼翼迈出一步,低着头道,“庄姑娘脾胃湿热,肝气郁结,须好生调养。”   “呵,小庄向来脾胃虚寒,怎的一下,就像今日这样一身的血,在场的人证,可不只一个两个。”钱姨冷笑,咄咄逼人,“不怕天遣,你只管说,未给小庄服过任何东西。”   大夫叶迦一言不发,身影摇晃,试图隐在将军身后。秦将军在钱姨的目光下,居然有些不自然,“不错,我是让人给秦庄开过药,但绝不会造成今日这样的后果。”   “叶迦会开什么药我不知道么,”钱姨瞪了眼秦将军,转而对叶大夫说,“我教你的这些本事,不是让你害人的。”   叶大夫身影一抖,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师傅,徒弟知错,这次实在是事前未替庄姑娘号脉,才失手下重了药。”   “是么?我还以为这次,你想把小庄肚子里的东西都清理干净,大概巴不得把心肺都给换一换。”钱姨走到秦将军跟前,盯着秦将军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秦将军忽然冷冷瞥了我一眼,说道,“你也该听说她做的那些荒唐事了吧。你让我怎样,留下孽种么。”   “那你就不管她的性命,这种猛药,一个闪失,是要人性命的。”钱姨压着怒气缓缓说。   “性命,如果珍惜性命就不该做出这种事来。口口声声秦家军的人,这样,又置秦家声名于何地。”秦将军一脸怒容,毫不客气地应声。   “秦家声名,你还真当自己是秦家人了。”钱姨颤抖着伸手直指秦将军的前胸,“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你怎可以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就凭你现在谋了将军的职位,你就忘了你是谁了么,一样秦家军的人,你就能随意处置他人性命么,小庄我看着长大,她的为人,至少胜过你百倍。”   秦将军胸膛剧烈起伏,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周围所有想要说话的人,都在公公齐昌的眼神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我开始有些担心,这事情怕是不好收拾了。   就在我担心的当口,秦将军忽然语出惊人,“晗姨,你这么护她,莫非她是世君的女儿?”   钱姨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若她是小公子的女儿,而我居然让她在你这生不如死,就让我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笑着笑着,钱姨的泪悄然无声的落下来,我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晗姨,”秦将军没了脾气,缓缓道,“我不是故意要提世君,只是我想不通你为何要如此护她。”   “护她,什么叫护她,”钱姨很快抹去泪水,质问,“你可还记得,镇国公在世,秦家军上下如同一家人,嘉佑三十七年后,还有多少人剩下,你顶着秦家名头做了将军,就可以对秦家人下手么?”   我听得心里一惊,秦将军却并未细想,沉声道,“我苟且偷生活到今日,就是为了重振秦家声名,秦庄做出这样的事来,本来罪无可恕,正是念及其父为秦家军人,才网开一面。晗姨对我如此苛刻,却对秦庄如此放任,可是因为我是将军,而她却是有着一半察隅血统的丫头?”   “好,好,好。”钱姨许久才说出这三个字,面容惨淡,透出无法言说的绝望,踱过来,轻轻拉着我的手,“姨后悔了,丫头你可愿意跟我走?”   离开秦家么,我垂了眼,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努力到现在,只差一点点了。但看着姨的脸,我居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她为了我,发了如此狠毒的诅咒,为了我,破了决不踏进秦府的誓言,为了我,如此伤心伤感地面对秦将军,面对过往,面对那些她永远不可能释怀的事情。   “丫头,走吧。”不知何时,钱叔叔也来到我的床边,抬手摸着我的头,“走吧,忘记这些事情,听话。”   我默默地低头,执著地不回答,盘算着众人会有多少耐心。   “小庄与阿部疏勒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秦黎忽然插嘴,仿佛鼓起很大勇气一般,声音坚定,“小庄还是处子之身。”   秦黎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抬头,却对上他清澈执著的眸子,他很平静,对这件事可能对他产生的后果完全没有担心。可像秦将军这样注重名声的人,知道他这样失了身子,他和于兰可能永远都没机会了。   我还在看他,钱姨已经卷起我的袖子,一众人像是看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涌过来,观看我手臂上这一点殷红,还有人用手使劲搓,以确保这不是一滴鸡血。   秦黎被众人挡在身后,却一直与我对视,公公齐昌在一旁表情颇为复杂地看着他,他也没有反应,看着我的眼,居然有很淡的笑意,我却满眼疑惑,以及一点点感激。   “既然如此,为何当时不说?”秦将军打断我与秦黎的对视,“可就算如此,又有谁会信。”   “为什么不说,”钱姨也问我,又抬头看了眼秦黎,“因为他么?”   我低了头,很无奈的又选择了沉默。   “就算如此也不愿走么?”钱叔叔声音沙哑地开口,“他们都这样待你,你也只愿死在这张床上么?”   大家都想歪了呀,其实我的日子没那么难过呀,今天会吐血,也是因为前两天没吃饭饿的,再加上在十八盘受了点刺激,而那剂药,也只是让我丢脸一点,反正我肚子里也没点啥的,出点血,本质上也不是重要问题。再说,我知道我绝不会死在这里。   “钱叔钱姨,这么多年小庄承蒙你们照顾,感激不尽,可小庄已经不小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有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小庄不能永远在你们的保护之下,小庄也能够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我低着头,小声说出这一段话,不敢去看他们的脸色。   “丫头你长大了,有想法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可你有个什么万一,你让我怎么跟你死去的爹交待。”钱姨总是这样,没辙的时候会用爹爹来压我,这招向来管用,只是,我的意思,爹爹其实早就猜到了吧,可他对我也都一点办法都没呢。   心里已经决定,我咬着唇抬头,顺利对上秦黎的眸子,两两相对,我眼里应该满是情绪,我想,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钱叔钱姨……”   “她既然要留下来,就让她留下来,这次的事,只是场意外。小钱,晗姐,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们,可这些日子,秦家在京城立足并非易事,各种辛酸,我们吞在肚里,也只为不辱没秦家名声。小庄过来这些日子,多少也该了解些我们的为人,我们怎么待她,你可以自己问她,至于将来,我们更不会亏待她,她留下来,多少也是因为过往,我想,那些事情,我们放不下,她是好孩子,也未必放得开她父亲的愿望。”秦黎一开口,就被齐昌打断,齐昌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语气不容置疑,气势比秦将军都强上很多,连秦黎的脸上都露出些许吃惊。   “好,就我们是多余的人。”钱姨苦笑,松开我的手,头也不会地走了出去,动作之快,让我连手都来不及伸出。   钱叔要走,我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空荡荡的袖子,心惊胆战地抬头。钱叔看了看我,叹了口气,“我们不怪你,只是,别让你姨过早地下去给你爹赔罪去。”   我盯着钱叔看了好久,钱叔他任我拽着空空的袖子,亦是一阵苦笑,“我们真不怪你,好自为之,又空别忘了过来看看。”   鼻子有点酸,最后,我还是放开了手。   “刚才多谢你了。”   没想到等众人都走了,秦黎却执意要留下来照顾我。更以外的是,秦将军居然也没有反对,齐昌看了我们两眼,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了下人,把熬好的汤药和吃食端过来,然后,便是我和秦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用。”秦黎回答,端了东西,送到我的手上。   我很不自在,很快把东西都吃完,看着下人们把东西都收了去,可秦黎还是没有走的意思,反而搬了椅子过来坐下,关照我早些休息。   “刚才睡过了,不困。”我坐正了,盯着他的眉眼细瞧,他并不像刚才那般心情都在脸上,这时候,一点都看不出什么。   沉默了片刻,我又开口,“那个,你爹知道?”我指指手臂。   “知道。”秦黎开口,“你不用替我担心,反正自婚礼之日,我们就未曾同房。”   言下之意,大概是秦将军未必发现得了吧。我想了想,小心翼翼试探,“可我觉得,我这样子他们还是很吃惊。大概是觉得那一夜,我们该解决些什么问题。”   秦黎侧头,淡淡笑了,“你总是什么都知道。”   “如果我处在你爹爹的位置,也会如此,这是为你好。”我轻声说。   秦黎不说话。他身旁的桌上,烛火摇曳,映照在他的脸上,略略有些伤感。   “为什么这样帮我?”我终于还是问出这句。   “你为什么要留下?”秦黎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实话。”   “因为一直听爹爹说,想来看一看。爹爹一直对秦家很有感情,我不知不觉间也变成这样。总觉得我该来这看看。”我笑起来,“就是这很无聊的理由。”   “只是因为这个?”秦黎追问。   “对于我自己,只是因为这个。”我回答。   “那不是为你自己,又是因为什么?”秦黎也很敏锐。   “为了小穆,没有她,我也活不到现在。她想出人头地,我要帮她。”我回答。   “所以,你入赘,就是为了来这看看,顺便帮小穆参军?”秦黎总结。   我侧头想了想,回答,“大约就是这样子。”   “所以,因为小穆还未博得功名,所以不走?”秦黎又问。   我微微点头,看着他深邃的漆眸,笑,“我就是为了这种理由留下。所以,如果坏了你的事情,我会过意不去。”   秦黎眼里闪过汹涌情绪,不过一转眼就被他压下去,“还有一事,希望你能告诉我。”他仔细确定我的表情,才开口,“刚刚钱姨说我娘也是秦家军人,却以为自己是秦家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意外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有些奇怪,难道秦将军从未跟她子女说过么,我一直以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看着他执著的表情,我缓缓开口确认,“那个,就是你娘并非先镇国公血脉。”   一下子,秦黎大受刺激,表情几乎绷不住。一跃而起,卡住我的手,低声问,“你从哪听来的?”   背后就是冰冷墙壁,寒意丝丝渗透进来,我几乎要发抖,看着他这样子,我小声道,“先放开我,我说给你听就是。”   秦黎一下跳下床,吹了灯,然后拉下帘子,挤到我床上,贴着我,压低声音,“说,怎么回事。”   真是没法睡了,我非常后悔我先开了这个口。可他靠得如此近,跪坐在我身边,膝下压着我的被子,急促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握紧的拳头落在我的腿旁,我感觉如果我不说出点什么,下一秒我就会被他弄死。   其实,这也不算是个秘密,我想,起码我爹他们那一众人都是知道的,秦黎你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努力给我自己找借口,心里却对说出这个,有些奇怪的期待。    ☆、第四十五章 真假      “我爹,钱叔钱姨都是这么说的。”我有些不自然地动了一下,小声说。   “他们凭什么这么说?”秦黎压低了声音,一副看见仇人的腔调。   什么凭什么,人证在,莫非你还想让我问天上的镇国公讨份物证么,还是说比她尊贵的人都死光了,就死无对证了。“那你娘可曾说,她是镇国公的庶女?”我问。   “是。”秦黎并未犹豫。   “那你可知道,镇国公一生只娶了正君一人,却有众多庶子庶女,那又是为何?”眨眨眼,我故作天真地问他。   “为何?”秦黎皱了眉问。   “那时,这院子里多的便是无父无母,阵亡将士的孩子,不少连姓氏都跟着改了,姓秦。”我笑道。   “你说我娘也是……”秦黎对此似乎并不觉得太意外。   “镇国公贴身侍卫的女儿。”我轻飘飘说出这几个字。   “可若是这样,女皇为何偏生挑了母亲,赏宅邸,赐封号,总不见的是随意选的。”秦黎似乎并不是不信,却也不愿就这样接受这说法。   “这个我也想知道,嘉佑三十七年,庶子庶女,灭门的时候,几乎全部牵连,你娘又是如何幸免的?”我像是随意问起,不知这样,算不算揭他们家的伤疤。   “嘉佑三十七年,我娘当时有孕在身,跟随我爹爹去了连州,因此得到我祖父庇护,才逃过一劫。”秦黎看了我两眼,缓缓说。   “西南连州,抚宁将军的地盘,天高皇帝远,倒真是避难的好地方。”合情合理,秦黎应该说的是真话吧。   “我娘当时有了身孕,被我爹强行扣下,并非是贪生怕死。”秦黎不忘加上这么一句。   “我明白,其实我也很崇拜你爹,年少成名,当年就是与秦家三子归德将军齐名,可为了保住你娘,自毁前程,然后,默默支持你娘重振秦家,可以说没有你爹,秦家还真不会有今天。”当年,爹爹就很敬佩他,而这些年来,爹爹也说,不是靠他周旋,以及他背后齐家的力量,秦家未必能安稳走到今日。   而我在秦家折腾到现在这样子,公公他也功不可没,我不喜欢他,并不代表我不佩服他的手段。   “你……”秦黎张了嘴,却又把话吞了回去,半天才说,“别人不知,会以为你才是秦家人。”   “哪里,你说笑了。有机会,我倒想听你说说你爹娘的事。以前听爹爹说,后来听钱叔钱姨说,我总有错觉,好像我也是秦家人一样,你可别笑话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还好是晚上,我的表情应该不会出卖我太多。   “爹娘的事,以后有机会,我慢慢说给你听。”秦黎好像笑了一下,又立即转开话题,“娘刚才提起,说你是小舅舅的女儿。没想到钱姨反应那么大。”   想套我的话,抱歉,我可不是那么容易松口的人。我低下头,语气伤感,“我爹的牌位还在这,你们却只念着那个人,你娘是,钱姨也是,当年的秦小公子还真是幸福的人。”   “那是因为娘一直认为那是她的错,让小舅舅代替她去了束州。”提到那个人,秦黎的语气都有些悲切。   “这没什么错不错的,都是命。”世上没有如果,爹爹总是说,他从未后悔他做的任何的决定,也从来没有怨过任何人。“而且,她当时怀了你吧。”   “我出生那日,正是束州城破之日,母亲前半辈子最重要的人一个不剩全去了,所以替我取名的时候,用了离去的‘离’的谐音。”秦黎垂下眼,淡淡地说,看得我真想一巴掌拍上去,真是个不知足的小子。   “那她后半辈子不还有你们么,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我还是没忍住,轻拍他的手背,“你有现在的日子,该多珍惜。”   “我并不是故意说这些,”他似乎也反应过来,略带歉意地笑,眼神温润,“竟然在你面前说这些,我的这些事情,跟你遇到的没法比。”   “其实也差不多,我小时候,娘也很宠我,只可惜她是察隅人,而我爹更是像欠了我什么一样,对我好的要命,只可惜,当年从察隅逃回来的路上,爹爹伤了身子,后来一直没能完全好。”其实,在爹爹去世前,我一直未曾经历过什么真正的苦难日子,以至于到现在,我依然不够强大。   “你帮我,是因为可怜我?”我微微侧头,意外发现他平静温和地笑着,有些困倦神色,却似乎很放松。   “是我受你恩惠太多,会良心不安。”他忽然垂下眼,语气有些僵硬。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故意折杀我的吧,我什么都没做,倒是你这样一说,于兰那边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担心。”看见我的笑容,他似乎越发不自在,别过脸,缓缓说,“于兰到底身处秦家军中,许多过命的朋友,通消息或是周旋,我们自有办法。”   挑眉,我又多管闲事,人家好着呢,我居然还为他们担心,果然还是我比较傻。我笑笑也转过脸去。   “对了,那白衣公子是谁?”秦黎忽然问。   “哪个?”我呼吸一窒。   “今天在十八盘隔壁,站在雨里的那个人。别说你不认识他,那时候你话都说不出来,满身的血,还朝他伸手。”秦黎毫不含糊,让我没有抵赖的余地。   “朋友,来十八盘听说书的朋友,估计以后也不会多见了。”我大概笑得很难看,不过还好,我的心一点都不痛,只是胃里隐隐又有翻滚的感觉。   “因为这次的事情?”秦黎看着我,斟酌着开口,“如果他对你很重要,那些事情,你应当跟他解释清楚。”   “不必,我们不是你想得那种关系。倒是你跟于兰要怎么解释,今日之事,恐怕明日,谣言就会朝你完全想不到的地方发展。”说起来,我都觉得这事不好好利用,实在可惜,只是人言可畏,太容易造成伤害。   “于兰跟了姐姐那么久,并不是你想得那么不懂事故。秦家军中,不欲让人知道的事情绝对传不出来。现在,姐姐已经让于兰复职,谣言怎么出来的,我想她可能比我还清楚。”秦黎看着我的脸色,慢慢开口。   原来如此,人家都帮着编排我,我居然还担心人家,太年轻太不懂事故的原来是我。   除了笑,我还能做什么呢。   秦黎默默陪我坐了一会,欲言又止。调整情绪,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我微微笑起来,“谢谢你,现在这么信我,告诉我这些。你没有受我的恩惠,我却承了你的情。”   “你总是这样,明明是个小丫头,说话却跟我爹一样。”秦黎忽然牵了我的手,郑重说道,“还记得么,那日我说你一直都是秦家人,这话我在祖宗面前说过,如果你也信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说。”   他这样子让我一下子有点晃神,随即轻笑出声,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人愿意对我说这样的话,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你知道小穆在哪么?”我想了想,问他。我这样了小穆都没过来,有些奇怪。   “她跟着姐姐,已经住到军营去了。”秦黎看着我的表情,“想见她?”   “嗯。”我轻轻点头。   “好,我会尽快安排。”秦黎笑了,笑得耀眼美好,“那我先走了,你早些休息。”   本以为病了可以多睡,一早还是让人给唤起来了,来人偏偏还是秦黎。   “吃点东西,把药喝了。”秦黎锦衣华服,收拾妥帖,却掩不住脸上的疲倦。   “怎么了?”我问他。   “等下五皇女过来,说是来探望你。她要来,你总得准备着。”秦黎态度不太好,似乎也不待见她。   还看我,折腾我还差不多。五君要来,我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收拾起自己还得比平时用心。   “小黎你在这,我正找你呢。”秦孜忽然出现,拉了秦黎出去说话。   我使劲往脸上抹胭脂,断断续续的听见他们说什么受惊,什么没了,什么伤心伤身,然后秦黎黑着脸进来,秦孜堵在门口,看着我不说话。   其实我已经大概猜到他们的意思了。   秦黎闷闷站了半天都没发出声音,秦孜看着时间不对了,终于忍不住进来。   “小庄,察隅那帮混蛋实在是欺人太甚。娘好不容易想出对付他们的法子,只是要小庄帮忙,演一场戏。”秦孜开口,说着这完全没有说服力的借口。   “我知道,姐姐。小庄愚笨,个中关键,未必能全部领会,姐姐只需告知小庄该做什么,小庄自当尽力,小庄只怕复杂,到时候除了纰漏。”我有些厌倦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巴不得跟她说,要我装什么,尽管说好了。   秦孜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了眼秦黎,上前,仔细吩咐,我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听得我心里一片冰冷。   这种天,坐在不通风的房间里,我裹着厚厚的外套,斜靠在软榻上,秦黎在我身后环着我的腰,时不时低头轻声细语,说着些有的没的事情。   我脸上的胭脂全擦干净了,现在的脸色,比我身上象牙白的外套更白,看得见青色静脉的手让秦黎轻轻攥着,一脸了无生趣的表情,窝在秦黎怀里,更显孱弱。   下人开门的时候,五君和疏勒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见到这两人,秦黎有些动气,捏我手的力气也大了几分,不用看,脸色一定惨不忍睹。“五殿下,阿部公子。”秦黎开口,扶着我,也不起身。   “免礼。”五君上前几步坐下,一脸关切表情,眼睛却直直打量我,“秦庄可还好,大夫说情况怎样?”   “大夫说并无大碍,静养一阵子就好了。”秦黎回答,听不出喜怒,只把我搂得更紧。我躲开五君的目光,对上秦黎的眸子,一阵难受,我一副怆然若泣的表情,浑然天成。   “小庄,别难过,你才这点年纪,孩子还会有的。”五君一副关怀备至的阵势,眼角的余光却早已落到疏勒身上。   而我完全不敢看疏勒的眼睛,我怕一看他,我就会露馅,我更怕,一抬眼,看到他信以为真内疚难过的表情,我会加倍的内疚难过。   自始至终,阿部疏勒什么话都没说,五君滔滔不绝,要我注意这个那个,我低着头,随口应者,其余,都是秦黎得体回话,虽然态度有些生冷。   末了,两人告辞,秦黎起身送客,我撑着坐起来,抬眼,平静五波,温言说着慢走。五君笑容皎洁,看着疏勒,疏勒看着我,毫无破绽的行礼,毫无破绽的转身。   等人走光了,我才往榻上一倒,累死了。   眼前出现一片阴影,是秦黎回来了。   “这次的事,我没想到会如此……”秦黎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宁。   “好好跟她说,我觉得她会信你的。”我笑容明艳,胃里隐隐作痛。   “那你呢,十八盘那边可需要解释?”秦黎像是随口问。   “没关系,也不急于这一时。”等小穆来了,再慢慢筹划。我支起身子,“能回去了么?”   嗯。秦黎点头,熟捻地拉起我的手。    ☆、第四十六章 等待      再一次踏进十八盘,已经是很多天之后了。看到十八盘光鲜的大门,我心里居然有些不自在,低了头,做贼似地从后门溜进厨房。   “哎呦,小姐来了,让我看看,瘦了好多,上次把我们都给吓死了,等着,大妈给你熬汤喝。”厨房大娘一见着我,就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遍,大着嗓门嚷嚷。   这下,大家都涌进来,嘘寒问暖,让我有些应接不暇。没想到十八盘这些我连名字都没全记住的各位,居然对我这样的关心,我一时竟觉得有说不出的幸福感觉。正想着,一个小身影钻进来,一把抱住我的腿,大眼睛眨了两下,就稀里哗啦哭开了。   丫头抱得死紧,我拉不开,想抱她却发现没有力气,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   “这丫头天天都盼着你过来。”掌柜拎着她的领子,把像猫一样缠着我的明珠拖开,塞了帕子到她手里,“还不给小姐泡茶去,任性。”   明珠红着眼跑开,掌柜领着我上楼。   “穆东家吩咐的事,我已经办了,小姐你看看。”掌柜关了窗子,小心翼翼取出账本册子,递给我。   “这些日子,有什么人来过么?”我顺手塞进袖子里,问他。   “有不少人来打听小姐的事,不过没有熟人过来。”掌柜回答。   “好,十八盘还多靠掌柜您了。”我点头致谢。   “小姐无需多虑,在下告辞。”掌柜悄然无息地出去,门口,明珠端着茶碗点心,抽抽搭搭,可怜兮兮看着我。   我向她招招手,小丫头跑过来,把东西往桌上随意一放,抱着我又开始掉眼泪。   “怎么了,还在怪我么?”我拿袖子轻轻擦去她的泪珠,柔声问。   明珠哇得一声,哭得更响,开始使劲在我衣服上乱蹭,“都是明珠不好,明珠让姐姐生病了。”   “我这不是没事了么。”我笑着,摸摸她的脸,“明珠以后肯相信我就好了。”   “都是我不好,我,我居然,居然以为你跟我那混蛋娘亲一样。”明珠边哭边说,“因为我看到苏公子那样子,就像当年爹爹的样子。”   这丫头脑袋里都埋了多少东西呐。我挣扎了一下,决定还是先问问苏景的事情。“明珠是不是知道些苏公子的事情,能讲给我听么?”   明珠不肯说。   “那么,明珠家里的事情,也不肯让姐姐知道,让姐姐帮忙了?”我又问。   明珠犹豫了下,点头。   “我知道,有些事情要烂在心里,不能跟人说。”我轻轻说,抱紧她,“没关系,我明白,以后我不问就是了。”   明珠用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有点受伤的表情,窝在我怀里一时没吱声。   那天小穆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瞪着眼睛,坐在我桌边喝茶,一句话都不说。   我有些心虚,凑上去问,“听说秦释带你去军营了,那边怎样?”   “不错,不会担心被人折腾死。”小穆硬邦邦的回答。   “我不是好好的嘛,别这样,你好不容易回来,我还有事找你商量。”我拉拉她的袖子。   “商量什么呀,你想怎样就怎样,我管得着么?”小穆冷哼。   “别这么说,你知道事情没有十全十美的,我也不想弄成现在这样,所以要弥补,别坏了以后的事。别生气嘛,小穆。”我只能小声发嗲,恳求小穆。   “以后,呵,你这样子,还有以后么。”难得小穆居然冲我发脾气,站起身冷冷俯视我,气势压人,手里的杯子在我脚边开花,“以后的事,你倒可以安排下,我要怎么处理你的后事。”   那一刻,我脑海里居然想起了五君。   “……庄姐姐……”   “怎么了?”我收回思绪,含笑对上丫头的眼睛。   “姐姐,那个,那个”小丫头犹犹豫豫,眼神闪烁,“那个察隅坏蛋欺负姐姐,穆东家会给姐姐报仇的。”   “明珠听说什么了?我一直在家,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我轻声说。   明珠想了想,滔滔不绝,说起坊间穆东家的传闻。   据说十八盘的穆东家原先是束州人,嘉佑三十七年,察隅屠城的时候,只有老仆带着她逃出来,据说,老仆人看尽世间辛酸,要求这位穆家唯一血脉的女子放弃报仇,可是,现在察隅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跑到京城,连秦家人都敢羞辱,穆东家实在忍无可忍,坦言祖上在束州,受秦氏恩惠颇多,现在国仇家恨当前,实在不能坐视不管。于是乎,穆东家捐出除了十八盘以外所有家产,毅然从军。   明珠绘声绘色,把坊间的传闻说得神乎其神,还不忘说,穆东家是看不得我受欺负,要挫挫那些察隅人的锐气。明珠一脸向往,恨不得能快快长大,像那些话本故事里一样,去边关逞英雄。   “小穆,你想让我死得更快,就别管我要说什么,想怎样怎样。”我指着门,平心静气开口,“要不,你就乖乖听我说,好让我们都对得起爹娘。”   小穆咬着牙捏着拳头,半晌,才坐下来。   “听着,秦家说我流产,无论疏勒信不信,他都会更恨秦家,这次,无论使者来为了什么,多半是不成了,你去十八盘,想办法放出谣言,说你本是束州人,与察隅深仇大恨,此次忍无可忍,捐了银子,毅然从军。反正,怎么好听,你就怎么编,想办法,一定要让知道你的人全知道,不知道的人现在也要知道。”我坐下来,压低声音跟她耳语。   “银子……”小穆皱着眉开口,“这几个月来,十八盘名声是响,可进帐多少,你也知道。”   “去瑞鸿米铺借借看。据说那位东家看相极准,她相中的人,据说此生非富即贵,很少说错,借钱也爽气,你这相她真看准了,以后有得她的好处。再说上次我让小毛贼去试过了。”我弯了嘴角,轻松笑道,“不行的话,我们大不了找小毛贼借。”   “这样,也不过坊间传闻,又有什么用。”小穆瞪了我一眼。   “秦家军那些人,有几个出生豪门,你只管好好给我博功名,搞定秦家军那些人。其它那些,等你有足够军功的时候再说。”我眨眨眼,掐了她一把,“可别忘了我是谁呐。”   “对了,于兰那边,小心处理。她愿意帮你,就好好利用,不愿,就踏踏实实,离她远点。”我忍不住叮嘱。   “我已经和于兰打过照面了,她还不知道我们跟秦家关系,对我倒还挺义气。”小穆冷笑,“可编排起你,毫不含糊。”   “这个无所谓,我们帮衬着,秦黎到底不是狼心狗肺的人,说不定到时候将我扫地出门,还得靠他。”耸肩,我一边思量,一边叮嘱。“还有,小心疏勒,万一碰到他,不用对他客气,他绝对不会把你的身份抖出来,这对他一点没好处。”   “那你呢?这样子,你跟察隅那边可能真的一点机会都没了。”小穆有些担心,“也许疏勒会对你不利。”   “察隅那边,我本来没指望过什么,你知道,我都做好战场上见的准备了。”我装作无所谓地笑,“不过你给我记着,去束州,该做的不该做的,一定要有分寸。”   “知道啦知道啦。我会不让自己死掉,不去拜祭我的族人,也不替你拜祭,不擅自去察隅,不刻意打听,不拜访幸存的老者,不损害秦家的名声。”小穆白了我一眼,“这话你起码说过一千遍了,我闭着眼睛都倒背如流了,不用再跟我说了,烦死了。”   “好啦,好啦,你也知道我担心你嘛。”我笑起来,靠到她身上,“对了,你去过十八盘了吧,情况怎样?”   “姐姐,你在听么?”明珠发现我走神,有点委屈地盯着我看。   “在听。”我笑笑,捏着明珠软软的小手低下头,“不知道这阵子,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明珠又沉默了。   记得小穆也说,自从我出事的那天,苏景再没来过十八盘。听到这个,我也只能笑,不管他怎么想,这谣言和舆论实在太过压人,容不得有半点空隙,给我跟他。   但我还是想跟他说清楚,想亲自告诉他,我和秦黎没有关系,和疏勒没有关系,跟谁都没有关系。我还想,再和他说话,泡茶做点心给他,或者,让他再抱一抱我。   “其实姐姐生病的第二天,苏公子来过的。”明珠拽着我的衣服,忽然小声说,“我答应他不说给你听的。”   “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我忍住情绪,淡淡追问,“那明珠又怎么愿意说给我听了呢?”   “我觉得他怕姐姐在秦家受欺负。”明珠撇撇嘴,“可我觉得他是好人,所以要说给姐姐听。”明珠抬起头,一脸认真,“姐姐说过的吧,不会因为苏公子的身份而嫌弃他的。”   “我怎么会嫌弃他,”我喜欢他呀,想到这个,我有点难受,“他说过些什么?”   “他问有没有姐姐的消息,他说姐姐一定会没事的,他还说不是我让姐姐生病的让我不要担心,”明珠掰指头回忆,“还有他好像生病了,走路都在晃。”   旧病复发了么,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微微皱了眉。   “我觉得苏公子不开心。我觉得他想见姐姐,却又不让自己见。”小丫头盯着我,讲出奇怪的话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我好奇。   “娘丢掉我们走了,爹爹就是这个样子,想见又不敢见,躲得远远的偷看的时候,就是那种表情。”小丫头的声音有点冷,“我觉得他跟爹爹一样,娘有了别的人,爹爹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好,就知道一个人躲起来伤心,娘又看不到,有什么用。”   我一时语塞,搂紧了丫头,半天,才想到说,“你爹娘的事情,跟姐姐说说,也许姐姐会有办法的。”   “我会照顾爹爹的,”明珠弯了眼睛咧嘴笑,“姐姐还是先想想,苏公子来了,要怎么办吧。”说完,从我身上滑下去,“姐姐累了吧,我给姐姐泡壶新茶来。”   明珠转身的瞬间,我还是瞥见了她眼里明晃晃的悲伤。   接下来好几天,我天天到十八盘报到,苏景却一直没有出现。   同样,疏勒和小毛贼也没有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小灰心,第一人称太难写了 ☆、第四十七章 伤病      “钱姨,我带了新鲜的樱桃。”约好让钱姨给我复诊的日子,钱姨的小医馆里,一个外人都没有。钱姨和钱叔叔相对坐着,面前摆着一盘棋。   没有人理我,我站了一会,一脸委屈,跑去后院洗樱桃。   “这么冷的水,你存心的是不是。”才一会,钱姨就忍不住,过来寻我,嘴里骂着,却再不让我碰一下冷水。   再过两日,可就六月了,我有些无奈,在裙子上擦了两下手,坐在井沿上,看着钱姨,偷吃她洗完的樱桃。   “别吃那么急,又没人跟你抢,这毛病怎么还改不掉呢。”钱姨瞪了我一眼,我趁机拿起樱桃塞进她嘴里,“钱姨你不生气,我就听话。”   钱姨说不出话,继续瞪我。我嘿嘿笑得很狡猾。钱叔忽然出现,一把打在我头上,“进去,这冷冰冰的石头上,怎么能坐人呢。”   于是,在四只眼睛的威逼下,我灰溜溜地进去,老老实实坐着。   钱姨搭着我的脉,很快就报出许多药名。钱叔叔很快包出几个小包,扔在桌上。   “后来他们没为难你吧。”钱叔叔问我。   “没事,你们看,这不好好的么。后来秦黎也一直护着我。外面的传闻都是假的。”我轻描淡写回答。   “你是大了,想法多了,可这世道人心险恶,多少防不胜防,听说那药你毫不犹豫就喝了,就没想过会出什么事么?”钱叔叔看着我,还是一脸的不放心。   “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想毒死我的吧。”这话我说得有点没底气,“想来,大概也就是那药,没想到那么凶。”   钱姨伸手,拉住我细瘦的手腕,“丫头,他们可不会把你当女儿看的。”   说到这个,我这次真忍不住了,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次连文国公都来见我了,我真怕一个闪失,违背了爹爹的誓言。可我最没把握的,就是为什么秦家回选了我入赘。”   “这个,你还是去问文国公家的公子吧。”钱叔叔这样打发我。   我看看他们的脸色,把自己的小心思埋起来,捧着杯子,爬上钱姨诊病时用的软榻,“钱叔叔,那你在跟我说说以前的故事吧。”   砰砰砰,敲门声很响,钱姨原本想要装作没听见,还是没能忍住。   “死人了啊,还有气,明天再看。”钱姨皱了眉头,不耐烦地开口。   门外的声音一下子停了,可一下,又震耳欲聋地响起来,一下一下,拍得似乎用尽力气。门前的光线里,尘埃漂浮起来。“再这样下去,屋子都要倒了。”钱叔叔也忍不住了。   钱姨无奈,开了门。我在钱姨身后,看不清来人的相貌,却似乎是位年轻小公子。   “钱大夫,求您了,求您去看看我家少爷吧,我家少爷快不行了。”那小公子一下就跪下来,抱着钱姨的腿恳求。   钱姨哼了一声,“他死不了,我明天过去。”   “求您今天就去看看吧,我怕熬不到明天了。”那小子还是不松手,带着哭腔地恳求。   “别担心,她有分寸。”钱叔叔安慰我。我点点头,也没出声。这里的事情,我可不敢管。   可是,无论钱姨怎么拒绝,那小子都抱着钱姨的腿不肯放手,一个劲地恳求。   “要不,还是让钱姨去看看吧,我正好可以早些回去。”我忍不住跟钱叔叔说。   “多谢小姐……”那小子似乎看到希望,探出头来冲我说话,只说出这四个字,他就愣住了,等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冲向我,拉住我的裙摆,“庄姑娘,求求你,让钱大夫去看看吧,公子他快不行了。”   我睁大眼睛,慢慢看清眼前清浅憔悴的面容,转头,我望向钱姨,看着钱姨不悦地瞪了眼清浅,然后对我说,“别听他瞎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要不你先回去,我去看看就是。”   “多谢钱大夫。”清浅松了手,转而对钱姨磕头。   “那小庄你先回去吧,这些药别忘记喝。让你叔叔给你叫辆马车去。”钱姨一边吩咐,一边熟练地往她的药箱里添加了许多不同的药材。   在他们出门前,我终于反应过来,“钱姨,我也去。”   “胡闹,那种地方可是你去的。”钱姨头也没回,冷冷丢下一句。清浅面色有些发白,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匆匆转过头去。   “等我。”我一下从榻上下来,跑过去拉住钱姨的袖子,一脸郑重,“我要去看他。”   钱姨还想说什么,我一把抓住清浅,“不是说病重么,快些走吧。”说着,就先把他拉了出去。钱姨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一路上,我都惴惴不安,说不出的担心。清浅一直白着一张脸,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随着马车行进,表情越加挣扎。   车停在昏暗的巷子里,看得出是院子的后门。守门的家丁对清浅和钱姨都很熟悉,只有对我多看了几眼。“我徒弟。”钱姨如是说。   院子超乎意料的大,曲径通幽,绕过池塘水榭,穿过回廊假山,我们才在一个小院子门口停下。   清浅手有些抖,打开了门,迎面而来的却是屏风,钱姨没有顾忌,直接绕了过去,清浅看了看我,也绕过去,我却站在门口,心里惶恐。   可让自己惶恐的时间不过转瞬,下一刻,我鼓起勇气,迈步进屋,轻轻关上了门。   屋子里干净明亮,窗子都开着,看得见窗外郁郁葱葱的夹竹桃树,整洁的茶几,书架,桌椅,看起来居然和我的院子有些相似。   清浅早已掀开帘子,钱姨拉出被子里的手,仔细号脉,眼尖的我,马上看到他手腕上的一圈青紫,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给弄出来。   “我还以为怎么了,这不活得好好的,死不了。”钱姨低头,在药箱里翻找,“就那些事,只能慢慢养,等下把这药灌下去,发发热。”   “多谢……钱大夫。”床上的人沙哑开口,慢慢转过头来,很自然与走到床边的我对上了眼睛。   片刻的失神,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如同死水,慢慢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下意识的,他把手往被子里缩,那触目惊心的青紫,因此也消失不见。   我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把这些药先给煎了,我再帮他看看身上。”钱姨对着清浅开口,却又像是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   “这个我来吧。”我一把抢过药,拉着有些战战兢兢的清浅往外走,“厨房在哪,你带我去吧。”   煎药这种事,我相当的熟练,问清楚东西的位置,我便把清浅赶回去,蹲在角落里,照顾着炉子。   脑海里一片混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他的身份,我是知道的,可就算知道,还是想不到现实情况居然是这样,他的处境如此艰难。   钝钝地痛,撞击心灵,我又一次不敢面对他。   “哦哟,哪来的小姐呐。”轻浮的笑声传来,我抬头,看见门口倚着位姿容绝佳的公子,冷冷盯着我。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苏景跟钱大夫在里面。”   “苏景么……呵,我知道,不过我是来看小姐你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语气怪怪的。他抱胸站在门边,放肆地打量我,“怎么,小姐你受不了那些刺激的,不敢进去么?”   是不敢进去呢,我恻然。“反正我也帮不上忙,不如在这里,至少能做点事。”我不自然地冲他笑笑,“公子是?”   “公子。”他一下子笑得有些夸张,“小姐就是拿这样的话骗他的么?”   “我骗他什么了?”我平静看着他。   “你喜欢他么?”那人眯着眼问我。   “这个和你没关系。”我说话有些生硬。   那人挑了挑眉,过来看我煎药,“这样,就想让他死心塌地任你玩么,好像,你都从没在他身上花过银子。”   “我不是恩客。”我内心羞愤。   “那你是真心待他啰,”他凑过来,笑容里满是嘲弄,“那你怎么不替他赎身?”   真该死,我原来居然没有为他赎身,真是该死。举棋不定,觉得也许他能在这找到值得托付的人,如此无知,完全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境遇。   我低下头,觉得当初让小穆捐钱的举动非常的傻,秦家倒是很喜欢她以十八盘穆老板的身份跟着秦释,却对我这博名声的小钱根本不在意。那点钱,也许倒是能救他脱离苦海。可现在,我不仅没钱,还欠了一笔债。   我只想着千万别在秦家露馅,只盘算我自己的心思,只知道他抛头露面无所谓,一直让他来十八盘,看着他温和沉静的样子,就以为他该是过得好的。   这样的我,居然还敢说喜欢他。   “怎么了,不说话?我知道你有银子,你们家穆老板随随便便白白就捐了几千两。苏景对你来说算什么,你们有钱打水漂,就没钱给他赎身么?”那人咄咄逼人,轻佻地挑起我的下巴,“我知道你们这种人,家里明明已经有了夫婿,还要出来玩,大概家里那位冷冰冰的,你们一个个把热脸贴上去都讨不得好,然后,就喜欢找苏景这样的,什么时候都好脾气,让你们尽情的发泄。”   我受不了,退了一步,好像碰到了手边的瓷器,有的滚落,有的碎在地上,一片狼藉,唯一庆幸的是,没把炉子上的药给翻了。   “假仁假义,你可以在他面前做,反正这样下去,他也活不长,早点死了,到好过让你们这些人折磨。”他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些,但说的还是不饶人的话。   “当心些。”平了气,我拉开他,收拾了这让我自己给弄得一片狼藉的厨房,那小子倒也配合,躲得远远,冷眼看我收拾。   “这药该差不多了。”他忽然出声,熟练地倒出整整一碗,垫了抹布递给我,“送进去吧,当心烫。”   他率先转身,开了门出去,我在他身后小声嚅嗫,“谢谢。”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然后,看着他打开苏景房间的大门,绕过屏风,我听见邪气的笑声,“我可没欺负你的美人哦。”   “你都干什么了,凌歌。”苏景沙哑的声音响起,似乎并不放心。   凌歌没有说话,我慢慢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鼓起勇气,浅笑抬头,“药好了。”   “好了,我把你的美人还你了。”凌歌笑起来,一把抓过清浅,拖了出去,“好好享受。”   钱姨看我的眼神平静但不赞同。我想,我跟苏景的事情,小穆估计也早卖给她了。低头拿起刚开完的方子,钱姨关照了我一句“注意时辰”,也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我和他两人,我有点不知所措,拿着药,却也不敢靠得太近。   “抱歉,凌歌说话就那个样子,并不是故意冒犯。”苏景撑着坐起来,一开口就是跟我道歉,垂着眼,头低低的,长发垂落,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一刻,我真希望我会说甜言蜜语,能够哄他开心,但又觉得,如果我说了,那全是亵渎。   “先把药喝了,可能还有些烫。”我在他床边坐下来,小小了泯一口,然后慢慢地吹。   苏景看着我,不说话。新换了衣服,袖子更长,把手腕全遮住了。   “这下应该差不多了。”我递了碗给他,他一口气喝完,没有多余表情。   “要茶么?”我问。   “不用。茶几上的盒子里该有些甜的吃食,清浅昨日才买的。”一说话,苏景总躲开我的眼睛。   “我小时候是药罐子,药跟饭吃的一样多,后来就喜欢上这味道了。”我笑起来,坐回床边,看着他憔悴的容颜,平静自持的表情,明知道他满身伤痛,满心绝望,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安慰。   “上次在十八盘,我弄痛你了吧。”出口的居然是这样的话。   “你可好些了?听说,流了很多血。”他反问我,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没事了。那个,不是传闻说的原因。只是前几日,出了点事……主要因为我没吃饭大概,那个,那些都是坊间编造的,那个,那个只是月事……”我越说越小声,脸都有些热了。   “看到你没事就好了。”他的声音轻轻的,笑容飘忽。“那天,怕你察觉,才匆匆走了。”   “那时候,我以为你也相信我跟察隅人的事,不想再理我。”我低着头,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什么。   “这里,你以后还是不要过来了。”苏景只说了这一句,便开始咳嗽,我伸出手想帮他顺气,一下就让他握住,似乎不想我碰到他的身子,“来这里没好处,如果你还愿意见我,我来十八盘找你。”   我愣愣看着他。   “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名声受损。”苏景的气息还有些不稳,却努力微笑,“今日让你看到这样子,绝非我的本意,不用担心,我早已习惯这些。我不希望你因为看到这些,影响你对我的想法,无论是嫌弃或是同情。”   “如果小庄还愿再见到苏某,就请小庄在雅间给苏某留个位置。”苏景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抖,低了头,笑得好生伤感。   大概像他这样坚强自尊的人,还是没有自信,觉得我可能会拒绝。会心痛是么,其实我也很心痛呢。我觉得就算说好,也是非常伤人的话语。   我不会安慰人,因此无法回答。   手还让他攥着,我轻轻抽出来,反过来拉起他的手,细长的手指很漂亮,皮肤细腻,骨节明显,掌心的温度明显有些高。袖子滑下去了些,能隐隐看到不只手腕处有青紫。   真是过分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脸和手幸免。胸口堵了,我轻轻抚摸他的手指,拉近,轻轻放到唇边,亲吻这略带寒意的手。   我没有用力,他也没有抽回手的意思。我没有抬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亦不能抬头,不能让他看到我的表情。   我哭了。    ☆、第四十八章 会面      “丫头你认真了。”钱姨用的是肯定句。   我没有出声,调整回家的情绪。   “这世道就是如此,你还是管好自己。”下车的时候,钱姨这样叮嘱。   世道不好,难道就不让人活了么。我一脸厌倦表情,慢悠悠地走回院子。   “回来啦,秦夫人。”这熟悉的略带轻佻的声音,让我有点吃惊。   “你们怎么在这。”我瞥了眼秦黎,再瞥了眼小毛贼。   “来看你,可好些了?”小毛贼站起身,看着秦黎笑容奇怪。   我点头,看到秦黎表情也有些古怪,从我的屋子里出来,“等会到书房来,有事找你。”说完,转身离开,留我和小毛贼在屋里。   这是怎么了,我挑眉。小毛贼轻笑,“他翻了你的东西。”见我微微皱了眉,小毛贼又补了句“放心,我看着,没少东西。”见我仍然一幅不高兴的样子,他又道,“隔墙也没人听壁脚。”   “没人么,正好,我有事求你。”一听这话,我也不想浪费时间。   “什么事?”小毛贼脸都没抬。   “借钱。”我小声说。   小毛贼挑眉,“问我借钱?当年你可是愿意把自己卖了都不问我借钱的,这次怎么了?”   “救人。”我挤出这两个字。   “苏景?”小毛贼笑得我有点心慌。   “是。”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小毛贼盯着我,不紧不慢地说。   “我不能再让他给人那样……那样折磨,”我咬了咬唇,坦白,“今天我在钱姨那里,他的小厮正好来找钱姨看病。”   “你去了柳园?”小毛贼皱眉。   “因为钱姨正好去替他看看,所以……”我还没说完,小毛贼就抢白,“那种地方,人多眼杂,保不准就让什么人看见,以你现在这名声,你想过会怎样么?”   去的时候,我没想那么多,见了苏景,我倒是真不想管那么多。“我知道这个麻烦,可我不能眼睁睁看他那样,你帮我这次好不好?”我低声恳求。   “你可知道,包他的人是谁?”小毛贼不为所动,问我。   “我没问。”真是糊涂了,都没想到这一层。   小毛贼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才道,“他连这个都不说,你就要替他赎身,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么。”   “是我自己一意孤行,他大概都不知道我有这个意思。”我苦笑,“我可从来没承诺过他什么。”   闻言,小毛贼笑起来,忽然起身搂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轻叹,“如果没有嘉佑三十七年,你是镇国公的嫡女,我虽然是文国公家不出彩的小子,倒也可以勉强配一配,我们两个,过一辈子肯定不乏味,又会是父母都满意的联姻,那样,该多好啊。”   我一下就让他给弄懵了,没来由的乱了心绪,组织了很久,才恢复正常说话的能力。“可惜,你是文国府的明珠,我是镇国公的遗孤,我们从来没有过对等的身份,那夜是巧遇,成全我们这么多年来的点滴亲情。但你知道,早在那个晚上,你无路可退,我也早做出选择。我们一起扶持至今,这样的美丽幻想,太过动人,不能承受一点现实。”   小毛贼的呼吸软软的,我听见他很轻轻的笑声,“这样说来,其实我们还真是远房亲戚,你的曾祖父和我的曾祖母可是兄妹。”   我也笑了,“这你都知道,我爹……”我一下子反应过来。   “别紧张,你没有破誓言。你发的誓是永远不说自己是谁,我先说了,你只是重复我的话罢了。”小毛贼搂紧了我的身子。“他们让我过来,就是为了确定,可刚才那些话,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与别人无关。”   “其实也没关系,反正死无对证。”太浪费感情了,我有些怨怼地捶了他一下,“我可是想明白的,连滴血认亲都找不到人,我才不担心。”   “你还是当心别人以为你别有居心,有这样一张脸,居然不是秦家人,他们会更害怕。”小毛贼也不客气,轻轻戳了我的腰眼,“我怎么觉得你现在眼光越来越差了,那时候看上秦黎没看上我,我郁闷了好久。现在,更加不得了了。”   我毫不客气地反击,“什么呀,那时候我就想,万一看上你,我这辈子都没戏了,像你这种极品,天下哪找第二个,你想让我孤老么。”   “你这丫头。”小毛贼松开手,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真得那么喜欢苏景么?”   我也认真看着他,诚实回答,“我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他。但现在看他这样子,我一分一秒都无法忍受,就像当年我看着爹爹慢慢死掉的心情,但我不想像当年那样无能为力。”   “丫头你遇见他就变苯了。”小毛贼抬手敲我的头,笑起来,“那我试试。只是包他的人实在不是善碴,下次你问问他,也好心里有数。”   “那人是谁?”我有些担心。   “这个,还是让他告诉你,我替他说出来,你容易误会。”小毛贼不理我一脸求知表情,做出请的手势,“秦黎还有事找你,打起精神,好好折腾。”   去书房找秦黎,其实是件轻松活,这小子一心虚,总是对我特别的客气。小毛贼没说他到底翻到点什么,不过我总共就这些东西,随便他发挥想象好了。   只可惜,他给我带来个重磅消息,察隅使者指明要去十八盘喝茶听说书,而且居然就在后天,只给我一天时间准备。   听了这消息,我本来就很复杂的心情现在乱得像是一团毛线。又要见疏勒了,我明明很想见他,也非常害怕见他。不知道秦家要我演什么样的戏,亦不知道疏勒会怎样不动声色的咄咄逼人。   正想着,秦黎还缓缓给出次一级的惊悚消息,后天陪着来的,居然不是五君,而是比五君更难相处的张怡。秦黎说,到时候,他会陪我过去的。我却腹诽,你看上去对我越好,只怕这些人对我更加刁难呢。   一起坐着吃晚饭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我居然没仔细问清小毛贼,这些长辈们,到底怀疑到什么程度。   而现在,秦黎和我表现出几乎表里如一的亲密时,却没有人觉得有任何不妥。   这日,茶馆一早就清了场,掌柜站在大堂里,看伙计做最后的清理。   厨房里,桌子上满满的东西,大娘忙碌生火,我站在桌子前面,耐心地做着豆沙馅。说书的张姐坐在一边看我做事。   “真说这故事?”张姐笃定开口,并无多少怀疑。   “就说这故事。”我肯定回答,手下力道均匀,成品颇为像样,“我知道张姐你绝对没问题。”   “不就说个话本,这我拿手,”张姐把我招待贵客的好茶泡了,香飘四溢,“就怕那客人不爱听。”   “这有我担着呢,没事。”我笑笑,放下豆沙,取了莴笋,亮出我漂亮的刀工,随口问,“明珠今天又没来么?”   “这阵子,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每天不是来得晚,就是走得早,那样子看着,让人怪担心的。”张姐随口道。   这丫头,越发让人不放心,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什么都不说。我感叹,小穆知道,大概又要说她像我了。   未时一过,秦家人就陆陆续续来了。秦释把小穆暂时还给我,看着她,我难得骄傲地宣布,看,我都弄好了,不用你操心。   小穆笑着把我推回厨房,“今天来的人比想象中多,秦释也不知道到底会有多少人过来,五君可能也来,你那些个,都没问题吧?”   “没问题。不就多做些点心的事,张姐那本事,这故事绝对没问题。还是你,要好好做好你的穆老板。”嘴上说着,手里却再次拿了刀,又一根莴笋光荣阵亡。   小穆出去忙活,我也懒得搭理秦家人,索性躲在厨房里做东西。据说这次穆老板捐钱捐出了名,京里的各位忽然对这有了兴趣,一听说察隅人都来寻访,便一古脑的都要来。   说得真好听,这事情,多半是因为不肯死心的疏勒和死性不改的五君。揉着面团,我挣扎着要不要在里面下点料。   等会,当着秦家人的面,必然没有私下说话的可能,而怎么大庭广众跟疏勒说只有我们两个才了解意思的话,真是挑战。   另外,我还真想知道他们两个听到张姐的说书是怎样的表情。秦家那边,我不怕,反正自家事,说不说都摆在那里,不过看看他们的小表情,估计绝对有意思。还有,就是不知道还会打击到什么人,那个,我才更期待。   我有些幸灾乐祸地玩着面团,反正这影响不了小穆的事情,我尽可以随便来。   放糖的时候,我拿着糖罐子,出神了好久,才微微撒了一点。   富人大多口味清淡,大概都不会像某人那样,讲究我夸张的做法。一时间,我不甘心起来。我居然希望,如果我是秦家的小姐就好了。   来的人果然很多,我向掌柜道了声辛苦,便端着茶碗点心上楼。楼上,正中间的雅间里,五君疏勒都到了,一旁陪着的是秦黎张怡。   多好的配对,我笑着,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一天听五君跟疏勒介绍,“小庄她多才多艺,居然想出来做跑堂消遣,听她介绍,别有一番滋味。”   这让我对没有往她茶里加料,有那么点后悔。   “是么,”疏勒还是一样放肆地看我,“不知道今天说的是什么故事?”   “秦家的故事。”我恭敬回答。   “秦家那些打打杀杀的演义多无聊,你怎好以次搪塞贵客。”五君出声,却明显没有责怪的意思,也许,她也觉得这样的故事很适合打击察隅人吧。   在疏勒冷淡的嘲讽笑容里,我迎着他的目光开口,“今天不是老套的旧演绎,是我们十八盘还没拿出手的新本子,名叫精忠报国,讲的是忠义将领遭奸臣所害,以身殉国的故事。”   “还没听,就觉得会是好故事。”疏勒看着我,颇有深意。而余下的三人,各异的表情,我并没有多少关注的兴趣。我只是在想,秦家灭门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对了,前些日子送去的药材,小庄可都用完了?”在大家耐心等待开场的当口,疏勒忽然问。   药材,我悄悄瞄了眼秦黎,斟酌着怎么回答,只见他表情不悦地抢白,“多谢公子,小庄身体已大好,不必劳烦了。”   疏勒微微点头,一脸疏远的礼貌,转头看我,表情玩味,“前两日还有件有趣的事,小庄估计爱听。”也不等我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派人送了礼物去了永乐坊的晋家,那里的人误以为我们是秦家人,说怎么六月还没到,钱怎么提早送来了。”   秦黎的表情很难看。我却笑起来,“多谢公子关心,我们晋家秦家,关系很特别的。”   “是么。”疏勒也笑,“只是晋家人却都不知道他们家的女儿病了,得知了,也一点询问的意思都没,只是问,说好的银票怎么成了东西,变卖太麻烦了。”   “这是我们家的私事,”秦黎忍不住开口,戾气也悄悄冒出来,“公子不明白,这里面有很多我们私下交流的说法,让公子产生误会,真是抱歉。”   看了眼明显愉悦了不少的张怡和五君,我对着疏勒,轻飘飘地说,“公子也该知道,人不能选择父母,却能选择自己走的路。公子的出身,小庄该是羡慕的,但小庄却觉得,小庄现在站在自己的茶馆里,看公子坐着喝茶,小庄觉得,该是小庄更自在些。”   “真可惜,”疏勒忽然垂了眼,泯了口我的香茶,“原本疏勒我就只有家世这点本钱,小庄居然全部稀罕,我还能拿什么讨小庄的欢心呢。”   这话说得,连五君都听不下去,开始评论起我的点心。可一旦知道那点心是我做的,话头又被疏勒抢了去,他居然姿态优雅,一脸满足地把桌上没人碰过的点心全吃了,还满脸真挚笑意,说从未吃过如此好的点心,还问厨房里有没有。   连五君这样天崩地裂都面不改色的人,都有想撞墙的表情,张怡自然除了瞪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秦黎听了,起身道歉,说是这次和我一起下去拿点心。   一进厨房,秦黎就拉着我,“小心些,他肯定在打你的主意。”   我点头,蒸笼里的水汽让我眼前一片模糊。   “那个,他故意那么说,你别太在意,回去我跟你解释。”秦黎有些不安地补了一句。   嗯,我应声,其实晋家的态度,他不说我也知道,倒是你们秦家,还真莫名其妙。   “走吧,快开始了。”我塞了个碟子在他手里,推他出门。   好了,说书就要开始了。上楼前,对上小穆的目光,我点头,她也点头,张姐上场了。    ☆、第四十九章 说书      一声惊木,张姐开口,金戈铁马之声顿起,一切仿佛回到嘉佑三十七年的束州,和硕亲王,镇国公,束州太守三位传奇人物坐镇束州,共同对敌。然而,号称无往不胜的这些人,最后还是没有守住这座城。   围困,粮草不足,女皇鸣枪收兵的数道圣旨,情况急转直下,火光冲天,城破拒降,和硕亲王,镇国公殉国,束州太守被绞死在城中,屠城,焚烧,数日之后,只余空城。   简短却绘声绘色的描述,让人仿佛身临其境,张姐成功吸引全场,楼下的人,大多已经入戏,随着张姐的叙述,悲愤异常。   我微微弯着嘴角,看着五君认为应该不自在的疏勒,平静地抬眼看我,眉眼间,说不清的复杂心绪,却常常化作清冷的笑意。   在场的人,又有谁没听过这故事,就是疏勒,大概对这也是熟悉的。他并不太注意张姐到底在说些什么,却又在关键的时候偷看我的表情。我常常与他相视而笑,在五君之流看来,估计这就算眉来眼去,而且还是眉飞色舞。   毕竟,我们有秘密,感觉就是不一样。   就像当时,张姐说起,城破之时,秦家小公子世君一把火烧掉束州穆太守的祠堂,与和硕亲王的家眷一起,不愿成为俘虏,不想作为要挟的筹码的时候,连五君都皱了眉头,而疏勒悄悄抬眼,传递转瞬的笑意,然后各自避开。   等说到察隅对此并不在意,任由大火焚烧三天三夜,世君公子遗体据说早已面目全非,唯一能辨别身份的,就是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家传的利剑。秦黎握了拳头,浑身戾气,我却像是不经意的转动手指,戒指金光流转,疏勒垂眼喝茶,把那快要出卖人的眼神悄悄敛了去。   又是一响。京城,镇国公府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消息传来,众人还来不及感伤,圣旨一道,秦氏束州失利,连累和硕亲王殉国,罪无可恕,满门抄斩。   满门,哪来的满门,拿得动碗筷的秦家人,还不都在束州了。府里,唯一能出面的人,不过只是嫁过来的西南某位小小郡王的儿子,父母选择明哲保身,他没有抗争的机会,也不可能有抗争的胜算。   那也是个特别冷的春天,没有含冤的六月雪,没有飞沙走石的异相,普通的阴天,缟素的秦家人,自己为自己送终,马革裹尸的,在束州化成灰泥,京城的,便是那罪犯的去处,裹着席子,扔到那无人的山岗。   张姐絮絮叨叨,述说那曾经荣耀一时的家族最后的陨落,英雄末路的不甘,对异族的仇恨,对国家的担忧,诅咒起誓,热血溅上孝服,慢慢深入尘土。   全场默然,张姐的述说,虽不至于闻者落泪,放眼望去,没有不动容的人。秦黎愤怒了,我悄悄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都没有注意。   真是傻小子,这不过是说书。我轻轻拍了拍他,他却一直僵硬着,没有放松下来。怕是又想起来钱姨说的,他母亲贪生怕死的事了吧。   钱叔叔没死,倒是因为谁都以为他必定殉国,却没想到让钱姨给救了。那时候,伤重的叔叔很幸运没来得及赶回京城。除了现在秦家这一支,我也并未再见过其他与秦家关系密切的人。   此外,我还听说,当时刑场的土地,好多天都是湿润的。   斩草除根,做得相当好。爹爹也说,只享了三年帝位的敬德女皇并不是没有能力,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狠决,让她那个本来宽厚温和的妹妹,在经历了那些事情后,居然能变成今天这样子。   不知道,作为她的女儿,五君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物。   说起来,听着前面这些,五君的表情滴水不漏,纵是说到和硕亲王的时候,亦不为所动。我一直在猜测,这位最讨女皇喜欢的皇女,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幸运,听女皇谈起过什么。这过度镇定的表情,让我觉得,她该是知道些什么的。   我的说书里,和硕亲王惨死在察隅人手里,连同她的夫君,束州太守最疼爱的小儿子,还有襁褓中,他们唯一的小女儿。正常人,大概应该像楼下的不少氏族子弟那样,被激得一脸愤慨,恨不得杀过去的样子。而不是五君这样,绷着脸,一点表情都无的冷淡。   大概,这种手足相残的事情,五君比我清楚多了。我不太敢看她,怕她看出来什么,到底这是忌讳的事情,到底,我知道的不过是爹爹说的那些,不知哪来的消息或是猜测,也许有错,也许根本不是真的。   哎呀,思想跑远了。我挑挑眉,回过神来。不经意,又对上疏勒的眼睛,他眼里那种了然,看得我有些心虚。难道他也知道了,嘉佑三十七年,那样惨烈的败绩,决不会仅仅是因为军力不敌。   后面,都是些歌功颂德的内容,我这一出有些过分的说书,总得想办法圆回来。张姐口若悬河,说得楼下一众人激情澎湃,而我已经失了兴趣,楼上这鸦雀无声的局面,人人表情冷淡,大概都在等这说书早点完。   可突然,突兀的响声打破宁静,我惊异地发现,张怡手里的杯子摔在地上。   这时候,张姐正说到,女皇绝不会姑息当年倒行逆施的佞臣。   这一场说书下来,我还真忘记关心她了。看着她手忙脚乱收拾解释,一众人都没什么意外,搭理都懒得搭理的样子。秦黎冷冷瞥了一眼,五君意思意思扯扯嘴角,疏勒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看了两眼,无人说话。   还以为是怕儿子遭她蹂躏,才拒的婚,倒没想到,可能还有这么段内情。我有些心惊,看张怡的眼神不由更冷上几分。   看来,我们的仇搞不好还真是世仇。   正想着,又是一声惊木,楼下掌声叫好声响起一片。我很不好意思地连结尾都没听到,也没能顺利对上小穆的眼睛。   小穆带着张姐上来,拜见这里的贵人。   五君面子上客气得紧,说了不少好话,害得张姐还磕了好几个头。疏勒趁这时候,肆无忌惮打量小穆,却没想到小穆冷眼瞪了回去。而后,两个人又都看向我,我无辜地眨眼,心里忽然很想笑。   把她们都遣了出去,五君开口,“阿部公子觉得如何?”   “很好,长见识。”疏勒笑了,“这些可是小庄写的?”   “这些都是秦家的事情,我听了些来,便让张姐改成话本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顺着说话。   “只不过,这说书说得有些沉闷,小庄这里,多的是才子佳人的本子,那些也都还有些趣味。”五君开口,随意一眼,瞥得我有些发冷。   “只可惜,时日无多,无法在这听遍小庄的话本,真是可惜。”疏勒浅笑,从怀里掏出小小的锦囊,起身送到我手里,“这小小礼物,还望小庄收下。”   “这是谢礼,还是赔礼?”秦黎也起身,挡在我身前。椅子哗的一下移开,很精准地撞到我的腿上。   “公子的心意小庄心领,礼物贵重,小庄不便收下。”看都没看那礼物,我睁眼说瞎话。疏勒的眼睛,严肃地让我都点紧张。   “是么,”疏勒有些自嘲地笑,取出锦囊中的物件,一块雕成树叶形状的玉挂件,“疏勒看见小庄,总会想起家乡亚青寺后的树林,有苍天的古树,朔望日,树下常常有祈愿的女子,捡那据说有神性的树叶。”疏勒说这话的时候,直直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让我把这话的一字一句都印刻到心里。“小庄还是不肯收么?”玉石在疏勒手里发出温润的光泽。   我想收,也还真不敢收。电光火石之间,我仔仔细细打量了玉石,自认没错过任何细节后,开口,“小庄仔细看了,这礼物实在太贵重,还望公子体谅。”   “是么。”疏勒轻轻哼了一声,看了眼一旁不断用眼神对我施压的众人,一个箭步走到窗前,轻轻把那玉石扔了出去。   “这上不了台面的礼物,果然无法讨小庄的喜欢。”疏勒别有深意地微笑,凑近我,轻声说,“只是,希望小庄能记得疏勒的话,亚青寺的古树,如果小庄能有机会去看看,那再好不过。”   我愣愣看着他的眼睛,飞速思考,娘亲建的寺庙,古树,爹爹也曾提起,是为了纪念什么,朔望日,明日好像正是朔日,啊,我明白了。我忍住震惊,摸了下手上的戒指,表情得体地回答,“小庄会记住公子所说的。”   疏勒像是有些惋惜,笑着走回五君身边,“打扰多时了,我们也该走了吧。”   疏勒挥了挥手,张怡就出了门。他差遣起张怡来,也完全没有客人的样子,而张怡,亦只有忍气吞声的份。他这副我行我素惯了的样子,五君却一点都不觉得忤逆。   疏勒不再看我,只顾和五君小声说话,两个人显眼地站在窗口交谈,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给下面那些人看的。   秦黎悄悄拉了我的手,退到一边,落在我身上的眼光开始向麦芽糖发展,我和热烈地跟他的目光搅在一起,众目睽睽之下,这浓情蜜意可是会让人妒忌的。   等张怡打点好一切,我这做跑堂的本该服侍贵客下楼,却让秦黎拉住了。五君和疏勒见了,也只是看着我们笑笑。   下楼的当口,只听疏勒淡淡说,“五君当心些,这雨天湿滑,小心别摔着。”   这句轻飘飘的话,让秦黎一下攥紧了我的手。我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楼梯上有一排湿脚印。   又下雨了,我忽然有点烦躁。   五君和疏勒这对璧人从容地下楼,出现在众人视野里。我和秦黎落在后边,站在楼梯口对峙,他怎么都不肯松手,我却发了狠劲,怎么都不愿意让他拉着。   本来对这楼梯并没什么感觉的我,对上秦黎,便全是阴影。   “你拉着我,我会摔下去。”最终,我嘟囔开口,让人听着,满是撒娇意味。   “不行,我不想在担惊受怕第二次。”秦黎皱眉开口,不容质疑的语气。   “别让五殿下等急了。”张怡似乎忍不下去,看我们居然拉着手堵在楼梯口,一下就朝我们中间冲过来。秦黎一紧张,就松了手,我便趁机跟着张怡下楼来。   楼下,那么多凑热闹的达官贵人,恭迎五君他们出门。五君很给面子地当中夸奖了小穆,看着小穆得体回礼,看着别人眼里的羡慕忌惮的眼神,低眉顺眼的我心里很是欣慰。   人渐渐都送走了,只剩下秦家的人还在,我有些不安,等着他们审问我些关于话本的事情,却没想到,别人是问了,问的人是小穆而不是我。   他们似乎也很忙碌,马车等在门口,小穆也只来得及吩咐掌柜几句,就让秦释唤上了车。我送秦黎上了车,才慢慢开口,“你们先回去吧。我留下来收拾。”   秦黎满脸反对表情,却不料秦释一把掀开帘子吩咐,“那你收拾好了自个回来。”说完,就拽着秦黎的胳臂,坐回去了。   我一脸疑惑,看着秦府的马车扬长而去。    ☆、第五十章 身份   空落落的茶馆,人都走光了,只有伙计在慢慢收拾,我对着大门坐着,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捧着茶,和掌柜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今天这事,算是满堂彩,无论疏勒是有心还是无心,十八盘看样子是红了。只要我不出事,帮倒忙,小穆的心愿应该是能成的。也许,疏勒正是猜到我的心思,才如此大张旗鼓地来的吧。   感谢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操持,将来还有更多的麻烦事,我笑着跟掌柜说,您一定把这当自个的地盘,我们可都是不称职的伙计。   掌柜的大笑,说这阵势,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说我们这两个丫头,折腾起来还真厉害。   一会,张姐也加入我们,说起当时那些显贵们入迷时的洋相,把周围的伙计都引来了,大家笑成一团。   因此,许久,我才发现小丫头可怜兮兮站在角落里。   “怎么了?”我挤出人群,蹲下问她。   “没事。”明珠神色有些黯然,却一脸倔强表情。   “来,去楼上坐着,姐姐做东西给你吃。”我拿袖子抹去她脸上的水珠,轻轻牵起她的手。   丫头不肯跟着我上楼,反而把我拉去了厨房。   昏暗的厨房里,有人靠在脏兮兮的桌子边上,看见我进来,荡漾出温柔的笑容。   光线已经不足了,我凑近他,才能看清他依然有些憔悴的面容。我心疼地看着他,现在小毛贼那里还没消息,我无法给出承诺,心里,却希望就这样拉着他的手,私奔算了。   “天快黑了,姐姐你抓紧时间,我替你看门。”明珠一溜烟就不见了。   “我正巧碰上她。”苏景轻声解释。   “可好些了?”看着他的样子,依然让人担心,我手指试探着伸过去,却不敢再随便拉他的手腕,我觉得,他不喜欢让人发现,他的伤痛。   “好了。”他抬手,理顺我松散的刘海,目光温柔,指尖恋恋不舍触碰我的额头,“这两天累了吧。”   靠的那样近,我本就累了,忍不住微微前倾,就这样,靠在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清清爽爽水洗的棉布味道,什么都没有参。却格外的令人心情放松。   “嗯。”我含糊不清的出声,“和那些人打交道,烦死了。”   腰让人环住了,松紧适度的稳妥支撑,我也伸手回应,却也不敢用力。   “苏景,”我蹭蹭他,斟酌着开口,心里还有些不安,问出上次没敢出口的问题,“上次,是谁欺负你的?”   苏景似乎并没有多大反应,轻声说,“上次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我想带你走,你多告诉我一点,我也好有准备。”我的声音也很轻,而苏景许久没有反应,让我怀疑,他到底听到没有。   “我本来就不图你什么,再说,你也说过,你是成了家的女子。”苏景温热的气息把我耳边的皮肤弄得湿湿润润的,“你有这样的心意,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既然你不要我做什么,那么,又何妨告诉我那是谁?”我下意识用了力,语气也略微有些生硬。   苏景又是许久没出声,温热的呼吸一直在我耳边,微微有些起伏。我心里恻然,这样的事情,要他开口,也是难为他了,还是找小毛贼问算了。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他有些破碎的声音,“是刑部尚书家的三小姐。”   是张怡。我想起小毛贼当时奇怪的表情,以及他说这很麻烦。居然是她,我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非常糟糕。   “她,她知道我们认识么?”我的声音有点抖。   “不,我……没有任何目的。”苏景的声音也有些抖。   我轻轻叹了口气,抱着他,一句话也不想说。   偏偏又是张怡,冤家路窄,每次都碰到她。要怎么样,才能在她眼皮底下把人就出来,还不能牵扯秦家,无论要做什么都要小心,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张怡可以用他来要挟我,可以毁掉我和秦家的关系,甚至,张怡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弄死他。我不敢想,最坏可能发生什么。   “小庄……”我在想心事,并没太过在意苏景声音里的紧张与绝望。他轻声唤我的名字,我亦没有给出什么回应。   “少爷,时间不早了,快些走吧。”外面,我听见清浅怯怯的声音。我犹自不舍地没有松手,又听见清浅有些紧张的说,“少爷,回去晚了,就麻烦了。”   我反应过来,像触电一般松了手,咬着唇说,“走,别让她找到借口欺负你。”   “……好。”苏景淡淡的笑容让我看得特别辛酸,我抬手,冰冷的手指碰到他温暖的脸颊,他的笑容更美也更无奈,他轻轻拉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苏某身上没有干净的地方,唯有这心意,不曾作假。”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苏景侧身走了出去,帘子外面的世界,天光昏暗,明珠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苏景脚步很快,带着清浅跌跌撞撞出门,我留在原地,心却跳不动了。   今天,是六月初一日,我早早起床,收拾打扮,一身素白,拿着旧日的包袱,塞得满满的出门。走去十八盘,关照了几句,便让刘素送我去城郊庆元寺。   马车颠簸,昨夜没睡好觉地我虽然疲倦,但依旧睡不着。今天跟明珠交待,如果真有事,可以出去,也不用一直呆在十八盘,还有,下次无论何时何地看见苏公子,一定马上跑来找我。   丫头眨巴着眼睛问我,万一苏公子今天来,怎么办。我苦笑,说,那就让他明天来。   可我知道,他今天来不了。   晚上睡不着,仔细一想,当时没有注意的地方现在都对上了,当时苏景第一次来十八盘,便是张府宴会之后,他说他病了,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张怡动的手。   后来,每次张怡脸色不好看,苏景就会失踪好几天。清浅第一次发现我认识钱姨,吓得脸色苍白,而我却以为是因为撞了人。后来,送我去医馆那么熟门熟路,再后来,他会以为我可能不想见到他,大概也是以为钱姨把一切都跟我说了吧。   也难怪在柳园,那个叫凌歌的这样说,大概,他是知道苏景的秘密的,也会为他觉得不值得吧。   昨天,估计张怡又去找他了。我和秦黎的那些,看在张怡眼里,估计又惹得她满腔怒火,然后,便是苏景,要默默忍受由我导致的伤痛。   马车停在山门前,我背着包袱下了车,谢过刘素,就随着人群,挤进庆元寺中。   初一这日子,庆元寺的香火总是那么盛,我混在人群里,一点点拜过去,再顺利混进熟悉的师傅房里,打声招呼,顺便一起缅怀下爹爹,然后,我便顺利让她们领着我从后门溜了出去。   后山的某块地方,森林茂密,那棵古树下,风光最好。我坐下,在树荫里欣赏着无人烟的天地。   当年,娘亲为思乡的爹爹在昌郡建了寺庙,仿照京城的庆元寺,据说,连树都栽植的一模一样。爹爹带我来这里,说过不少故事,有爹爹小时候的,也有娘亲的。这块地方,据爹爹说,能勾起他此生最重要的回忆。   想远了,似乎最近,我常常想起爹爹说的话,我看着手上璀璨的戒指,现在也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戴了。想起当日,疏勒摸了戒指里面的刻字,便知道是我的,我想,娘亲应该什么都跟他说了,所以,他才会想到这块地方。   只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抱着包袱,默默等待。   “跟我走,你在这过得不好。”疏勒不知是何时过来的,走神的我并没有发现,直到他开口,才茫然转头看他。   “你怎知我跟你走,就能过得好?”我愣了愣,反问他。   “至少无人敢伤你性命。”疏勒正色道。   我笑笑,指了指身边,疏勒随意坐下,脸上还是有些愤慨神色。我换了话题,问他,“怎么想到约我在这,不怕有人跟着么?”   “他们绝想不到这里,而且我手里还有些人。”疏勒回答,不依不饶地问我,“不知,你回去,他们要怎样为难你。”   “我有打算,放心,上次真是意外,也只不过看上去严重些。”我笑笑,拍拍包袱,“不仅这次的事,就是去秦家,我都是打算好的。”   疏勒瞥了眼我的包袱,“那小姐都是怎样打算的?”   “我入秦府,就是寻机会,想让小穆出人头地,也好不辱她父母的声名。”我郑重说道。   “她父母这样的身份,认祖归宗还不容易。”疏勒冷笑。   “不容易,证人都死了,证物在束州,也不知道毁掉了没有,她凭什么回去。”我硬邦邦顶了回去。   “那她从军,就是去束州找东西?”疏勒还是在笑。   “是让她自己努力,有了功名,就算不能恢复姓氏,至少也不会是下人的命。”我垂了眼,淡淡回答。   “那你呢,你能说你入赘秦家就是为了小穆,你自己就真没对秦家一点想法都没?”疏勒一下说中我的心事。   我吸了口气,道,“我不想说假话,这个你别问了,行么?”   “小姐,我希望你想清楚,就算你告诉他们,你就是公子的女儿,可凭你这样貌,他们也不会对你好,说不定深以为耻,那样,你又要如何在那家里过下去。”疏勒一脸担忧,“本来,我以为那些事情,不过外人妒嫉,空穴来风,现在我都看见了,你要我怎么信,你在这过得好?”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我拉过他的手,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何爹爹带我逃回来,却消声觅迹,不回秦家?”   疏勒有些无奈,“那小姐你为何还要回去?”   “因为我爹很傻我也很傻,”我低头,看着疏勒手上练武留下的痕迹,觉得有些陌生,“你信么,我爹不回去,不仅因为我,也因为娘亲。因为他心里有了娘亲,不能再面对祖宗。而我,总希望能替我爹回去看看,我是最后的血脉,总想做些什么。哪怕现在,我依然不切实际的幻想,秦将军遭雷劈了,忽然把我当秦家人看待。”   疏勒的表情很难看,我瞄了一眼,就心虚地低下头去,耳边听见他幽幽的声音,“主子也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就算我娘心里只有我爹一个人,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允许她没有孩子。”我不是不相信,可始终觉得难以置信。   疏勒苦笑,“就是因为她的身份,受人爱戴,兵权在握,无子无女,到也省得皇帝每日挂念。”   “可她这样的身份,我也不能去找她。”我轻轻笑起来,“秦家的仇你我都知道,不能全怪娘亲,可当年,爹爹离开,为的是把小穆带回来,我亦发过誓,要让小穆得偿所愿。”   “那你呢,等她得偿所愿之后,你怎么办,还要在秦家给他们做牛做马么?”疏勒似乎觉得我的笑容刺眼,别过脸去,“这话都是借口,你跟公子都只做自己认为有理的事,却完全不顾别人的心情。”   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发现,他其实还有些小时候的样子,生气了,也只是避开我的眼睛,并不会责怪我。“我爹对我娘的感情,用不着我们信不信的,反正人都死了。”我拉拉他的手,轻声说,“至于我,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诉你,等小穆出头,我就离开秦家。只是,我未必能够回昌郡去。”   “回昌郡,只要主子还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而且,我也会护你周全。”疏勒忽然抓住我的手,“我说过,我不逼你,可这世上,在意你的人真的不多。”   听着这话,看着他的眼睛,我硬下心肠,“是,可在京城,还是有在意我,我也在意的人。还有秦家没死绝的旧部,这些年来给我颇多照顾,相交数年的朋友,还有……”苏景的笑容忽然让我无法思考。   “喜欢的人?”疏勒盯着我看了几眼,语气有些阴沉,“莫非小姐真喜欢上了秦家的那位公子?”   哎,我们在外人面前,戏演得太好了。我摇头,“跟秦黎都是逢场作戏,太多尔虞我诈。”看着他,我挣扎着要不要和盘托出,让他帮忙。   “小姐你记着,昌郡疏勒先替你管着,到时候你回来,那都是你的地方。主子明年就到不惑的岁数了,小姐你能够的,还是回去看看吧。”疏勒一下子抽出手,起身,“过两日,使者就要起程,疏勒最后说一句,也许这次是最后一次见小姐,万一疏勒战死沙场,希望小姐哪年想起来,可到昌郡替疏勒上炷香。”   这话,听得我浑身冰冷,我也一下起身,抱住他的胳膊。包袱落在地上,发出闷闷一声。   许久,疏勒叹气,“我一时意气用事,小姐别难过了。只是,主子念了你那么多年,我见到你,却无法把你带回去,主子怎么接受得了。”   “你跟着我娘那么多年,知道她的脾气。”我的声音已经哑了,捡包袱的时候,却舍不得松开他的袖子。“怎么说,你自己斟酌着。我有东西让你带回去。”   包袱里,躺着爹爹的牌位。我摸着上面的字,笑说,这是爹爹自己写的,娘亲看了肯定明白。牌位上,爹爹的名字前面,赫然是娘亲的姓氏,疏勒见了,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这个。”一个小盒子,我塞到疏勒手上,“你可以打开看看,都是些以前的东西,还给娘亲。”   疏勒皱了眉,小心翼翼接过,打开,里面是磨损了的木簪。这个,是当年爹爹亲手做的,我和娘亲一人一个。   “你上次插在我头上的,该是娘亲做的,我当时就觉得不大像。”我笑着摆弄,“可第一眼的时候,我还想,你怎么给我这个。”   “主子做了好多个,我看都看会了,那次试你,可你看着还没反应。”疏勒也笑了。   “那都是定亲之后送的东西。”我把东西重新包好给他,“我当时还在想,莫不是我拿了你妻子的东西。”   “我不会嫁娶。”疏勒郑重接下来,“这血脉,我也不想流传。不如为小姐守着昌郡,小姐愿意挂念自然最好。”   “不行。”我拉着他,“别说傻话。遇见喜欢的人,好好在一起,别说因为我,让我良心不安。”   “主子和公子不是早就把我给你了么。”疏勒浅笑,“小姐不用不安,这跟小姐回不回去无关,疏勒早就许给主子早夭的郡主了。”   我愣愣看着他,他和煦微笑,“早些回去,免得秦家人为难你。”松开我的手,疏勒对我行了标准的察隅大礼,转身离开。   “疏勒。”我喊住他,“我不敢保证许多,可一旦有机会,我一定去察隅看你跟娘亲。你记得多留意,何时有古怪的女子出现,可千万别让人把我砍了。”   疏勒微微点头,笑容渐渐在六月的阳光里晕染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晚了,字数还是足的哦。最近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已经基本解决完了。接下来,小女子我尽量努力发奋。 ☆、第五十一章 分别   慢慢回到家,已经是下午时分。我走了一天的路,又热又累。一进门,迎面而来的便是管家。   府里很安静,管家告知,秦家人今天全去了营地,我走得早,他们寻不到我。我有些抱歉地对管家笑笑,自个收拾东西,自个洗澡吃饭。   晚上的院子,冷冷清清,主人不在,下人也休息得特别早。我身子疲倦,精神却依旧亢奋莫名。难得人少,我独自绕着院子闲逛,想象爹爹所说当年的胜景,现在的秦府不大,水榭假山倒还都留着,可边上的院子,早已让人占去不少。   不知不觉,逛到秦黎的院子,那间院子里的花树,倒还是爹爹亲手种下的。花树下面,还埋了小孩子的‘宝贝’。   其实爹爹年幼的时候,也做过许多傻事。我站在树下,心里盘算,今日算是踩点,等将来,定是要偷偷挖出来的。   这院子里,藏了多少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就算找出来,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破铜烂铁不值几两银子,我却想一个个寻出来,看看摸摸,收藏起来,也许以后跟我的孩子讲这里面的故事。   一点点逛遍早已熟知的地方,我却还是想不明白,爹爹都走了,为何我对这些听说的东西,依旧如此眷恋。   一早,我就被吵醒,看着穿着戎装的小穆,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怎么了?”我睡眼朦胧地开口,起身下床。   小穆想都没想,帮我拿了衣服,替我收拾,“小姐你去见过疏勒了。”   挑眉,不置可否,平视着眼前替我整理衣襟的那丫头,眼圈黑黑的,抿着唇,一脸火气。   “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么?”我笑吟吟地问,看着小穆一直没有抬头,自顾自在那说话,“见他,那是我的私事,反正过两天他也就走了,而你,也要跟他们走了。”   “私事?”小穆抬头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你这样子不明摆着要人怀疑   “怀疑什么?通敌么?”我笑起来,“我这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哪有通敌那本事。”   “我知道你会讲话,可就算秦家无所谓,外面人也看不过去,保不准就说,你做的这些都是秦家授意的。”小穆严肃的神情,把我的笑生生逼了回去。   “秦家人跟你说的,让我想想,大概是秦释?”我挑眉。   “小姐,你也知道,你让我过去,我就算她的人了。”小穆低头嚅嗫。   “我明白,她让你在我和她之间选一个人侍奉,我聪明的穆姐姐当然弃暗投明了。”我忍不住又笑起来。   小穆皱了眉头,“别这么说,小姐。”   “我是说,你做得很对。”给她安抚的笑容,我淡淡说道,“我知道的。他们用那么多先辈的忠孝大义压你,你也只能顺着他们,作出光明磊落的样子。现在让你来,不是要你问点什么出来,便是要传话。说吧,看我还有什么能帮你。”   小穆轻轻叹气,“我现在才知道,为何干爹说不要卷入这事非,小姐你会想事成之后远走高飞,这勾心斗角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傻丫头。”我伸手触碰她身上好看的装饰,“会好的,都会好的。等到边关,才是你需要真正伤神的时候。那些你已经听了一百遍的话,我也不说第一百零一遍了。总之,好自为之。”   小穆乖乖的点头,半晌,才说,“他们让我告诉你,这阵子别出门去,说你上次的事情做得过分了。”   “关禁闭么,”我心里一紧。本来这并没关系,可想起那日苏景的背影,我心里不安,如果我不出现,他是不是会误会。   “怎么了,小姐?”小穆也看出我神色不对。   “想起明珠那丫头,这阵子也不知道怎么搞得,她一直无精打采,心事重重的,还有……苏公子……”对这小穆,我说不出来。   “有话我帮你带,他们是真不想让你出门。”小穆小心翼翼地说。   “人在屋檐下,总得低头。”我不想多说,仔细端详小穆那我早已熟悉的面容,“到那里万事小心,要相信,他们都比不过你的。”   “知道了。你才让我担心,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小穆看着我,有些动容,“可千万别我回来了,你却把自己折腾死了。”   “不会,我会管好大后方,为你出征创造良好环境。”我笑,轻轻推她,“别跟我说再见,要走快走。”   小穆一脸担忧地看着我笑着胡言乱语,却也无法可想。她了解我的脾气,知道多说无意,便把我按下来,冲着镜子微笑低语,替我梳头,“小姐你就乖乖呆着,什么都别干,我不担心,会很快回来,让你过你想要的生活。”   小穆走了,没有说再见。   小穆走的那天,乌云翻滚,闷热,却没有下雨。我和秦黎留在府里,心怀不舍,心照不宣,对坐喝茶。   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连秦将军夫妇也去了。秦黎的表情一直不好看,而我,根本不敢往坏处想。   谁知道都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杞人忧天也没有意思。我劝自己,想起眼下,我还有好多事情可以烦恼。   苏景的事情,我跟钱姨说过,也让小穆给明珠带了话。不知道听明珠说,苏景会不会信我,也许,钱姨的话会更有说服力,可如果他又来找钱姨,便是他又遭罪了,那样,我还宁愿希望钱姨遇不上他。   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本来这季节该是晴好的日子多,可常常天都是灰蒙蒙的,雨水也比往年多,浑身上下,都觉得湿漉漉的,因此,心情也总是爽快不了。   我一直很耐心,我知道,越是烦躁,越是出不了门。   现在家里只有四个人,连吃早饭,大家都是尽量凑成一桌,有的没的随便说说,感觉很像平常的小户人家。   等秦孜去了兵部,梁清打理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务,我和秦黎两个闲人,被逼着去书房里看书。过两天,也还是要去太学的。这我是听梁清说的。那时候,我就能出去了吧。我一直这么想。   这些天,秦黎常常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拿着书,半个时辰都不见翻页,有时,默默盯着窗外,无声叹息。我看着他,也常常没有读书的心思。   终于熬到可以出门,已经过去将近半个月了。   出门的那天,天气出奇得好,许久不见阳光的我,忍不住用手挡了挡,眯起眼,对这炎热的天气,有些不适应。   秦黎温和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又恢复到那时的样子,上课,也都是默默无言的。   只是,不会像以前那样敌对了,他凡是想得周到,不经意的关照,我渐渐习惯,我想,如果这都是他装的,那么,他肯定要累死了。   见到张怡,我下意识躲开了眼睛,我不想招惹她。所谓眼不见心不烦,现在一见到她,我早些日子的那些胡思乱想,担惊受怕全都回来了。   这许多天过去,小毛贼一点消息都没,看来,事情大概是不顺利的。我一直在想,万一谁都帮不上忙,那么,我该怎么办。   下了课,跟着秦黎上了马车,我还在心绪不宁。却意外听见他问我,可想去十八盘。   “想。”我轻声回答,看着他到家的时候,把小叶赶下去,然后和我一起坐车往十八盘去。   好久没来,大家见到我先是一愣,再看见秦黎,便都没了声音。店里人不少,我不动声色把秦黎带上雅间。明珠在,看见我这样过来,愣住了,我无奈地笑,轻轻把她拉到身后,“先坐会,我去准备点心。”   “不必,我一会就走。”秦黎站在窗边,眺望着街景,“我在,你们也不自在。”   明珠正拽着我的衣服,瞪大眼睛一个劲得盯着他看。   我摸了摸明珠的头,对秦黎道,“喝杯茶么,总不见得这样就回去。”   “我去钱先生那里,晚些时候来接你。”秦黎温和笑道,我看见明珠的脸都有些红了。   “那正好帮我带些东西过去。”我拉开明珠,吩咐她帮我把私酿的酒取来。明珠走了,我才对秦黎道,“那丫头乖巧,我让她在雅间帮忙。”   秦黎点头,依然看着窗外。我走过去,听见他轻声说,“外面还真热闹。”   “一会我去问问掌柜,看有没有于兰的信。”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今天,也只是个平常日子,天热,人其实并不算多。   “她没那么婆婆妈妈。”秦黎弯了嘴角,“才半个月,哪有多少事情,又不是嘉佑年间……”秦黎忽然察觉失言,一下停了下来。   “放心,不会像嘉佑年间那样的,不用担心,他们都会从边关安安全全的回来的。”我笑着,轻声安慰她。   送走秦黎,我拉着还犹自脸红的明珠上楼。忍不住摸着她的脸笑她,看着她的脸更红了。   “这是姐夫么?”丫头问我。   我轻轻点头,看着她咬着唇,吞吞吐吐问我,“姐姐觉得他长得不好看么?”   “没有啊。”我有些不解。   “那这样,为什么姐姐你还要找苏公子呢?”明珠问我。   “这个,有很多原因。”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是对的,“也许因为他不喜欢姐姐我吧。”   “那他不喜欢姐姐,是因为喜欢别人么?”明珠红着脸,怯生生问我。   “这是秘密,我答应了,不可以说给别人听。”我笑着回答她,“你也不可以把姐姐刚才说的话说出去哦。”   “嗯。”明珠点头,若有所思。   这丫头的心思,藏得很深呢。我看着她,看着她低头,一脸心事重重的表情,却也一脸死都不会说出来的表情。   “明珠这阵子怎样,说给姐姐听听。”我抱着她坐到榻上,希望她开口。   “明珠没什么事。”丫头咧了咧嘴,眼神闪烁,“那个,穆东家吩咐的事我完成了,姐姐的话我传给苏公子了。”   “苏公子说什么了么?”我心跳得厉害。   “他说他这阵子可能很少来茶馆。”明珠盯着我的眼睛,让我居然觉得我的心思她都看得出来。“不过,我知道他会再哪出现,到时候,我一定马上来通知姐姐。”明珠笑容狡猾。   “多谢,明珠。”我搂着她柔软的身子,“谢谢你这样帮我,如果你有事,一定要告诉我,让我帮你,否则,我会觉得欠你很多的。”   明珠眨着大眼睛,居然跟我装糊涂。 作者有话要说:  看着这点击,我心里很没底很没底... ☆、番外 疏影暗香      居然……居然是这样一个女人。   张怡咬着牙,低声咒骂她,那个她也是第一次见的女子。   那晚,我第一次听说了她,听上去极其普通的女子,让人不知该怎么编排她。   张怡喝醉了酒,低声含糊不清地咒骂,红着眼偷偷落泪,不知疲倦不停发泄。   这个晚上,她的心上人秦黎成婚了。   听说,成为秦黎妻子的女子瘦弱娇小,长相普通,家世卑微,贪财懦弱。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成功入赘秦府,得到了张怡她一直想得到而没有得到的东西。   我记住了那个女人,也因为那晚,张怡完全没有分寸,下手太狠,让我在床上躺了好多天。   不过,我听说婚礼那日,那个女子也没能逃脱张怡的毒手,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像我这样。   那天在寺院里,我第一次见到她。   庆元寺,香火太盛,我本是不想来的。但经不住凌歌嚷嚷,说我再关在屋子里就发霉了。   让清浅帮凌歌求福签,我站在树下,享受这早春不太厉害的阳光。   然后,我就看见她了。   我没有想到她是这样子的。   一身浅青色的衣裙,身形修长,并不显得过分瘦弱;发色意外的浅,在阳光下隐隐有些金色;面容清隽,笑容温和,一双眼睛灵秀迷人;微微低着头,拢着袖子,随着人流,不争抢,缓步前行。   我认出她,是因为我见过她的夫君,那个秦府视若珍宝的公子。   他看她的眼神让我厌恶,就像柳园里那些自命清高却卑鄙龌龊的客人,自认有官职,有家世,便以为比别人高出一等,做什么都天经地义。   这样的姻缘,倒是可惜了那女子。   忽然,听见催促的声音,不是她的夫君,而像是下人的男子,满脸不耐烦。她依旧平和,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无,点头,却仍是慢慢的,走在人群后面。   靠近了,我避在树后,听到他们说话。   “晋庄,父亲想给母亲求个护符,可这里人太多,你能帮我去么?”男人冷淡的声音响起,我没有听到她的回应,男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那好,我们先去后面歇会,一个时辰后,我们在山门那里等你。”   “好,那你自己小心。”她的声音软软的,也很动听。   他们转身离开,正巧转身到我面前,我清楚地看到他们鄙夷的表情,清脆的嘲讽笑声。“那丫头还是个小姑娘,装什么老成,那样子多惹人烦。” 下人似乎都看不起她。   “我刚刚已经把她身上银子全要过来,看她等下怎么回去。”那小厮十分幸灾乐祸,“可惜看不到她傻等,不过,到可以看看她回去怎么交待。”   “走吧。”她的夫君没说什么,但他嘴角的冷笑,我决不会看错。   一个时辰的时候,她准时出来,依然拢着袖子,在看到原本停着她家马车的地方如今空无一物,脸上依然半点波澜都无,只稍稍流露出果然如此的无奈,笃定地迈着步子,绕了一圈,像是在确定自己有无记错。   居然一点都不着急。看她转身走回山门里边,我有些好奇,只见她与寺里的师傅攀谈起来,接了水桶,帮忙给路人递水。   这活并不轻松,我看到她额前的碎发全都湿了,可她一点都不在乎,连抹都不去抹,跟师傅谈笑,对着来喝水的人更是热情。   这时候,我忽然发觉,她其实很美,眼神纯澈,笑容耀眼。   大概,会是不多见的良人。   清浅给我递来食物,我恍然发现已过了正午,她居然一直在那里没有走开,而且也一点不觉得疲倦。笑容依旧,动作迅捷,阳光为她镀上淡淡金色。   我坐在远处看她,心中感慨。   她终于想到要下山,日头已经西斜。看着她跟师傅道别,我也让清浅收拾东西。赶车的大姐在车里已经睡了一觉,她很意外,今天我居然这样晚,我没解释,遇见她,是难得的,无法言说的趣事,我觉得很幸运。   没想到,半山腰的时候,又遇见她,她居然想一个人走路回去。   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让赶车的大姐请她上车,她很客气,和大姐攀谈,说起茶馆说书,她出言邀请,我却没有回答,听见她尴尬转移话题,说要学驾车,清浅在那偷笑,这样的小姐,真少见。   是少见。她表现出的感激和礼数,让人完全想象不到她原来的出身,这样子,跟秦家那个据说什么都好的公子或许是般配的,而张怡,毫无疑问是输给她了。   我坐在车里,默默看着清浅掀开帘子偷看她。   最终,我也只让清浅感谢她的好意,我这样的人,是不该招惹她的。   那天深夜,张怡忽然冲进来,两眼通红,一股酒气。我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却也没料到会那么糟糕。   一晚折腾,张怡在拂晓的时候离去,我木然躺着,疼痛清晰,让我非常清醒。   清浅一早已经去请大夫,我一个呆着,目光涣散,却不知怎的,想起张怡口不择言的叙述,觉得这真奇妙。那个女子,居然能把她气成这样。   大夫来了,冷言冷语训斥我,把清浅吓得唯唯诺诺,我却知道,钱大夫总是刀子嘴豆腐心,开得药极好,也从不因为要上这种地方来而心生怨念。   我忽然想念起那日在山门口递水的女子。   大夫开得药再好,亦不能维持全天。坐在十八盘的角落,疼痛袭来,我有些后悔,茶馆门口吵吵嚷嚷,她却一直都没现身。   等待清浅的时候,相当难熬,我快坐不住,而她却在那一刻进来,面容沉静却憔悴,穿着更为普通,倒真像是茶馆跑堂的落魄女子。   果然,那些人最擅长的,就是逢场作戏。   她很快注意到我,径直走了过来。   没想到在如此狼狈的时候遇见她,我尽量装作平静。她似乎发觉什么,四处张望,我怕她引了人过来,出言制止,她似乎马上反应过来,一脸担心的样子,欲言又止。   还好清浅及时出现,替我解了围,也让她想起了去庆云寺的那日。   到了车上,我刚想松口气,却见她挑了帘子,放下热乎乎的砂锅,笑容灿烂,态度得体,体贴关照,我不自觉就报上了我的名姓。   回去躺下,这粥还是热的。一天没吃东西,清浅已在我耳边念叨许久,我受不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热腾腾的东西能让人暖和起来。   可当第一口送进嘴里,胸口就像被什么堵了,一碗粥都喝下去,人暖和了,心里却难受起来。   久病能成医。那粥里伤药的味道,我又怎么会吃不出来。   再去的时候,打扰她睡觉了。   雅间里居然这样乱,我有些吃惊,秦府的家史都让她扔在地上。穆老板唤她,她一脸不愿醒的表情,看上去像孩子般天真。   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收拾,抱歉地笑,我过意不去,询问她哪里可以听见说书,也省得她在这收拾。   她忽然抬头,灿烂笑起来,随后推开旁边的门。我在她身后,没让她看见我那一刻的失神。   听说书的那间屋子,比不得外面那么明亮,我对昏暗的屋子有本能的排斥,望向她的眼神估计也受了影响。她似乎有些紧张,摸摸头发,似乎担心出丑。我却想起来,那日阳光下,她漂亮的发色。她似乎也是怎么想,听见夸奖,居然难得的喜形于色。   故事是好故事,我却并不喜欢这个结局。似乎悲苦的人,就算良善,就算努力,亦无法得到完满结果。   开口问她,她却完全不怎么想。她似乎充满希望,不顾结果地努力。浸淫逆世,她似乎毫不觉得悲苦。   她该是喜欢那个人的,因此受了委屈依然如此充满希望,为的是得到那个人的心么?或者她其实如同张怡一般,只想与他一起,有一段共同的日子,连结果怎样都无所谓。   我忽然觉得,我坐在这里,真是十分可笑。   还是会想起她。   凌歌笑我,说我居然念着个黄毛丫头。我反驳,问他可有人不为了你的脸你的身子跟你温和说话么?凌歌冷笑,这种人最可怕,会从里面一点点把你吃掉,到时候,你除了脸和身子,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于是,我听凌歌的,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让清浅也熬了粥,连同原来的砂锅还她,也算是种了结。   可能是天意,那日,她和穆老板都在雅间会客。我忍不住猜测,不知会不会是秦家的那位来了。匆匆走了,倒也觉得轻松,虽然我还是说了再来,但我已经决定断了这个念头。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平常普通。   那一阵子,张怡常常留宿,喝酒,却不醉,常常一夜一夜不睡,长时间的沉默,用力索要。她愈发贪恋我的身体,态度也难得温和。   跪在地上,替她整理衣服的时候,她也会看着我叹息,挑起我的下巴,盯着我,抚摸我的脸颊,然后一脸颓唐,甩手出门。   凌歌说,她一直把我当做秦黎的替身。   我明白,却从来不这么想。   我与秦黎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那次,完完全全是巧遇。   每个月的这个时候,我都要去次永乐坊,一个人,连清浅都不带去。   阴暗的小巷,破败的茅屋,眼看就要下雨了。我穿过肮脏泥泞的小道,绕道一间似乎荒废的院子前。   门没有锁,院子里都是荒草,破败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我站在门口,许久才适应。我绕进里面,年老的女人,面容衰败,空洞地眼神,我走近了,她也没有反应。   “这个月的钱。”我递给她,数目不小的银票。   她伸手接过去,塞进袖子里,目光依旧不知落在哪里。   我自己找了地方坐下来,默默看着她。她忽然有了动作,却不是想起我,而是伸手够我带来的酒。酒很香,她却像喝水一般喝。破窗里吹进来的风并不多冷,她坐在床上,抱着因为风湿而几乎无法行走的腿,喝着这对她而言是毒药的东西。   下雨了,我听见雨水的声音。房间里,某块地方已经湿了一小片,不久,我坐的地方亦没能幸免。   起身,仔细清理了衣服上的灰尘,拿着油纸伞,慢慢出门。   “那我走了……娘。”   这种时候,街上空旷,如同午夜。拐出门,走了好一段路,都未见到一个人。   她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视野里,我真的非常意外。   这里可是臭名昭著的永乐坊。   没想到她竟也出身永乐坊。   她似乎跑过来的,却不躲在屋檐下喘息,站在街中间,对落下的雨完全没有感觉,反而像花草一样,自然平静地承受。   可毕竟人不是花草,她的身体也不好。我没有多想,加快脚步,把她纳入伞下,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唐突。   她迷茫无助地转头,看到我,居然笑了。熟悉的心酸笑容,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我看着她,心里愈加烦闷。   坚持送她回去,她还是答应了。她很快恢复平静,或只是恢复伪装,她淡淡地笑,温言说话。我不想她问起我的事情,便把话题往说书上引。她似乎知道很多奇怪的事情,讲些不同寻常的故事,出乎意料的点睛结尾,她说的时候弯起嘴角,小小得意的表情。   这样子多好,我不喜欢她那时候的表情。   这世上,没有谁比谁可怜,如此折腾自己,也不会让人更心疼。   没有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早听人揣测过她的身世,永乐坊那种地方,我亦能想象出些,可怎么看,那种表情,都不像是她负了别人的样子。   再说,出身是那些喜欢风花雪月有权有势的人才讲究的东西。   来到茶馆,她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我亦不想说。茶馆的穆老板还想问什么,我出言打断了,这时候,干净衣服能让人感觉好些,而不是提起那些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   茶馆的丫头很快送上姜茶,穆老板说话客气,却全是试探。坐在雅间,看着天色,浑身湿漉漉的,好不容易见她进来,我就想告辞离开。   袖子给她拉住,听见她温软却有些不安的声音,“我做了点心。”回头,居然看见她脸红。一时间,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从未见过女子这样,眼里全是恳切期待。   她一溜烟冲进厨房,我为我自己失了分寸,觉得有些好笑。看着她手忙脚乱,抱歉的笑,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接过东西的时候,她碰到我的手的指尖,却还是冰冷的。   回去,点心大多让凌歌吃了。他皱着眉头,一个劲抱怨这点心做得太甜,吃完了,却幽幽地问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个女子为我亲自下厨。   我满足咽下最后一口,擦擦手,反问他,“你说我能替她做什么?”   凌歌听了大笑,笑完了,像是玩笑般说到,“遇见这样的女人,一定要睡了她。”说完,起身,一脚踹向大门,吓得清浅一阵惊呼。   “快收拾东西,”凌歌声音冷冷,“别让那人看见了,保不准怎么折腾你。”   我坐在桌边,忽然觉得,这点心是太甜了。   再想起去见她,居然又遇见她在午睡。本不想吵她,可和穆老板的几句低语,还是把她吵醒了。   皱眉撒娇,她并不知道我在,姿态放松,却不知道她这样子,反而让人更想亲近。   看着她睁眼,清澈的眼眸,见到我欢喜微笑,一头长发垂下来,映衬得她非常美。转瞬,孩子般的表情出现,像是做了坏事被人发觉,有点慌张,又像是怕受到大人的处罚,低头匆匆跑开。   真像一只受惊的画眉,我忍不住又有了笑意,眼角瞥见穆老板玩味的眼神,我压下那份心情,陪她说话。   穆老板审视我片刻,话题出人意料,居然希望我陪她外出。看她们说话的样子,料想穆老板应该不会设计她,大概也就是让她散散心,我便应了。   那时候,我其实也有私心。她的日子大约不算太好,我亦不是对自己没有自信,也许凌歌说的,可以试一试,即便不是良人,起码也能留下些值得回忆的记忆。   她答应了,似乎也是欢喜的。正想着,却让人打断,说是看见那个出名的骗子。那些事,我也略有耳闻,看着她一脸兴奋,翻找东西,我还是有些不解。   她居然说,我们去看好玩的。我看着她如此热切,没有拒绝。   下楼的时候,她装作焦急,牵了我的手,然后小小欢喜,偷偷莞尔。我都看在眼里,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是机敏的女子。小小的骗局一下就看出来,做事也留有余地,却对这种正经人称作下三烂的手段一脸欣赏。   看着她眉飞色舞,我称赞她,她却不好意思,还说让我做话本里的主角。不知怎么的,在发现她更多的好之后,却厌倦地说出那样的话。   穆老板适时解了围,她的笑容却有些不自然。   穆老板似乎不管这许多,要促成前面说好的事情,我没有拒绝,反而相当主动。   如果她觉得欢喜,我当然乐意奉陪,反正这大概是我唯一擅长的事。   那日,天气出奇地好。我装作不会骑马,陪她慢慢绕圈。   她似乎真的不会,控制不住,紧张得红了脸。我看着她,想起出门前凌歌的话,光天化日之下,绿荫草地,没有比这更好的场合了。也许,她对我也有些喜欢,那么,成事也该不那么难。   凌歌一直说,连一次值得回忆的欢好都没有过,那么做我们这一行,也太难熬了。   只分神了那么一下,她就策马奔出去,完全不顾危险。抓住她的缰绳,我稍稍露出不虞神情,她马上可怜兮兮地解释,一脸无辜。   除了笑,我还能说什么。抱着她下马,凑近她,在她耳后送气,轻易就感觉她僵硬了身子。我轻轻松手,心里却越发想要下手。   提议躺下的是她。我刚猜测她是否正有此意,却听见她说,她不能。   “我要养活自己,也不能给婆家丢脸。”她缓缓吐出这样的话,我震惊地不能言语。   怎么想她都不会知道我的身份,也许她觉得我别有用心,可如此,为何还体贴得替我遮挡阳光,莫非那只是习惯?看向她的眼底,却发现,明明笑着,眼神却是当日永安坊见到眼神,望向很远的地方。   于是,我借故问了她和秦黎的情况。回答并未出乎意料,我却对她如此据实相告有些疑惑。继续问她事情,看她反应,有些心不在焉,却不像说假话。   难得看中的女子,居然对我并没有兴趣。似乎也没有痴恋夫君的样子,而比较像沉静理智地接受不喜欢的结果。就算无人看见的时候,似乎也遵守着规矩。   也许,那样的事,只有我这样的人会想,随随便便,不知廉耻。她这样的好女子怎么会这样。我自嘲地想,闭上眼睛。我都在想什么,面对她,我觉得羞耻,她大概也会这么想。   随口让她说故事,她居然就这样认认真真讲起来,一个接一个,停下喘息的时间几乎都无,讲着讲着,故事的结尾越发让人唏嘘,我却觉得,这些的确是她喜欢的故事。即便没有好结果,依然勇往直前,坚持原则,有些事情就算死都不妥协。听她这样讲故事,很美好,只是以后,我不能来听。   听她这么说话,我对我的想法十分不齿。   撞到人,我并没有表现的那么慌张。她相当镇定,妥善安排,明知道没有问题,我还是拉着她,要她坐在我身边。   拉着她的手,看她的笑容,听她的安慰,很安心的感觉,虽然,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连道别都没说,她打断我几次,匆忙下车去。我靠在车里,只等清浅进来,好离了这地方,也算眼不见心不烦。   可清浅进来,煞白的脸色,小声嚅嗫,“公子……这是钱大医师的医馆。”   明知一切都完了,我还不死心地问,“钱大夫看见你了?”   “钱大夫还瞪了我一眼……”清浅看着我的脸色,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我没有再问什么,无声无息靠着马车里,了无生气。   后来几天,听说她病了,我心里忐忑,可转念一想,嘲笑起自己的自作多情,她又怎么可能因为我。   马上就是公试。张怡常常通宵达旦,看书看厌倦了,就来寻我。她很烦躁,大概是担心脸面,因为其实她并不用太担心成绩,她的家世足够保得她一世安稳。   开榜,她位列二十三,对她而言,已是相当不错的成绩。然而这次,秦黎位列第二,她第十,情理之中让人欢喜的好成绩,也是让人妒忌的好成绩。   张怡大概也要回家交代,数日未来,我为自己寻了借口,可以去给她庆祝。想法都没成型,脚步自然驱动,转眼,就在楼下。却看见她正跟位男子亲密说话,亲密程度远超过秦黎。   看来,有不少人都看出她的好了。   我淡淡地笑,和她说话,不敢再那么放肆随便。她已经是有权势的优秀女子,而我只是喝黄芽的茶客。   那日,去永乐坊的时候,在街角,看见慌张的明珠,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不停四处张望。   询问她,她犹犹豫豫,又张望了许久,才问我身边有没有银子。随即又小声加了句,很多银子。   晚去一天,对我娘也没什么差别。我应了下来,安慰明珠。   明珠想了想,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求我借钱给她。然后,拉着我往旁边的小巷子去。   明珠的爹爹和一个女人被人堵在巷子里。明珠拿着银票上前,那一众人也没为难她,拿了钱就走了,倒是那个女人,一直盯着我看。   明珠的爹爹上前道谢,那个女人一脸若无其事,说话轻浮,说明珠倒挺会拐男人。明珠瞪她,却连反驳的话都不敢说。   大概又是不负责任的凶狠亲娘。我不想多纠缠,虽然明珠的爹爹信誓旦旦要还钱,我却觉得,有那样的女人在,恐怕也是不可能的。   刚要走,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人。一抬头,我们都愣了一下。   对方是内敛温润,世人多有耳闻却大多不曾见过的瑞鸿米铺的三小姐。而她,大概也想起偶尔在凌歌那里见过我。   明珠熟稔地拉着她,唤她文姐姐。她看了我一眼,我了然,她必是未透露身份。看着她取出银票给明珠,想来,当时明珠等的就是她。   这刻,先前那女人声音刺耳,开始冷笑讽刺明珠的爹爹真风流。   这种事情,我听得太多,不想掺和,悄悄告辞离开,没想到一会,三小姐追上来。   她旁敲侧击,想问起明珠一家的情况,奈何我知道的远远比她少得多,也只能说,我认得明珠。她意外我这样就垫付不少银子,我只是笑笑,说这只是我一时意气用事。   她执意送了我一路,最后,掏出银票,硬要交给我。   她说我存些钱,也不容易。   柳园墙里的柳絮飘出来,思量一番,还是没有拿,只说下次来,给凌歌便是。   目送三小姐离开,却意外看见熟悉的小身影。没想到居然跟了我们一路,我除了苦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珠拉着我的袖子,一言不发。   她许久没来十八盘。再来,她又有了新客人。   看见那个人,我已经不吃惊了。她这样的女子,该是和这样杰出的人交往。沈家公子的眼神里有淡淡警告嘲讽,提醒我自知身份,我非常明白。   碍于穆老板的面子,我不好意思,答应再来,也只是客气。再来,看她依旧如此客气,看我的眼神,依旧欢喜,让我有种错觉,她完全不知道我的身份。   可凌歌就是前车之鉴,遇见美好的女子,喜欢上那人,也不知道别人是不喜欢他,还是根本都不想知道。那女子越好,便越沉沦,像戒不掉的毒瘾,每每只能回忆里美化的曾经。   却没想到会见到她这个样子。   明珠领我去隔壁,纯粹只是巧合,却偏偏听到了他们说话。冷酷的语气,残忍的问话,每每不留情面。她一个个回答,果断干脆,仿佛不经过思考。   看上去那么平和的女子,这时候说话,语气冷淡,无形的汹汹气势,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不舒服。她面对的那个女子亦没有幸免。   惊叹她的才能,也为她担心。听见杯子破碎的声音,听见那女子揭穿她的身份,听着她装作轻松地说起自己的身世,狡黠轻蔑,而且,和秦黎居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明珠都快吓哭了。我听着里面噼噼啪啪的声音,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还记得她一直在笑,笑容干净漂亮,眼神温柔动人,常常露出天真表情,却又聪慧敏锐,心思玲珑,该是一直让人珍惜着才对。   没想到过的居然是这样的日子。那种谦卑的话说得如此熟练,像是早就习惯被这样对待,姿态高傲地顺从,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报复打压之心。   听见下楼的声音,明珠不管不顾跑过去,我忍不住跟了过去,看见她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轻轻把她抱起来,身子单薄。她睁开眼睛,看见我,居然还是笑了出来,像是火红的落日余晖,却再也没有热度。   她犹自强装坚强,我又哪里敢随便安慰她,一不小心,再说出伤害她的话来。   穆老板回来,我还是坚持抱她出去。她缩在我的怀里,闭着眼睛把脸都埋进去,攥着我衣服的手还有点抖。   一路上,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攥着我衣服的手也没有松。不自觉把她搂得更紧,她也越加贴近我。温软的身子,轻薄的衣衫,抱着她,感觉再好,我也不想再有这样的机会。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很难受。   她这样子,也该很辛苦。到了钱大夫的医馆,在钱大夫异样的眼神里,迅速告辞。她在关心她的人的陪伴下,该会好些吧。   回到柳园,直奔凌歌的房间,他的房里永远不缺的就是好酒。   很幸运,张怡没来,凌歌那里也没有人。斜靠在床边的榻上,找凌歌对饮,求得就是醉酒。   断断续续简略说了今天的事情,凌歌略略意外,却也不忘提醒,“你对她太上心,别忘了,她能到今天这步,决不是简单的女人。”   “那三小姐呢,可是简单的女人?”我反问他   “那我起码睡了她。”凌歌新开了酒递给我,“那你又从她那里得了什么?”   “我又能给她什么?”我半合着眼睛,想起那时听到的,她居然还是如此干净天真的女子,“我除了这肮脏身子,也就只有一片心意拿得出手。这样的我,能要求她什么。”   “那你还是睡了她比较好。”凌歌淡淡地笑,“照你这么说,你这心意又能值多少。”   “可我也只有这个拿得出手,”我闭着眼,眼前都是她的笑容,温婉沉静的笑容,皎洁得意的笑容,天真抱歉的笑容,可在那一刻,连她都笑不出来,美丽的茶金色长发披散,把脸藏起来,让人心酸地无法安慰。“这心意,她接受便真是上天难得的恩德,不接受,她也不会是把人心踩在脚下的女人,喜欢她,这心意也不算浪费。”   凌歌盯着我,落寞地笑起来,“那你要好好试上一试,别像我这样,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收拾收拾,准时出现在茶馆。进了厨房,看见她姿态优雅,刀工熟练,才真正松了口气。   可她看见我,默默行了大礼,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她到底还是介怀。昨夜如此信誓旦旦跟凌歌说话,这一下,我什么都做不出来。   还是离开,免得失态,更惹得她不快。告辞转身,衣服让明珠拉住,把手上的东西全沾到我身上。   然后,我又见她笑了。   她蹲下身子,平静认真,拿了帕子仔细清理,攥着袍子的左手还在微微颤抖。再起身,忽然脸颊上泛上桃花色泽,害羞地走开去了。   也许,她并不是厌弃我。我忍不住这样劝慰自己。   上了楼,说起昨天的事情,她又看不起自己了,仿佛不知道她面前的我,在世人眼里,是怎样不堪的形象。忍不住激了她一下,她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眼神里淡淡的不安,就好像认为我会看不起她的样子。   她怎会做出这样的表情,我苦笑着看她,她似乎都不明白,我最怕这样。   她解释起秦家的事情,我却只想着她受伤的手,把冰冷的指尖捏在手里,仔细替她包扎。她奇怪,问起钱大夫的事,我避开她的眼睛,内心挣扎。   她应该不会不知道,可似乎也不是全部知道,所以,她才对我这么客气。那么,这样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   明珠在门外出声,她也已经起身。她的手还我在我的手里,稍稍用力,她便跌落回来。她有些吃惊地抬头,眼神天真清澈,纯洁的美十分诱人。   吻下去,我并不去想后果。   轻轻触碰,我更明白她的清涩,但她没有拒绝,闭上眼,任我冒犯。她的唇温热甜美,我好不容易才克制抬头,又对上她略有些迷茫的妩媚眼神,除了落荒而逃,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我的心意在那一刻已不可逆转。   接下来的日子,如她所说,她不再常去茶馆,我也不再去,打听消息的事情都交给清浅。常常不自觉走向那里,却在前一个转角的地方停下,不敢转过去,害怕看见她的窗子。   凌歌已经不再警告我,而是转为嘲笑,说是没想到我真会那么傻。   傻么,也许。   雨天,我总觉得我能名正言顺站在那里,虽然我向来不怕淋雨。   明珠偶尔看见,跟我打招呼,找各种理由解释她为什么不在,我只是笑,其实我比她知道得更多,张怡来的时候,哪次会不提起她。   只是,我多了些不该有的念想。   风雨里,牵着她的手,走过街道。她显得很高兴,态度亲密,虽然略显疲惫,似乎却很放松。   我有些担心她的身体,她却让我在雅间里小睡。心里还来不及不安,就看见她莞尔,想是小小奸计得逞,也像是又有些害羞。   在这里,我根本不可能睡得着。听见她进来,听见她坐在我身边,许久都没发出声音。装作醒来睁眼,却发现她又像是欢喜又像是忧伤的表情,看着我出神。   莫非她也跟张怡一样,把我当作秦黎的替身。这念头冲进我的脑海,便再挥之不去。   她略略躲闪,我一下失去信心,看着她谨慎小心的样子,我却只能慢慢抵抗自己的心。   我不会图你什么,你不用在意。说起这样的话,我有些厌弃自己,我跟秦黎样貌性情哪一点相似,凭什么,一个个眼里看见的都不是我。   她不安的眼神再次出现,大而无辜的眼睛望着我,那一刻,我只想把她抱在怀里。   那一刻,她亦抱紧了我。   忽然之间,喂了我贪恋的毒药。   接下来的日子,根本不给我机会考虑我还要不要去见她。   张怡几乎天天留宿,半夜里来,清晨离开,一夜一夜,极尽折磨之能事,我再没有多余的体力,去凌歌那里几乎就是我的极限。   那天,张怡带着如此惊悚的消息到来。   张怡完完全全醉了,胡言乱语,全是咒骂,骂察隅狗贼,也骂她,说她不要脸与人通奸。下手的时候,张怡也完全没了分寸,把我的痛呼当作乐趣,一点一点,编排着她和察隅男人的故事,也一点一点,把她想象中对待察隅人的手段,用在我的身上。   第二日,张怡酒醒,看见我,吓了一跳,匆匆忙忙离开,塞了很多银票,让清浅去找大夫。我却唤住清浅,撑着身子写信,让他马上送去十八盘。   淅淅沥沥下雨,我恍恍惚惚,似乎迟到了,她匆忙下楼来,没有丝毫不适的样子。那就好,我也就想看看她怎样。松了口气,更觉得摇摇欲坠,得赶紧走,否则可能就让她看出来了。   甩开她的手,并不是故意的。手腕上,昨日张怡捆绑的痕迹清晰,痛得碰不得。抚平袖子,我顾不了许多,只庆幸她没有发觉。   那些不能让她知道。我心里只剩这个念头,不敢再看她,转身出门。只走出几步,避开她雅间的视野,靠在不知名店铺的廊下,我却根本走不动了。   她应该没事,可能化险为夷,只让不相关的人误会了。我安心地想起她的样子,她是个能干的女子。   可才一会,就听见那边传来嘈杂声响,我一惊,撑着走过去,看到令人心碎的一幕。   她让秦黎抱出来,裙子上都是血。她似乎看见我,微微抬了抬手,指尖鲜血滴落,秦黎的眼神可以杀死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后悔我怎走得那样早,也后悔我怎么忘记了,她是多么爱逞强的女子。   张怡深夜到访,没有酒气,却比往日更加疯狂。我与她沉默对抗,似乎只有更大的痛楚,才能让我不去想她。   张怡折腾得筋疲力尽,幽幽在我耳边絮叨,说秦黎的孩子没了,他们的孩子没了。   我不愿相信,可白天的景象,似乎真的只有那么一种解释。   张怡走的时候,塞了银票给我,说这几日让我好好养着,她不会过来。   我却在能爬起来的第一刻,冲去十八盘询问。但那里的人都没有她一星半点的消息。   一回到柳园,我躺下就再没有起来,银票都塞在角落,不许清浅去请大夫。我觉得,我连钱大夫的脸都不敢看见,更害怕从她那里听到什么消息。   拖了些日子,这次的伤病居然没有自己好起来,清浅着急,我却反而平静得很,连凌歌骂我,我都可以完全置若罔闻。   我总是想起那滴落泥泞的鲜艳血色。   凌歌实在看不下去,吓唬了清浅,清浅连滚带爬地跑去找大夫,我根本没有力气出言阻止。我只听凌歌说,她们那些人都是这样,不择手段,相互欺压,罔顾他人性命,而你自己的命只有一条,你总得好生护着,别让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折损了去。   我想,凌歌以为我对她失望了,听了他的劝,略略打起精神,却不知我将要见钱大夫,为获知她的消息,有怎样忐忑的心情。   钱大夫只瞪了我几眼,并未透露丝毫。我亦还懂得进退,在她面前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忽然,我听见外面瓷器砸碎的声音,凌歌的冷笑。她翩然而至。   我无法应对,她终是看见了我最想隐藏的最肮脏的一面。   她和煦地笑,温言软语地跟我解释,我硬生生地打断她,恨不得立即推她出门,好让她不再多一刻看到我的这副模样。正的反的,我把能说的一切都说尽了,她却还是愣愣看着我,眼里带着丝惊怯,一言不发。   最终,我只能笑了,她不走,我只能把我认为最好的摆在她面前。   她却哭了,轻轻吻着我的手指,泪水也滴在我的指尖上。   这一刻,我觉得,我的心意算是值了。    ☆、第五十二章 心意      雨很大,倾泻下来,视野里,像是有一层白色的帷幔,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街上已经没有人了,仅剩的几个全躲在屋檐下的,有伞也不愿意在这样的环境下赶路。   撑开伞,听见雨打在上面令人心惊的啪啪作响,似乎这油纸伞面很快就要承受不了。低了头,我毫不犹豫冲进雨里。   苏景说,他可能很少有机会来茶馆,但其实,他根本没来过。   一天一天,我坐在雅间,看着窗外。阳光刺眼,天气闷热,我不死心一直守着,却再没看到他的身影。   偶尔丫头会劝我,说苏公子会来的,会来的。我只是笑,笑着笑着,满心绝望。   小毛贼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这决不是好事。他在柳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我不能去柳园,万一让人看见,我和他,都不会有好下场。   钱姨那里,问过,说最近也没见过他。这样,可能他没什么,也可能他只是不想让我知道。   也许,他已经不想见我了。   上次的那些话,大概让他伤心了,而我又偏偏让秦家关了那么些日子。说起来,我连喜欢他都没说过,他也没说过喜欢我,凭什么我就认定了,他会信我,会一直冒着危险来找我。   等着等着,我想,我不该抱有幻想。   可还是,一直等一直等。   街上早已积起大大小小的水塘,一脚踩下去,绣鞋全沾染泥土的颜色,湿漉漉的很不舒服。我提着裙子,避免泥水顺着布料向上蔓延,走了几步,发觉伞全没有用处,风雨大作,雨水扑面而来,顺着刘海汇聚,滴下来,脸上冰冷。   顺着熟悉的街道,我小步奔跑,拐弯便是瑞鸿米铺的大门。屋檐下,那单薄的灰色身影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明显晃了一下。   最终,他还是过来了,虽然只是站在雅间看不见的街角。   明珠每天都算着日子,今天中午一过,就跑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湿了,来不及换衣服,就拉着我念叨,来了来了,姐姐你快去找他。   我冲了出去,连谢谢都忘记说。   “苏景,上次因为察隅人的事情,秦将军不准我出门。可我跟察隅人什么都没有,外面的传言都是假的。”   最后一步刚落下,话已出口,我喘着站定。屋檐下空间狭小,我距离他咫尺之遥,我眼前模糊一片,睁大眼睛,我诚恳地解释。   “我明白。”他看着我,微微弯了嘴角,慢慢说道。看到我脸上的雨水,抬起了手,却犹豫着,没有触碰上来。   “我没有骗你,你要信我。”我盯着他,声音瑟瑟,心里委屈。   “我相信你。”他淡淡笑起来,终于抬手,把挡在我眼前的刘海拢到耳后。   阻挡视线的东西消失,他指尖温温,碰到我的脸。他似乎瘦了些,笑容更清冷,也更漂亮。我看着他,这些日子,所有的猜测想念,自责挣扎,汹涌无法控制的情绪,这一刻,让我冲昏头脑。   我不想再用叫理智的东西折磨自己了。   “拿着。”我拉过他的手,把伞强行塞到他的手里。看着他有些迷惑的眼,毫不犹豫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靠近他。   我想这么做已经好久了,从那一次在十八盘的雅间,你搂着我,送我带着黄芽清香的甜蜜,而我现在,只能还你带着雨水酸涩的吻。   闭上眼睛,轻轻贴上他温软的唇,生涩地勾引他。我知道,在吻上他的那一刻,我的脸开始烧,一定红得不成样子。而他,却似乎被我吓到,一直没有反应,这让我着实不安起来,可我不想放开他,我能等,因为我相信,你是喜欢我的。   伞晃了一下,大颗水珠落在我的发上,钻进我的领子,我瑟缩了一下,下一秒,就被他用力抱紧。   紧贴着薄薄的衣衫,传来温热,不太紧,不会窒息的怀抱,似乎曾经只有在想象中出现过。苏景像是忽然动容,情真意切,主动回应。   唇齿交缠,气息如此甜美,心跳得这样快,那样欢喜。   不想停下来,我们都不想停下来。   “小庄。”最后,还是苏景率先拉开距离,声音沙哑,低低唤着我的名字。   “我喜欢你。”我气息不稳,却还是急于说出这几个字。我喜欢你,如此喜欢,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   “小庄……”苏景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胭脂的颜色。微微用力,他抱紧了我。   “但我一无所有,除了喜欢你,我现在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我也紧了手臂,很怕他听到这样的话会离开。   我能感到他微微僵硬的身子,耳边,传来艰涩的话语,“我从未想要你做什么。”   “你听我说完。”我松了手,用一根手指堵住他的嘴,看着他的眼睛,笑着开口,“我跟你说清楚,并不是担心你有所图,反而,你该担心我是否是吃软饭的女子,花言巧语玩弄你,至少,我的名声就是这样。”   苏景不悦,想要开口,又被我止住。我用指尖细细描绘着他的唇,一字一句缓缓道,“与其说我入赘秦家,不如说我是秦家买的东西。现在他们觉得我有用,便留着,以后没用了,自然会扫地出门。只是,我不知道我何时能够离开,何时能凑够银子,所以,我无法承诺何时能带你走。”   苏景眼神复杂,慢慢道,“你知道我靠身子吃饭,不愿,也不敢坏了你的姻缘。”他轻轻吻着我的指尖,“你的心意我心领,可不要因为我做冒险的事。”   听着这句话,我原以为我的眼泪会下来,无法控制,可事实上,我一点都不想哭,他清澈的眼神一点自哀自怨都无,提醒我的样子,居然有点像爹爹。   我没有回答,只是再一次吻他,吻得自己意乱情迷,无法思考。   “这是大街上。”苏景再一次打断,“你的雅间有客人么?”   我深吸口气,勉强笑了笑,拉起他的手,无所顾忌往雨里冲。他皱着眉跟上,替我撑伞,看着我的脸色,轻轻叹息。   茶馆里的各位都自动忽略我们。关上雅间的门,我不管湿嗒嗒的衣服,又扑上去,轻声道,“我和秦黎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苏景平静地搂着我,语气里带着淡淡欢喜惆怅,“我也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意。我要你的真心,不需要你的承诺,不是不想……跟你走,但不想你为我冒险……张怡很危险。”   我知道,所以我只能像那些纨绔一样,给人不能实现的希望,消耗青春信仰。我不想你对我失望,我是真的真地想要带你走。我埋头在他的衣服里,感觉到他的心跳,觉得很自在安全。内疚,轻声说,再给我点时间。   我感觉到他无声地笑了。   “在柳园那边,如果你装病,混得过去么?”我想起来。   “张怡那边……恐怕……”苏景的表情我看不见。   “试试看,钱姨很厉害,也很可靠,以后可以托她传信。”我思量片刻,道,“秦家或是张怡,万一知道,我怕你会有危险。”   “我说过,不用……”我直接用嘴堵他的话,吻到他脸颊微红,我平复情绪,认真道,“你要信我,以后,就算没有藐视天下的能力,但至少不会让人随便左右。我喜欢你,我想跟你过一辈子。我会努力。”   “没遇见你之前,这日子也还不就这样过。”苏景的眸子熠熠生辉,“别太顾及我,做你想做的,你也要信我,我知道怎么做,保全自己,等你。”   吻了又吻,抱了又抱,我舍不得让他走。苏景一直温和笑着,摩挲我的脸颊,淡淡的欢喜在脸上,走的时候却很果断。   撑着我的伞,我在雅间里看着他消失在转角,忽然失去力气。   坐在地上,抱着膝,毫无征兆,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很平静,我没有抽泣出声的愿望,只有泪水,默默的,像天上的雨,一滴一滴下来,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会落到哪里。   想起那一年,爹爹跟我说,要记住我娘的名字,虽然她是察隅人,间接害死了奶奶他们,可爹爹不恨她,你也不该恨她。   不得不离开,因为答应穆铎,和硕亲王的孩子不能在察隅长大。所以,爹爹只能让自己奢侈那么一小会,然后,看着你,也就心满意足了。   明明很喜欢,明明会很心痛,爹爹不后悔,选择完成他的承诺。爹爹说,只要你记得娘亲,有朝一日,也许你可以告诉她,这辈子,我只能对不起她。爹爹一辈子,也有过不少女子做伴,对于我娘,那种说不出的痛苦心情,这一刻,我居然有点明白。   不可任意妄为,重义重诺,便只能委屈自己,和自己心爱的人。   我对小穆也有承诺,可我不想跟爹爹一样。   感情的事情,哪里经得起许多时间空间。我真想跟苏景一走了之,大不了逃到山里隐居,或是去危险的边关做小买卖。可这不行,小穆刚去边关,尚未站稳脚跟,秦家那边还需要我的存在。苏景说,别为他冒险,而我现在,很理智的选择不冒险。   可这样,我会很心痛内疚,胡思乱想,很没用地在这哭。 作者有话要说:  貌似番外写得相当不讨喜,我还是改改再放出来算了... ☆、第五十二章 婚事      收拾好出门去,外面,兔子眼睛的还有一个。   掌柜看着我有点无奈,明珠躲在厨房里,看见我,忽然又哭起来。边哭边说,可能这是最后一次来帮忙,但,能不能常来看看,找姐姐。   我搂着她,看着她,心疼地要命,说,你当然要来,姐姐很喜欢你来。   明珠听了,眼泪鼻涕都往我衣服上蹭,哭得都没样子了。   我一边哄她,一边使劲问她。一点点猜测,看她的反应,最后,还是觉得这事该和她家里人有关。想到当年她曾说起我她爹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爹爹有事,可她实在不愿说,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晚上窝在书房里,我心不在焉,秦黎都看不下去,扔了书,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跟着他慢慢在院子里散步,他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见,我心里一团乱,不知道该做什么,比知道要做天下最困难的事还要让人泄气。   秦黎何时停下的,我没发觉,自顾自往前走了好远,才惊觉身边没人,回头,看见他远远站着看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回去,秦黎淡淡看着我,似乎并不太在意,开口,说起城里新开的铺子,做的是南方点心,说我应该会喜欢。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可要回去看看?”秦黎忽然问我。   我有些诧异,听见他解释,“上次府里有人过去,说你大姐快要成婚了。”   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居然摊上我那嗜赌成性,不负责任的姐姐。姐姐想要成婚,绝对不会是因为要负责任,大概还是为了钱。   “以后你跟你娘说说,别再送钱过去了。晋家那些人,你给了钱也就挥霍了去,不给钱,也自会有办法营生。”我冷冷说。   “那边到底是你娘家……”秦黎一开口,我就打断,“我知道,送钱过去,为了顾全秦家名声,可晋家,我比你们清楚,现在没事,可以后保不准贪得无厌,弄得大家不好看,还不如这次她们要彩礼,送一笔,以后就算了,免得将来她们依赖性重了,将来得寸进尺,搞得不欢而散。”   秦黎看了我一会,似乎在判断我的话是否全说完了,才慢慢开口,“我只是想说,她们也是你的家人……”停顿一下,秦黎似乎放弃了和我沟通的愿望,“也罢,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   眨眨眼,我有些胸闷,难道送钱这事,真是秦家对我表现的善意么。   第二天,我就跑去钱姨那里商量。钱姨有些怀疑地打量我,很想看出我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我已经作了那么多出格的事,可这也不表示钱姨会明白我的心思,那么,还是先不说好了。我糊弄着,只一个劲要求她帮个忙,说人家在那样子的地方,我没能力救人家出来,起码也要想办法让他过得好点。   钱姨答应了,说是可以帮着他作作假,装装病,却一再劝我,不要动赎人的心思。“柳园不是一般的地方,那里的主顾,就算你真是秦家人,也未必得罪得起,何况你这样的丫头。天下可怜人多得去了,你也不是人人救得了。”钱姨劝我。   “这个再说,我有分寸,不会乱来。”钱姨那里,我也是这样说。   接下来,就等小毛贼现身了。“   “这天太热了,来碗你炖的绿豆百合汤。”小毛贼摇着扇子进来,避了太阳,斜靠在我的榻上。   “一来就差遣别人,好大的架子呐。”我坐着瞪他,不为所动。   “咦,那丫头去哪了?”小毛贼想起明珠了。   “走了。也不知道什么事,一点问不出来,只是哭。”我叹息。   小毛贼挑挑眉,道,“我知道你不容易,可你毕竟是这的东家,缺了人,也不能不招呼客人。”   他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得我发毛,只能乖乖下去拿东西。   “我有坏消息,要听么?”再进门,就看到一脸百无聊赖表情的人横在那里。   “所以,你才那么久都不来?”我把东西放在桌上,俯视他,拿起扇子,替他摇起来。   “才几日,秦黎都来找我了,我敢不来么?”小毛贼瞥了我一眼,撑起身子喝了几口,又躺回去,一脸享受。   “我只是问问他,你怎样,没想到他真去找你了。”我耸肩,“说吧,再坏的消息我都受得了。”   “那个人的事情我无能为力。”小毛贼轻叹,“钱财什么的,好解决,可偏偏这人,张怡花了心思,据说以后是要让他进门的。”   “还花心思,让他在那种地方不说,那手段,说不定没两天就弄死了,哪里还等得到进门。”我说话口无遮拦,语气恶劣。   “说起来,这事还要怪你。本来张怡想着让秦黎作为正君进门,然后顺便把他当侍君弄进来。你这一搅和,他又那种身份,哪容易进得了门。”小毛贼微微一笑,一脸恍然的表情,“说起来,你和张怡的品味真是出奇的相似。”   我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拿着扇子,做出要抽他的样子。   小毛贼连忙笑着讨饶,“好了好了,我乱说的。不过,他除了张怡,倒也没让人碰过。”   “这个不是重点。”我语气依旧不太好,想了想,补上一句,“真的没办法么?”   “有啊,”小毛贼轻描淡写回答,“想法子算计她,让她乖乖把人送到你手上。”   我盯着他半晌,发觉他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说得轻松,话本里编些阴谋诡计容易,可真的算计人,我完全不会。”我自嘲地笑笑,“我没气势,优柔寡断,怎么玩得过你们这些从小这样长大的氏族子女。”   “这样最好,你忘了他好了。免得让张怡知道,弄死他,再毁掉你在秦家辛苦建立的一切。”小毛贼凑近我,狡猾地笑了,“可如果你哪天忽然顿悟了,或是疯了,想让我帮忙算计她,我也很乐意陪你疯一疯。”   小毛贼的眼神锐利,我有点不敢抬头,拿起他那碗绿豆汤喝起来,掩饰我的心烦意乱,不料他一把抢过去,“要喝自己下去拿。”眼睁睁看着他把一碗都喝完,我气鼓鼓盯着他。他见了,眯了眼,笑着问,“是不是有点心烦,要不要摔个碗,解个气?”   想起当年在寒酸的小房间里,看着小毛贼拿着缺口的瓷碗皱眉,恨不得扔出窗去,我曾信誓旦旦,说等我有钱了,就买一文钱一个的粗瓷碗,随便摔,解气。   想到这个,我忽然笑起来,狠狠地把碗砸了出去。   “爽了,我再请你喝一碗。”看着碗开花,我拍拍手,笑着起身。还没走到门口,门就被粗暴踢开,五君姿态不怎么优雅地出现在我面前,如临大敌的表情,把我吓了一跳。   还好我走得慢,否则不止这门,这脸大概也要毁了。每次她来都没好事,真是霉星。我只敢腹诽,眼神却已经飘到小毛贼那里。   小毛贼纹丝不动,懒洋洋躺在那,“麻烦绿豆汤两碗,这也有人要败败火。”   我赶紧开溜,门口的京兆尹赔笑和我下楼。身后还传来五君急急辩解的声音,“那么大动静,我以为你出事了……”   傍晚回去,发觉气氛有些古怪。看门的大姐欲言又止,朝里面努努嘴,我略有不安地去了前厅。   “小庄。”搓着手一脸讨好笑容的母亲见我回来,站起身,卑微地弓着背。   我深吸口气,上前扶她,温和沉静地回应,“母亲,你怎么来了。”   “看你过得这么好,我就放心了。秦公子一表人才,秦府给我们这么多恩惠,小庄你可要好好听话,别给秦家人丢脸。”母亲答非所问。   我侧了头,用眼神询问秦黎,嘴里淡淡回答,“谨遵教诲。”   秦黎开口,“你姐姐要成婚,过来通知你。你们也许久不见,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现在家里长辈不在,也不能好好招待,等下,还请你留岳母吃个便饭。”   “不用不用,家里都准备了。”母亲受宠若惊,笑容夸张,让我有点不自在。只听她说,“我跟小庄说说话,不敢麻烦秦公子,我一会就回去。”   秦黎看了我一眼,我微微一笑,“母亲难得来,我跟她说说话,晚饭,我们就在我院子里吃好了。晚上我再过去找你。”   秦黎似乎有些意见,但也没说什么,得体告辞离开。   “他真是不错,教养那么好,对你也那么好,”母亲啧啧,“我就知道,你日子好过,不用我操心。”   我笑着,看着母亲越发苍老的容颜,轻轻点头。   母亲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说起我那不回家的姐姐,居然认认真真要成亲,虽然对方带了孩子的,可好歹也算是安定下来了。这阵子,也没人闹到家里讨债,看来,她是真的决心好好过日子了。那个男人,母亲也觉得挺好,长得不错,又肯做事,性子也温和,虽然没什么钱,但看着安分老实,也讨人喜欢。母亲说着说着,笑起来,说等我们这些个女儿都成婚了,她也就安心了,也能好好养老了。   我陪着母亲笑,听着母亲还在那里说,我是她几个女儿里命最好的,我笑得越发灿烂,轻声询问,“定在什么时候,我也想见见姐夫。”   “就这个月底,没几天了。”母亲还沉浸在她想象的喜悦中,“贺礼你看着办,可别让秦家太破费了。”   我不出声,一直笑一直笑。    ☆、第五十三章 明珠的爹      娘给我出了个难题。想到要去麻烦秦家,我是一百个不愿意。就算秦家肯给银子,带着秦黎去家里看大家怎么丢人,我再怎么不在乎脸面,心里依然有疙瘩。   “在想什么?”   抬头,看见眼里满是笑意的俊秀容颜,我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你怎么来了?”   “正巧经过。”   “本来以为最近可以消停了,又冒出烦心事。”我拉过他的手,把脸贴上去。   “怎么了?”他捧起我的脸。   “明珠走了,我舍不得。”稍稍犹豫,我还是没有说那件事情。   “为何?”   “我也不知道,那天她一直哭一直哭,可什么都不肯说。但这些天,她真的没再来。”   “也许……是她爹爹的事。”苏景有些犹豫。   连他都知道,明珠不会偏偏就瞒我一人。我有些受挫,委屈地盯着苏景。他让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轻描淡写提起,“我们在街上碰见过一次。”   “她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觉得就算我没这个能力,可多一个人想办法,也好过一个人死撑。”叹了口气,我瞄了眼苏景,试探着问,“你知道她住哪么?”   “我带你去,不过是在永乐坊。”苏景还是轻描淡写的态度,“不过那种地方……”   “我家也在那种地方。”虽然回忆起那次相遇,我还是有点吃惊,“你怎会知道?”   “因为……我也出身那种地方。”苏景笑起来,“那种地方,小心些,根本不担心会让人认出来。”   弯曲的小巷,永乐坊。   瑞鸿米铺,从挑夫的口里,苏景问出明珠爹爹的地址。寻去,小小破旧的屋子,终年不见阳光的昏暗,淡淡发霉的气息。   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人开。看上去颇为瘦弱的男人,脸色很差,不是久病,就是长久营养不良。他看见苏景,愣了一下,皱了眉,有些不喜,并不请我们进门。   “请问明珠住在这么?”,我客气询问。   “你是谁?”男人反问,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是十八盘的跑堂,明珠许久不来,我来看看她好不好。”我笑了笑,尽量表现得和善。   “明珠很好,不用挂念。”男人态度不客气,也无多余的表情。“姑娘请回吧。”   “能让我见见她么?”我抵着门,厚着颜面开口。对于明珠的爹爹,我的印象并不算好。   “没什么好见的。”男人皱了眉,看了眼苏景,冷笑,“这茶馆还是不去的好,认识的都是些戏子妓子。”   里面,明珠的哭声忽然传了出来。用力抵着门,我有些愤怒,可他到底是明珠的爹爹,我也只能好言相问,不能上门吵架。“明珠在茶馆这些日子,如此讨人喜欢,我们都舍不得。听她哭成这样,我们也不能放心地走。好歹让我们见一见,也好放心。”   苏景悄然无息替我撑着门,我亦坚持不走。僵持一会,明珠的爹爹终于妥协了些,半开了门,唤明珠出来。只见明珠红了眼睛,啜泣着停不下来,见了我,攥着我的衣服,任她爹爹怎么说,都不松手。她爹爹有些尴尬,最终,也只是别国脸去。   一直到到我们走,明珠依然一言不发。我心思重重,牵了苏景的手,站在明珠门外昏暗的巷子里,靠在脏兮兮的土墙上,我很泄气。   “大概,她爹爹要再嫁。”苏景开口。我疑惑地看着他,听他解释,“我在他屋里……似乎看到嫁衣。”   听了这个,我有些气闷,明珠这丫头,这种事情都闷在肚子里。大概,这次的女子她不喜欢,看起来对待她爹爹似乎也不算好。   “明珠哭得那样厉害……”许久,我才慢慢吐出这句。   “可能,不是良善之辈。”苏景叹气,“可带着孩子,又不是清白身子,嫁好人家应该也不容易。”   “不容易又不是不可能,磕磕绊绊,最终总会遇见良人。自己哪能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何况还有明珠那丫头,碰上恶毒妇人,活下去都可能很不容易。现在就这样子,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我忍不住,话里全是怨气。苏景大概是让我吓到了,看着我都没说话。   “那个,抱歉,我也不想那么大声的。”我拉着他,放低了声音。   “没关系,没关系的。”苏景轻声劝慰。   远远有女子怒气冲冲过来,等看清我们容貌,停住,愣了一下,张口结舌道,“疏影公子……”   看清她的样子,苏景的脸色有些发白,抽回手,轻声回应,“三小姐。”   三小姐上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问苏景,“公子为何在这?”   “我来看看明珠。”苏景垂了眼,似乎视线都不想跟她对上。   “是么?远看,我还以为你也着了那女人的道了。”那位三小姐又忍不住看了我好几眼,微微一笑,像是玩笑般说道,“你可要小心家里那位啊。”   三小姐不再说什么,转身直接进去了。苏景一直垂着眼,我不知该说什么,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像抬起他的脸。他似乎不想让我看清他的表情,拉下我的手,轻轻抱住了我。   我很想问他怎么了,却觉得这问题很残酷。用力回抱他,我在他耳边轻声低语,“别跟明珠学哦。”   “那三小姐,是凌歌的恩客。”苏景开口,并不松手,“不过,她该不会说什么,你别担心。”   是怕我多心吧。可我哪会多心,倒是真的有些担心。   忽然,明珠从里面冲出来,看见我们,愣愣站定下来。苏景松开手,我拉了明珠过来。   明珠似乎已经哭不出来了,一点表情都没有,像木头娃娃一般,傻傻看着我。   我蹲下,搂过她,小心翼翼地问她,“可是你爹爹嫁人的事?”   明珠木然点了点头,靠在我的身上。   我又问她,“是不是那个女人不好,你不想让你爹爹嫁她?”   明珠没有说话,把脸埋进我的衣服里。   我看了眼苏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一会,三小姐黑着脸出来,见到我们搂着明珠,稍一停顿,便让明珠拉住了袖子。   “我劝不动你爹爹。”三小姐摸着明珠的头,和善地对她轻轻笑,可这笑脸,绝不比明珠的脸色好看。   “三小姐不妨跟我说说,也许我去劝会有些用处。”我拦下三小姐。   三小姐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窝在我怀里的明珠,稍稍想了想,点头。我会意,让苏景看着明珠,我与三小姐绕到一边去。   “叶公子要嫁的那个女人,嗜赌成性,一身赌债,好吃懒做,不学无术。”三小姐叹气,“怎么劝都没用。那人本不想娶他,可他偏偏懒着不放。还凑钱给她还债,终于逼得那女人应了。”   “哪里的女人,可有办法收买了,让她劝叶公子放手?”三小姐看着就不像穷人家的女子,我大胆提议。   “知道哪家就好办多了。那女人有钱就送进赌坊,晚上也都不知宿在何处。只听叶公子似乎唤她仪真。”   天,我大姐正是叫仪真,嗜赌成性,而且近日正要成婚。   我一脸震惊表情,掩饰都快掩饰不住。还好三小姐只顾着自己生气,并没注意,“听说家里不是永乐坊,便是永安坊,在外面从不报姓氏,神出鬼没,逮不到人。”   “可知道姓什么?”我还不死心。   “就是不知道,否则,我也不会查不出来。”三小姐苦笑。   “三小姐见过那人么,这人可有什么特征?”我又问。   三小姐想了想,说,“样貌不算差,眉毛细细的,看人喜欢眯着眼,笑起来,左边有酒窝。”   该死,真是那个混蛋。别人到算了,那么好的明珠,遇见我那样的姐姐,我绝对受不了坐视不管。   “姑娘怎么称呼?”三小姐忽然问。   “叫我小庄便是。十八盘的跑堂。”我顺溜出口。   三小姐意外,瞥了眼那边的苏景,似乎有些不信。   我装作没看见,“不如三小姐让我试试?”   “请便。”三小姐并不抱希望,但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   再去敲门,我不自觉用了力气,敲门敲得像是讨债的。   明珠的爹爹有些紧张的开门,见是我,松了口气,拉下脸来,要赶我走。我略一挡,闪身进了屋,推了他一把,往门上一靠,抵着门,细细打量他。   身材高挑的男人,却瘦得有些走形,本来也该是俊秀的男人,可脸色极差,面颊都凹陷下去,一双漂亮的眼睛下青灰一片,衣衫破旧,手上伤痕累累,却站得笔直,看得出当年出身该是不错的。   里面的床上,刺眼的红色嫁衣摊在一只实木箱子上,箱子的锁头上,隐约一个昌字。我不由冷笑,居然把疏勒送的箱子拿出来用,也不怕人说投敌卖国。   叶公子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呼吸起伏,却还是顶住了我的视线,“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姑娘不顾礼仪廉耻么?”   我冷眼看着他,看着他越发心惊,却还是嘴硬,“我这样子,估计讨不得姑娘喜欢。外面如花似玉的美人还等着姑娘,姑娘可莫要惹他伤心。”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神轻浮,“你说她听说你跟了别的女人,她可会想要退婚?”   叶公子退后一步,脸一下白了。   “放心,我可不想得罪明珠。”我依旧靠在门上,不给他出路,“不过,我想晋仪真对你睡过几个女人根本没兴趣。她大概就觉得,窑子里的要钱,找你解决,方便多了吧。”   看着他的脸色又白上几分,我心里一阵烦躁,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你……你认识她?”叶公子颤抖着吐出这几个字。   “不仅认识,还挺熟的。小时候一起玩,脾气也都摸熟了。”我笑笑,“怕是你都没我了解她,想多知道点她的事么?”   半晌,才听见叶公子幽幽回话,“不必。这嫁娶是叶某的私事,叶某心意已决,不劳姑娘操心。”   居然还是个油盐不进的主。我叹气,却不舍得放弃,慢慢踱步,站在箱子跟前,把玩着箱子上的锁,我自言自语,“怎么看仪真也不是理想的良人,公子到底图她什么呢?”   抱起他的嫁衣,一把掀开箱子,看着他急急冲过来,箱子里的东西还是落入我的眼中。   我看着他,忽然笑弯了腰,蹲在地上,直摇头。   这勉强算是聘礼的东西,还真曾经是聘礼,是秦府买我时的聘礼,那些刻着秦家字样不能随便出售换钱的东西,就这样安静地躺在这里,落了不少灰尘。   “可是,因为这个?”我指着一个大大的秦字问他。   不知是我笑得太过诡异,还是被人说中了心思,叶公子的脸色,苍白的已经没有任何血色。    ☆、第五十四章 姐姐      “怎样?”我一出门,三小姐就迎上来。   “该说的我都说了,接下来,留些时间让叶公子自个想想吧。”垂了眼,我轻声说。   三小姐没说什么,但明显不抱什么希望,在明珠面前笑得很勉强。   拉过明珠,我抱着她,轻声低语,“以后有事,还是来找姐姐好不好?我知道,你在茶馆,看到的都是我狼狈的样子,但是明珠有事,姐姐说什么都会帮忙的,而且你也该知道,姐姐也能做一些事情。”   明珠在我身上蹭,轻轻叫我姐姐。我搂着她的小身子,想起最初见到她,她虽然羞怯,却是灵动的孩子。可现在胆怯,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会笑也不会倾诉。   如果小穆在,大概会说,你给我注意点,别把她养成你的样子。   这我未必做得到,但我至少可以试试,让她不要遇见我经历的那些事情。   “我回去了。”明珠松了手,转头看了看三小姐,又拉着我轻声说,“我知道了。姐姐不用担心,我和我爹都会好好的。”   说完,就闷头冲进去了。三小姐伸出手,欲言又止。   “三小姐,我还有些事想跟你商量。”我拦住三小姐。   十八盘的雅间,点心茶水,外间说书叫好的声音传来,吵吵嚷嚷。三小姐显然没什么心思,一脸烦躁。   “三小姐也是不想让叶公子嫁给那个人的吧,”抬眼看,三小姐一脸‘你这是废话’的表情,我继续说,“那如果悔婚,银钱方面,三小姐摆得平么?”   “如果庄姑娘你能成功退婚,瑞某自当送上厚礼。”三小姐语气轻佻不满。   “三小姐别误会,看在明珠的面上,这段强扯的婚事,我也是要插上一脚的。”我笑起来,“只是真毁了,叶公子和明珠的生活,可未必有着落。”   “这点姑娘你不必费心,我自会照顾好他。”三小姐心直口快,说完,自己也愣了。   “有了三小姐这话,那我做事也好大胆些。”我笑起来,“不瞒姑娘,我也是出身永乐坊,该怎么对付那里的人,我心里有数。”   “可也别太为难叶公子。”三小姐盯着我,“你可别把他往绝路上逼。”   三小姐那本该震慑人的气势,在我眼里忽然有些熟悉的感觉。我也盯着她,发觉她一晃而过的不安。莞尔,我道,“我会尽力,把叶公子太太平平地送来给你。”   三小姐有一点点的不自在,一点点的脸红。   “时候不早,我也该告辞了。”三小姐掩饰窘迫,看了眼苏景,“我送你回去,顺路。”   苏景看了我一眼,轻声拒绝,“不必劳烦三小姐。一会我自己回去。”   三小姐挑了眉,看看我,笑道,“可小心些,回得晚了,家里该有人担心了。”说完,拂袖而去。   “她看着不像坏人,”我拉过苏景,“似乎对明珠的爹爹也很上心。”   “她大概真的喜欢他。”苏景靠在桌边,回答,“那时候他跟你说什么了,让你这样上心?”   我叹气,往向窗外,语气大概有些幽怨,“我可不想变成明珠的小姨。”   “这……”苏景顿了顿,才道,“你若反对,又要怎么和你母亲交待?”   “银子。”我笑,指了指自己,“我也不过值五百两。”   “别说傻话。”苏景攥住我的手指,不悦。   看他这样子,我又欢喜又内疚,反手握住他,低声说,“不会很久的,我会带你走的。”   苏景微笑点头,想了想,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你在秦家不容易,别露出破绽,让他们再把你怎么了。还有,如果……你要知道些什么,我可以从张怡那里套些话来。”   我瞪他,言辞激烈,“别去招惹她,我不要跟着钱姨去看你,上次已经吓死我了。不过,要是你方便,到可以问问三小姐的事情。”   恩。他应了,并不与我争辩,只淡笑着看我,眼波如水,却让我心跳有些快。   “天快黑了。”我打破沉默,“今天……你也出来好久了。”想问他张怡会不会去他那里,可这问题,我哪里问得出口。   苏景眼神飘忽。窗外,远处的晚霞有着艳丽的紫红色彩。“这阵子她娘管得紧,院子里,还有凌歌帮衬着。”他像是随口说的,却似乎完全了解我的心思。   我沉默下来。想起当时凌歌的话,仔细琢磨,张怡不高兴,十有八九是我惹的,前阵子关在家里,这阵子,低眉顺眼,连做客都不去,别人似乎都忘了我的存在,张怡大概也是,因此,苏景才过得好一些吧。   “还是小心些好,那些,看着都觉得很痛。”我嚅嗫。只要想到这个,我很是心痛。   “那些不过看着吓人。”苏景低头安慰我,“我有分寸,藏着掖着,该让人知道的,不该让人知道的,我们这样子的人,从小就会了。”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越发的不舒服,看着他笑容沉着,完全不要我担心的表情,许多话哽在喉咙里,出口,却只有轻轻一句,“我还是担心你。”   温热的吻,蜻蜓点水落在我的唇上。苏景的眼睛清澈明媚,“除了你的心意,我没有什么担心的了。”   走的时候,我特意跑去问掌柜。   掌柜有些无奈,“信我已经按小庄你的要求寄出去了,可拐王程姑娘行踪不定,大概没有那么快能赶来。”   急不来,急不来。我给自己打气,明日,还是先把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先摆平。   晚上在书房里,秦黎率先提起这个话题。秦孜和梁清已经吩咐下去,银子财礼,不会少了的。秦黎还表示,摆酒的时候,他也是愿意跟我去的。   真可惜,大概是没有机会宴请了。不过,既然秦黎有这个意思,我便顺着他的意思,问他明日可否跟我先回家去看看。   不知是我说得突然,还是我讲起这个的时候红了脸,有些紧张,生怕他不同意的样子,秦黎愣了愣,软了声音,“这本来就是我欠你的事情。”   这样太好了,我靠在软榻上,扇着扇子,掩去我神秘的笑。   算一算,我出嫁不过四五个月,虽然再没回去过,回家的路还是认得的。看到周围街坊妒嫉吃惊的眼神,我心里很不舒服,秦府的马车我一直觉得很朴素,没想到在这里,居然如此招摇。   早上遣了人去通知母亲,这会,母亲已经站在门口,弓着背,眯起眼,在众人的眼光里,还是有些得意。   我拉着秦黎下车,周围一下子七嘴八舌热闹开了。秦黎有些紧张,微微皱了眉,我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希望他体谅,秦黎扯出个不自然的微笑,却靠得我更近。   “姐姐在么?”进屋寒暄过后,我直接询问母亲。   “她应该很快就到了。”母亲听到这句话,有些不自然地回答,眼神却还是忍不住,飘到秦黎身上。   秦黎的态度出奇的好,让母亲这样看着,还能客气跟母亲寒暄。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母亲说话,秦黎说话,我只是在一旁微笑看着。   一盏茶的时间,有下人过来,悄悄在母亲耳边低语,我隐约听见姐姐回来之类的词句,姐姐没有现身,而母亲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姐姐回来了么,怎么没过来,是不是累了?”看着母亲的表情,我猜的果然没错,便笑着拉了拉秦黎,“我想去看看姐姐,说说话,能在这等我一会么?”   秦黎点头,一脸温和笑意,拍拍我的手,说我们姐妹许久不见,肯定有许多话要说,让我慢慢叙旧,不急。   母亲一脸讶异,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在母亲灼灼的眼光里,我优雅起身,背过身去,眼里一点笑意都不剩。   秦黎的演技,连那些贵戚都骗得过,在这使出来让母亲你见识,你应该觉得很荣幸。   不大的屋子,白日里阳光照不进来,还是挺凉爽的,可我进去的时候,我却看见姐姐满头是汗,却故作镇定,慵懒地斜靠在床上。   “你会来做什么?”姐姐摇着扇子,斜着眼看我。   “当然是位姐姐的婚事。”我拖了把椅子,正对她坐了,距离正好让她够不着我。   “说吧,你又想怎样?”姐姐连看都懒得看我,冷笑着问,“我娶个半老的背夫,还带个拖油瓶,这都不成么?”   “姐姐都知道我的心思了,那姐姐可同意?”我也笑起来,冷冷看着她。   姐姐这才抬了头,问,“为个米铺账房先生,来对付你姐姐,这值得?”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大概是三小姐。“这个就不劳姐姐费心,还是姐姐开个价钱吧。”   “是那男人缠着我要我娶,现在偏偏我也想娶他了,怎么,想用银票打发我,你尽可以试试看。”姐姐大笑起来,眯着眼,阴恻恻的表情,如同厉鬼。   “是么?”我垂了眼,玩了玩手里的戒指,慢悠悠地说,“三爹现在好么?”   姐姐忽然坐起来,拿起扇子朝我脸上甩过来,幸好我反映够快,闪了过去,心里惊了一下,让我态度更加不好。抬眼,看见怒气冲冲的姐姐,我也冷下脸,“你尽可以继续拿枕头砸我,看看等会秦家公子进来,会发生什么。”   “别拿秦家压我,我知道你成婚当日就让人揍,前阵子还不要脸跟察隅人搞在一起,这么多日子没回来过,送银钱的下人态度傲慢地跟祖宗似的,你以为人人都是傻瓜么?”姐姐抬高了声音,这话,因此变得格外刺耳。   不动声色,我只是继续玩戒指,以保证姐姐确确实实看清楚了,这就是我出嫁当日讨回来的传家宝。“既然姐姐听过那么多传闻,可听说过我跟秦家公子夫唱妇随的传闻?可听说过我不小心流了孩子,秦家悲愤异常的事?若说我与察隅人不清不楚,秦家不待见我,那不知道现在坐在客堂上的又是谁?还有,你怎知道那些下人如此态度,和我没什么关系?”看着姐姐脸色铁青,我笑容灿烂。   “你居然如此恶毒。”姐姐握紧拳头,对我怒目而视。   “我哪里比得上你跟你爹。”我依旧只是微笑,语气嘲讽,“我再问一遍,要多少银子?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你爹本来就是狐狸精,人都死了,埋哪都不会复生。我爹怎么了,跟了娘那么多年,让你爹把着正君的位子,欺负得还不够么。而你,居然让娘三年没进爹的屋子,居然让人骗光我做生意的银子,居然还敢说我们恶毒。”姐姐眼里快滴出血来,站起身,想我靠近。   “母亲跟三爹的事情,哪是我说了算的,你在外面把银子败完了,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我依旧坐着不动,心里却在想,不知这话她都是哪听来的,那人也不教教她,这话能随便说么。   居高临下,姐姐忽然笑了,“我倒想知道,秦家那小子到底看上你哪一点……”话未说完,姐姐从背后抽出匕首,朝着我的脸颊过来。我迅速侧身,往右边倾斜,左手握拳敲向她的手腕,同时抬脚踹向她的右腿。姐姐倒地的同时,我轻松翘起腿,低头温言微笑,“哎呀,我忘了说了,秦家还教了我一点点防身的功夫,你知道我的身体,内力不行,只学了点雕虫小技,在姐姐面前丢脸了。”   姐姐还想反击,我敛了笑容,阴沉道,“你信么,秦黎为我杀人都是愿意的。”   我的虚张声势还是吓住了姐姐,扔了匕首,姐姐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缓缓道,“若我不娶他,你要给我五百两银子,还要让娘别再这样对待我爹爹。”   五百两,我才值这个价。我转着戒指,语气毫无商量余地,“二百两,外加三爹爹的事。别忘了秦府每月的银子。”   “好。只要娘今天去爹房里,我明天就悔婚。”姐姐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一言为定。”我站起来,笑眯眯地出门,“那我先走了,姐姐你多保重。”   出了门,我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才稳住,惊觉早已出了一身的汗。果然,恶人不是好当的。我摇摇晃晃,去客堂解救秦黎,估计他快要沉不住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登上来顺利了,居然评论回复不了,不知是jj抽了,还是我家小本寿命快终结了 ☆、第五十五章 了结      回到客堂,秦黎一看见我,就迎了上来,“怎么了,脸色那么不好,可是累了?”   “是有些累了,这天气,还真是热。”我笑笑,任由他拉着我的手。四目相对,眼波流转,深情款款,无懈可击。   眼角余光瞥见姐姐过来,我微微晃了晃,秦黎很自然拦上我的腰,我慢慢转过头,有些欢喜地说,“秦黎,这是我姐姐。”   秦黎对脸色有点黑,眼眶有点红的姐姐似乎也无甚好感,略略点头,算是见过了。母亲向来后知后觉,根本没发现姐姐的不对劲。   我温婉地微笑,跟秦黎说了很多姐姐的好话,母亲乐呵呵的,在角落里的三爹,唯唯诺诺,脸上也有一点欣喜,姐姐还是一样,没有表情,看向秦黎,竟有些怨恨。   “时间也不早了,三爹爹有午睡的习惯,我们也不多打扰了。”感觉秦黎的手已经有些僵硬,我笑着说。   “好好好,天热,你们也早些回去歇着。”母亲笑着,拉过姐姐,“来,快送人家出去。”   转身,我也不需要人指引,领着秦黎出去了。背后,听见母亲跟姐姐不怎么小声地嘀咕,“你大婚那日,还指望他们给你长脸呢,快去说些好话……”   我微微笑起来,拉着秦黎出门前,我像是不经意,瞥了眼我当年的屋子,窗户开着,里面却是空落落的。   马车里空间封闭,我距离秦黎很远坐了,表情倦怠下来,但也没忘记跟秦黎道谢,“今日多谢你了,麻烦你陪我过来。”   “不用那样客气,我们……也算夫妻。”秦黎看着我的脸色,轻声说,“和你姐姐不开心么?”   我别过头去,有些怅然,慢慢才道,“你姐姐,真好。”   秦黎没有接话,只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纸包,“街角那家的萝卜干。”   我非常惊讶,也很惊喜,这是我从小喜欢的零食,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谢谢。”我接过,有些感动。   第二日,我一个人去拜访了母亲,扯了一堆谎,说什么爹爹托梦之类的,希望看见母亲能够幸福。最后,母亲涕泪横流,把我的手都快捏肿了,而我自己,只是冷静地编故事,自己都没能把自己感动。   再下来,我厚着脸皮跑去瑞鸿米铺找三小姐。三小姐一副下人打扮,和我在十八盘做跑堂有异曲同工的意味。我开口说了,三小姐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进去,给了我二百两银票,什么都没有问。   第三日,在永乐坊的赌坊里找到姐姐,姐姐酒还没怎么醒,看着我,笑得前俯后仰,最后说,让我明日在巷子口等她。   现在,我就站在叶公子家的矮墙外面。   姐姐已经进去了,我想这时候,我这个外人还是不要在场的好,姐姐到底找了什么借口,我也并不想知道。   唯一有些意外的是,这次其实不能说是逼姐姐退婚,而是逼着她休夫。不是看到官府的休离文书,我都不会相信。但既然都已经如此,我并没有退缩的意思。   听见门砰地打开,姐姐的谩骂传来,我慢悠悠踱过去,里面明珠的哭声让我有些心疼。倚在门边,我见明珠哭着拉着她爹爹的衣摆,她爹爹跪在地上,满脸绝望地抱着姐姐的腿,姐姐作势要打,却再看见我后,硬生生停了下来。   雇用的下人进了屋,想来搬走作为叶公子聘礼的我曾经的聘礼,我侧头,用两根手指夹了银票,在眼前晃了晃,“那个,就留在这吧。”   姐姐没有反对,趁叶公子愣神的一瞬揣开他,走到我跟前,面无表情接过银票,“我们两清了。”   我们两个都微微笑了下,姐姐的怨恨和我的威胁意味让我们的笑容都相当可怕,至少明珠吓得都不会哭了。   回头,姐姐恶狠狠瞪了眼叶公子,“赔钱货,回去找你那米铺的相好去。”   “不送。代我向你爹爹问好。”在我冷冷的威胁目光下,姐姐果然没再多作停留。   叶公子还跪在地上,看向我的眼神有愤怒,而更多的却是绝望。   “明珠,你能先出去么,我有话跟你爹爹说。”我开口,明珠却死死拉住她爹爹的衣服,不停摇头,似乎吓坏了,不敢正眼看我。   “明珠。”我软下声音叫她,她头仍然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只得作罢,关上门,拖了椅子,坐在他们面前。   “你到底想怎样?”叶公子很快平静下来,撑着站起来,平静说话,但是,却没有一点生气。   “我不希望你嫁她。”我笑着说,尽量不作出冷淡的样子。“上次来我已经告诉你,我想做的事情,大多是做得到的。”   叶公子没有说话,我继续道,“这天那么热,我也不跟公子绕弯子。你跟这晋姑娘的事,有我在,估计是永远成不了的。若是公子想要钱财,好安身立命,我这里也还有些,也能帮公子寻差事,就算觅良人,我也认识些人,忠厚可靠的不在话下。若是图她与秦家的关系,那日我也说了,公子想错了,除非攀上嫁入秦家的女子,否则秦家的权势,你一点都别想沾边。”看了眼明珠,明珠立马低下头去。   笑了笑,我再道,“单纯喜欢她这人,那我就对不起公子了。就算你不管她是怎样的人都执意要跟她,我也舍不得明珠。晋家的事情,我比公子你清楚得多,明珠若是落在那个家里,绝对让人欺负地哭都不会哭,说不定你哪天仙去,让人往乱葬钢上一扔,明珠还有没有命在,我可不敢打保票。”   叶公子依然没有说话。我站起身,看着怕我的明珠有些心疼,硬塞了银子给她,“公子还是想想,她真么个小丫头要怎么办。我虽然没有通天的本事,总还是能做些什么的。明珠这丫头我喜欢,还真舍不得她受苦。”   说完,我甩门出去,对于这事,我觉得十分厌倦。   次日,听掌柜说,这几日苏景没来找过我,我有些不放心,便去钱姨的医官,旁敲侧击地骚扰她。   “柳园那种地方……”钱姨皱起眉头,很是不悦。可我死缠烂打的功夫,早已经炉火纯青,打断她,软磨硬泡。再说,我又不是没去过。终于,钱姨受不了,却不忘警告,“只准呆一小会,知道不。”   我连忙点头,发誓保证。   不一会,灰头土脸的丫头抱着大药箱跟着有名的钱大夫进了柳园的后门。   我目不斜视跟着走,一路上,遇见好些人跟钱大夫行礼,似乎对钱大夫都很尊重,而听说是去苏景那里,都不说话了。似乎大夫上门找苏景,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到了苏景的院子,正巧看见清浅进了厨房,我让钱姨不要出声,跟过去,走到门口,就闻见一股药味。莫非又是那样,我有些胸闷。   啊。清浅见了我,低呼一声,赶紧捂住了嘴。   “怎么了?吵什么吵。”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我回头一看,却是凌歌进来了。   凌歌见了我,也很意外,不过旋即露出诡异的笑容。他跟钱姨打了招呼,瞪了清浅一眼,然后一把拉住我,把我塞进主屋里。   “礼物来了,好好享受。”把我往屏风里面用力一推,凌歌笑着出去了。   抬眼,看见苏景斜靠在床边,衣服松松垮垮,头发也没绾,一副没睡醒的倦怠表情。我傻傻看着他,脸慢慢红了。   他看着我,也半天没移开视线,直到我脸红了,他才慢慢笑起来,笑得我脸更红了。   “怎么过来了?”他问我。   “听掌柜说你这些日子都没来过,我担心你是不是又病了。”我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还好,似乎没有发烧的迹象。   “这几天……只是有些累。”苏景像是不经意拉紧了领口,这让我心里很难受,脸上的表情也没控制住。   “叶公子的事情怎样了?”苏景避开我的眼睛,站起来给我倒水喝。   “我已经让姐姐放手了。接下来,就等他自己想通了。”我在苏景的床上坐下,研究起着雕花床架,上次没注意,这床架雕工精细,很漂亮,还拴了手帕作装饰。   见我看床架,苏景有些不自然,垂了眼,递杯子给我。   我看见他,没有任何原因,就这样笑出来。拿过杯子,我握住他的手,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轻声说,“累了就睡吧,当我不在就好了。”   “不必,我等你走了在睡。”他任我拉着手,在我身边坐下,“我喜欢听你说话。”   看这样子,该是有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这样坐着,都有些摇晃感觉。鼓起勇气,我红着脸说,“你躺着也能听我说话,我也喜欢,看你安睡的样子。”   我低了头,不敢看他的反应,轻轻推了推他,“快点啦,我放好杯子,可要见你躺好哦。”松了手,我飞快冲到桌边,却半天不敢回头。   真傻真傻,我心里骂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总是很丢人,总是有不正常地反应。   “好了。”他含笑出声,我尴尬回头,红着脸,坐回他的床边。   苏景斜靠着,一直在笑,与我十指相扣,慢慢放松下来,似倦极,眼睛已有些睁不开,轻声说,“说故事给我听吧。”   “好。那我说个关在塔里的长发公主的故事……”我一边说,一边想着等他睡着,我一定要偷偷吻他。    ☆、第五十六章 张家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心烦意乱,静不下心,大家多包涵   “你昨天去柳园了?”   好不容易有个太平的午后能让我补个午觉,又被搅了。我有些没好气地抬头,“柳园是你开的啊……”看见小毛贼严肃的表情,我把后面的话吞回去了。   “你叫我怎么说你。”小毛贼冲过来,敲木鱼一样敲我的脑袋,“动动脑子好不好,你就不怕让人知道么。”   “我上次去就没人知道。”我小声辩解,“再说你知道了也没事。”   “我知道就意味着别人也知道,上次没人知道是你运气,这次让人知道才正常。”小毛贼一副我怎么还不开窍的表情,“对了,你认识瑞虹影么?”   我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瑞家三小姐?”   “看来你也知道是谁露的风声了。”小毛贼敲着桌子,“柳园的都是些什么人,你自己清楚。”   “三小姐虽然我只见过几次,但我觉得她不是多嘴的人。至于柳园,凌歌和苏景关系很好,清浅也该不会说漏嘴。”我细细想来,也就那么几个人可能知道,钱姨那边,绝对不会出问题。   “天真。”小毛贼冷笑,“柳园的人,不依靠女人,怎么活得下来,不说你喜欢的苏景是什么心思,一旁看着的人,不说蓄意捣乱,落井下石,大多也存了妒嫉或是看好戏的心思。我可不想你白白栽在这些人手里。”   “苏景的心思我知道。至于其他人,”我望向小毛贼,轻轻叹气,“我希望在他们还来不及下手的时候,能带他出来。”   “你决定动手就快点做,跑去看他又有什么用。”小毛贼听了我这话,语气缓和下来。   去看他,再没有用处,我也忍不住想去看他。喜欢他,相见他,这哪里是用理智可以说清的事情。倒是如何救他出来,我还真不能感情用事。   “我一点把握都没有,连找你帮忙,都不知道要你做什么。”我苦笑。   “这么久你就想到这些?”小毛贼嘲讽。   “我手里没有她的把柄,而我等的人也还没来。”这事我哪一天不放在心里。我微微侧过头去。   “那你慢慢想,想到东窗事发算了。”小毛贼虽然态度还很差,却还是说,“我会帮你寻些破绽来的。”   我叹了口气,心情还是有些郁郁。   “庄姐姐。”明珠怯怯的声音传来,从门后探出小半个头。   “怎么了,丫头?”看见她,我有些意外。   明珠慢慢从门后走出来,跟着的还有明珠她的爹爹。在十八盘阳光明媚的雅间里,他显得更加憔悴,摇摇欲坠。小毛贼见了,都有些意外,挑了挑眉,看着一脸顾虑的叶公子,问我,“你这又招惹上什么了?”   “乱说话。这是明珠他爹。”我白了他一眼,转头对叶公子说,“公子找我何事?”   叶公子看着小毛贼,半天不肯开口。小毛贼却似乎已经对他没兴趣,呼唤明珠过去。   “公子这边请。”我引叶公子往内间去,明珠想跟过来,让小毛贼给拉住了。我望了小毛贼一眼,小毛贼微微颔首,我便也放心了。   叶公子见我关了门,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我靠在门边,盯着他,听他说,“在下有一事须劳烦姑娘,希望姑娘一定要答应。”   “我说过,叶公子有事尽管说,不用如此大礼。”我声音轻轻的,语气却并不怎么好。   叶公子直挺挺地跪着,头都不抬,“明珠说姑娘高义,如果我有不测,明珠就托付给姑娘了。姑娘可否答应?”叶公子的语气说不出的诡异。   我冷笑,“别说得跟要赴死一般,不就毁了你一门亲事,想来,明珠她娘,才是公子重要的人吧。”   叶公子缓缓抬头,一脸煞白,许久,他才开口,语气讽刺。“姑娘说得没错,我是看上秦家的权势,这是因为明珠她娘现在已是位高权重之人,既然姑娘愿意帮忙,可否为我介绍高位之人认识?”   “要怎样的高位之人?秦家人么?”我镇定看他。   “最好更有权势之人,姑娘在茶馆伺候那么多贵人,不会不认识吧。”叶公子眼神阴冷。   “认识。介绍你也不是难事。”他的语气神态,都让我心里很窝火,不是为了明珠,说不定我会把他从楼上给揣下去。   “小毛贼……”我一开门,就觉得我嘴太快了。外边,小毛贼眉飞色舞,哄得明珠一愣一愣的,旁边,五君看着他,居然有些痴了。   我尴尬地清了清喉咙,看见五君对我摆了摆手,挑眉,“完事了么?”   我瞟了眼小毛贼,小毛贼一脸“这不关我的事”的表情,我顶着压力死死瞪他,小毛贼忽然笑起来,拉过明珠的手塞到五君手里,“帮我照看她一会,行么?”   在小毛贼认真的表情下,五君鬼使神差地点头,看都没看过我一眼。   小毛贼笑起来,英气逼人,抬眼走过来,这一身的贵气,连我都有些不适应。看着叶公子惊呆的样子,我微微弯了嘴角,想了想,还是在五君面前关了门。   “怎么了?”小毛贼问我。   我有些没好气地回答,“这叶公子希望见见贵人。我只能唤你来了。那个,”我朝门口侧侧头“不要紧吧。”   “有我在,没事。”小毛贼朝我笑笑,却转头冷眼看向叶公子,“公子何事?”   叶公子没有反应,我只得轻声提醒,“叶公子,这位是文国公的公子。够尊贵了么?”   叶公子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微微颤抖,一下下磕头,“在下叶元,携吾女上京寻妻。我与妻子并未休离,然她已入赘另娶,所娶之人乃权贵之子,不认明珠,还威胁要她性命。”叶公子一字一句,盯着小毛贼。   小毛贼微微挑眉,淡淡瞥了我一眼,笑起来,“公子所说之人,现在可已经改姓张了?”   我忽然觉得,这世界真小。   听完叶公子的叙述,我和小毛贼相视而笑,却并不开怀。   这并不是个让人欢喜的故事。明珠的亲娘,也就是张府入赘的女子,是个始乱终弃爱好权贵的准陈世美;而明珠的爹爹叶公子,是个守旧执著脑子不转弯的老实人;一个恨不得这辈子别见,另一个无论怎样也要扯上些关系,于是乎,事情就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叶公子最终的要求不是要她回心转意,也不是想要报复,只是希望她能够认明珠,让她好好待明珠。   果然,最可怜的还是明珠。   推开门,她在五君手里战战兢兢看着我们里面,发现他爹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看着我们的样子却还是紧张不安。   小毛贼去五君身边,低头说了些什么,五君挑了挑眉,看了看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小毛贼要走。   出门的时候,我还是在门口恭恭敬敬跪了一次,小毛贼皱眉,五君瞥了我一眼,抬了抬手,算是让我起身。“这事我记下了。”五君开口,小毛贼于是对我笑了笑,我再次低头。   叶公子和明珠都惊了,见我回身,都没有反应。   半晌,明珠才断断续续地说,“那是上次欺负姐姐的人么?”   “没事,这次她会帮我们的。”没想到明珠还记着上次的事,我笑着安慰她,“好好照顾你爹爹,你们的事情,我们都会帮忙,不用担心。还有,上次你们那屋子哪是住人的,十八盘后边还有空屋子,搬来可好?”   背着丫头,我悄悄跟叶公子说,“既然这事你告诉我们,便希望你听我们的安排,自会得到你要的结果。轻举妄动可会坏事。”言尽于此,希望他能够明白。   叶公子居然次日就搬过来,让我吃了一惊。安排叶公子在茶馆后边帮忙,反正多一人少一人都无所谓的工作,明珠依然替我跑腿,丫头看见我,又愿意蹭上来了。   三小姐那边,我还未来得及通知,或者说,我没心思管别人的情事,我自己的,我还心烦着呢。   接下来几日,每日在十八盘里坐着,我随手写写关于陈世美的话本。这几日,苏景天天都过来,在我写字的时候,替我磨墨,替我扇扇子,其余时间,却似乎更加沉默寡言,默默看着我出神。   他脸色苍白疲倦,我有些担心,却也不敢细问,只逼着他躺在我的榻上。看着他,我总是没来由地想笑,于是不断和他说话,讲明珠和他爹爹的事情,说我新写的话本,天南海北的见闻,想到什么说什么,然后,等他无聊睡着,再偷偷吻他。   他一直牵着我的手,在这样的夏日午后,掌心汗腻,感觉都快粘在一起,我没有松手,他这样爱好干净的人也没有松手。我只要一动,他一定会醒过来,像是怕我一去不回一般,紧紧抓住我。   他惊醒,见我在,却总是淡淡地笑,眼里浓郁情感,让我觉得他不舍得闭眼,似乎下一刻我就不在这里,要看着才能放心。他这样让我有说不出的心酸。   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怕我离开,就像我不知道我怎会进入他的心。我不知道我有哪里好,不会甜言蜜语,不能给他什么,看着他常常哑口无言,只会轻轻笑。   我只知道,我想要给他什么,虽然,他总说什么都不要。我没有太多,只希望你在我面前能够安睡,不用再担心什么,不要再像现在这样。   拐王的信已到,三五日内,她就将到京城。   很快,我就知道苏景的不安是为了什么。   这会,在文国公的院子里,我正远距离关注着张怡的嫂嫂,那个名字我都没记住的入赘女人的一举一动。她的笑容,永远璀璨地有些过头,与人热情招呼,相比之下,她的夫君,张怡的哥哥显得很是冷淡,似乎并不喜欢她这样。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她还真是个漂亮的女人。   忽然,有下人停在我的身边,说文国公小公子有事找我。顺着这人手指的方向,花园角落的凉亭,有些阴暗,没什么人的去处。我虽然有些怀疑,但还是觉得,在他自己的地盘上,别人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在凉亭里,小毛贼一过来就笑说,“真是,玩这样的花招,也不知道要玩给谁看。”   我往他身后望去,“这可是你府上,真有人敢玩你?”   “谁知道,等捉奸的来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小毛贼一脸不在乎,张望一番,却没有人过来。   “对了,正好有事告诉你。坏消息,要听么?”小毛贼问我。   “关于苏景的?”我的预感很糟糕。   “听说张怡已经替他赎了身,虽然还住在柳园,但估计不久就要进门了,你要赶快。”小毛贼说得轻描淡写。   “你确定?多久前的事?”   “有好些天了,我已见过柳园的纪录。”   我握着拳头在亭子里来回走,半天,我还是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居然没跟我说。”   “是悄悄赎的,他或许还不知道。”小毛贼安慰我,“尚书府里也还没消息。”   他知道,他知道的,所以这几天他才会那么不安,现在想起来,他不是怕我离开,而是怕他不得不离开我了。   “那个,你知不知道张怡为何赎了他,却不立刻接他进门?”我忽然想起来。   “听说尚书大人最讨厌不三不四的人。”小毛贼思量一番,“或许还是没说通,可如果没说通,也不会突然赎了他,的确是有些奇怪。”   “那我明天去问他。”来来回回,我已经不知绕了亭子多少圈,“上次托你的事,明晚就可以开始了……啊……”   忽然,黑暗中不知什么东西冲着我飞过来,锋利的爪子划过来,若不是小毛贼拉了我一把,我的脸大概就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发簪让它给抓下来,长发松散下来,被它的爪子带住的发丝扯得我还十分的痛。   “该死。”小毛贼低声咒骂,把我搂在胸前,挥着袖子赶它。   黑鸟十分灵巧,盘旋几次,讨不到好,便擦着柱子斜斜飞去,末了,还不忘嘶叫一声。这一声,立即引来不少人查看。   “你们在干什么。”有人声音严厉,从不远处传来。   小毛贼冷笑,松开拦在我腰上的手,放下遮在我头顶的袖子,退开半步,和我保持礼数要求的适当距离。   我缓缓回头,在飞舞的长发中,隐约看见许多熟人,秦家的人,张家的人,以及五君。还有的几位我不认识,大该也是贵戚。   五君在,没人敢乱动。看着她黑着脸,慢慢走过来,小毛贼的表情在外人看来有些紧张,我知道,他其实都是装的,眼角的余光正慢慢扫过在场众人的面孔,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   五君过来,我悄悄移开身子,看她站到小毛贼面前,抬手指着他,许久也只说出一个“你”字。   从我这个角度,我看到她的确是生气,但那动作话语都是做给外人看得,她巧妙挡在小毛贼面前,和他几个眼神交流,然后,我看到小毛贼对我使了个小小的眼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虽不能确定是哪个人,但很肯定,他所指的是张家那边。   “走。”五君压着怒火低吼,拉起小毛贼,冲散人群。我低下头,装作低眉顺眼,为的是不让表情出卖我盛怒的心情。秦黎也过来了,站在我跟前,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缓缓递过来一根簪子。   “回去跟姐姐好好解释解释。”他轻轻说,也来拉我,见到我手掌心五个通红的月牙印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第五十七章 信任      据说这个晚上,有人看见某位贵人的队伍在午夜遭遇近日在京城流传的传说中的奇怪卖油妇人。此妇人只身一人,白衣长发,非常普通的脸,没有表情,站在屋檐下,身边两个大桶,油价便宜,不爱说话,只逢人就问,可认识齐兰。   据说,某位经过其身旁的贵妇的马忽然受惊,将主人甩下地来。众人手忙脚乱救护,那贵人刚从地上爬起来,便嚷着要寻卖油妇人,可顷刻之间,那人早已没了踪影,油桶也不见,似乎她就从未出现过。   这个传闻,是小毛贼第二天拜访的时候告诉我的。据说这传闻像是瑞鸿米铺卖出的米一般,是京城人,就没有接触不到的。   窝在秦黎的书房里,小毛贼一点规矩都没有,趴在桌上,心情不太好,挑刺一般,差遣战战兢兢的小叶忙个不停。听说五殿下大张旗鼓地跑来秦府,一脸兴师问罪的表情,周围的下人脸早都吓白了。   可谁又知道,五君正在和秦孜秦黎他们喝茶,而小毛贼在我这,随便的跟在自己家似的,关起门来,孤男寡女在那说话。   “五君也要对付张家么?”后知后觉的我,终于还是回过味来。   小毛贼笑说,“你看我多好,我让小戏子你利用我。”   我也笑,“我知道我知道,这叫互惠互利。”   接过他手里的纸片,拐王的信,说是我送出的信已收到,某日某时可到京城,可直接见机行事。我悄悄把纸片塞进袖子,变出另一张塞给小毛贼,关照他,十八盘的话本可要多带点人去听。   五君走的时候,脸色阴沉,据说秦家的人都跪了一地。这个我还是没看见,因为我又被关了禁闭。   秦孜审视了我半天,终于只是叹气,劝了我一句,“别牵扯太深。”我恭敬低头,送她和欲言又止的梁清离开。   秦黎没有忍住,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轻飘飘问了一句,“秦家有仇要报么?”   秦黎愣了,没反应过来,而我已经走远了。   我闭门不出,其他事我都不担心,唯一无法安心的,便是苏景那里,不过现在张府太平不了,张夫人齐兰告病多日,五君也时常去关照,柳园那边小毛贼也有人盯着,应该没事。   这日,钱姨忽然过来看过我,上下打量我一番,冷哼了一声,说是看着我蛮好,回去也可以跟人说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有些惊讶,什么时候钱姨这么主动帮着苏景来寻我,前阵子还希望我不要招惹他的。   钱姨看着似乎无动于衷的我,微微有些不满,“我知道丫头你为了秦家那点事连自个都愿意搭进去,可那姓苏的也是可怜人,你别把人家性命都给算计去了。”   这下我真是听不懂了,傻傻看着钱姨,听她满心规劝,却装作随口说说的样子,轻描淡写地叙述,“遇上那样的爹娘,打小把他卖了,那小子还把自己的辛苦钱都贴回家去,柳园里学得算不错,可遇上的却偏偏是那样的女人。别人碰见赎身的事,柳园那帮人都会妒嫉个半死,就只有他,最刻薄的那几个,都跑去让他自求多福。丫头你就别把他往绝路上逼了。”   “我哪有……”我出声反驳,钱姨一脸严肃,让我有种我真做了什么的错觉。   “就算你不是故意的,这事也跟你脱不了干系。”钱姨斟酌一番,缓缓道,“就因为你让他装病,那女人才忽然起意要赎他。这之后,没了柳园关照,要死要活还不是那女人一句话。丫头你真没想过,逼他与那女子同归于尽,好帮你铲除仇人?”   在钱姨阴冷的眼神里,我手里的杯子落了下来,化作一地艳丽的碎片,如同我的心。   “钱姨,是就你这么想我,还是,你们都怎么想?”我艰涩开口。   钱姨默认了。   人总是容易自以为是,做了什么,不做什么,不解释,不说明,总以为别人会理解,能谅解,该宽容。可往往这种时候自以为是,结果便是让人误会,犯错犯得离谱。   我想和钱姨解释,却不知要从何说起。其实,不止我有很多事情瞒着她,就连爹爹,没对她说的事情也多得无法想象。只不过爹爹巧妙地避开了,而我不得不面对。   沉默不是好事,只会让人往更坏的地方想。面对我的沉默,钱姨果然想歪了。   “不是我不相信你,可当初,你只说回来看看,绝不插手纷争,而现在,你死活要赖在这里,和多少男人扯上关系,我和你叔叔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钱姨……”我实在听不下去。   “姨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怕你陷得太深。你爷爷奶奶,你叔叔姑母当年都是什么样的人物,最终不是连这个家都没保住么。你一个人,就算要强,就算心思缜密,却也不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那种人。姨都看在眼里,你自己也该明白。”钱姨苦口婆心。   “钱姨,我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你,叔叔和小穆。”想了许久,最终我还是决定说这样的话,“我不是没想过,靠和秦黎的婚姻,混入秦家,凑合过过。可你也说了,就算我想混,这日子也没法混。小穆在边关,我还得在这守着,等到她羽翼丰满了,我便也没有顾虑了。我并没有想要什么,牵扯的其实也不深,那些男人,我更是一个都没和他们扯上关系。”拉起袖子,我有些丢脸地给钱姨看,“我可是和秦黎都没有一点关系。”   钱姨看着我,一脸难以置信。   “钱姨你真的想多了,我哪里有那么多心思,想着利用别人。我连秦黎都不利用,又哪里会利用他。”我认真看着钱姨,“钱姨,你去跟他说说。”   “要说你自己说去。反正他也没两日了,他去之前,你去见见他也好。”钱姨这话,让我很难过。   “三日后,庆元寺后山,钱姨你能带他过去么。”许久,我才开口。   “你到底对他存了什么心思?”钱姨问我。   我不答,是因为我根本答不上来。我的心思,只是两句空话,都未曾反复对他说过。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齿,置他于水深火热,他那样想,才符合常理。我开始后悔了。什么完全的计策,当时就应该求小毛贼砸银子赎他,赎不起坑蒙拐骗也把卖身契先搞到手,也总比现在这样,让他的心慢慢冷掉的好。   钱姨最终点了点头,摸着我的头,说我跟我爹一样,满肚子心思,是劝都劝不动的傻瓜。   天没亮,我就摸黑出门,一来不引人注意,省去解释的麻烦,二来,这两天我也真受够了。   钱姨来了,随便这么说说,我原来克制住不往坏处想的念头就全出来了。做什么事情都无法静下心来,却更不能停下来没有事做,本来想花时间好好说服自己,我这样做,是深思熟虑的,可这些时间,居然让我生出巴不得和他私奔的念头。   辗转到了庆元寺,去熟悉的师傅那里喝了碗粥,问她讨了香炉,我顺道也要去看看我爹。   当年,我爹让晋家三爹扔到了乱葬岗,我无能为力,还好遇见钱姨,算是收敛回来,葬在这山上,爹爹最喜欢的地方。   爹爹曾在这里回忆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那个女人。他们青梅竹马,在这里海誓山盟,为了彼此,不愿争名夺利,可最后,爹爹带着我,在这山上眺望京城,怀念高墙里的女子,曾经青葱岁月点滴;爹爹也曾玩笑般地说起,不知那个人会不会来这里凭吊,可,大概身不由己,即便想来,也来不了。   最终,这里多了无名冢,那个人过来的话,大概也会因为奇怪,而多看上一眼,这算不算值得了呢。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你大概已经回到真正喜欢的人的身边了吧。跪坐在坟前,点起香,对着这无字的石碑。所以,牌位我还给娘了,你也就安心回去找她吧。这样子,我在京城这样乱来,你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我因为没听你的话而有点后悔。你希望我不要像你一样,把那些不该是我的责任揽在身上,不想我因为身不由己而挣扎。现在我明白,我错了,我不该和他们纠缠,就应该太太平平过日子,永远和那些人没关系。   很快就好了,爹爹。我再点起一根香。我已经体会到你为护着我而远避的心情,我也想要护着别人,安稳过日子。   爹爹,我想让你见见他。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钱姨过来,恭敬地磕头,责备我怎么不带点东西来祭拜。我笑笑,爹爹从来不喜欢这些。   回头,我看见他了,浅青色的长衫,带着清浅,远远站定下来,并不准备上前。   “钱姨,我去去就来。”我连钱姨的回答都不愿等,起身奔跑过去,拉起他的手,就往林子里去。清浅很识相没有跟过来。我拉着他一直走一直走,没敢回头。   “这里最适合眺望京城。”走出那片松林,悬崖前面,有一小段翠绿青草的缓坡。我心跳得很快,拉着他的手全是汗,山风吹来寒冷,感觉很刺激。   他默默站在我身后,半天都没说过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忍不住,回头问他。他躲开我的眼神,“你不是知道了。”   “我刚知道的,那天宴会上有人告诉我。”我有些气闷,“你该早些告诉我,万一我知道晚了,要做什么就来不及了。”   “我以为,一开始你就知道了。”他轻轻笑起来,苍白的脸色微微露出自嘲意味,“钱大夫便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被刺痛了,的确,我只想着不能露出破绽,我不够关心他,总想就这样拖着,没事。   “我说过,我不图你什么,张怡她都已经付了银子,你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何关系。”苏景的笑意越发浓烈。   他这话说得有些无奈,却已经隐隐含了悲哀的味道。他从来没要过什么,我也从来没给过什么。他不求我,只轻轻吻我,他表明他的心意,他的暗示明确,做不做只在我一念之间。而我,终究还是颇多顾虑,任他在那里煎熬,无视他的苦痛,不去阻止别人折磨他。   我居然还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觉得我很像是钱姨说的那个混蛋,用感情骗他,骗得他全心全意,哄得他以为我们不能在一起都是别人的错,再让他忍无可忍,最终,为了我而杀人。而我自己,可以两手不沾一滴血,杀了仇人,再眼睁睁看着他作为替罪羊送死,而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受不了凌虐,才决定玉石俱焚。   我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这是我的错,完完全全是我的错。   山风吹来,还真是寒冷。我不知道我可以用什么安慰你,也不知道我还可以用什么,让你继续信我。   “我没有怪你。”他终于抬眼看我,不笑了,手指划过我的脸颊,“我没有怪你。钱大夫说的,那都是凌歌乱猜的,外边的传闻,大多都是恶意揣度,以为你有钱有势又风流。可我知道,你在秦家坚持下来不容易,自然应该小心。”   “苏……”   “听我说。”腰被搂紧,他的唇划过我的面颊,耳边暖暖的气息钻进来,“其实,我很感谢你,你给了我我想要的,我却没什么能给你,这样,我已经很知足。”   我想出声,他却没给我机会,他的唇压过来,不再是蜻蜓点水,而是很用力,似乎用尽生命的全部,让我无法招架,。   腰带松了。我有些吃惊,身子也有些僵硬,他的脸红了,眼睫轻颤,手上的力气却丝毫没有放松,“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这个,是我唯一擅长的了。”他的话轻轻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爹爹的银发簪掉在草地上,一点声响都无,长发松了下来,风吹起飘到他的脸上,阻碍了我的视线;外袍松了,只剩白色亵衣,他贴着我的身体,传来令人震颤的热度;我心跳得飞快,我很害怕,却又有些期待。   被他放倒在草地上,我眼前只剩下令人晕眩的阳光,天竟然这样蓝,澄澈没有一丝浮云,真是个好日子。衣领松开,他的手指点燃温度,脖颈酥酥麻麻的痒,我忍不住抬手勾住他。夏日宽大的衣袖滑下来,红色印记明显,我不去看它,其实,我很想摆脱它。   可苏静忽然就停下来。眼里翻滚着我不甚了解的情绪,我的心有点乱了。最终,他笑了,桃花般嫣红脸色,这笑该是极美的,但不知为何,这笑让我很心酸。   抬起我的手,他俯下身啃咬吮吸,我的手臂上红了一片,他却不再有其他动作,拉下袖子,他退开些距离。   “这个,我早晚都是你的。”鼓起勇气,我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他并不看我,却看着远方的天际,笑容一直淡淡在脸上,许久才说,“那留着吧。你不是说要我等你,那等到你带我走的时候,你再给我好了。”   “现在就可以,不用等。”我鬼使神差说出这句,坐起身,强行让他的视线落回我的身上。   “第一次,会痛,我却不能抱你回去。”他笑得那样好看,眼里情感依然那样浓烈,眷恋不舍,他平常淡然的样子完全破碎,“如果有机会,我要让你记住一辈子。”   收拾我的衣领,梳理我的长发,他细长温热的手指温和触碰,利落不留恋。最后,他只是对我笑着,轻声说,“让我再抱一抱你。”   那个怀抱,温暖地让我想要睡着,我慢慢平静下来,听他的心跳,感觉他的呼吸,安宁,不带波澜,比一时汹涌的冲动更让我舍不得放开。耳边,他又轻声细语,“张府的事,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我呼吸一窒,攥紧他的衣袍,硬下心肠问他,“张怡为何突然赎了你,又为何至今没要你入府?”   “她赎我,是觉得我快病死了,她念在多年情分,想让我死后有个好听的名声。”苏景的声音平平淡淡,似乎像是在说别人,“她大约是背着家里赎的,还没敢跟家里开口。”   “那你还能拖多久?”我有些紧张地问。   “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想,我尽力拖延就是。”他的声音有些怅然。   “再一个月,中秋节,我便和你一起过,我起誓。”看着他的眼睛,我认真说道,“否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堕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你……”   “你听到就好。在相信我一次,好好照顾自己,我一定会做到。”我紧紧搂住他,不敢看他。   “我一直都相信你。一直都是。”他抱得我好紧。    ☆、第五十八章 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小本死机一次,为保存,只能重写,结果越写越没有感觉 最近事多,写文也很卡 这周下半周外出,又是无法上网的地方 所以,海涵海涵   十八盘的说书虽然做不到人尽皆知,可夏日里,要找个比那里更人贴人的地方,似乎也不太容易。   没过两日,京城又出了大事。   据说,有人当街拦了京兆尹的轿子。那人声泪俱下,控诉负心的女子,为了入赘豪门,抛夫弃女,置家乡年迈的父母于不顾,最终父母贫病交加心碎而死,八岁的女儿如今看着还像是五六岁的样子,而他,本来原不敢来告状,正是听了十八盘的说书,才鼓起勇气,决定试上一试。   据说,京兆尹把这事给压了下来,毕竟涉及权贵,不好随意处置。然而,谣言不禁而走,坊间一下子就传开了。一来,是因为这奇闻的主人公并不难猜测。因为京城著名的入赘女子只有两人,一位便是名声响当当的秦将军家小公子年轻的妻子,可这岁数,怎么都不可能是八岁女孩的母亲;而另一位,便是名声本来不怎么样的刑部尚书张府的大公子的妻子,这位少妇的年纪,成婚的日子,推算下来,并无不符合之处。   二来,便是最近京城卖油女鬼的事。那白衣女人来无影去无踪,偏偏看见的人不少,还有不少人亲耳听见她叫齐兰,甚至还有人买过她的油。鬼神之事,向来容易让人疑神疑鬼,京城的人都说,都不知道那人做了多少亏心事,才引得孤魂野鬼都来找她。后来,甚至有人说,那是她死去的父母不甘心,要找她报复。   一时间,多少人号称自己亲戚的亲戚和那女子有些关系,知道些外人不知道的消息,于是,这故事传得神乎其神。   张家那女人自那日起,一直闭门不出,连刑部尚书张大人上朝也都鬼鬼祟祟,据说其他人出门,走的都是后门。   京城最大的酒肆青云楼里,这两天也因为这个热闹起来。走南闯北的行商,外加许多贵族子弟,聚在一起,说得也都是这些京城的八卦。   “这阵子还真够乱的。前阵子秦将军家那入赘的媳妇和察隅人有染,还掉了孩子,这会听说又跟文国公掌上明珠的小公子扯上关系,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跟皇女抢。”某位行商打扮的女子眉飞色舞地描述。   “这不算什么,不过是活人的事。你可听过卖油女鬼的事?每日半夜出门,来无影去无踪,据说那油奇香无比,价钱只是平常的三成。这还不是最奇的,听说她只会说两个字,齐兰。”某位书生打扮的女子挑眉。   “你们可知齐兰是什么人?”旁的忽然有个头凑过来,“听我在大理寺任职的婶婶说,那可是张家大公子那位入赘妻子的闺名。”   “哎呦喂,这些入赘的人可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呐。也不知道那些世家都是干什么的,一个个挑女婿都太有眼光了。”另有人听得起劲,也过来凑热闹。   “何止啊,十八盘的说书听过没,那狼心狗肺的陈世美,据说真有其人。其实那故事,说的就是张府的大公子的贤妻。那女人原来就是我们县的人,我们那地方,没有不知道这事的。”一个样貌普通的年轻女子凑过来,在众人的催促中,压低声音说。   这一句话,立马在人群里炸开了锅,有人吃惊,有人怀疑,有人不信,也有人恍然大悟。顿时,各种猜测各种评论此起彼伏,年轻女子却只是笑,不再多说什么。   角落里,某位艳丽女子勃然大怒,却生生让人拦了下来。   “哥,不能让她们在这么说了。”女子低吼。   “别闹了,我已经没脸可以丢了。”她身边的男子指尖微微颤抖,却还是牢牢抓住她的手。“等下,还是带她回去问问吧。”   酒足饭饱,年轻女子哼着小曲走出酒馆。经过某条黑暗小巷的时候,忽然有人出手,捂了她的嘴,把她塞进车里。“要命就别出声。”威胁声冷冷响起。   再下来,马车颠簸,七拐八拐,女子晕头转向,揉着肩膀,被关进干净的小屋子里。不久,见到来人,样貌普通的中年女子,带着倨傲的神情,询问她是否是张家入赘女子的同乡。   “非也,”女子笑得坦荡,“我是卖消息的人。”   半个时辰后,女子坐在池边的凉亭里,好吃好喝的让人伺候着。她对面,坐着烦躁不安的张家三小姐张怡。   “张小姐,我也说了,我们这些都是生意人,谁出的银子多,就替谁办事。你堂堂张家三小姐,不用那么抠门,不过出些小银子,就让这事请体体面面过去。”女子捧着杯子,似笑非笑。   “让白衣女鬼再不出现,要多少钱?”张怡语气冷淡,压着怒气。   “我们可是做人的生意,这妖魔鬼怪的事,可办不到。”女子笑起来,“你说要了那男人和那小崽子的命,还容易些,虽然那样的买卖我们也不太想做。”   “那你们能做什么,唬人么。”张怡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却还坐着未动。   “我们做的正是唬人的买卖。”女子换了坐姿,撑着头,眯起眼,“比如说唬得那人不敢再告,比如说唬得十八盘不敢再说那书,比如唬得众人换另一种流言。”   张怡的神色有了些许变化。   “这样吧,口说无凭,刚上门的生意,我给张小姐打个折,一百两,明日十八盘不再说那话本怎样?”女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细长的手指玩弄着杯子,并不理会张怡变幻莫测的表情。   “一百两,就此不说那话本,还真是便宜的买卖。”张怡似乎还有些不信。   “非也,一百两一天,要明日要后日,你随便挑。若要永远不说么,开门生意,一千两。”女子头都不抬,语气轻浮。   张怡沉默片刻,才道,“好,一百两,明日你能成,那后面的生意,我自会让你做。”   女子整了整衣衫,站起身,微微欠身,“那好,后日午时,我上门收钱。张小姐可记得说话算话。”   “小心。”秦黎伸手,扶着我上了摇晃着的画舫。   我微笑,按照下人的指引,进入画舫。小毛贼和五君已经先到了,酒水果品都已经放上来,五君见我进来,哼了一声,“小庄现在真难请呐。”   “前些日子小庄受了些风寒,这阵子身子还没大好。请五君见谅。”秦黎抢先拜下身去。   五君似乎不悦,想说什么,却让小毛贼拉住了袖子,“罢了,罢了,良辰美景,不计较这些,也别唤我五君了。”五君侧头,“也真是巧,听说你们十八盘这些人都病了,说书都没了,莫非因为你才都染上了?”   “说来惭愧,还都是小庄的不好。”我笑笑,“过阵子张大姐好了,还希望五小姐大家光临……”   我话还没说完,五君已经没了兴趣,转头跟小毛贼嘀咕,“伶人怎么了,还不上来。”   我识相地低头,拉着秦黎坐到一边去了。本来我并不想来这宴会,却实在是推托不了,早就做好让五君折杀的心理准备。   伶人居然是凌歌。裙裾翻飞,舞袖飞舞,很是好看。我看着,却有些心烦。看向小毛贼,他一脸无辜。   一曲舞毕,五君连掌声都懒得给,凌歌跪在地上,不能起身。半天,五君才开口询问,“往日的那个人呢?”   “那一位让人买走了。”凌歌笑容暧昧,看着五君颇有兴趣地挑眉,接着说,“听说是那位张家小姐,可是花了十五金。”   凌歌的语调起伏,似有所指,漫不经心瞟过我这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五君似乎也有些意外,转头与小毛贼说,“想不到她银子倒是不少。可惜,可惜。”   “是可惜了,当时我派人去请的时候,柳园的人还说,没有张大小姐的许可,就是你亲自派人都不能放他出来。”小毛贼有些抱怨。   “是么,真是厉害呢。”五君冷笑,小毛贼趁机给了我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我低了头,索性专心喝酒。没想杯子让秦黎夺了过去,“身子还没好,别喝酒了。”   凌歌的眼神又飘过来,让我更加心烦意乱。这种时候,秦黎毫无必要的假装让我非常无奈,又不能说什么,只能顺着他放下杯子。   “听说小庄的父亲也是伶人……”五君还没说完,她面前的酒杯就华丽地倒下,小毛贼一脸歉意,却完全不心急地慢慢擦拭,五君表情变了好几次,却还是没有发出火来。   “小姐,外面张小姐求见。”下人通报,打破尴尬的气氛。   我平静地看着五君了然地抬手,让人进来,看着小毛贼平静自如的表情,看着张怡黑着脸,还是毕恭毕敬地屈膝,然而,看着她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苏景,却是我想不到的。   本来也只是挑拨下她跟五君之间的关系,让她在五君面前受点气,却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把自己的男人给送过来了。   张怡与他们的寒暄我大多都没有听见,秦黎似乎想起什么,在案几下抓住了我的手指,我抬头看他,他没什么表情,但似乎张怡一直在往这边瞄。   苏景平和自然,一眼都没有看过我,让我都觉得,他根本不认识我。   该跳舞跳舞,该喝酒喝酒,苏景和凌歌一起,称职地做好他们该做的事情。张怡的脸色很不好,在秦黎与苏景之间来回,时不时还要回应五君的刁难问题。   今晚回去,不知道苏景会不会受苦。我一直想着这个。喝酒,有些心烦意乱,小毛贼的表情也有些意外,却和五君指指点点调笑,秦黎低头小声问过我,可是当日那人。我意外,他居然记得,可却还是装作亲密,与他对饮,看他嘴角的弧度很好看。   个人有个人的心思,这一船的人,大概没有两个人在想的是同一件事情吧。   忽然,外面有人惊呼,人声嘈杂,船也微微有些摇晃。五君摔了酒壶,马上有人进来,吞吞吐吐,说不出所以然来。末了,五君推案起身,掀开竹帘,看着岸上不算远的地方,一片火光。   “哪里的?”五君皱眉。半天无人回答,张怡的脸色却已经白了。   终于有人气喘吁吁跑过来,“回小姐,好像是刑部尚书府。”   “容在下告退。”张怡跪下,五君一挥手,张怡就像箭一样冲出去,策马离开。   我站在角落里,看着远远的那火光,冷冷地笑了,心里却一点也不高兴。小毛贼一个漂亮的眼神过来,我微微点头,这避嫌的事情,还做得真好。   以外,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我毫无掩饰的冰冷一下子软化下来,却不敢对他笑,只轻轻眨了眨眼,看他低下头莞尔,转瞬,就是平常表情。   “这晚上要怎样才好呢?”看完了热闹,五君似乎也挺高兴,招呼回我们,叩着桌子,命人上酒。   吹了冷风,我轻轻咳嗽,在这鸦雀无声的环境里非常明显。   “都这样晚了,张家又出了事,也该散了。”小毛贼拿过五君手里的酒,一口气喝光。   “小庄你过来。”五君开口,完全是命令。   秦黎皱眉,我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指,整了整衣服,跪在五君身边,替她满上酒。   “这次,小庄希望我赏你什么。”五君侧头,拦住要开口的小毛贼,笑眯眯问我。   “五千两。”我在一众人诧异的眼神里开口,“小庄贪财,不过,小庄守信用,事理也明白些,五小姐放心。”   “好。”五君塞给我满满一壶酒,我一口气全灌下去,有点喘,五君笑了,“小庄醉了,咱们回吧。”我低眉顺眼,跪着送走五君。   苏景跟凌歌,有人送他们回柳园。分别的时候,我悄悄抬头,看见那双清澈美丽的眸子,淡淡的关切,不用说出口的了然,对视片刻,各自分开。   然后,撞见秦黎探究的目光,我厚着脸皮,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小毛贼一直没说话,胸有成竹的懒散样子,微微抬了抬手,我们约定的动作,他不日将来拜访。到时候,在听听那些具体是怎么回事吧。   又咳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报应,最近这病,似乎不太肯好。    ☆、第五十九章 生意      年轻女子站在张府烧毁的大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可惜地啧啧了几声。   这几日,京城里的流言都传疯了。   据说有人看见白衣女鬼站在张府门口,然后,张府就莫名其妙起了火,火势滔天,最后却神奇的只烧毁大门这里。那夜,许多人看见,白衣的女鬼消失在火焰中,发出刺耳的如同琴弦绷断的声响。而救火的人,大多看见张府的老树上,飘荡着让人心惊的白布。   之后,京兆尹也压不住事情。带着孩子的男人击鼓鸣冤,京城里,都少人仰着脖子,关注这天怒人怨的纷争,要求对这无法解释的事情,给个圆满的说法。   坐在张怡的院子里,年轻女子喝着茶,看着张怡递过来的银票,颇为满意,塞进袖子里。 “你可知道,为何这消息,现在竟传得这样快?”张怡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年轻女子一愣,笑开了,“张小姐可是怀疑,最近这些事情都是有人谋划的?”   张怡没有出声。   “这些事,可不是随口能够说说的。张小姐要是成了我们的主顾,那我们就可以费心思查了。”年轻女子的笑容很魅惑。   “前次你还不是说那白衣人是鬼,没法查,这会,想要我的银子,就又行了?”张怡怒道。   “张小姐想多了。我们生意人,不得罪鬼神,可张小姐你有兴趣,我们当然愿意卖消息,看看这里面有没有猫腻。”女子面不改色,继续道,“你们自个,要不就是休了你嫂嫂,要么就是花钱收买那个男人,交给我们,我们可保证他们永远不来找你们麻烦。”   “你怎会想到我?你们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张怡很谨慎。   “我们比较喜欢和官家做生意。万一哪次失手,下了狱,也能给姐妹留个活路。”年轻女子漫不经心地嚼着糕点,“再说了,张小姐你可是出名的大方重义,赎你宝贝的伶人,就花了几十金。”   张怡的脸色有些黑,压低声音,“你胆子也太大,这样,想找死么。”   “噢哟,我们可怕死了。所以做生意很小心的。”女子咯咯笑起来,“小姐要想清楚,我们虽然喜欢官家,可有银子赚,合作的是谁,我们也并不那么在乎。来找小姐你,就是为了皆大欢喜。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往后,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那我要那两个人永远消失。”张怡出口的,便是如此阴冷的话语。   “噢哟,这可是大价钱的买卖。”女子抬眼,笑容妖艳,“张小姐可是想好了?”   好一会,张怡才慢慢点了头。   “那好,立个字据,定金一锭金子,余下的事成后再算。这字据上,就写叶氏承诺,收金条五根,往后与张府及张夫人在无瓜葛。然后,方便的话,就正大光明送点东西过去。”女子撑着头,笑容越发妖艳,“会有人好好教训他们,我也会时时来跟大人汇报情况的。张小姐,你就什么都不要担心了。”   我撑着伞,推开永安坊某条巷子里隐秘的大门时,迎接我的是明珠。   “姐姐你来了,身体好些了么?”明珠见是我,松了口气,扑闪着大眼睛,对我笑了。   “这艳阳高照的日子还撑伞,庄小姐还真独特。”一抬头,看见三小姐斜靠在里院的柱子上,看着我的眼神并不友善。   我笑起来,客气行礼,并不辩解。“你爹爹可好?”我询问明珠。   “我们都很好。”明珠明明是笑着,但并不开心,指着角落里的箱子,“今天张府送了东西过来。”   我冷冷看着箱子。动作真快,张家的人也开始顶不住了吧。正想着,叶公子从里面出来,有些局促不安地看我。   “公子,我带了补品过来,都是上好的。”我对他温和一笑。   叶公子看看我,再看看那边的三小姐,有些不知所措。   “看来我打扰了。三小姐都过来了,大概没我什么事了吧。”我假意转身,立即听见叶公子唤我留步。   “瑞小姐不是外人,我的事情,她也能给我些主意。”叶公子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我,却还是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楚。   这样就太好了。我看着对我充满敌意的三小姐,有些不安的叶公子,抱起明珠,轻声道,“我只是来问一句,她名声毁了,张家也没有休了她,张家现在遭了报应,却也送来了礼,你告了,也知道未必能告到你想要的结果,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叶公子的想法有没有什么改变?”   走的时候,我拦住了三小姐。   “小庄多事,还想问一句,三小姐对叶公子存了怎样的心思?”我开口。   “这不是姑娘该管的吧。”三小姐语气生冷。   “不瞒小姐,看着明珠,总让我想起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微微仰头微笑,“我小时候,爹爹带着我走南闯北,从小没有娘,爹爹再护得周全,还是会缺了什么。后来,到了晋家,更是对世事有了颇多体会。而今,入赘权贵之家,家世名声束缚,多少身不由己。我不希望明珠走上跟我相同的道路。”   三小姐看着我,没有言语。   我自顾自说下去,“三小姐的家世我也听说了些。我只想提醒一句,若是没有十足护他们周全的决心,小姐你还是什么都不做来的好。我十八盘虽小,要养活两个人还不成问题,也不至于让他们遭那些罪。在我这里,小姐你也可以放心。”   “说什么话,我自会照顾他们周全,不劳姑娘费心。”三小姐皱眉,脱口而出。   “那我替明珠谢谢你了。”我郑重下拜,三小姐愣了。   “这几日,我担心张府会使些下三烂的招数,还希望小姐能找些人护着他们。”我轻声开口,“也许我话本写多了,这想法天真,可,我还真有些预感……”没说完,我喉咙好痒,咳得停不下来。   “放心,我决不会让人动他们一下。”三小姐的态度,让我很满意。   十八盘的雅间里先在冷冷清清。我斜靠在榻上,手里捧着的却是微温的茶。   看着小毛贼手里冰冰的百合绿豆汤,我有点眼馋。可这病,一直没见好,秦府的大夫开的药一点效果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想起来,秦黎的脸色也一直不大好看,特别是听说我要出来,似乎恨不得也跟过来。   “你肯定他今天会来么?”小毛贼忽然问。   “昨晚上你的那些人把他的房子烧掉了么?”我头都不抬。   “唉,昨晚上都忙死了。”小毛贼叹气。   “你们还干什么了?”我抬头。   “帮忙救火。”   我噗地笑出来。   小毛贼白我一眼,“还不是你要求高,不能烧到邻居,不能让人受伤,连屋子里的东西都不能烧光,你也太难为我了。”   “那么,三小姐的人有现身么?”   “昨晚上她都亲自去接人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起了没有。”   怎么这么说话。我刚想说话,喉咙里又开始痒,一下又咳得昏天黑地。手里的茶全都撒了出来。   “怎么还这样,下次到我那去,我找太医院的大夫来给你看看。”小毛贼看着我很担心。   我拽着他的袖子,眼里还都是泪花,“我没事,只不过多拖了些日子,总会好的。也许,这就是做人不仁义的报应。”   “你讲仁义,别人未必。你想着不要欠别人,别人却想着怎么使劲压榨你,看你软弱好欺,便避你入绝境。你这么些日子过来,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小毛贼一下子很凶,让我吓了一跳。   想了想,我才道,“张家到底和你有什么仇?”   “张家欠了许多人命。”小毛贼避开了我的眼,“就是对你,他们也欠了你不少。”   “那你想要斩草除根?”我又问。   “是。”小毛贼回答地毫不犹豫。   “也是为了五君?”我再问。   “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怪我?”他笑容淡淡的,眼神落寞。   “还要我再帮你什么?”我侧头。   “借我些你家的东西吧。”   “这你问秦府要,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秦府早就不剩什么,我想要真正属于你家的东西。”   “不是我不给你,若是真有,我早就拿来显摆,作威作福,何至于现在这样。”我苦笑。   小毛贼也笑,“那我可就得伤精神了。造假的事,还要你多帮些忙,免得在女皇那里出纰漏。”   不知道他到底想怎样,我轻轻点头,不去多想。其实被利用的不是我,而是我死去的爹爹,他早已让人反复利用,也早已成为很多人不能触碰的禁区。   “那个……”我犹豫地问出来,“女皇和他,是真的么?”   小毛贼愣了一下,笑起来,如同兄长,“五君曾告诉我,皇宫的后院里,有块禁区,比女皇的寝宫还要美丽的地方,布置成闺房模样,里面藏着大幅大幅的镇国公小公子画的兰花。五君说,后宫的男人都不允许入内,即便是她,也只被允许去过几次,什么都不让碰,而女皇却总是在里面久坐,花很多时间,亲自清扫。”   “你……骗我的。”我莞尔,躺下去,“这又有什么用,全是假的。若是真的那么放不下,怎会等到死了才怀念。”   小毛贼没有说话。   叩门的声音响起,叶公子憔悴的容颜落入我的眼里。   “庄姑娘,沈公子。”叶公子作揖,在三小姐的陪伴下缓缓说道,“以前是我错了。她根本不配做明珠的娘。”   小毛贼垂着眼,听我淡淡问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叶公子和三小姐两个人拼凑出昨晚的袭击,说起烧掉的房子,两人的脸上还有些劫后余生的复杂表情,而谈到张家,有些咬牙切齿,又有些无可奈何。   “那公子现在想要怎样?”末了,我开口。   “以前麻烦了小姐,公子,多方打点,现下,我只希望能和明珠两个好好过日子,在不理会那些。”叶公子一脸平静地回答,三小姐在他身侧悄悄握住他的手。   我瞥了眼小毛贼,淡淡笑开。该是要收钱的时候了。    ☆、第六十章 被算计      这天,京城衙门外像赶集似地聚了不知多少人,京兆尹耐着性子等了一上午,可告状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突然地,这人就这么消失了,无声无息,像是从来没有出现。外人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们死了,有人说他们让人收买了,也有人说他们走了,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   更为奇怪的是,明明那么多人对此津津乐道,可真要说,这告状的人是哪里人氏,姓名家世,甚至于长相样貌,都没有人说得清。所以,即便京兆尹要找,似乎也没有一点线索。   而这,更引得坊间流言纷纷。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物,似乎同那女鬼一样,昙花一现,只为了让世人知道张家的所作所为,然后,消失不见。   对于张家,这如同报应,而对于大多数信鬼神的人来说,更像是警示。   这一切,就这样嘎然而止。   因此,永安坊的那场小火灾,在生活如此丰富的京城人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谁也记不起原来住在那里的是谁,而那人又搬到了哪里。   张怡的脸色很难看。她的对面,年轻女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的书房。   “怎么,想赖账么?还是,事情那么快就了解了,你以为我给你下的套?”女子眯着眼开口,“张小姐你要知道,我既然敢坐在这,便不担心回不去。”   张怡没有说话,额头却开始冒汗。   “让我猜猜,某非我们动作太快了些,你没告诉张大人?是张大人压根不信,还是张小姐你孝顺,这种事情,不想麻烦长辈出银子?抑或是,你觉得我们没本事办不成?又或者,你本来就想赖账?”女子的笑容很冷,“别跟我说你没银子,有钱买伶人,就没钱还债么。若是没钱,居然还敢开口让人帮你做事,张小姐好本事呐。”   “你……”张怡语塞,半晌,才道,“给我些时日,我定能奉上。”   “张小姐最好别给我耍花样。狠话说在前头,你不是我们第一个当官的主顾,也不是我们碰到的第一个赖账的主顾,不要逼我们做些什么,我们也不喜欢家破人亡的惨剧。”女子站起身,“三天后我再来。”   五君连着三天举办宴会,即便我还病着,也没能推脱掉。   秦黎倒是出乎意料的好,替我挡酒,替我说话,我心平气和地坐在他身边,却还是偶尔会咳得停不下来。   大段时间,我不开口,细心观察别人。在小毛贼的授意下,五君硬是邀请了颇多遭人议论的张怡,也因为她的默许,作为最近风头正盛的张家人,张怡自然少不了应对别人的“关心”。   我想,我在秦黎的照顾下,一定笑得很让她更加难受。   想起秦黎曾问过我,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里,我到底参与了些什么。我回答,我只是帮沈公子谋划些东西,若你想知道,还是问他,我不敢多言。秦黎听了,没有追问什么,却转了话题,问我怎会认识张怡的人。   我认识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张怡的人。我笑着回答秦黎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不像是真的。秦黎看着我的时候,总觉得他有很多话想说,不过,若我是他,我也会觉得,这种事情其实非常难开口。   也许,在他眼里,我又多了条罪状,狎妓。我看着秦黎,却发现我的心思一点都不在他身上。他要这样想,便这样想好了,还有更值得我担心的人,也不知道现在怎么了。   我又咳嗽,秦黎抚着我的背送上茶水,我就着他的手喝水,他的表情有些担心,我拉着他的手劝慰,这看起来,没有一丝不自然的地方。   若我是张怡,看到这样,估计眼里会滴出血来。   三天后,年轻女子吃了闭门羹,到手致歉书信一封,说是再宽限两日。女子笑了笑,托人转告,那不要怪我不客气。   十八盘说书人张姐的病好了。新一轮的说书,说的不是陈世美,而是叶夫人。跌宕起伏的故事,刺杀,悬疑,从作奸犯科说到风花雪月,真假掺杂,合情合理,众人听着喜欢,谁又管这故事到底有多少实情。   张怡来过一次,坐在雅间里,我没有服侍她,只是坐在她的对面,看着秦黎服侍我。张怡刚想开口,秦黎就抢白,这说书的事情,张小姐你不要当真。天子脚下,公道自在人心,堵了众人的口,不是反而越描越黑。   张怡看着他,伤痛的眼神我一点没有错过。她再开不出口,可她的眼神,让我略略有些不安。   而自那次之后,秦黎也像是忽然转了性子,私下里见到我,客气地如同最初,再也不和我说什么了。   “没想到你居然喜欢这些。”小毛贼偷笑。   我没理他,兴奋地到处乱摸。第一次造访王府,光这书房里的东西,就让我稀奇了好久。   “让我来干什么?”我终于想起他来。   “给你看个东西。”小毛贼有些兴奋地打开一幅字画。题词的兰花画轴,精致美丽,我却不喜欢。   “好假。”我回答。   “不像么,我找了最好的临摹画师。”小毛贼有些不相信。   “临摹的是很好,不过不像他画的。”我毫不隐瞒。   小毛贼挑了挑眉,“若是有真的,也不用如此了。”   “我也没有,不要指望我。”我干巴巴接口。   “那你也不问问,我拿这个干什么?”小毛贼神秘兮兮地说。   “随便你干什么。就算你说他投敌叛国,我都无所谓。”我耸肩。   小毛贼让我呛得无语,闷了半晌,才幽幽地说,“那我找找人再画一幅去。”   “张小姐愿意认账了么?”女子笑得十分温和,似乎半点没有威胁的意思。   “我……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张怡语气已经软了下来。   “哎呀,张小姐,何必这样呢。”女子眼神冰冷,“金银没有,用别的抵价我也能考虑。听说你当年为了秦公子,收集了不少先镇国公及其公子的墨宝,这个黑市上可是很抢手的哦。”   “哼,原来你看上这个,给你也无妨。”张怡哼了一声,悄悄松了口气。   “光这个可不够。那个再贵,也不过是幅字画。我可是在帮小姐你动脑子凑钱呢。”女子又笑起来,“听说小姐的伶人也很值钱。”   “笑话,凭你也敢打我的人的主意。”张怡忽然愤怒,“你到底是什么人。”   “生意人。”女子也不恼,反而假意抱怨,“不就是个伶人么,犯得着动气么。我原以为小姐你喜欢秦家公子的。还好当年我接的是晋姑娘的生意。”   “她让你做什么了?”张怡像炸了毛的猫一样跳起来。   “哎呀,说漏嘴了。”女子掩唇而笑,“我可什么都没说哦。”   “没想到张怡居然对苏景那么上心,怎么刺激她都没用,连我和秦黎的名声都赔上去,她还不肯放人。”我有些恼怒地踹着椅子。   “再不快点,我可就先下手了。万一以后张府获了罪,相关的人可都没有好下场。”小毛贼笑眯眯地看着我。   “那你说我要不要去求秦黎,你说如果秦黎问张怡讨人,她会给么?”我可怜兮兮地问小毛贼。   “你真病傻了,”小毛贼敲我的脑袋,“不行不行,让我找大夫给你看看,免得一不小心,你就自寻死路去了。”   我一把拉下他的手,却只有唉声叹气的份。   “秦庄……啊……夫,夫人,有人送帖子过来。”凶巴巴地小叶看见小毛贼一下子变了口气。   小毛贼一个眼神,慢慢抬手,小叶战战兢兢送上请帖。“呵,真是巧,她的帖子,你可要当心哦。”小毛贼笑得特别贼。   秦黎下了车,小心扶我下来。张怡亲自到门口迎接,与我们并肩入内。   第一次来张府的记忆,在我脑海,还如同昨日一般清晰。   可今晚的宴会和当初相比冷清多了,当初那个永远挂着夸张笑容的女子,似乎不会笑了,站在阴影了,一下子觉得老去好多。所有的事务,全是张怡张罗,神情镇定,却不得不常常赔笑。   围在张怡身边的甲乙丙丁,似乎还是喜欢围在秦黎身边,对我,也像是爱屋及乌一般,变得和煦多了,偶尔,还有人客气地问我沈公子可好,我也学会了笑着敷衍。   张怡请了凌歌,苏景也一并出现,陪酒献艺,场面上还是相当热闹。纵然秦黎在我身边,我的眼神还是忍不住往苏景身上飘,可他像是完全没有发觉,一次都未和我对上眼,倒是凌歌不止一次看向我,眼里满是轻蔑和不屑。   很快,我就没有精力关心场面上的事情。张怡不知发了什么疯,坐到我们身边,带着破碎的笑容,一杯又一杯地敬我酒。我微微咳嗽,酒便都让秦黎喝了去,可后来,张怡的话越来越多,举杯也越来越快,秦黎略带诧异的表情落入我的眼里,我也知道他有些招架不住。   “秦夫人,我再敬你一杯。祝你们俩人百年好和。”我这晚上的第一杯酒,就是在听到这句话后喝下去的。张怡的眼,如同寒冰,却挑衅地弯起嘴角,放肆地笑,我无法不做出回应,一杯下去,她递过来的酒,如同烈焰。   然后,一切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酒量之好,让秦黎皱了眉,我半靠在他,却也丝毫没有醉意。她如此肆无忌惮地笑,轻蔑敌意如同那晚上一般明显,却又有藏不住的落魄辛酸意味,她这样,激起我的不甘心,一发不可收拾,凭什么,你居然还能如此表现。   她递来的是美酒,也是烈酒,周围喧嚣,我们四目相对,一杯一杯,无人认输,直到那一杯让秦黎拦下来。   “别喝了,身体还没好。”秦黎有些醉,轻声细语,居然有些魅惑的意味。   张怡笑了,“疏影你过来,来给我敬秦公子和夫人。”   苏景平静地递了杯子过来,我接了,看着杯子里清澈的琼浆,忽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我敬你,秦夫人。”苏景一口气喝干,对着我慢慢笑出来。我一声不响,也灌下去,再看着他又满上一杯。   “疏影,你替我好好敬她,好好敬她……”张怡似乎醉了,口齿不清,笑容恍惚,却突然起身,来抓秦黎的袖子。   案几上的酒壶打翻,我的裙子遭了殃,苏景也是。   “真是,我大概醉了。”张怡笑着,胡乱拿袖子擦我的裙子,倒是把我身上这烂摊子弄得更加惨不忍睹。   “张小姐,你醉了。”秦黎看不下去。   “没有,我只是喝多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张怡顺势倒在我的身上,拉住了秦黎的袖子,口里喃喃,“兰馨,带秦夫人换衣服去,换完了我们继续喝。”   秦黎挣扎了几下,没能摆脱,我却受不了她的重量,让开了,看了眼低眉顺眼跪着的苏景,咬着唇去换衣服去了。   没想到张府那么大,还是我也有些醉了,我有些晕,总觉得走了好久,才寻到屋子。   兰馨拿了套干净衣衫递给我,略微欠了欠身,便像是看到什么厌恶的东西,转身出门。   我关了房门,把湿了的外袍脱了下来。这夏日的夜晚一点都不凉爽,我已经出了好多汗,看着那并不清薄的棉布裙子,一点都不想穿上身。   忽然,我听到细细碎碎的声响。烛光昏暗,我又有些头晕,墙角的黑暗,有什么我根本看不清楚。扶着桌子,我只是茫然地睁大眼睛。   我想,我一定是醉了。我居然看到苏景,穿着轻薄单衣的苏景,缓缓走来,搂住了我的腰。   他的身上滚烫,心跳在我耳畔如同擂鼓,我有些不知所措地靠在他的怀里,他微醺的气息落在我的脸颊上。   “张怡要算计你。”苏景开了口,语气平静地几乎冷淡,“我刚才给你的酒里下了药,她要我与你有染,然后她再带秦黎来捉奸。”   我睁大了眼睛,视线却有些模糊了,我软软滑下来,让他紧紧抱在怀里。    ☆、第六十一章 字画      “即便我不做,她也会找别人,所以,我还是觉得我亲自来比较好。”苏景的声音还是没有一丝波澜。   我下意识攀上他的肩,苏景下意识动了一下,我的指尖便碰到一片湿润,染上红色。模糊看到这颜色,我心里也有模模糊糊的心酸。   “我不想忤逆她……不想……白白……丢了性命。”苏景一字一句慢慢说着,在我耳畔如同催眠的曲调,“你……可会原谅我。”   “嗯。”身子越发的绵软,出口的声音,也像是小女孩在撒娇。   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怪你,就算这是张怡一开始就设好的计谋,我也不会怪你。我很明白,这不是你在欲擒故纵,你的心意我看得明白,也太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   我喜欢你,你愿意抱我,没有推给别人,我觉得,很好。   苏景似乎有些不信,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低头看我。他漂亮的眼睛,在烛光里氤氲出淡淡光泽,似笑非笑的表情,发丝垂下来,落在我的指间,我想碰,可手腕被他捏住。他一手搂着我,一手玩弄着我腕上的金镯。   “还记得,你说的中秋节,我们要一起的。”他忽然低头,传来的声音有些小小的起伏,“你,还记得么。”   “嗯。”我又极轻地哼了一声,无声笑起来。   我想说什么,已经发不出声音,我只能对他笑,靠近他。   “记得,就好。”他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俯下身子,他开始轻轻吻我,带着醇香微醺的诱惑,一点点深入。   我闭着眼,肆意沉沦,全靠他抱着,才没有躺倒在地上。忽然,我听见门外细碎的脚步声,轻轻开门的吱呀声。   那么快,我有些怨怼地想,我们什么都没做呢。   “兰馨去报信了。”低沉急促的声音,非常熟悉。背后,又有一双手伸过来,想要抱开我。   “嗯……啊……”   我都听快听不见自己反对的声音,却固执地想要抓住苏景的袖子。我没有力气,袖子一点点在手中滑落,我只是徒劳地伸出手。   “带她到后院的亭榭,引人过来就好。”是苏景的声音,气息有些不稳。   “你……自己小心。”抱着我的人犹豫着开口,满满全是担忧。   我睁不开眼睛,黑暗带来更多的不安,我咿咿呀呀发出声响,伸手,确只是徒劳。   手被握住,腕上的镯子给人褪了下来,温热的吻忽然压下来,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不清。   恍惚之间,我觉得有人在耳边轻轻念,“中秋节,要记得,带我走……”   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是熟悉的木质床架。我浑身都痛,喉咙灼烧,鼻子不通气,嘴唇干裂,手指肿胀,握拳都有些困难。   “你终于醒了。”我转头,看见坐在黑暗里的秦黎。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看着这夜色,似乎距离天亮还有距离,为何我却觉得我睡得骨头都痛了。   “刚过寅时……你别乱动。”我刚想起来,就让他给按回去了。“小叶,把药端进来。”   秦黎的脸色相当不好,我有些心虚,乖乖喝药,忐忑揣测,我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再睡一会。”见我把药都喝完,秦黎脸色缓和下来,让小叶收了东西,却又坐回原来的地方。   “你回去休息吧,我没事的。”我笑了笑,却忽然觉得有些喘。   “睡,别说话。”秦黎放下床帘前,粗粗拂过我的额头,才低头退了出去。   我没有出声,有些疑惑,却还是不动神色,躺着不动,努力让自己睡着。   想起张府的事,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我不知道,多少是恍惚梦境,多少是事实,可无论什么,想起来都非常可怕,让人心焦,却又不能开口询问。   还好,大概药效的关系,我很快睡着了。   “哎哟,你终于醒了。”小毛贼背着阳光,走进屋里。我坐在床沿,刚起床,慵懒地眯着眼看他。   “什么叫终于,我只是起晚了一点。”我抱怨。约莫快是午饭的时间,秦黎已经不在了,这里除了我自己,也就没有人了。   “起晚了一点?秦黎没跟你说?果然,睡了三天,都睡傻了。”小毛贼拉了椅子坐下,我才看清,院子里秦黎和位从未见过的年迈妇人站着聊天。   我眨着眼,无辜地看着小毛贼。   “还好陈大人医术了得,否则说不定这时候你就归天了。”小毛贼说话毫不忌讳,“张家给你下的药偏偏和你这几日治伤风的药相冲。更要命的时,你府上这些不成器的下人,居然还把你喝的药配错,怪不得你这么久都不见好。”   小毛贼声音不轻,我瞥见屋外的秦黎微微皱眉。“算了,算了,这不没事了么。我还得好好谢谢你。”我微笑。   “别谢了,还是跟我说说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吧。”小毛贼挑眉,秦黎也跟屋外的人告辞,踱了进来。   “谁给你下的药?”小毛贼问。   “不知道,不过我猜可能是在酒里。”我轻声道。   “后来呢?”小毛贼又问。   “我去换衣服,然后就晕在屋子里了。”我抬头望向秦黎,“我是怎么回来的?”   “有下人发现你衣衫不整,躺在亭榭的地上。”秦黎声音硬邦邦的。   “那天,还有什么别的事么?”我问秦黎,看着他表情冷淡,微微侧头;再看向小毛贼,小毛贼立即不客气盯着秦黎,秦黎在我们四只眼睛的关注中终于松了口,“你去换衣服,那么久不回来,张怡就带我去找你。结果,在那间屋子里,发现你的衣服,和……张怡的伶人。”秦黎停顿了一下,我的呼吸也停了,很快,秦黎就继续下去,“问他,他说他不知道你在哪里,说是来时就看见你的衣服堆在那里。于是,张怡让下人寻你,便发现你躺在亭榭里。”   苏景救了我,不知道这样,张怡会怎么对他,不知道会不会甚至要了他的性命。我捂着唇咳嗽,不敢往下想。   “呵,美人计呢。”小毛贼笑起来,秦黎的脸色很难看。   “上次的赝品,你做新的了没?”我忽然开口,问小毛贼。   小毛贼愣了一下,两眼发光,“没有。小庄有兴趣?”   “这个,还要请秦公子帮忙,同意我们借用下书房的东西。”我抬头,笑容灿烂。   秦黎看着我们两个,明明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却还是装作平静了然,“书房里的东西,你们拿去用吧。”   “谢谢你。”我冲他点头,就想拖小毛贼去书房。   “喂,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这身体……”小毛贼巧妙躲开,言语关切,眼角却在瞟秦黎。   “这时候最好,怕是我好了,就没有状态了。”我笑起来,站直身体,“我没那么弱,你们两个可不要小看我。”   秦黎默认,小毛贼笑着跟我出去。   “你不和秦黎解释解释么,他前两天还盯着我问那男人和你什么关系。”小毛贼很不合时宜地提出这个问题。   “跟他解释什么,这事情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喜欢他的,还要来干涉我么。”我脾气不太好。   “这很难说,怕是他不喜欢。”小毛贼总是说话说一半。这时候,我却没心思多想,“我喜欢就好了,这事跟他一点没关系。倒是现在苏景的处境,我想都不敢想。”   “你的朋友不是还在收债么,这样子,或许有眉目。”这话,算安慰我么。   “秦小姐。”我还在想心事,小毛贼已经停下来,和偶遇上的秦孜打起招呼。   “小庄好得真快呐。”秦孜状似关切地微笑,却让我很不自在。“这是去哪?”   “借贵府书房一用,可方便?”小毛贼招牌的应对笑容,挡在我的前面。   “自然,请。”秦孜并没有为难,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却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也许,秦孜也信了传闻。”关了书房的门,我忍不住叹气。   “真好笑,也不想想五君在,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小毛贼往榻上一歪,冷笑,看我蹲着打开旧箱子,一幅幅字画打开来看。   “看着和我那幅也没什么区别。”小毛贼不屑。   我不语,一幅幅看过去,终于,让我在箱底找到满意的。   一幅普通的莲花图,寥寥几笔勾勒而成,没有题字,纸张泛黄,压在箱底,卷轴都有些变形。我拿着,看着小毛贼满脸疑虑,满意笑出来。   “就这个。”我把画摊在桌上。   “看着很普通,而且像是匆促间完成。你确定?”小毛贼问。   我点头,看了看,道,“你能够保证,不拿这个害人性命,不以此败坏秦家的名声?”   小毛贼郑重举手发誓,“这画,我只用作让女皇对张家起疑心。光光这个,定不了谋反的罪名,我只想让女皇提防,若是张家因此露出马脚,那就怪不得我们。”   看他这样子,我点头,从头下拔下簪子。细细的簪子上,字迹模糊。我看了一会,才提笔,一气呵成,落下两个潦草的大字,“念君”。   “这是?”小毛贼挑眉,看着我手抖写下的绝对算不得工整的字迹。   “某人和女皇的秘密。”我盘好头发,“越是不在状态,便越是好。记得把箱子也搞旧一点。”   “好,多谢。”小毛贼看着这带着颤抖笔触的字画,轻声安慰我,“苏景的事,我会尽力帮忙,你放心。”   “记得给我消息。”我笑着,倒在榻上。   没想到秦黎居然把钱姨给请来了。   钱姨没有骂我,甚至没有说我什么,可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她寸步不离地守着我,衣食起居都要伺候我,药都亲自煎,送来的补品都亲自尝过才给我。可就算这样,她还是不和我说什么。让我心里内疚难受。   看见钱姨的脸色,我也知道我出不了门了。那天我刚想下床,钱姨就冲过来,把我的鞋给扔到院子里去了。我乖乖的在床上躺了好多天,摸着雕花的床架,用指甲扣那昔日的斑驳痕迹。   什么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是给谁挡了下来。想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来劝慰自己,却担心他们怕我听到坏消息伤了身体,才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不会死,但不知道别人会不会。最终,我还是被逼的利用了爹爹,却不知道,一切还来不来得及。   躺在床上,让人喂养的水分充足,也有足够的时间,在晚上清醒地掉泪。   等钱姨放我去书房的时候,我连阳光都已经不适应了。短短几天,镜子里的自己似乎瘦了,表情麻木,没有生气。   拍拍脸颊,有些火辣辣的疼,但至少不会那么难看。可秦黎看见我,却还是有些出神。   “我能出去了么?”我问他。   “你要去哪?”秦黎反问我。   “十八盘。”我回答,看着小叶送来新鲜茶点。可现在,还不到中午。   “十八盘你不用操心。钱大夫同意你出门么?”秦黎似乎早已经跟钱姨串通好了。我无法辨驳,面对充满墨香的书房,依然心烦意乱,前前后后地走。   “身子才刚好,别又累坏了。”秦黎忍不住开口。   “有消息么?”我也忍不住问。   “没有。”秦黎果断接口,想了想,才道,“这几日女皇罢了早朝,不知道算不算你想听到的消息。”   这种不痛不痒的消息我没什么兴趣,我只想知道张家怎样了,拐王有没有帮我把人弄出来。   “别走了,都出汗了。”秦黎又劝我,我却连这话都听不得,装不出好脸色,“让我出去,就去次十八盘。”   “你又不是指挥千军万马,无法离开片刻。由沈颜在,你好了在关心那些,也来得及。”秦黎一点都没有生气,好言好语劝我。   “我是没本事,哪能跟你这种少爷比,别人为了你什么都做得出来。”张怡的事情,我不能不找个人迁怒一下。   “我也想不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还好,你没出事。”秦黎一脸庆幸。   那是因为有人替我挡着,可这祸还不都是你招来的。我好不容易忍住这话没有出口。   “没想到那种烟花之地的男人居然会帮你……”   啪。漂亮的陶瓷笔筒让我给摔了。“我知道你觉得我懦弱无用,可我也不会心安理得让男人替我遭灾。人家不仅帮了我,也帮你留住脸面,你们秦府的脸面。可我觉得,其实这脸面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张怡真的算计到我了,你们正好把我休了,你们秦府也没有一点不好的。你也正好可以嫁喜欢的人,多好。可人家不知道,说不定把命都搭进去,只让你说一句,烟花之地也有这样的人。”   秦黎一脸错愕。   我再不想看到他的脸,夺门而出。   晚些时候,五君亲自过来,说是探病,可那样子,却生生快把我看出病来。   索性,她带来了小毛贼给我的册子,厚厚一本。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沈氏话本,智斗奸臣”八个大字,让心情郁郁的我也不由笑了出来。   而故事,便从当夜京兆尹求见女皇开始。    ☆、第六十二章 进展      本来,京城里失火是小事,张家儿媳的丑闻也不算什么大事,就算同时还发现了像是察隅做工的木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隔层里还有东西。   京兆尹揣着惴惴不安的心候在御书房的门口,手里泛黄的画卷让她觉得十分烫手。虽然每到夏天,女皇的心情总是让人难以捉摸。可这时候,京兆尹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京兆尹小心翼翼描述着最近发生的事,不敢说得太多,也不敢说得太少。女皇一直都没有抬头,手里捧着书,似乎看得入神,面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京兆尹说完,许久不见女皇反应,手心有点冒汗,而画卷珍贵,京兆尹寻思着再不呈上去,可就更麻烦了。   半天,女皇终于抬了头,上下打量一番,问,“这么晚赶来,可有东西呈上来?”   “是。”京兆尹连忙上前,末了,还不忘加一句,“翰林院的温大人认为是真迹。”   女皇命人打开,漫不经心瞟了一眼,便再移不开眼睛。   “这是哪来的?”京兆尹从来没见过女皇用这种口气说话,而旁边执画之人微微抖了一下,正巧落入她的眼底。   按照先前的说辞,京兆尹顺利叙述,张家的丑事,城南失火,告状男子自此失踪,剩下的物件,察隅式样的箱子,装着簇新的礼品,搬运时不巧摔落,巧妙的夹层里藏有画卷。   “温大人正巧拜访,认为,这该是真迹。”京兆尹说这话的时候,心有些悬。   “下去吧。”女皇一个字都没有评论,直接下了逐客令。   一大清早太阳还没露头,五君就站在长清殿门口等人传唤。自昨晚上来人传召,五君就做好了应对女皇或是愤怒或是伤心的准备,可看见女皇身边最亲近的宫人平和带笑的脸时,五君一下子有些恍惚。   穿过长廊,远远的,五君看见自己的母亲躺在自己父亲的怀里,走近了,便察觉他们在细细私语,轻声欢笑。这样子的父母,五君几乎从没有见过。   “你来啦。”女皇居然没有起来,“张尚书的事,你和京兆尹她们合计着办吧,分寸你自己掌握。”   五君跪地受命,想好的话一句没说。这震惊太过巨大,连五君都未能忍住,抬头打量父母。   “这几日,别让大臣们到宫里来烦我。”女皇再次开口,五君心里一下紧张起来,却听见女皇这样的话,“那么多年,我跟你爹也该休息几日了。”   五君告退出门,耳边还传来母亲的声音,“……当年世君总喜欢在夏天爬那山,在山顶吹风,我们也去好不好……”五君停了脚步,回头,依稀望见父亲真挚的笑容,她不知该作何感想。   而后几日,听宫人来报,对外称病的女皇居然携皇夫出游去了。   这两日,张府人心惶惶。   有消息说,张尚书让人联名上书,要求弹劾,丑事也都抖到女皇跟前去了。可偏偏这时候,女皇抱病,张尚书天天站在皇城门口求见,偏偏一次都没见着人。   风声日紧,张府门可罗雀。到底这么多年官宦人家,不清不楚的事情,总是有那么些的。就算没有通敌叛国这样的砍头罪名,偶尔贪赃枉法,或是草菅几条下人性命的事总是有的。   五君这时候,亲自拜访了张尚书。   坐在张府客堂的主位上,五君还很客气地请张大人坐。张大人却怎么都不肯,躬着背站在五君面前。   “最近传闻颇多,不知道大人可听说了什么。”五君笃定开口。   “这事都传到五殿下那里了,老身真是惭愧。”张尚书的回答四平八稳,听不出情绪。   “本来我也不愿参合,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们送出的财礼里,有秦世君的字画。”五君轻描淡写地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片刻,张尚书跪倒在五君跟前。   朝堂上,谁不知道,在女皇面前,不能提起这个人,而和他的死扯上关系的,大多都陪着他下地了。   看到这里,我有点恼了,恼别人,也闹自己。   谁都以为,爹爹死在束州。可谁知道,爹爹死在京城。而爹爹远远避开这些人,也都是因为我,继承了一半察隅血统的我。   谁受得了,心中完美的人物委身敌人,还有了孩子。其实,我才是害了爹爹一辈子的人。   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我却再无心思细看,匆匆翻到后面,有小毛贼写给我的一大段话:   女皇即将回朝,到时,张尚书会主动请退,告老还乡,而张怡依旧留在朝堂。五君不愿赶尽杀绝,张怡在手里,也算是对付他们的筹码。   五君暗示过,让他们记得把不该有的账目,遭人口舌的人物都给摆平了,免得到时候,夜长梦多。   你的那位朋友托人带来消息,摘抄原话如下:那该死的女人,老娘不把她手里的东西全骗光,老娘就跟她姓。目前已有眉目,勿急。   张怡欠债颇多,目前这番境地,必然被迫处理掉手中的伶人。若顺利,很快你的人就会要到卖身契,永安坊的住所我已盘下,叫清浅的小子也已赎出来,相信不日之内,必完成所托。   另,张家当年所作至事,我还是希望你知道。   当年镇国公束州危急,我祖母在朝中,试图出兵相救。然,张家先辈百般阻挠,更是密令人谋害我亲自押送粮草的姑姑,并嫁祸秦家,说有谋逆之心,更在镇国公亡故后,极力怂恿先皇将秦家满门抄斩。我沈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祖母无奈,只能明哲保身,却深感愧疚,现伴青灯古佛,日日念诵,只为赎罪。   这次的事,我利用你颇多,还望勿要见怪。   五君答应的赏银,不日即将奉上。丫头你,也该想想将来。   看完,我想了很久,轻笑出来。   朝堂凶险,做恶之人,在我看来,不过是选了和我们相反的队伍,而明哲保身,亦是十分正确的权衡之举。有多少对错,有多少怨恨,我庆幸,我从未选择报仇这条路。   我也很庆幸,我足够听话,秦家的确不是我的归宿。   或许将来,我倒可以带苏景去察隅看看,疏勒治理的昌郡,不知道还是不是当年那般漂亮。   小毛贼的书册,我想了想,还是烧掉了,免得夜长梦多,我也是吓不起的人。   提起笔,玩笑似地写下:天家琐事,你竟敢如此胡编,小心五君治你的罪。你的心意我领,自己好自为之。   封好信封,后者脸皮去找秦黎,秦黎头都不抬,“秦府你可自由出入,我可不敢管你。你可以自己去找他,我怕经了我的手,便又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冰冷的语气,浑身的戾气,让我在夏日里也浑身寒意。默默站了一会,发现自己多余,也罢,本就是等待分道扬镳的人,我发了脾气,他自然可以凶回来。   “那我走了。”我轻声说完,走了出去,关上书房的门。   微凉的空气,我站在院子里寂静的夜空,却意外听见书房里,秦黎摔了东西。   十八盘现在红火得我都觉得陌生,唯有自己的雅间,还是熟悉清静的所在。   掌柜把积存的书信给我。前两日,拐王又去找过张怡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在张府,而是在家不怎么起眼的酒楼里。年轻的女子坐了许久,才在快天黑的时候,等到了正主。   张怡来了,坐在阴影里,还有些紧张的左右张望。   “张大小姐还真是难请。”女子靠在椅子里,平静地笑,“放心,这里我们的地盘,没有外人。”   “那我也就直说了,外面的风声你也该听说,我自顾不暇,哪里有钱还你,你看着办吧。”张怡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真是,张小姐,我要和你说几遍,你才能明白。”女子有些不耐烦,敲着桌子,语气微微有些抱怨,“我虽然没看过你的账本,不知道你私房银子还剩多少,可这些年,你买给秦家公子,又被他退回的礼物不算少吧,再加上你新买的伶人,据说有皇亲国戚都看得上的舞技,有这些,小姐你还要赖账么?”   “笑话。我的这些藏品,那样不是价值连城,你倒好,还全惦记上了。”张怡有些愤怒。   “就算值钱,这当口,张小姐你认为你卖得出去么?”女子的笑容越发明艳,“我劝你一句,早把那些给处理了,否则,都是可以诬陷你的罪名。我听说,小姐你的某样爱好似乎是凌虐美人,而那几张先镇国公幼子的字画,说不定正好让人拿来以当年的事情作为文章。”   “你……”张怡一时语塞。   女子却自顾自讲下去,“我听传闻,这次的事情估计不小,到时候,这些值钱的东西,让人抄家充公了,或是不小心让不懂行的人毁掉,那可就太可惜了。不如换成银子,偷偷放在票号里,到时候,还能拿来救急。”   “不用吓我,我们张家会如何,我比你清楚。”张怡还口,一脸冷嘲热讽的表情,“你们以为你们是谁,不过做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情,女皇如何决断,莫非你们觉得你们可以左右?”   “当然……不能。”女子的样子有些不正经,把玩着杯子,“做决定的都是大人物,我们这种小角色怎么可能参合,不过,要是抄家啦,收监啦,似乎都是上面吩咐下面的小角色执行的,张小姐就真不怕,有个万一,出点小状况么?”   “你……”张怡犹豫片刻,开口,“你这样落井下石,不怕有朝一日张家翻身,收拾你们么?”   “怕呀,不怕,我怎么还在这里请你张小姐喝酒。”女子笑着笑着,忽然拉下脸来,“我提的建议,都是为你着想,消除隐患,留下后路,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张小姐领情,那是最好,若是不领情,那我们也不介意做些别人的生意,顺便杜绝后患,免得有朝一日,你来收拾我们。”   张怡哗得一下掀了桌子,“你敢威胁我。”   女子微微皱眉,看了眼弄湿的裙子,“真是可惜了,上好的苏绣。”   发生这样的动静,半天,雅间还是没有一个人进来。站在那里的张怡有些尴尬,也有些紧张了。   “张小姐还是回家仔细想想吧。”女子最终还是抬头,冷笑着缓缓说,“若是我真想对付你,你认为你出得了这么?我料想今个来这你也不敢和人提。这当口你出事,你说人家会不会以为你畏罪潜逃?”   “我还是颇欣赏张小姐你的为人个性,也想将来有你这样高贵的朋友,所以,张小姐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吧。”女子起身,轻唤,“送客。”   张怡黑着一张脸,什么都没说,快步离开了。   掌柜还给我消息,说是苏景昨日刚让张怡送回柳园了,不过张怡天天都在,下面的人也打探不到什么。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已经觉得很好,至少,我还有时间。   我把要转交给小毛贼的信交给掌柜,又让她告诉拐王我静候佳音之后,便回了秦府。   想来想去,我还是跑去跟秦黎道了个歉,说我上次脾气太冲了。这时候,若是他在我背后捅刀子,那我的日子真没法过了。   秦黎听了,只是点头,没说什么。可晚上,我房里却出现了奇怪的补品。   几天之后,小毛贼的人送来第一个箱子。我打开一看,捂住嘴才没惊叫出声。一箱子爹爹的字画,我真没想到,张怡竟然有这么多。   秦黎也过来看了,又几幅,他似乎认得,问我这是从哪来的。我笑着说,张家。他若有所思看着我,嘴上说的,却是让我小心些。   看他也把玩得起劲,我忽然想起,问他,“当年张怡送你,你为何不收?”   “为何要收?尊重先辈是放在心里的,不是用来图谋些什么的。”秦黎认真说,看着陈旧脆弱的纸张,“最终也还是回来了,而且,还是自家人拿回来。”   我不知道他想暗示些什么,可他看我的眼神总让我有点不自在。   又过了几天,小毛贼亲自上门。   “好消息。”他连坐都不坐,塞给我一张小纸条,笑着转身,“等会你自个偷着乐吧,我就不奉陪了。”   我有些激动,打开纸条,四四方方的字迹,写着日子和时辰,最末还有两个字,接人。    ☆、第六十三章 午后      一大清早,换了下人衣服,步行去十八盘。这时候,永乐坊也还都冷冷清清,我靠在还没开门的十八盘门口,耐心等待。   奢华的马车姗姗来迟,迎面对上的是陌生的面孔,带着冷艳逼人的笑容,一把拉了我上去。“丫头好些了?”   “好了,好了。”我笑着道谢,“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没事,张家那种人,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放过她,不把人命当命,弄死了活该。让她逍遥,老天都咽不下那口气。”拐王似乎很生气。   “怎么了,她哪里惹着你了。”我问   “还不是可怜丫头你跟你那个。”拐王抬了抬眉,“前两天你病着,有些事都没告诉你。其实,当天早上她就跟我说,拿人抵账,字据都立好了,约好晚几天交人。没想到,那女人晚上就摆你一道。后来你晕了,她见没坑到你,马上就反悔了。还好丫头你留了一手。”   “我以为她赎了他,多少对他还有点心思。”我闷闷地说,对于张怡,我还真是不了解。   “你还以为她是你,赎个伶人,不过一时兴起,哪有那么多心思。还好你家那小子机灵,没真搞出事来,否则,你们两个起码死一个。”拐王皱眉,骂道,“这心真狠。你们两个又不是杀了他的父母,绝了他的祖坟,犯得着这样来么。”   “身为权贵,又是累世富贵,草菅人命的事情做多了,哪里像我们这种平民百姓那么在乎。”我苦笑,想着我还算没出什么事,也像是去了半条命,还不知道,他会怎样。   “这么说那小子没死就算命大?”拐王啧啧,“本来看他被玩得只剩半条命,我都替他难受。”   我的脸一下子白了。   “偶哟,丫头心疼了。”拐王大笑,“真看不出来丫头你这样的,居然还是风流情种。”   我没有反驳,心里一片惨淡,幽幽开口“若我听着这样还没反应,不就和张怡是一样的人了么。”   “丫头。”拐王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若这次不解气,我还有些江湖朋友,也想看看权贵都是啥样的,你给我搞个张府的布局图成么。”   马车停下,拐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我乖乖呆着车里,不要露脸。   一会,传来拐王的说话声,下人进去通报的跑步声,然后,很长时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马儿甩着尾巴的声音,有人踢石子闷闷落地的声响。   我闷在马车里,总觉得胸闷气短。   终于,张怡冷冷的声音传来,敷衍问候。   拐王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冷嘲热讽的口气,“哎呀,这伶人好福气,张大小姐居然亲自来送。”   “我可是把个大活人交给你了,免得你自己不小心弄死了,还赖在我头上。”张怡的声音里呆着轻浮的笑声。   “你不说,我本来也不想提了,就当吃了哑巴亏。既然你说了,我也明讲,你这不是明摆着坑我么,这么个半死的,请大夫配药我的花多少钱。”拐王似乎非常不满。   “写字据的时候,只写着买人,是活是死都没写。”张怡的声音里依然满满笑意,“若是不满意,我倒可以再买他回来,就算三成的银子怎样。免得你一不小心让人死了,还亏了药钱。”   “不必,这样的事,我也见多了。说不定买的人,不在乎这个。”拐王冷淡回答。   半晌的沉默。张怡的声音一下子冷了许多,“原来如此,我还在想,这种半死不活的货色你也要,原来就是想让人玩死,你也太狠了。”   拐王轻笑,“论这个,谁比得过小姐你啊。不过,人是我的了,怎么处理,当然凭我的喜好,用不着张小姐操心。”   “快点快点,东西上第一辆车,人上第二辆车。”拐王又吩咐。“别磨磨蹭蹭,快走。”   我听见轻轻的脚步声,朝着我的马车过来。每一步,似乎都踩在我的心上。   忽然,我听见另外的脚步声,直冲向我的马车。天,千万别掀开帘子。我急忙弄乱了头发,半遮住脸。   “干什么。”拐王不悦的声音响起,非常清晰,似乎就在帘子外面。   “我有话跟他说。”张怡冷冷回答,也带着些怒意。   许久,我都没听到声音,却浑身紧张,放松不下来。   “好自为之。”张怡终于开口,这一句话,连我听来都似乎情真意切,别具意味。可我也因此差点控制不住,想冲出去,甩她一个巴掌。   苏景没有说话。   自始自终,他一个字都没说过。   “好了,张小姐请回吧。”拐王开口。随后,我看见戴着大颗戒指的女人手慢慢掀开了帘子。眼前,想念许久的清澈眼睛里一片死灰,憔悴的面容我都快认不出来。   我看着他慢慢抬头,视线落在我的脸上。看到我,他似乎有些动容,却又愣愣的没有反应。   “动作快点,你以为你是张家人,还让我替你举着帘子。”拐王出声,悄悄对我使了个眼色,让我稍安勿躁,千万别现身。   苏景忽然反应过来,垂下眼,不动神色,然而,似乎他的腿脚没有力气,试了几次都没能上来。   外面,张怡的脚步声又传来,拐王皱了眉,嘴里骂道,“装什么装,给我老实点。”手里却暗自用力,推了他一把。   苏景踉跄着上来,拐王放下帘子,我刚想去扶他,苏景却像是看到什么一样,用力退开,靠到了角落里。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别跟我耍花样,老实呆着。”拐王出声,带着少许的询问。对上她的眼睛,我微微点头,拐王走开,我听见她最后和张怡告辞。   该是不会再见了。我转头,那双熟悉的眼睛正看着我,目不转睛,带着深厚充盈的情感。   一直都在想,再和他见面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场景,会说怎样的话,会怎样表达感情。   现在,他一直呆在他那个角落,看着我,用心用情地看着我,这一点,我绝不会看错。因为我也一直看着他,压在胸口沉重的情感,在一次次伸手,他都回避过去之后,变得更加难以出口。   马车缓缓动了,我靠回我的角落。除了四目相对,他似乎刻意躲着我,想到这样,我越来越难过。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们两人同时开口,让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睁大眼睛,略带疑惑地死命盯着他看,看得他微微侧了头,很轻很轻地开口,“上次我下的药,让你昏迷不醒……”   我咬着唇,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裙子上。   他张着嘴,看着我这样子,说不出话来,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似乎想要伸手,最终也没有动作。看见他袖子下面握紧的拳头,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别……哭了……”他的声音有些哑。我看着他,执著地伸出手,看着他依旧毫无反应,眼泪又掉下来。   “我……早上来不及沐浴……”他苦笑着,让我逼出这样一句话。我一下子恍惚,咬破了唇都浑然不觉,满心的愤怒内疚自责,冲昏了头脑。   “……小庄……”   “对不起……”我哽咽出声,深呼吸,“对不起。”   “流血了。”他轻声说,微微蹙眉。   他该是心疼了吧。我拿出帕子压着唇止血,看着他,眨了眨眼,却又掉下两滴泪来。   他看着我,轻轻叹息,却又不说什么。   “没事了。”一会,我拿下帕子,放在茶几上。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也能够扯出微笑来了。   他看着我笑,忽然也笑出来,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帕子,看着梅花花瓣大小的痕迹,垂了眼,轻轻落下一个吻。   我好不容易停住的泪水,又完全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苏景又一次皱眉,我这次却学乖了,拿袖子三两下抹掉泪水,眼前还是模糊,我却笑得很开心,“我不哭了,不哭了。”   马车稳稳停下,我率先下车,掀开帘子,看着他有些艰难地落地。快到中午了,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身形有些摇晃。   拐王已经熟门熟路地上前敲门,门开了,脸色苍白的清涩面孔探了出来,看见我们,脸一下涨得通红,满脸喜悦地跑出来,“公子。”   我终于由衷地笑出来。   推开门,简单干净的小院子,种着数棵的花树。窗明几净的房间,阳光透进来,照亮空气里的尘埃。   “清浅,去烧水,你家公子要沐浴。”我轻声吩咐,清浅跑出去,我关了门,靠在门上,看着轻轻抚摸桌面的苏景。   “以后,我们住这里。”我看着他淡淡的笑,他清澈的眼神,如同这屋里的阳光,落在我的身上,我顿时失了理智,只傻傻问他,“好么?”   “好。”他靠在桌上,动了动唇,我已经心满意足。   “让清浅先伺候你,我和外面那位还有些事情。”指了指院子里指挥下人搬运东西的拐王,我有些担心地询问,“我去次十八盘行么?十八盘离这里很近。”   他轻轻点头,我红着脸,轻声说,“等我回来。”然后,又像是逃跑一样,溜出去了。   “噢哟,兔子眼睛了。”去十八盘的路上,拐王也不忘记嘲笑我。   我不置可否地耸肩,“这次真多亏你了。接下来,我会让沈延答谢你。”   “别说这事了,过两天我再找你喝酒,现在先陪你家那个吧。”拐王爽朗大笑。马车稳稳停下,拐王一跃而下。十八盘距离那边,不过两个街区。   刚下车就让桃核给砸了。冲上楼想要报复,却发觉雅间里不止小毛贼一个人,钱姨也在。   小毛贼一脸“我知道你肯定要找她的表情”冲我眨眼,我赶紧跑去求了钱姨,在窗口目送马车离开。   “怎样?”小毛贼问。我没理他,赶紧跑去厨房熬粥。   “真是没良心。”看见热气腾腾的厨房,小毛贼皱着眉不想进来。可我刚把粥放在火上,就被厨房大娘赶出来了。   站在后院,跟小毛贼讲了一遍今天的事情,末了,总得好好道谢。“谢谢你帮我找的院子,我很喜欢。”   “我算过了,五君给的银子,大概还剩一百多两了,你准备怎么办?”小毛贼笑嘻嘻地问我。   “存在三小姐的票号里。你去跟明珠他爹说说,说这存的银子是我一个人的,跟秦家没关系。”我思量着说。   “我还以为你会用这个置办聘礼呢。”小毛贼坏笑,“想过没,怎么在秦家眼皮底下金屋藏娇?”   “先收敛点,反正再熬个一阵,等小穆有点出息了,我就能走了。”我撇嘴。   “还知道收敛。”小毛贼挑眉,指着我泛红的眼眶,沉声说,“我可是第一次见你这样。别以为人带出来就完事了,接下来会碰到什么,天知道。”   “好了,难得让我发泄下不行么。”我轻轻踢了他一脚,“我知道,我会有分寸的。只是,今天别再跟我说这些了。”   “好,那说别的。”小毛贼变脸跟翻书一样,两眼放光,低声笑问,“那我问你,你今天想对人家做什么?”   今天,我侧头,我似乎一直很想甩巴掌。   拎着食盒出门,正巧碰间返回的钱姨。我有些担心地询问苏景的情况,钱姨含糊其词,颇有深意地看了我几眼,只说,“快点去吧,人家等你呢。”   我想,我的笑又偷偷跑出来了。   细长的巷子,周围都是殷实的人家,在白日里,都非常安静。我慢慢走过这巷子,心情也变得十分祥和。   轻敲那扇还不太熟悉的小门。这次,清浅飞快跑来开门,见到我,喜上眉梢。   他收拾吃食,我去厨房打水洗脸。收拾妥当,进门前,我被清浅拦住,只见他有些脸红,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说出完整的句子,“小姐,你能对少爷轻点么。”   我一下子脸红了,却也笑出声,安慰他,“你放心,我不会欺负你家少爷的。”   得了少年的批准,我才得以进屋。抬眼,看见苏景穿着纯色的里衣,靠在床头等我,闭着眼,似乎倦极,而一听见声音,又马上睁开眼。见是我,他微微笑了。   “喝点粥再睡。”我端了粥过去,他伸手接了,也不说话,认真吃起来。   “本来我想亲自做的,可是十八盘的大娘死活不让我呆在厨房里,居然还说我这样子,呆在那里保证中暑,气死我了,我哪里有那么柔弱。还有上次的事情,那是因为秦府的下人把给我熬的药材中的某一味分量搞错,才让我多睡了一会,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我看着他,口无遮拦,什么都说出来了。   “我饱了。你午饭吃了么?”他忽然停下来。   我眨眨眼,看了看他剩下的那点粥,拿过他的碗,他的勺子,胡乱塞进去,笑,“吃过了。”   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他没有回避。触感还是那么温润,我贪恋地摸了好多下。   他很累,却努力打起精神,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他一闭上眼,我就会消失一样。   “睡一会。”我轻声说,“再没有什么会打扰你睡觉了。”   我的心愿,也终于能够达成了。   他轻轻点头,看着我,却没有动。   “我陪你。”我脱了外衣,松了头发。   轻轻的,他在我唇上落下一个吻,搂住我的腰,闭上了眼睛。   很快他便睡着了,我有些心疼地看着他,却也觉得满心知足。窝进他的怀里,我也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我写得很幸苦... ☆、第六十四章 夏夜      天黑了。   居然睡了那么久。   窗户外吹进来的风已经带着些凉意,而我,额头上一层薄汗,身上也还粘糊糊的。   眼前的床架陌生,屋子也陌生,夜里寂静无声,清浅也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可这样的感觉,却一点都不陌生。   就像多少次在秦家的院子里一样。   这种时候,总会想起很多过往。   曾几何时,小楼夏夜,坐在床边,眼前只有无人经过的小巷。小穆睡着了,小毛贼也没有来。我睡不着,胡思乱想,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人醒了,人来了,你可以与之说话欢笑,人睡了人走了,你闭上嘴,发觉话语是唯一的区别,你所有的事情,都还是只能藏在心里,想说却不能说。   总是觉得,在这个世上,自己与别人毫无关联,没有人了解,所以想要找到依靠,即便没有相同的血脉,至少,能看见相同血脉的曾经。   曾经,我的家族,有的不是小楼里低声下气的女子,而是驰聘沙场的战将。   曾经,我的家族,有的不只是孤单且不能承认的血脉,而是温馨和睦的大家庭。   曾经,我的家族,在人眼里不是需要叮嘱小心不能丢人,而是辉煌荣耀到世人敬仰膜拜。   后来,渐渐明白了,一切不过浮云。而自己,不过是仰望浮云的傻孩子。   再后来,浮云变成了乌云,乌云化作雨水,抬头仰望的孩子给淋湿了。   不知道,再后来,淋湿的孩子,会不会一不小心,病死了去。   这样醒来,恍若隔世。   但,今天不一样。   转头,便看见苏景平静的睡颜。他还没有醒,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腰也让他搂着,禁锢得我一动都不能动。   真好。我便直挺挺躺着,一点都不想起来。   忽然,我觉得,我饿了。   想起前阵子什么都送到手上的生活。似乎每次自己都被折腾个半死,然后再好好养,接下来再折腾,再养,落入这样的轮回。   来秦府之前,我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日子。   本来以为,只要想办法让小穆出人头地,我便可以衣食无忧。却从未想过,通往这结果的道路,我走得如履薄冰。   这半年来,好多事情,试问,有那一次不是自己自作多情,每次都让人提醒,不要给秦家丢脸。明明知道,秦黎有了别人,也忍着,和平相处,和颜悦色,不就是为了维持这毫无疑义的表面和平。努力做了,装也装了,似乎,已经没有剩下什么,我没有去做的了。   其实,那些全是借口,不过是我一意孤行想要留在秦家。说是为了小穆,为了爹爹,其实还不过是我的执念。   不得不承认,我想要承担秦家的责任,想要得到认可,让自己有虚假的满足,至少,在心里,可以想象自己不是形单影只一个人,但,事实上,无人需要。   小心得不像自己,什么都要深思熟虑,到现在,居然变成做每件事,都要斟酌。就算我躺在这里,依然会想,这样会造成什么后果。   说起来惭愧,当时进了秦家,便一门心思不顾自己,自己的命运拱手交给别人。现在,我想离开秦家,似乎也得找到合适借口,让人家同意。   我开始觉得,我错了。   “在想什么?”耳边,忽然传来沙哑的声音。   “等会,我要回秦府。”我轻声说,眼前是看不穿的黑暗。   苏景没了声音,松开了手。   “秦府那里,我还没法这么快做个了结。”我小声解释。   “小心些,不要冒险。”苏景温和地笑了,指尖挑开我额前的碎发,手腕上的伤清晰可见。   “苏,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轻轻叹气,拉过他的手,搭在我的腰上。   “做你想做的便好。”他顺势搂紧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知道你一路走来辛苦,我明白你的心意,不要违背你的本意。”   “我……有很多秘密。”太多话想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以后若你愿意,慢慢说给我听。”他轻轻拂过我的长发,“快些回去,别让他们为难你。”   在他怀里好好蹭了蹭,我果断起身,倒了杯水送上去。看见他坐起身来,动作僵硬,斟酌着,询问,“钱姨怎么说?”   “休息几天就好。我习惯了。”他很自然,喝掉了我递上去的水,在最后一刻,他微微撑起身子,眉眼带笑,居然还偷吻了我。   万幸,没有点灯,我脸红了,他应该看不清楚。   苏景敲了敲床架,一会,就听见清浅的声音,苏景吩咐他打水过来,还问他,这里可有我的替换衣服。   清浅再进屋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已经不自然了。他不仅打了水,还端了些清粥小菜,看看我,再看看苏景,抿嘴笑着出去了。   梳头换衣服,都是苏景帮着弄的。他认真妥帖地摆弄我,细长的指尖灵活,末了,轻轻划过我的脸颊,然后,他便笑了,眉眼都柔和下来。“吃点东西,怕是那么晚,秦府都没人准备了。”   点起蜡烛,一同坐在桌边,默默吃饭,如同相伴数年的夫妻,默契亲密,不用小心翼翼,只要一个眼神便明了心意。   “我明天再来看你。”走的时候,忍不住轻轻拉着他的手腕,在他的唇上落下轻吻,轻轻嘱咐,“好好休息。”   都没什么灯光了,在苏景那里,磨蹭几下,时间就变得很晚。又没有马车,走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街道上,除了打更的,并无别人。   回到秦府,居然还有没睡的下人,一敲门,就放我进去了。让我原先的担心都白费了。   刚进门的时候,我明明听到弹琴的声音,急促的旋律,却突然嘎然而止。   慢慢踱步,远远的,看见院子中间的亭子里,有黑影坐着。   你要干什么呢,秦黎。我毫不犹豫迎了上去。   “怎么这么晚还不去睡?”我站在他跟前,看不清他的脸色。   “你也知道这么晚了。现在才回来。”秦黎没有抬头,却似乎也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   “今天有些事情耽搁了。”我轻声道。   “什么样的事?”他轻声问。   “性命攸关,救人于水火。”我回答。   “上次那个人?”秦黎抬头。   “是的。”我没有回避。   忽然,秦黎笑了。“你可知道,一早凌歌就来了,气势汹汹,不见着你就不肯走。遣人来找你,却发觉你已经不在家,左等右等,也不见你回来。姐姐气得脸都青了。”   “后来呢,怎么劝走他的?”我问。   “一直等到下午,有人通报张怡来了。凌歌忽然就走了,一句话都没留下。”秦黎示意我坐下来。   “张怡来做什么?”我又问。   “没什么。不知为何,突然来见我,客气寒暄几句,很快就走了。”秦黎又低下头。   “是么。为难你了。”我轻声道。   秦黎看了看我,接着说,“沈颜今天也来过。”   “又有什么事?”我有些疑惑。   “他说,你今天有事要忙活,估计会晚些回来。”秦黎弯了弯嘴角,却并没有笑意。   “是么。”我有些意外,小毛贼居然会跑来跟他说这些。   秦黎沉默了,低着头,一动不动。月光洒下来,照在他的侧脸上,白得有些过分。   我看着他漂亮的手指压在琴弦上,忽然,似乎有血滴滴落。   “怎么弄伤了。”我皱眉,拉过他的手,看见手指上细长的伤口,连忙挤掉几滴,问他讨了帕子。“别动。”我叠好帕子,绕上他的手指,“琴弦划的吧,下次小心点。”我忍不住关照。   “戒指没送人么?”秦黎淡淡开口。   我不解。   “你只是想,你怎么没把戒指送给那个男人。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秦黎的伤口颇深,帕子马上就透出血色。   “你说的是苏景吧。我这只戒指,分量太重,不是能给他的东西。”黑夜里,戒指看不出光泽,像是普通的石头,可这个关系到我的身世母亲,给谁,都太危险了。   “那时候,阿部疏勒就这样把这戒指给你了。”秦黎不知怎的,纠结起这只戒指了。   “他知道这是我的戒指,便还给我了。”我回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其实,他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人。”   “那是他对你有心。也不知,到底图谋你什么。”秦黎动了动手指,碰了碰我的戒指。   “他都走了那么久了,还想这有的没的干什么。”我尴尬地笑笑,觉得有些奇怪。   “你可知,苏景跟了张怡有四年了。”秦黎又换了话题。   我眨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今天,他思想跳跃,我都快跟不上了。   “你许了他什么?”秦黎问我。   “我什么都没许他。嗯,也不能这样说,我许他,让他可以离开张怡。”我认真回答。   “你怎会认识他的?”秦黎又问。   “你还记得我们上香的那次么。他让我搭车回来。”我不觉莞尔。   “就这样?这样,他就帮你算计张怡?”秦黎似乎不信。   “没有。我说过,我不会利用男人。”我有些不满,“我算计张怡,是因为她自己行为不端,而张家又有诸多把柄落在我手上,沈颜和五君又有意想为难张家,因而大家联手,我只做我力所能及的,真正算计的事情,或是其他内幕,你该问沈颜。”   “是么?那,我能问你们怎么认识的么?”秦黎躲开了我的眼睛。   “我们很多年前就认识,也完全是凑巧。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文国公的公子,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几乎没看清过他的样貌。”我轻笑,“只是,偶尔碰见,说说话。”   “那时候,他曾跟我坦白,在一个秘密的去处,有个奇怪丫头,有意思的紧。”秦黎接了我的话说到。   “是么。”我很意外,没想到小毛贼会跟人提起这些。   “是,不过他怎么都不肯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秦黎抬头看了我一眼。   “那个,是我答应要替他保守的秘密。”我回答,“我也只能言尽于此。”   “那,你也是这样替我保守秘密的么?”他的声音,低得我几乎快听不见。   我眨眨眼,轻笑,“抱歉,我似乎跟沈颜提过一些。不过,就像我跟你说起他的事情一样,只是皮毛,重要的我都没说,绝对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我的嘴是很牢的。”   秦黎看着我,好一阵又是无话。   再看下去,我的脸上大概真要开出花来了。我有些受不了,轻声劝他,“早些睡吧,很晚了。”   “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一会。”他轻声说,忽然笑起来,“你这身新衣服,很好看。”   走了几步,回头,他依旧坐着,在亭子黑暗的阴影里,如同石雕,一动不动。   我总觉得不舒服,却还是转身离开了。   回了院子,冷清的月光,落在门槛上,毫无生气,我忽然就有点后悔留他一个人在那里。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些什么,今天才会如此,我只是莫名地觉得,他今天过分地平静,平静得很不对劲。   我才不透他的心思,却本能地感觉到,淡淡寂寞萧索的味道,不由衷的笑意,指尖滴血,却还是固执地放在琴上。   似乎,我也有那样的状态。   想了想,取了件衣服过去,走到那里,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第六十五章 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先认个错,出去旅行,没跟大家打招呼,不过,也没想到根本没机会接触网络。 看了大家的留言,似乎大家都喜欢苏景,作为我笔下的人物,我也是喜欢的。反正我还没有写结局,那么大家就让我再思量思量吧。 有人说现实骨感,最近我碰到的事情,对这几个字颇有感触,我本意也不想我的故事让人难过,我只想说,什么样的坎都是跨得过的,我希望我的故事,最后让大家觉得欢喜。 那么,就这样吧。 至于速度,这个我也很纠结啊。   很快,传来张尚书告老还乡的消息。紧接而来的,是官员对于刑部尚书的明争暗夺,至于花落谁家,这并不是个值得我猜测的问题。   帮了这么多忙的京兆尹,备受五君的赏识,很快就成了女皇身边的红人。   顺带着,秦孜也升了官。而有意思的是,张怡也有了新职位,成了秦孜的副手。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五君应该还到不了在女皇面前只手遮天,翻云覆雨,这样安排的人,大概是女皇的意思,而她为何要这么做,我不敢猜测。   写信给小毛贼,得到的回复,却是他有些不满地责问,让我自己好好想想,上次那两个字,到底有多大的威力。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女皇的心思,为了证明些早已毫无意义的事情。   这次,我破例请求小毛贼,探探五君的口风,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当年的事情,我只知道,镇国公,和硕亲王,秦家,穆家,几乎在束州全军覆没,为何,身在京城的现在的女皇没能援救,文国公为何也没能援救,为何,顽抗到死的秦家,最终扣上反叛的罪名,满门抄斩。   现在不问,我大概以后都不会问了。风干墨迹的时候,我看着秦家的雕花门窗想,若是我哪一天走出这里,我便和秦家一点关系都不再有了。便是秦家再次满门抄斩,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那么,最后的日子里,让我再最后满足一下我的愿望吧。   前阵子心不在焉,这会才后知后觉,发觉秦孜对我的态度,变了很多。冷眼打量我的时候,变得和秦将军一个模样。   本来,不待见的我被扔在院子里自生自灭,而现在,每日早晨和晚间,必定得去和他们一起用膳。也不知道这是秦孜的主意还是秦黎的主意,反正气氛尴尬,连不痛不痒的话题都不怎么说起,而饭后,秦黎让我无论如何和他去书房。   “姐姐多少听到些传闻。”秦黎如是说。   我刚想说,我和苏景的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再说也没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难道这样还不够么。就听秦黎接着道,“姐姐认为,你和五君关系太过密切,容易遭灾。现在家里长辈都不在,万一惹出是非,不好收拾。”   没等我开口,他又接着说,“我知道你能干,但姐姐一个人在朝堂里支撑这个家总得小心翼翼,你不要怪她。”   “我怎会怪她。”我轻声说,“其实她不用担心,目前,秦家根本不会出事。”   “为何这么说?”他看着我,露出淡淡的无奈笑容,“似乎,我一直帮不上一点忙。家里的事情,他们不让我操心,也都没有人说给我听。”   桌上,放着大幅的兰花字画。我没有开口,听见他淡淡的忧愁话语,“你说过不瞒我,可这次那么大的事情,我本来也想帮忙做些什么。说起来,你替我为秦家做了这许多,而我,却什么都没做。”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伤春悲秋的气息。可我说过的承诺我还记得,而这些秦家的事情,他这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孩子,是应该听听。   捧了茶,让他跟我一起在软榻上坐了,轻声开口,“虽然朝堂上只有你姐姐一人,可秦家的姻亲关系并不弱。每年,你爹爹那边,女皇对你祖母颇为敬重。姐夫那边,梁家一门,文臣武将都有。再退一步,我看文国公对秦家的关系也不一般,而沈颜,我想十有八九他终将成为五君的夫君。”   “所以,你便如此大胆帮助五君,可锋芒太甚,必然遭人忌惮。”秦黎思量着开口。   “说穿了,我也就偷偷给了沈颜点建议,若是出事扯上秦家,你们只要把我休掉,划清界限,便一点事都没有了。”我毫不在意。   “那样,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秦黎有点不高兴。   “我只是说说,你不用那么当真。沈颜,五君那里,我肯定会没事的。”我相信小毛贼。“而五君是女皇最宠爱的孩子,这点,你信我,我不会看错。”五君就目前看来,手腕能力一点不差,女皇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宠爱,再加上她爹当年和我爹的关系,我押宝赌钱,也一定押在五君头上。只是这点,我不能和秦黎说。   “但我不知道束州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要秦将军亲自上阵,情况肯定不容乐观。可奇怪的是,连你爹都去了,恐怕,有更麻烦的事情给扣了下来,没传出来。有空,你可以试探问问你姐姐。”我忍不住问他。   关于这个,秦黎一下子不说话了。   看着不言语的他,我觉得,每夜要求我必去书房,真是可笑又可悲的事情。   或许也是因为每天一大早我就出门去的缘故。   这几日都是艳阳高照,我每天都是一大早趁着天气还不那么热的时候就出门,去医馆接钱姨,然后,去十八盘看看。   前阵子根本没时间顾及茶馆的事情,这阵子,便是看账本都忙死我,掌柜拿出厚厚一叠,交到我的手上,语重心长地嘱咐,让我自己的东西看紧点。那样子,似乎像是母亲教育败家的孩子一般,我有些不好意思,乖乖点头。   张姐对我也很不满意,因为这阵子十八盘没有新话本,大家对她很不满意。张姐拍着我的肩道,“丫头,不是很会编故事么,什么秘闻野史,儿女情长,张姐我看不到你写的本子,这两天都快闷死了。”我只能笑着应着,说很快很快。   明珠居然又过来了。她现在成了真真正正雅间的跑堂姑娘。看到我,她却没有以前亲近,远远看着我,也不说话,我想,当初我的所作所为,大概吓着她了。   从十八盘出来,穿过悠长的小巷,轻叩崭新的木门,每次迎接我的,都是清浅的笑脸。   我知道,钱姨在的时候,苏景更愿意一个人。偶尔来得早了,我就先把账本什么的放在西厢的书房里,然后,跑去厨房做饭。   记得第一次做,清浅站在我身旁,一脸紧张,死盯着我看,让我切菜的手都有点不利索。还好,钱姨唤他去帮忙,我才得以解脱。   把食材切得碎碎的熬粥,向来是我最擅长的手艺。蒸些糕点,做些汤羹,这些,我也还是会的。这些简单手艺,在十八盘,我也算拿得出手的。   常常一回头,就看见苏景靠在门边看着我。表情淡淡的,眼神清澈,目不转睛看着我,见我回头,会对着我轻笑。   我劝过好几次,让他回去休息,他不愿意,还想要来帮我的忙,最终,大家各退一步,他不上前帮我,我也让他这么看着。   每次等东西熟的时候,我也靠在门边跟他说话,跟他说起当年这手艺,是为了爹爹学起来的,偶尔拿起刀玩出几个花样,他总是很给面子的露出惊奇表情,然后拿着手帕替我擦汗,让我不要那么辛苦。   我自然觉得,这一点都不辛苦。特别是,他总会把我给的东西都吃光。然后清浅收拾东西,他备下热水,让我清洗更衣。下午的时间,我会逼着他午睡,然后伏在案边,研究我的账本,或是撰写我的话本。他偶尔醒来,让我不要那么费神,我笑笑,撵他回去睡觉。   马上就要中秋了,我可得在那之前把事情都做完。   可看得累了烦了,我还是没能忍住,挤过去抱着他睡觉,等醒来,天就黑了。   而今天,我躺着,全完全没有睡意。   一早去十八盘,看见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奇怪。明珠一声不吭,拉着我直接往雅间里去。   瑞三小姐笃定地捧着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身边的凌歌见了我,哗地站起来,冲到我面前,瞪着我,握紧的拳头,咬牙切齿的表情,我觉得他随时都可能给我一巴掌。   最终,他却什么都没对我做,只是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短短几日,他似乎憔悴了不少,看着我的眼神,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轻蔑。   最终,他似乎笑完了,看着我,缓缓道,“脸色红润,秦夫人如此心安理得,真是狠。”   我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看着三小姐不太淡定地放下杯子,充满怒气地瞪我,却在凌歌甩袖出去之后,才开口,“秦夫人的心思,在下佩服。只不过,这样歹毒的心思,用在男人身上,姑娘不怕天谴么?”   “三小姐先不用管我,但,若你真是这么想,不如先为凌歌谋条出路,免得他走上某人的老路。”我笑着开口,看着她皱眉,听着她冷笑道,“算我看错你了,凌歌的事情,不用你来操心。我不会你那种骗得人掏心掏肺,也不会像你那样把人往火坑里推。”   我只是笑,看着她无处发泄的怒气,平静地唤人送客。   苏景的事情,我没有心理准备,话到嘴边,还是不敢轻易说出来。毕竟人多口杂,我又不敢轻信他人,也不知道这样偷偷摸摸,要到几时。   雅间耀眼的阳光,刺眼得让人恍惚。我躲在阴影里,像是见不得人的存在。我忽然有些怨怼,为何我和喜欢的人一起,要这个样子,我什么都不要,换个与他的名正言顺,这样都不成么。   理智在说我很冲动,感情说我不能这样委屈他。我心烦意乱,摔了手边的杯子。   “……姐姐……”明珠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抬眼看她,见她扑闪着大眼睛,怯生生地问我,“姐姐真的不要苏公子了么,姐姐真的让人把他买走了么?”   我不语,听她小声地嘀咕,“姐姐不是这样的人,姐姐帮了我和爹爹的,姐姐喜欢苏公子的,姐姐不会这样对他的,姐姐是好人的。”   “明珠,你信姐姐么?”我蹲下身,直视她的眼睛,看着她点头,我轻轻叹气,“你能给刚才那个公子带个口信么?不过,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连你爹爹都不可以,能办到么?”   明珠想了想,点了点头。   “怎么了?”苏景的指尖划过我的脸颊。   “明天……我会带凌歌过来。”我笑了一下,苏景见了,却似乎一点都不开心。   “这样,万一别人知道,传出去,会给你带来麻烦的。”苏景轻声说。   “我把他交给你,你可要帮我的忙。”我拉过他的手,十指相扣,“瞒着他,我都过意不去,我想,你也会想见他的。”   “他不是多嘴的人,只是,怕是他身边的人知道对你不利。万一张怡抓住这个机会,秦家大约也是不会帮你的。我怕,你会出事。见不见他,没有那么重要。”苏景依然不放心。   我闭上眼,靠近他,缓缓道,“纸包不住火,迟早要让人知道。反正,我也不想再回秦家了。”   “到底怎么了?”苏景握紧了我的手。   “没什么,”我笑了一下,“明天就中秋了。”   听见这句,苏景忽然就笑了,眼角眉梢都挂上笑意,这温暖的笑容也感染了我,让我一下子也跟着开心起来。   “明天我跟你一起过中秋。”我补上这句。   苏景顿了顿,忽然正色,“小庄。”   “嗯。”   “我,已经好了。”   “嗯?”   “钱大夫说,我的身体已经无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毫不躲闪,非常认真,我却一下子慌乱起来,不知该作何反应,傻傻看着他。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松开我的手,微微拉开些距离,“我只是想,也许,你想知道。”   我捂着嘴,红着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六十六章 中秋      “今天也要出门?”   很意外,这么一大清早,就在自个的院门口碰到秦黎。太阳还没升起来,月亮剩下最后的浑圆的光影。秦黎的脸看不真切,大概都是因为这天光。   我抬头看着无云的天空,答非所问,“你起得好早。”   “如此,也只是刚好能拦住你。”秦黎道。   “是刚好遇见我。”我轻轻纠正,微微点头,侧身绕过他。   “小庄……”秦黎叫住我,“今天是中秋。”   “可惜你想见的人不在,而我,就不打扰了。”我弯了弯嘴角,头也不回地离开。   若说在十八盘喝粥吃早饭的时候,我还对刚才的事有一点点不安,那么,当我看到掌柜为我尽心准备的锦盒之后,我便把这些都丢到了脑后。   盒子里躺着一枚印章和几张薄薄的纸片,是我所有的家当。   不知道苏景会不会喜欢这个礼物。我摸着锦盒,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   这是我答应他一起过的节日,这节日,多年来,我一直回避,现在,似乎终于有些意义了。   再坐一坐,我还要等待另一个礼物上门。   凌歌是一个人来的。一进门,语气不屑,“秦夫人唤我来有何吩咐?只怕凌歌身份低微,入不了夫人的眼。”   门口,明珠悄悄探出头,睁着大眼睛,不舍得离开。   挥了挥手,让她去厨房准备东西,我起身,靠近凌歌,眯了眼,轻声问,“你想见他么?”   凌歌愣了下,拉住我低吼,“你说什么。”   我笑容不改,作了个收声的手势,我轻声继续,“换套下人衣服,别让人看出来,等下搬了东西跟我走。”   凌歌一脸谨慎,似乎有些不信。上下打量我一番,压低声音问我,“他在哪里?”   “跟我走就是。”我微微仰头,直视他的眼睛,“即便不信我,也无妨,反正你也不会损失什么。”   凌歌许久都没有反应。我已经不太想等,纠结着要不要像上次绑拐王的徒弟一样把他绑得去。   “夫人好手段,生死不过一念之间,凌歌敢不从么。”扔下一句话,凌歌旁若无人地更换了衣服,眼神冷淡,像是相信我了,但我觉得,他似乎对我更为不满。   “若真是如此倒好了。”我笑起来,带他去楼下取东西。   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停在宅子门口。看见清浅,凌歌都还没有放松下来,直到苏景从里间出来,凌歌才松了口气,面上冰冷的表情再绷不住,却也不见欢喜。   “有话进去慢慢说。”我笑笑,收拾我的东西去了。   背后,传来凌歌貌似平淡无波的声音,“夫人沉得住气,却不管别人都是怎么过的。”   我没有回头,去书房藏好了盒子。转身出门,迎面就撞上了过来的苏景,他顺势轻轻搂住了我。   “你们先慢慢聊,我要去钱大夫那一次,可能会晚些回来。”拍拍他,我率先抢白。   “凌歌他,他只是……”苏景有些犹豫,想了想,轻轻一笑,“早些回来,我等你。”   苏景身后,凌歌挑眉,哼了一声,表情却缓和了许多。我偷偷笑了一下,松开了手。   和钱叔钱姨吃一顿午饭,送上十八盘新鲜做的月饼,听着他们絮絮叨叨说些往事,整整一个下午,就这样消耗掉了。   像是不经意,问起钱姨苏景的情况。钱姨抬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一脸惋惜,“丫头啊,居然连你都满脑子这个。”   我很尴尬,嚅嗫着解释我只是关心他。   钱姨看了我一会,忽然正色,“丫头你要有点脑子,你这岁数,也不必急着要孩子。”   我哑然。听着钱姨继续念叨,“你这身子,再经不起那些猛药,有个万一,再碰到些没良心的人,后果不堪设想。”   “钱姨……”我一开口就被打断,钱姨一心一意坚持,“不是我要说你,你救他出火坑,对他许是幸事,可你留着他在身边,无论对你对他,都绝对没有半分好处。”   “我自有分寸。”我一直听着,最终只回答了这一句,语气却不容置疑。   钱姨担心什么,我知道,秦家绝对无法忍受苏景的存在,可如果,我并不想呆在秦家,那么,这也不会成为什么问题。   分寸什么的,我太有了,倒是随性这种事情,似乎从来没有。   今天,我却只想遵从我的心意。   我愿意,委屈一点自己,但,我不想委屈我心爱的人。我做出努力,为的就是让我关心的人过得好,也是想最终,让自己开心。   代价什么的,我清楚,也愿意承受。   天快黑了,路上已有人家亮起了灯。我如同晚归的妇人,轻轻敲门,等待夫君的迎接。今晚,果然是苏景亲自来给我开门。   凌歌走了。这让我有些意外,听见清浅的解释,说他讨厌在这种日子,看见我们这种成双成对的人。   “我没有足够的银子可以帮他。”我拉着苏景的袖子解释。   “那要做,也该是三小姐做,才能让他欢喜。”苏景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   “抱歉,当初,我也没能做让你欢喜的事。顾虑太多,也没能及时凑到银子,还让你吃了这样多的苦。”虽然苏景从来没有怪我的意思,可我做的事情,让我内疚,我需要说出来。   “都过去了,还想那些干什么。”苏景垂眼笑了,“和你一起的日子,来之不易,有一日,便该好好享受一日。你愿陪我,我便知足了。”   他的眼神,一如最初那样清澈,他的沉静自如,似乎从未因这坎坷尘世侵蚀,我想起当初,他轻吻我,一字一句,说不要我做什么,那种平静温和的样子,似乎他从未面对过不堪的凌辱和满身的伤痛。现在,你说要享受和我一起的每一日,那么,我也只有这样回报你了。   “等我一下。”点燃一根红烛,我跑去书房,取来锦盒,郑重其事的交到他的手里。   “秦家不是我的归宿,我与秦黎必定分道扬镳。你可以等我到那一天么?”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得认真,心里却忐忑,觉得这话,很像始乱终弃的无赖说的。   “不用急,慢慢来,我等你。”苏景看着我的眼睛,接过我的锦盒,笑道,“我知道,你最守信。”   “不过,我还是要先下聘,以防万一。”我的声音小了下去,指了指盒子,“这是聘礼,虽然有点少,你不要嫌弃。”   苏景笑开了,看我的眼神让我面红耳赤,心跳飞快。我连忙低下头,打开盒子,跟他解释道,“这是我在三小姐票号用的印章,这是屋子的房契,这是十八盘的房契,不过我还欠着秦家的银子没有还清,还有这些是这阵子十八盘的盈余,你看有什么要的,让清浅去置办。”   “小庄……”顿了顿,苏景开口,立即就让我用手堵住了唇。   “答应了就点头,点过头,这辈子,就算受苦受难,我也要拉上你了,要想清楚哦。”我像是玩笑一样的说着,心里却紧张得要命。   苏景吻了我的指尖,拉下我的手,轻声道,“苏景这辈子,就跟着你了。”   “给我倒杯酒。”手让他攥得好紧,我忍不住笑意,说话却还一幅平静随意的样子。   心照不宣,交杯礼仪一气呵成。反倒是喝完之后,四目相对,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忽然觉得闷热,才发觉早已出了一层薄汗。躲开苏景的眼神,有些心虚地跑去开窗。徐徐清风,拂在面上很舒服,却引得烛光摇曳几下,灭了。   身后的怀抱有些烫,转瞬之间,双脚离开地面,眼前清冷的月光,恍惚之间消失殆尽,只剩下丝棉的触感,淡淡的清爽味道。   砰砰砰……   敲门声突兀地想起,门外,传来脚步声和清浅犹豫的询问声。   居然这种时候来敲门,管他是谁,全轰走了就是。我心里忿忿,可还没出声,苏景却已然吩咐了开门。   “你说过这里没什么人知道,那来人必定因为急事。”苏景如是说。   我抱着他,不肯松手。若真有事,决计不是来人敲门,该是直接有人冲进来,绑了我就走的。   “小心些总没有坏处,我可不想你再让他们这么算计。”苏景理智地让我都有点泄气,我可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在今晚把自己给推销出去的。   很快,听见清浅有些不安的声音传来,“小姐,沈公子的人,说请小姐去聚一聚。”   “不……”嘴让苏景捂住了,听见他朗声回应,“请少待片刻,容庄姑娘梳洗一番。”   我有点不满,轻轻咬了他的手指。“快去,别让他久等了。”看见我一脸不乐意,苏景又笑了,“我在这等你回来。”   许久,我还是没反应,苏景似乎都有些无奈了,“就算你同他亲厚,他好歹是文国公的公子,别惹他生气了。若是你当真要离秦家,还是要靠他帮忙的。”   听他如此说,我有些诧异。他见了,又道,“传闻我听了不少,便大胆猜了。若真是如此,你更应快去。”   “若你有事,我又怎能安生。”推我出去的时候,他这样说。   关门的刹那,我回头,觉得他的笑里,有落寞的味道。    ☆、第六十七章 告别      这陌生的楼阁,奢华得让人咂舌。训练有素的下人,打开雕花的大门。斜靠在窗边的人媚眼如斯,细长的指尖扣着杯子,见我来了,微微抬眼,招手让我过去。   拉住我的袖子,把我拖到跟前,然后撩开袖子,看到我手上红色的痕迹,小毛贼的笑容让人不舒服,“还好,你还知道把这保命的东西留着。”   “这什么跟什么呀。”被他抓着,我有些不自在,“你喝醉了吧。”   “那你为何留到今天?”他仰起头,懒洋洋地抬眼,“还是,我今天搅了你的好事?”   皱眉,我有些恼怒,“到底怎么回事。”   “小戏子你决定了吧,离开秦家,带着他走,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小毛贼并不回答我,自顾自地说,“我给你备了马车,你今晚就走吧。”   “你……怎么了?”我没了脾气,却有点担心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不愿意离开秦家么?”小毛贼冷冷地问。   “我现在走了,小穆要怎么办?”我的话一出口,就见小毛贼慵懒地笑起来,指尖夹着纸片“刚得的消息,意料之外的胜利,小木头和于兰居然俘获了察隅一员大将,另外,小木头还救了束州太守的儿子,很巧的也姓穆的男人。”   “这样……我就知道她很厉害……”我有点感慨。   “那你可以走了么?”小毛贼打断我。   “怎么能这样走。”我立即反驳,“我一走,秦家肯定受不了有这样的丑闻,必然不会放过我们的……”   “若你愿意躲起来,永远不来京城,那么,我保证你现在离开,绝对不会有问题。”小毛贼又打断我。   “我凭什么让他们逼得连京城都不能进。我要正大光明地从秦家走出去。或许还要委屈人家一阵子,但,我就不信,我一辈子都要屈在他们之下。”我挑眉,盯着他,“不要敷衍我,出什么事了?”   “真的不走?要知道世事难料……”   “我就不走了。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打断他,“如果这是不能问的事,你就告诉我不能说。若不是,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都要告诉我的。”   小毛贼笑了,递了杯子过来,我接过喝了,醇香的烈酒,入口都觉得灼烧。   “我暂时要离开这。”他轻声说,“去扶清县拜前任钦天监为师。”   钦天监,每一任都是帝君。下一任的候选人,才有机会去学习,而学了这么重要东西的人,又怎能不受皇家的管辖。如此,他便再无离开五君的可能。   我张了张嘴,心里难受,数不出恭喜的话来。   “你果然是知道的。”小毛贼苦笑,“我早知有这一天,却不料那么突然。”   “这次的事情,做得太明显了。不过去那里也不是坏处。记得要住我爹当年的那间屋子,虽然过去那么多年,也许东西都没人动过。”我打起精神,仔细回想爹爹曾提到过的一切,那间爹爹住过的旧屋能让他跟五君偷偷见面,而藏在某个角落里的小东西说不定能让他师傅触景生情,放水或是让求情奏效。这些,不知道能不能帮他的忙。   “你怎么这些都知道。”小毛贼都感觉奇怪。   “爹爹提过的东西我都记得。”爹爹其实留有笔记,我却还没决定它最后的归宿。对着小毛贼,我只是这样解释。“那这跟我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小毛贼看着我,看得我有些发毛,半晌,他才淡淡说道,“明早我就走了,五君答应会帮你,有事你可以找她。秦家并非看上去那样良善,狠辣手段,不比张家差。你千万小心。”   “原来为了这个,知道你担心我,不过,就算我会犯点小错,也没出过大事。你放心好了,秦家不能把我怎么样的。”我刚想笑,却忽然觉得不对劲,“什么,明天?”   “是啊,我也刚知道。”小毛贼别过脸,“你现在总该明白,所谓豪门,便是身不由己。”   “你可想说当年我想的都是错的,现在该知道教训了。”我拉着他,轻叹,“我不知悔改,撞了南墙,明白了。你早就明白,也要小心,你的路,容不得丝毫犹豫彷徨。”   “还是那时候好,你只是受人冷落,不似如今艰险,而我想要逃避,便可以躲在你那里。”小毛贼似乎很怀念那时候,“不过,我也不曾后悔,当年故意把你写给金戈先生的书留在秦府。”   “居然是你。谢谢。”今时今日,听到这个,已经引不起丝毫波澜。若没有这个机会,对秦家便是一生的执著,现在要逃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为此,我还是感谢他。“知道秦家怎样,我也知足了。”   “你这天真样子,根本不知道秦家是怎么想的。”小毛贼眯了眼,蛊惑我,“想不想知道秦家是怎么想的?”   “要怎么做?”我并不是不想知道。   “装醉就行。让秦黎带你回去,说不定你就有机会听到些闲言碎语。”小毛贼抬了手,“要试试么?”   “好。”我一答应,小毛贼打了响指,就听见门外迈步的声响。   “等下我给你的酒里加点料,保证你浑身无力,却清醒得让你很难受。”我还来不及深究他话里的意思,就听他继续道,“我们还有半个时辰,让我们像当初那样。”   当初,我想这哪来的笨贼,居然看上我这家徒四壁的屋子。   当初,他只是因为听见,我在爹爹排位前念诵的经文,与他最崇敬的祖母在他小时候生病时所念的一模一样,才失了神,进了屋子。   当初,我想,反正屋里没有值钱东西,便自顾自念,料想他取了想要的,自然会走。所以,在天亮快的时候,才发现他晕倒在角落里。   当初,家族出卖了他,青梅竹马的女子强要了他,仗着还有些功夫底子,他跑了出来,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在听到这熟悉的念诵的时候,终于支持不住了。   还好,那时候是冬天,我才勉强能够藏了这么个人,但缺医少药,只能喂他粥的我,总是胆战心惊,怕一不小心,又有一条命保不住了。   不过是小病,没有你说不定还好得快些。他曾这样说。可那时,他不愿吃东西,不能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却也一点不想好起来。   每日念诵经文,只是我自己的事情,爹爹刚走,我一时缓不过来。那时候,我也不想吃东西,不想睡觉,只能念经,心想这也许对爹爹好。而他,似乎也喜欢听我念诵。那时候,似乎只有听我念诵,他才能够睡个一时半刻。   不记得是哪一天,我念到一半,忽然崩溃,跪在地上哭得停不下来。捂着嘴,不出声,小穆都不知道。他静静看着我,忽然出言劝慰。   后来,他愿意和我说话,随意提起几句,我便猜到大概。只是,这不是我能劝的,我只能做最好的聆听者,等他自己想开。而我,也偶尔提起爹爹,他也是静静听着,说几句贴心的话。   忽然有一天,他走了。我以为一切都只是我的一个梦。但不多久,他又来了,午夜,如同鬼魅一般,却不再是当初的模样,即便看不到脸,他的姿态都让人觉得耀眼。   我们约定,有的事不能提起,其他的事,无所不谈。我渐渐了解,他的家庭责任,他的理想彷徨,身不由己,却希望能够自由的心情。而我,也渐渐告诉他,我对于镇国公的崇拜,我和小穆的理想,不愿在这方寸之地虚度光阴。   他说,他喜欢听我说那些天方夜谭的故事,喜欢听我念诵,期间,会偶尔在我的床上小睡片刻。而我,也常常在他说那些世家传闻,市井流言中靠在他的肩上,睡得忘记时辰。   每次,也像是如今一般,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一直到昏昏欲睡为止。   今夜,似乎喝了不少的酒,还是掺了药的酒,我躺在软榻上,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小毛贼坐在身边,懒洋洋地说着我当年的丑事,手上拿着帕子,轻擦我额头冒出的细汗。   “来了。”楼梯上传来声响,小毛贼起身,轻声笑了,忽然,俯下身子,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我们从来都没有任何机会。”   我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了然地微笑,他应该会明白。   “沈颜,你明知道她现在碰不得酒,居然还把她灌醉。”秦黎推门进来,声音里火气。   “那你为何让她想要找我喝酒。”小毛贼不温不火。   秦黎没有出声,抱起我就走,身后,小毛贼在笑,懒洋洋地说,“不送,后会有期。”   以前我们从来不告别,每次都不知道会不会再见。可这一刻,知道大概很难再见,我心痛难耐,气都喘不过来。   酒真是讨厌的东西。   “哪里难受?”秦黎的声音听上去居然有些紧张,而我,只是哼哼唧唧,把不小心掉出的眼泪往他的衣服上擦。   “这又是怎么了,还要你抱着回来。”秦孜似乎故意抬高了声音。   “姐姐,”秦黎似乎有些不满,“不过是喝醉了,别吵她,让她好好睡一觉。”   “睡觉,睡觉,以为这里是客栈么。每日天不亮就往外跑,这时候才回来,还跟男人喝得醉醺醺的。”秦孜很生气。   晚风吹来,脸上有些不舒服,感觉秦黎的步伐,我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秦孜的声音又响起来,“你看看她都什么样子,不死不活的,不知道今天是中秋么。”   “姐姐你有当她自己人么。”秦黎冷冷来了一句。   “呵,你当她自己人,那么于兰算什么?”秦孜接口。   秦黎胸口起伏,却没有说话。   秦孜却没有放过他,“我和你大姐都觉得,于兰无论哪方面,都比她好太多,娘和爹那里,我们也会帮你的。”   “姐姐这话,该在我没嫁她的时候说。现在看她这样子,觉得没用了,就想着给我换新的了。”秦黎的声音闷闷的,“我觉得她很好。”   “你小子,这话让在束州卖命的于兰听见,她要怎么想。”秦孜有提高了声音,“她这好死不死的样子,若真是对你好,就安安静静病死,你和于兰成亲,可以正大光明。”   “姐姐。”秦黎的声音都有些抖,搂着我的手也用上了力气,让我有点痛。   “你喜欢护着她也行,你自己想清楚,你想不想和于兰一起。”秦孜冷冷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我听着秦黎剧烈的心跳,许久都没有慢下来。    ☆、第六十八章 消息      我起晚了。   秦黎坐在院子里等我,桌上放着醒酒汤。从未见过的年轻丫头忽然麻利地对我上下其手,让我很不习惯。   “姐姐说,你最近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看着秦黎,我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们又要关我禁闭。   “为什么?”我知道毫无意义,还是开口询问。   “今晨早朝,五君不知为何触怒女皇,被罚去扶清宗庙思过。姐姐担心是不是你们上次的事情有什么疏漏,会有人要找你麻烦。”秦黎说得很认真。   笑话。除了五君小毛贼,就只有秦家知道我参与其中,谁要找我麻烦。再说,真有人要找我麻烦,我在不在秦府又有何区别。“那沈公子呢?”我问。   “听说文国公大人担心他,送他去南边他祖母那里了。”秦黎回答。   看着他毫无破绽认真的样子,我觉得十分好笑。他难道忘了,昨夜他可是从小毛贼那里把我抱回来的,就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对外,是不是我也给送到你祖母那里了?”我笑起来,“所以,无论十八盘有什么事情,都不要管。是不是我想让钱姨来看我,都不行了?”   秦黎垂了眼,让我觉得他很心虚,“府里有大夫,你又没什么大病,强身健体的方子,他们还是会配的。”   “啊,这样啊,照顾真周到。”看着站在一边毫无恭顺样子的丫头,我笑得更厉害,“院子空了那么久,现在终于来了丫头,看着还像是学过武的。真好,想得如此周全,是怕有人半夜过来害我么。”   “小庄……”秦黎居然有点慌张,许是我的笑容太过明艳了。半晌,他才犹犹豫豫地问,“你,可是昨夜听到了什么?”   眨眨眼,我一脸天真,“昨夜?昨夜我都不太记得怎么回来的。是你接我回来的吧。又麻烦你了,真是过意不去。”   秦黎有些脸红,又避开了我的眼神,我那淡淡的讽刺笑容,他大概是看不到了。   “对了,这醒酒汤你喝了吧。下次,可别再喝那么多酒了。”桌上,似乎已经没什么热度的浓烈中药,秦黎亲自端了起来,送到我的唇边。我抬头,对上那双眼睛,意外的清澈,不知是真,还是伪装的实在太好。   见我许久不动,秦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飞快地喝了一口,一脸真挚,“只是醒酒汤,你放心。”   皱眉,接过碗,嘀咕一句,“你要喝,我给你留一口就是,干嘛让我喝你喝过的。”瞪他一眼,看他表情缓和下来,才一口气全喝下去。   喝得急了,呛了,咳得几乎落下泪来。背上笨拙的轻拍,面前的手帕,都让我对他无法生气。末了,轻笑着说了声谢谢,低了头,样子大概有点可怜。   但这样,他该不会觉得我有任何破绽了吧。   “秦黎。”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在背后叫住了他。“那以后,我能去你书房么?”   怕被拒绝的我,脸都有些红了。秦黎看了我两眼,温和地笑了,“那我每日午后来找你。”   嗯。我笑着答应,可等他一走,我的表情,让一旁的丫头都有些惊了。   有时候回想起来,那天晚上,小毛贼准备了马车,说不定不只想让我走,他自己在一念之间,或许他也曾冒出过这样的想法。   可我拒绝了。而他,理解我的困境,才授意我装醉一次,希望我不要这样后知后觉,自欺欺人。他大概觉得,能对我做的他都做了,便无憾了。   想到这些,我心里总是有种难以言明的感觉,不知怎么说,也无人可说。   不过现在想什么都是多余,他这样能干的人,活在哪里应该都是活得好的。倒是某人,在那样的晚上让我给抛下了,然后音信全无,还不知会怎样胡思乱想。   每次想到这些,我总是看着秦黎,笑得十分明艳。困在他的书房里,我又恢复了当初的那种习惯,视线落在他脸上,心思神游天外,而他,不知为何,依旧不能与我对视。   其间,收到过一次消息,秦孜亲自带来的,小穆的信。寥寥几笔,说她一切都好,让我不要担心。其间的语句只强调了一点,让我做我想做的事,不要顾及太多。这话,让我很窝心。   至于于兰有没有密信送来,我一点都不关心。   反正,这次的功劳,几乎全都归在秦黎他大姐身上了。于兰都没捞到好处,倒是救了人的小穆,还出名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或者说,就这么一天天耗。连钱姨都没能见上一次的我,脾气都发不出来,态度反而越发温和,轻声细语,吃吃睡睡,就怕一个不小心,我说不定会把秦家给一把火烧了。   这度日如年的过程,终于让一件事情给打断了。   那天,秦黎说十八盘的掌柜要见我的时候,我有些奇怪,跟着他去客堂的一路上,我还在猜想到底他们还希望从我这里榨取什么。   掌柜见我来了,明显松了口气。   秦黎对掌柜并不怎么客气,不请坐,不上茶,一旁冷眼打量,就希望她快点把话讲完早点走。   “小姐,这是十八盘最近的账本,请你过目。”掌柜从袖子里掏出薄薄的一本册子。   最近不是刚结过帐么。我接过来,快速翻了几页,映入眼帘的是不太熟悉的流畅行楷。看着最后的小小景字印章,我笑问,“新来的账房可好?”   “可好了,事情都揽下来,老身最近都清闲了,小姐你顾着自己,我们这都好。”掌柜回答得十分有技巧。   “这样我就安心了。记得替我问候他。反正你们也习惯我不在,有事就看着办吧。”我把账本还给掌柜,顺便还对一旁斜了眼睛偷看的秦黎送上一个微笑。   “掌柜不是还有信带给小庄么。”秦黎接了口。   “对了,于姑娘来信了。”掌柜小心瞄了秦黎一眼,取出厚厚一个信封交到我的手上,“来人说了,这信要小姐亲自拆。”   怪不得让我见人了,恐怕还是偷偷的吧。我笑颜如花,接了过来,“知道了。麻烦掌柜你先坐会,我把信看完了,说不定还要回点什么。”   看了秦黎一眼,秦黎立即唤了人端茶倒水,我侧身绕到里间,秦黎也马上跟了上来。   “说是让我亲自拆。”不理会秦黎的焦急,我慢悠悠拆看信封,里面居然藏着两封,一封写着让我亲启,另一封当然就是秦黎亲启。   秦黎急忙拆了他那封看了。我看他的样子,有些好笑,顺手也拆开我那封,看了几眼,我就笑不出来了。   信上说,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我帮忙,她觉得我神通广大,希望我能够救秦黎的妻子一命。   于兰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却似乎是毋庸置疑的消息,说秦府的人有意想弄死秦黎的妻子。听说那个女人是个药罐子,那么,做点手脚,神不知鬼不觉让她病死,似乎不太会引人注意。   于兰说,虽然那女子道德败坏,品性极差,但罪不至死,若是她为了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就轻易要了人的性命,那她一定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于兰还说,她会跟秦黎关照,说我有办法,秦黎会帮忙。   飞速看完,抬头看了眼还在回味字字珠玑的情人信件的秦黎,慢慢将信折好,放在胸前。   我的脸色大概已经不能看了,根本笑不出来,手也有点抖,浑身发冷,脑子里却想着,这个样子,不装大概别人也会觉得病入膏肓。   “于兰跟你说什么?”秦黎忽然问我。   “说若你有事,让我帮你。”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反问,“于兰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跟写给你的差不多。”秦黎轻描淡写地回答。“你可要写些什么回复?”   “你自己写了,交给掌柜就好。末尾替我加一句,就说她说的我知道了。我也不用另外回什么了。”我轻声说,转身出去。   “小庄……”秦黎喊住我,看了看我的脸色,最后什么都没说。   我没有再出去见掌柜,就怕掌柜见了我,会以为我真的出了什么事。回了房间,把丫头赶到外面,蒙头睡觉。   指甲划过床架上归德将军留下的痕迹,我居然心平气和,很快就睡着了。   一直睡过了晚饭,外面有人叫唤,我都没有动。等完全醒过来,天早就黑了,丫头似乎也走了,寂静无声,只有虫鸣。   清醒了,我的理智也回来了。   夜晚的秦府,比白天更冷清。厨房里已经没有人,我寻了点剩下的点心,端着,在院子里漫步,寻到放着古琴的亭子,坐下来,吹着凉风吃东西。   “怎么没来吃饭,不舒服?”   秦黎的声音响起,我拿手帕擦了擦手,回头温和微笑,“睡过了。”   “怎么吃冷的,我去让人做。”秦黎摸了摸,有些不悦。   “别,我都吃完了。人家也忙了一天了,也该歇着了。”我拦住他,收拾东西。   “束州那里一切都好,你不用太担心小穆。”忽然听秦黎这么说,我笑了笑,原来他以为我是担心小穆。   “我明白的。”我点头,手里也不停,“不打扰你清静了,你不在我才坐这的,我马上就走。”   “怎么会,这院子里太冷清了,你愿意过来坐,很好。”他抢过我手里的碗碟,“放着吧,明天让下人来收。”   他的表情看不太清楚,我却非常乐意留在这里。看着琴,我问他,“手上的伤可好了?”   秦黎没有说话,直接试了试,便开始弹奏。   曲子听着很不错,反正我不懂音律,觉得这样他很厉害。   “见笑了。”他十指压着琴弦,轻声说,“小庄可愿弹一首?”   “我不会。”坦白地笑起来,我撑着头,慢慢述说,“小时候,我只听爹爹提起过,可一直到爹爹死,都没机会听到。晋家商贾,哪有这种雅好,我从未亲眼见人弹过,这次还是第一次,真好。”   “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秦黎说得很认真。   我轻笑,看着他漂亮的手指,“不必了,我这种人,大概是学不了这种东西。再说,我的日子不多了,也省得让人说我不肯消停。”   “别乱说,没有人这么想。”秦黎压着琴弦的手指越发地用力,在我有想法之前,我已经下意识地拉开了他的手。   “上次才好,这次别再弄伤了。”我淡淡地说,对自己的反应觉得有些好笑,大概装得太久了,便不知不觉养成习惯了。   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两个人都没有了言语。   “还记得那次娘让我们跪祠堂么?”秦黎忽然开口。   点头,我当然记得,那次我差不多去了半条命。   “那时候我在祖宗面前说过,你永远都是我们秦家人。”秦黎接着道。   我看着他,耐心等他后面的话。心里却嘀咕,莫非你要说出我生是秦家人,死也非得要成为秦家的鬼么。   “便是我娘说过什么,我也会护着你的,护你一辈子。”吞吞吐吐,他也只说了这几个字。   这话在这时候听起来十分的讽刺。   “还记得我第一次看你练剑么?”我换了话题。   “记得,那时候我出言不逊。”秦黎低了头。   我笑了笑,“到现在我都还惦记着你那把剑,都还没摸过。”   “何时想看,过来便是了。”秦黎也笑了,他一笑,便不觉得这对话那样压抑。“若是还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可好?”   “好。”想了想,我小心翼翼提出要求,“我知道姐姐不想我出门,不过几天后是初一,我们能不能再去次庆元寺?”   “怎么突然想去?”秦黎有些疑惑。   “还愿。”我笑得十分开怀,“上次不是你说护符很灵,这次我也想给小穆捎一个。”顿了顿,我看着他,慢慢说,“我想,你也会想给于兰一个的。”   秦黎一下子没了声音。   “若是不方便就算了,我也只是说说。”我有些伤感地低叹,“都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和小穆从小就如同姐妹,现在上了战场,也不知道哪一天就让神仙收了去,可这都是我怂恿的。她才十八岁,再能干,我也担心。”   “别担心,她跟……于兰一起,照应着,不会有事。倒是你自己要多当心。”秦黎似乎被我感染了些情绪,声音低低的。   “我才不舍得死,爹爹那样护着我,我才活下来,这世间美好,我又多没有机会体会。”我的笑陨落在这夜色里,手撑着头,袖子慢慢滑下来,有什么,秦黎都该能看清,“说起来,你大概都不记得,我才十五岁。”   我这样子,自己都觉得悲凉,秦黎看着我的眼神,一点都不自然。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但我想赌一次,他不是没有良心的。   “回去吧,晚上凉。”闷了一会,秦黎拉着我起来,“上香的事情,我会去跟姐姐商量。”   我没有说话,任由他拉着我慢慢走过幽静的庭院。他的背影我觉得熟悉安稳,但,也只有他的背影,能给我如此感觉。   回想最初,我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拉着他的手,在这院子里度过一辈子。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当年在祠堂,我也在祖宗面前说了,我们有缘无份。   他温言关照我早点休息,我回应,目送他离去。然后,所有表情烟消云散,点起微弱的油灯,我庆幸当初我已搬了不少东西去苏景那里,剩下的,带不走,便算了。    ☆、第六十九章 离乡      九月初一日,暑气还未消。秦府的马车宽敞,下人摇着扇子,我一点都不觉得热,另外,需要什么,我只需对秦黎笑笑,抬一下手,小叶就会送上来。这感觉太好,若是真的,我大概也是不敢相信的。   庆元寺依然如往常那样热闹,人群拥挤,在烈日下,进进出出。我眯起眼睛,抬手阻挡刺眼光线,毫不犹豫走了进去。   “求护符这种,让丫头去。”秦黎拉着我避开人群。   “好,那我们去烧香还愿。”我笑了笑,依旧往人多的地方去。   “你许了什么愿?”秦黎问我的时候,眼神躲闪。   “那次我希望能和你们好好相处。”我的声音很轻,人声吵杂,我并不希望他能够听清。他没有追问,只和我一起,站在香烟之中。   “我们去给些香油钱吧。”拉拉他的袖子,我寻了寺里的师傅。   小叶拿的包袱里,是我剩下的没有用掉的这两个月的月钱。这些钱,做功德也不算少,我要师傅记上秦黎的名字。   “这明明是你的。”秦黎怎么都不愿意,倔强得像个孩子,我怎么说他都不听,最终,我只得妥协。师傅平静看着我们,听我们小声争执,淡笑着随意写上秦家的字眼。   “不如两位去后面喝口茶,我觉得和施主很是有缘。”师傅的邀请,我欣然应允,秦黎也没有拒绝,跟随我们去了。   说话说得投机,时间都有些不顾。师傅热情,邀请我拜见她的老师。秦黎是男子,师傅有些抱歉,请他在偏室里稍坐,并说,她引我过去便回来,让我不用担心秦黎。   我看了看秦黎,他想了想,同意了。我轻拍他的手,对他温和一笑,关照了句,我去去就回,便跟着师傅出去了。   一个人推开后堂安静的禅房的木门,打断一阵梵音。庆元寺的住持面上无喜无怒,只轻声一句。“你终于还是来了。”   我跪在她的面前,轻声喊了一句,“师祖。”   不要说秦黎,就是现在的秦将军都未必清楚,当年镇国公和所有显赫世家一样,每一代都会选个孩子出家,来保佑整个家族,虽然,出家的孩子可能常常并没有镇国公的血统。   镇国公秦家的孩子,都是在庆元寺出的家,成为住持的也不算少数,因此,庆元寺几乎等同于秦家的寺庙。否则,当年爹爹和女皇也不敢那么自在的在后山约会,爹爹的坟,我也不能安放在山上风水如此好的位置。   庆元寺现在的住持,是没有秦家血统的养子,和我祖母一起长大,看着我爹爹出生,看着我的亲人入土,日日诵经超度,外人并不知道她的存在。而这院里,与我相熟的师傅,便是我的老师,当年爹爹回来,在庆元寺里住过好些日子,我会诵经,便都是跟她学的。   当年早想好,万一有什么,便利用这里逃离。最初的那次上香,师傅听说,便有不好的预感,我虽坚持,但这一日,仍无法避免的到来。   这次来,师傅明了,没多说什么,便给我找了机会。她离开的时候,说了一句“等人走来来找我”,而后,有没头没脑来了半句“他看着却不像如此”。我此时烦躁焦虑,怎会多在意她的话。   从住持的屋子溜出来,我在后山呆了很久,一方面是想再多和爹爹说说话,一方面,是秦黎一直不肯走。   师傅送我过来,就回去陪秦黎说话。天色渐晚,秦黎不见我来,便央师傅来找我,师傅去了住持那里,自然是回复说,主持说我已走,可秦黎不见我人,说什么都不肯走。   秦黎不敢要求去住持那里察看,师傅却很坦荡,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施主不放心,随便怎样检验都成。最终,秦黎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山门外面,等到天黑,等到寺院里所有的人都走完。   晚上我回住持屋里听说这事,有点感慨,也就只有点感慨。   一个下午,我絮絮叨叨跟爹爹念叨,感情都用光了。   靠着爹爹的墓碑,我百感交集,我知道爹爹不回秦家,很大一个原因是为了要保住我的性命,因此他也不让我回去。而我傻乎乎不听话,隐姓埋名混进去,却差点把自己的小命赔了。   回想起来,这事情不是没有征兆。那次大出血,钱姨那么激动,估计便是因为药有问题,后来小毛贼也说过弄错什么的,我都没有做出反应。我不是没有感觉,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意相信,顶着秦家名字的人会对我做这样的事情。   毕竟,我总觉得秦家就是我的家,即便我在外面生活十五年,它一直在那里,等我回去。可这都是我一厢情愿。   我是无家可归的人。   要对不起爹爹你了,我连安稳度日、常常来看你都未必能做到了。幻想破灭,这辈子,可能注定要漂泊,但我会如你希望的那样,平安度日,享受平凡的快乐,和你上次见过的男人,有间小屋子,生几个孩子。   爹爹,我会听你的,忘掉自己的血统的。   爹爹你的话总是对的。我知道,那时候你恨铁不成钢地骂我,让我不要自以为是,要我明白我就是个普通人,我现在大概算是明白了。   我不可能受人尊敬成为秦家的人,为秦家默默付出换得和平相处也是不可能,甚至,正大光明地从秦家走出来也完全不可能。所以,我狼狈逃离,付出代价,不能随时来看你。   我做错太多,爹爹,若是你在身边骂我该多好。   跟住持说了我的想法,很意外,她支持我外出游历一番。原本,我还想将这个作为避避风头的借口。   反正我还年轻,回来再成家生儿育女也来得及,趁现在外出走走,理清自己的想法,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师祖都说这样好,这事情就这么定了。她给了我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的都是还跟她有书信来往的老人,说我顺道去拜访一下,也是好的。   我收下了,却未必如此想。   另外,问师傅借了笔墨,我还得为我这突然做出的鲁莽行为在某些人面前作出解释。给钱叔钱姨的信我写得很简单,不像他们多虑,再说,师傅和他们也都认识。给苏景的信,我想了好久。下笔,便满是歉意。   苏:   原谅我离开。我不走,大概会死在秦家。   原谅我没能带你走。虽然我有许多秘密没告诉你,但请你试着体会,我所有的梦想破灭,毫无尊严,无家可归的心情。   请再给我三个月。如果那时,我依然无法抬头做人,我也会回来找你,若你愿意,那时候,请跟我走。   苏,我总觉得,没吃过黄连的人,不懂得糖水的珍贵。   这一阵子,我想你,每日坐立不安,无法安睡。我非常困倦,伸手,却不知你在哪里,我想要你拉着我的手,一觉到天明,陪我做疯狂的事情,一辈子不会妥协,即便某一刻背离仁义。   可我现在无法坦然接受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些事情,放在心上多年,像是落在屋顶的种子,慢慢长成苍天大树,可屋子却快要给压塌了。   所以,这三个月,我要把所有的一切了解,然后,我们一起过我许诺给你的生活。   若是没有遇见比我更好的人,请一定等我回来。   我拔下头上爹爹的发簪,与信一起塞进信封,麻烦师傅转交。没有行李,只有师傅施舍的衣衫,和一小笔当年存在师傅处的银子。小小的包袱,拿起来,非常轻松。   这一晚上,我睡得居然相当安稳。   天不亮,跟着化缘的师傅出门,我并没有听从师傅的推荐,去寻访故人,而是去了西面。   北面有束州,南面有秦黎的祖母,故人位于中原腹地,人烟稀少的西面,我曾听爹爹说,是非常美丽纯朴的地方。   踏上旅途,我不在乎我其实没多少银两,没有御寒的衣物。这一路,我只是个好学的说书匠人,对所有没见识过的事物,都充满好奇之心。   第一个月,我确实过得非常丰富多彩。一路往西的我,对于行商的货物,异地的风俗,各种飞禽走兽都非常新奇。虽然没有张姐天花乱坠的本事,说书换衣食的才能还是有的。偶尔有些富余,很快都变成行李负担。   我想我过得很不错,本来我想理清的繁杂思绪都让我抛到了脑后,除了偶尔看见和睦的大家庭,我会有些孤单想念,大多数时候,我都因为看到这世界的丰富而欣喜若狂。   曾遇到过要位想要去往京城的行商,托他往十八盘带了封信。信里说我一切都好,让他们不用担心,附上礼物,聊表心意。   有太多感触想写,最终什么都没写,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但我想,有我的消息,他们总该觉得是好的。因此,我送出这封信的时候,并不觉得我这信让那些关心我的人看到,会有任何不妥。   但很快,上天就给了我颜色。   我不曾想到,在十月里,西边就开始下雪,这让我一下子措手不及。道路上,行商稀少,只偶尔看见驮着帐篷的马匹和牦牛。但那时,我并不准备回头。   接下来,漫天风雪不期而遇,我还算幸运,在这样的天气里顺利找到人家借宿。   简陋的木屋,却完全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主人是一对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夫妇,对我这乱闯的旅人很热情,端上刚煮好的奶茶,还宽慰我,说是这鬼天气,不出几天就会过去。   留在这里,我本想帮忙,但主人不愿意。他们两人看着似乎都很消瘦,做起事来却毫不含糊,烧火做饭喂养牛羊,在他们手里,似乎都是轻松的工作,因此,每天晚上,他们都有大把的时间和我聊天。   南北见闻神话传说都讲得差不多了,我忍不住好奇他们两人怎么会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女主人爽朗地笑起来,颇为得意地说他们是逃出来的。   我吃了一惊。两人相视一笑,缓缓跟我道来。原来女主人是当地豪绅的女儿,而男主人则是附近佃户的儿子,两人相爱,父母不允,便相约私奔。   “当时,我偷了我娘一只牛犊子就和他跑了。”女主人说起这话一脸骄傲。   “你们当时就计划在这住么?”   我一开口,他们就像听到什么奇闻一样,大笑起来。   “就一牛犊子,哪能卖那么多钱。我们俩住了一年的破帐篷,没日没夜给人干活,到今年才攒足了钱盖了房子。早知道那么辛苦,当初我就让阿城也偷一只。”   我看见女主人望向她丈夫的眼神,觉得好生羡慕。   “当时你可想过,当时候你们过不下去,要怎么办?”我忍不住追问。“这决定,不是轻易做出的吧。”   “怎会过不下去?我们靠双手吃饭,只要肯出力气,什么都会有的。”女子似乎有些不解,“真不知道你这种京城人是咋想的,我喜欢他,不能跟他一起,当然带他跑了,除了这个,我还能咋样。”   男主人又给我们添了热茶,我看见他的笑在火光里很明艳。   “那就这样和父母反目?毕竟生养了你,这样你可会觉得对不起他们?”我又问。   “我知道爹娘是为我好。当初不让我娶他,就是嫌弃他家穷,那等我跟他富了,带个十头八头牛回去,爹娘肯定高兴。”女子自信满满,“到时候,让我娘抱抱孙女,啥气都消了。”   “若是这样你爹娘还是不肯原谅你,你又要怎么办?”我又问。   “到时候再说呗,总会有办法的。我知道爹娘对我有恩情,我有手有脚能挣钱,总是有办法报的。可我不能为了爹娘,自己的日子不过了吧。现在屋子也有了,吃的也不缺,心爱的男人又在身边,你说我要担心个啥”女子眯了眼,仔细打量我一番,“我说,你咋老想些坏事情,这么着过日子,不觉得累得慌么。”   我哑口无言,看着不知何时两人在矮桌下十指相扣的双手,我忽然心痛难耐。   风雪略微小了一点,我便启程告辞。豪爽善良的主人往我包袱里偷塞了不少肉干,而我,也悄悄把仅有的几张小额银票塞在了枕头下面。   分别时,我忍不住说,将来若是能够,我也带我男人过来,而他们笑着说欢迎,还说到时候,只要打听远近哪家的牛羊最多,便能找到他们。   再次回到热闹些的城镇,我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寄出一封信,说我已踏上返程之路,顺道拜会完故人,我可能提早回来。   信送出时,我只想到一件事:我想回去。    ☆、第七十章 相见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困难多了。再没有想当初的兴奋和精神支持自己,旅程开始变得不那么美好。舟车劳顿,渐渐产生颠沛流离的感觉,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有时无法交流,有时横生意外,越是着急,越是一波三折,遭遇叵测人心,有时,甚至觉得无法应付。   赶到江州的时候,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回程的时间比去程将近快了一半,在十一月初赶到江州,那么,顺利的话,我应该能准时赶回去。   三个月,不短的日子,我不想食言。   江州是极其热闹繁华的地方,我好不容易才在偏僻的巷子里找到干净便宜的客房,换上干净衣服,去寻找当年秦家军的故人之前,我还是决定先找个好馆子满足一下自己。   嘈杂的饭馆,少不了谈论时事的人群。这阵子的话题,似乎又和战争扯上关系。人们兴高采烈,因为获胜的是我们这边。   听说最近秦家军势不可挡,一连收复好几个边缘小城,而原来,束州都是岌岌可危的。不仅如此,据说秦家培养了不少能人,斩获俘虏了大批敌军,甚至还有敌人几员猛将。据说察隅号称地藏王的恭亲王一病不起,退居昌郡。   这些对于我而言,并非是很好的下饭佐料。这顿饭,食不知味,我吃得格外漫长。   傍晚,飘起雪花,雪花不大,却格外密集。我从饭馆出来,在最后的霞光里,询问陌生的地址。慢慢走入安静的街坊,两边都是小巧整齐的院子,邻里间见面都互相问候,人人都多看我几眼,似乎认出了我是外人。   地方一点都不难找。沿街的铁匠铺子,门虚掩着,可以看见里面跳动的火光。里面中年妇人见我张望,开了门让我进去。   “今天打烊了。要什么先跟我说,明天过来取就是。”妇人擦擦手,指着里面堆的东西,“咱这的东西可好了,什么都能做,不信,你可以跟街坊打听。”   我略微沉吟,装作左右观察,眼神却早飘到里面去了。坐在火炉旁边昏昏欲睡的老妇人,当年在束州城外单挑察隅大将可是创下不败纪录的。身边拄拐杖的是她的夫君,指挥女婿收桌子摆放饭菜,他当年替我祖父带大了我爹。   饭菜的香味飘出来,非常诱人,老人唤醒了她的妻子,老妇人露出迷茫但满足的笑意,携手坐到桌边,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中年男人望向这边,身旁的女子略微点了点头,“姑娘,想好要什么了吗?”   “小刀,可以随身带,像那把那样。”我有些不好意思,随便指着边上的一把,“订金我先付,过几日再来取,成么?”   “好。”女子看了刀一眼,随手抽出类似账本的东西,在纸上写下尺寸日期,“订金一两,明日就能做好,什么时候方便你就过来取。”   “娘,苏公子说他一会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我正在掏钱,背后突然响起少女清脆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活泼的年轻姑娘,看见我这个外人,笑容没有收回去,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一溜烟跑去里面帮忙收拾桌子。对着她年迈的祖辈,似乎还在述说爱人的故事。   “我家姑娘没规矩。”女子笑了笑,把字据递给我,“到时候来取就是,保管是好刀。”   我羡慕地看着,微笑点头,不再打扰人家。   出了门,一头钻入风雪中,我有些迷糊,辨不清方向,隐约记得来时的路,便低着头,默默往前。   一直不觉得冷,似乎是因为从铺子里带出来的暖意一直不曾消散。果然是该来看看他们,见他们如此,即欣慰又羡慕。不必让他们知道我来过,不打扰他们的生活,而我也该自己创造这样的生活。   师傅让我来,也许就是这个用意。   想了很多,走了很久,半夜才摸回客栈,倒头就睡,第二日早晨起来,便开始联系回京的马车。   可惜银子不够多,想舒舒服服包一辆马车是肯定不行的。唯一可以考虑的办法,便是搭顺路的马车,客栈的掌柜说,虽然到了这个季节,上京的人还是有的,许多过路的行商都会带上一两个人,赚点外快,所以三五日之内,一定可以成行。   这两天,一直坐在店里喝粥,看门外飘雪。不知道京城现在是什么样子。   最终,我还是没去取我的刀,我并不需要防身的刀,或许以后,我会再来买一把菜刀。   这日,掌柜来找我,说是有队人马下午开拔,愿意顺道带我。我连忙结清了房钱,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只等掌柜来唤我出门。   其间,听见门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有京城口音的人在骂骂咧咧,说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不要带着机会就往女人屋里钻。似乎有男人在道歉,声音很低,听不清楚。   接下来便是一段时间的安静。忽然,有人来敲我的门。这么快就可以走了,我以为是掌柜,兴冲冲跑去开门。   门外,居然是苏景。   我有些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连你为什么会在这的话都忘了问。他似乎也是这样,仔仔细细打量了我好久,没有说什么,只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候,掌柜插进来,说陇西的商人马上就要动身了。   苏景忽然笑了。   “走吧,我可不敢耽搁你。见到你,我也好跟钱大夫他们报个平安。他们的信我交到你的手上,回去也好交待了。”东西塞到我的手里,苏景转身就走。   我赶紧拉住他,“你听我说,我是要回京城……”   “你总是要回去京城的。”他看都不看我,一根根剥开我的手,“你喜欢怎样都行,没有人拦着你。”   我顿时哑口无言,再想拉他,他大力甩了甩袖子,布料甩在我手上,很痛。须臾之间,他已经走出店门,我心慌意乱,连忙跑出去追他。   江州热闹,人满为患,我从未像今天一样讨厌这些。他走得很快,在人群里游刃有余地穿行,而我在后面,隐约看见他的身影,却似乎永远被人群隔开,怎么都追不到。   突然,他停了脚步,我也迈不开步子。   背影窈窕的女子从身后拍了拍苏景,不知和他说了什么,苏景表情一下就柔和了,然后女子掏出怀里的东西递给苏景,他接了,然后,就笑了。   我应该晕倒,流着泪目送他们离开的,还是冲上去给他们两巴掌。我不知道,我只是捂着嘴,深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看着他们离开。   然后,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苏景住的地方,居然是独门独户的小院。看着女子送他进门,然后寒暄了半天,偏偏我又一点都听不见。我觉得我等了很久,手脚都冰冷,女子才出来,脚步轻盈,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值得那样高兴。   或许,她是该高兴的,能遇见那样好的人。我躲在屋檐下,连门口都不敢过去,我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未想过发生了我该怎么办,而现在,我根本不敢考虑会怎么样。   又开始下雪了。我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白色的雾气在眼前散入空气,越发觉得冷了。   傍晚的时候,那个女子居然又来了。她很大声地敲门,苏景很快过来开门,然后,两人一起出去了。我又偷偷摸摸跟上了。   几个拐弯,又是独门独院的漂亮院落,女子迅速开门,还拍了拍苏景身上的雪。门里透出些许火光,两人闪身而入,门关上了,似乎也阻隔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天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大,我站在转角的屋檐下瑟瑟发抖,不时来回走动。渐渐,街上一个人都没了,苏景却还是没有出来。   午夜,雪终于停了。我从屋檐下走出来,天空居然格外清澈,月朗星稀,洒下迷惑人的银光。我仰头望天,许久,脖子酸痛,低下头来,我觉得自己好傻。   突然,那边门开了。我急忙倒退几步,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体贴地给苏景披上袍子,然后,两人并肩朝这边徐徐走来。   他们边说边走,似乎很投机,从我身边经过,都没有看见我。两人的脚印在雪地上蔓延,我忽然没有跟上去的勇气。   我转身,回了客栈。   客栈的掌柜人还不错,替我要回了旅费,房间也还替我留着。次日见我,还问我是否还要上京。我笑了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结了帐,跟掌柜告辞,咬牙借下另一处客栈的屋子。那样,若我晚归,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   吃午饭的时候,我把苏景给我的信看了。   钱叔钱姨的信一打开,便是劈头盖脸地责备,说我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就跑了,说我也不想想有什么后果,原先那些豪言壮语都跑哪去了,当年誓死都要赖在秦家,怎么转眼就成了这样。说到后来,便是担心,说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干嘛一定要走,怎么说他们也是有辈分的老人,替我出头还是可以的。   看完,我平静地把新叠好,再展开小穆的那一封。   一开头,就是喋喋不休的关照,照顾自己,爱惜自己,让秦家那些人都去死。然后,便说她的日子很好,一切顺利,不用挂念。接着,便说起当时我对她的嘱咐。她说原以为自己一定控制不住,没想到现在完全不是这样。她说,她体会了我前一阵子遇见苏景时的心情。明明喜欢,却因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而犹豫不决。她说她想通了,那些事情过去那么久,还能如何,不如珍惜眼前人。她说,她总是觉得自己放不下,可到了这个时候,她明白,她为了那个人可以放下一切,无论是身份还是往事,她都可以为他牺牲。她说,她知道我嘴上说什么都可以放下,其实什么都压在心上,因此会犹豫不决,自欺欺人,最后,可能什么都会失去。   “不要再管我了,不要再管秦家了,不要再让道义责任捆住你的手脚,你一点都不欠我,不欠你爹,不欠秦家,不欠你的家族,你只要顾及你自己就好了……”   “我很好,以后会带那个人来看你。那个让我明白,过往都不重要的人,我想,你遇见那个人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看完小穆的信,我把面前所有可以吃的东西,全部塞了下去。   不知不觉间,我又站在苏景的门口。依然不敢敲门,依然花大把的时间,看漫天飞舞的雪花。   快要傍晚的时候,苏景才一个人回来,低着头,走得很慢。莫非是那女人欺负他了,我远远看着,他清冷的背影,开门关门,一点生气都没有。   果然,这天晚上,那个女子都没有过来。   等天全黑了,我忍不住走过去,靠在他的门上。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没看见火光炊烟,门缝里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肯死心,我又替自己寻找理由,站在门口不离开,却死都不去敲门。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不下一千遍,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干。   或许,我一直希望他能感觉到我在外面,过来开门。   这,多么的可笑。   这样的傻事,我一连做了三五日。   自那日起,苏景就不怎么出门,偶尔那个女子过来,苏景也只是在门口和她简单寒暄两句,她带来的东西,他倒是偶尔收下些。   我的银子快没有了。我便常常省去吃饭的钱,反正我什么都吃不下去。突然,我想到要不索性客栈都不住,在苏景门口装死,我就不信他能对我那么绝情,见死不救。   这么想了,我很快把银子都花光。抱着包袱站在巷子里,我使劲给自己打气,要做的事情就是敲两下门,闭眼装死,反正没人认识,不怕丢脸,若是苏景连这样都不理我,那我也好死心。   或是他救了我,却告诉我要与那女子一起,我也能大方地说,你救了我一命,我们之间可以一笔勾销。然后潇洒地掉头就走,起码能留下个好看的背影。   可越想,我越迈不出去,真怕到时候他说,我给你银子,你回京城,我们再无干系。   忽然,耳旁风声呼啸而来,我下意识地躲避,却还是没能站稳,包袱与我一起摔在地上。   “哪来的女子,为何总是窥视别人宅院?”年轻的女子举着棍子,似要落下,厉声逼问我。   她看着有些面熟。我盯着她的脸,并不回答。   女子不满,一脚踹翻我的包袱,里面琐碎物件滚落出来,都是不常见的玩意,女子踢了踢,皱眉,“哟,你这贼人喜好倒还特别。”   我又看了看十分眼熟的衣裙,忽然明了,她大概就是与苏景一起的那个女人。怪不得,会替他防备觊觎的小人,倒是个好姑娘。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个会功夫的好姑娘。   我一脸怯懦,慢慢站起来,似漫不经心地揉揉腿脚,慢慢朝前走了两步试试,又像是有些担心地碰了碰头发,惹得那女子都快笑了。   就是这时候。我快步上前,狠命踢她小腿,趁她站不稳跪下之际,把她朝墙边压倒,拔下发簪抵着她的喉咙。   “别担心,我只想问你两句话。你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我笑着,轻压发簪,给她一点痛感。可事实上,我心里已经有些打鼓,毕竟我只是一时吓住她了,她若是用力,很容易就能挣脱,我只能争分夺秒试试看了。   “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女子对我怒目而视,一时却不敢随意动弹。   “回答我。”我又往下压发簪,并不介意万一失手,让她见红。   “他……他,是我心上人,你有事就冲我来,欺负男人算什么。”女子倔强回答,脸忽然有些红了。   “这样啊,那你可带他见过父母,下过聘,订过婚期么?”我的笑容冰冷,手有些不自觉地颤抖。   “当……当然,这……这宅子都是我家的,你说呢?”女子的脸更红了,语气却带上了挑衅。   “哦,是这样啊。我本来只是和你家有仇,既然他是你的人了,那么,我就要连他一起杀了。”我轻飘飘吐出冰冷的话语,阴冷的表情让女子变了脸色。   “你……我跟你拼了……”话还未说完,她突然发力,我敏捷躲开,却不小心踩到自己掉落的东西,重重摔下,手脚都被压得生疼,眼见棍子就要落下,我用力一滚,却又狠狠撞在墙上。   浑身都痛,头脑却还是清醒,论敏捷,她完全不能跟我比。所以,我顺利躲开了她的棍子,猫着腰往光亮处跑。女子愣了愣,扔了棍子跑来追我,我却已跑到苏景门前,使劲地敲门。   握着发簪靠着门,眼看她就要冲上来,我很感叹,那一刻也不知怎的,说出那样的话来,现在这样,完全收不回来,不知会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还好,苏景像是和我心有灵犀一般,极快地开了门。我顺势倒了下去,让人稳稳地接住了。   “苏公子小心……”女子一脸紧张地呼喊。   我笑起来,借力转身,躲到苏景背后,簪子抵着他一侧脖颈,“你出去,否则我杀了他。”   “你不要杀他。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就杀我,不要牵扯旁人。”女子一脸正气凌然。   “刚才还说是心上人,这会就变成旁人了。”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苏景的衣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出去,我本来找的就是他。”   女子又脸红了,看了看苏景,硬着脖子说道,“我们怎样和你无关,你不要为难他,我交予你处置就是。”她慢慢摸出一把小小的匕首扔在地上,抬高双手,一脸从容,“你放开他,要杀,杀我就是。”   我快要演不下去了,手也开始颤抖。现在我是不是该说,你做得很好,通过我的考验了,以后就有你保护他了,我可以走了。   “何姑娘,这是我和她的私事,姑娘请回。”苏景忽然开口,女子愣住了。   “她,她要杀你。”女子惊讶开口。   “我的命本来就是她的。”苏景平静回应,“姑娘请回,恕苏某不送。”说完,苏景还推了推门,示意他急着关门。   “可是……”女子还想说什么,被苏景抢白,“我们有些私事要了,姑娘放心回去吧,替我问候老夫人。”苏景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相当轻松。   女子半信半疑,退了半步,就让苏景给关到门外面去了。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苏景回头问我。   是啊,又遵从了那个惯例,每次都狼狈不堪。披头散发,衣衫上全是污渍,大概如同乞丐般落魄。我连头都没抬,“她害的。”   簪子又让我握紧了。苏景见了,轻轻叹了口气,“她是何副将的孙女。”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铁匠铺的老板似乎叫这个。话说当时我也瞥见过那丫头一眼,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见我还没有反应,苏景拉过我的手,掰开我的手指,抽出簪子,“我可以问,你为何要杀我么。”   “你……”我说不出口,让他跟那女子好好在一起的话,“你答应跟着我的,怎么可以跟她走……”   “我何时说过要跟她走。”苏景忽然用力搂紧了我,“我只说过,我的命都是你的。”   “可你那天就那样走了……”我不肯松口。   “我以为你要走,我做不到看着你一走了之。”苏景垂下了眼。   “可我原本准备回京城的。你都不听我说。”我攥紧了他的衣服。   “我怕……你不想回来找我了。”他的声音低低的,清澈的眼睛里有点忧伤。   “哪你怎么在这里?”我忍不住抚上他的脸颊。   “收到你的信,你不是说要见见故人,我便想过来迎你。”他微微莞尔。   “哪你又怎么知道我在哪家客栈?”这一点我一直想不通。   “……我哪里知道,不过是一家一家地寻过来,恰巧遇见的……”   我不想再问了,封住他的唇,那些让我伤感的话,我也不想再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看完这章,估计更想抽咱家妞了 ☆、第七十一章 交融      强吻过后,我的冲劲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低头挣扎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的东西都落在隔壁的巷子里。”   “我帮你去取。你先把衣服换了,去里面歇会。”苏景撩开遮着我眼睛的长发,把我拖进暖暖的屋子里,翻出一套略旧的袍子塞进我的手里,“先将就着,你住哪里,一会我去把你的行李取来。”   “我所有东西都扔在巷子里了。”我把他的衣服抱在怀里,低头小声嘀咕,“我银子用光了,住不起客栈,本来想过来在你门前装可怜的。我那时候想看到我那个样子,你总归是舍不得的,那我至少能混进门了。”   苏景听完,愣了片刻,然后就笑开了。挑眉,这点迂回的小心事能博苏景一笑,倒也是好的。我看着他笑,也跟着笑起来。   “我去看看能收回多少东西,你先休息一会。”他带着笑掩门而去,留给我一个背影,都让我怦然心动。   脱去沾满泥水的外套,套上他的外套,我居然还是觉得冷。看着床上厚厚的被子,我忍不住拖了一条过来。冷静下来,只稍稍用了这点力气,浑身的酸痛就开始冒头。   细想刚才的行为,简直是不可理喻,我像是逢了魔,毫无一丝理智。或许从那天开始就是如此,焦虑多疑,犹豫不决,胆战心惊,可刚才,他对我笑了,轻声说了两句话,我就像得到糖果的孩子,马上停止哭闹。   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这样患得患失,盲目,缺乏理智。   而他,什么时候在我心里变得如此重要。最初,我喜欢他,却可以无视他身处秦楼楚馆,而后,知道他落在张怡手里,我从焦急担忧,变为背弃对爹爹的誓言也要想法子救下他,把我所有的身家性命给他,到现在,连他跟个女子出现在街上,我都焦虑多疑失去理智,做出这样的疯狂怪异的事情。   若真是他跟别人走了,我会怎样,我自己都想象不出来。现在便不懂得控制自己,更何况那种时候。   话说我连碰还没碰过他。   真是讨厌的情绪。我缩成一团,却又开始猜测他为何还没回来,是不是那女子不放心,一直没有离开,会不会说起我诡异的跟踪,今日的疯狂举动,苏景会不会觉得我很讨厌……   我真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算了。   许久,苏景才进来,脚步虽轻,但我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碰到桌子,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卷成一个球的我把脸露了出来。   “不舒服?”苏景坐在床边,指尖落在我的额头,带点寒气,也有点痒,“那天,我是有些气,等了那么久才见到你,你却又要走,我不是故意甩开你,让你难过。其实我第二日就又去那家客栈看过,掌柜说你走了。”   “那天我追你出来,看见你和那个什么姑娘一起,后来我就去找了个离这里近的客栈。”我把他的手拉过来暖着。   “何姑娘的话不要放在心上,她许是一时着急,乱说的,你刚才的样子,吓着她了。”苏景忽然又笑起来,似乎是想起前面我失态的样子。   我有点打击。   “饿么,我给你弄点东西吃?还是想先睡一会,我烧点水给你沐浴?”苏景不笑了,拉着我的手轻声询问。   “干杂活还是我来吧。”我坐起来,却让他搂住腰。   “那些事我也是从小做惯的,不然,也不会让爹娘给卖了。”苏景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其实我做饭的手艺也还过得去。”   “我们一起。”我坚持。   厨房里有些冷,苏景脱了外套,忙着生火,我打量了一圈四周,发觉似乎这厨房并不经常使用。“这是谁的屋子?”我问。   “何老夫人的。听说你要去拜会她,我便托钱大夫写了手信过来。何姑娘是她的孙女。”苏景边动手边和我说话。“何老夫人常请我过去,所以常常就在那里吃饭。”   我点头,看着他随手扎着的长发落在白色的袍子上。屋子里渐渐暖和,我这才想起我什么都没解释过,“对不起,我就这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你说你不走会死在秦府。”苏景侧头。   “我听说秦家想毒死我。秦黎早有了相好的人,那女子立了战功,秦家人希望我顺利没了,那女子好来接替我。”我轻描淡写地说。   “钱大夫知道这事么?”苏景微微皱眉。   我幽幽地笑了,“其实很早秦家就有这个意思了,只是我自欺欺人,怕是人人都知道了。”   “所以你才说要带我走。”苏景低头摆弄食材,“你这样,可是为了秦黎?”   怎么突然提起他来,我有些不解。但似乎我的犹豫在他眼里成了心虚。   “你喜欢秦黎么?”他抬头盯着我的眼睛,表情非常严肃。   我却忍不住笑起来,“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   苏景刻意别过了脸,不让我看见表情,手里又开始摆弄,不再言语。   我蹭过去,看着他的脸色,认真坦白,“我不喜欢秦黎,真的,我可以发誓。至于我娶他,完全是因为别的原因,若真是仔细算起来,我跟他两个可算互不相欠,以后也可以毫无瓜葛。”   苏景把腊肉放在锅里蒸了,擦了擦手,才再度抬眼看可怜兮兮站在旁边的我。弯腰拨弄炉火,他忽然轻飘飘地叹了一句,“曾经张怡便是因为觉得我和秦黎像……”   “你跟他哪里像了,我喜欢你,跟谁都没有关系。”我皱眉,“还有别跟我提那个人,她迟早不得好死。”   苏景听了,看我的眼神终于不再是若有若无的客气,他沉静下来,抬手抚平我的眉,反复摩挲,自嘲地笑了,“我居然也如此患得患失起来。”   我握住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要和他分享一些重要的东西,“当年机缘巧合,我得到入赘秦家的机会,那个时候,我开心死了。因为自从我爹死了,我就盘算着怎么攀高枝,离开晋家,而娶秦黎则是最好的。一来,可以帮助小穆从军,躲过最初冲锋陷阵的日子,她能少遇到危险,获得功名也更快。二来,对秦家,我有很复杂的感情。别误会,不是秦黎。其实,也不是秦将军他们,而是镇国公秦氏,那个死绝了的家族。”   “你是何家的人?”苏景忽然问。   我又愣了一下,听苏景又说,“当初在十八盘,你和五君说你爹爹姓何。”   “这你都记得。”我笑了,“镇国公满门抄斩之后,就没有姓秦的了,我爹后来便喜欢叫自己何仁山。说起来,爹爹祖籍也是江州,还真算是何老夫人的半个儿子。”   “若回秦家是你爹娘的愿望……”苏景刚开口,我就迫不及待打断了他,“我爹娘的愿望就是我永远不要回秦家。我回去了,所以遭报应了。”   “你还记得当时我说我娘是察隅人么,因此,无论哪一边,我都不可能再认祖归宗,当初的想法,都是我一厢情愿。或许,那时候让秦家杀掉我也是愿意的。可,我遇见了。”靠近他,闻到熟悉的棉布味道,我轻轻开口,“我其实很妒嫉秦黎,若没有嘉佑三十七年,我会拥有秦黎现在拥有的一切。现在,我只能拖着你陪我。”   我没有看苏景的表情,只是把脸埋在了他的衣服里。我那些这十几年从没讲过的秘密,也许能和他分享。   还没开口,就有人敲门。这会敲门,怎会有人欢迎。苏景松了手过去开门,我躲在厨房里竖起耳朵。   何姑娘的嗓门一点都不小。   我听见她说苏景要的衣服她带来了;她回去跟家里人一说,祖父祖母便急着想见我,让我们有空就过去;她还关照苏景小心些,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来的路上病了,脑子有点烧坏了。   苏景进来,看见我有些郁郁的脸色,似乎又觉得有些好笑,“有热水,要沐浴么?换件干净衣服。”   我没有拒绝。站在屋里,看着水汽氲氤,脑海里冒出奇怪的错觉,似乎我也要像是水里煮过的鸡蛋,剥了壳,白白嫩嫩,一会就可以吃了。   苏景放下衣服,关上门出去。我浸入水中,又开始胡思乱想。   或许,今夜我该努力一下。   洗完澡,苏景已经把饭菜放在桌上,看着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进来,他皱着眉拿了布细细擦起来,还埋怨我这样会着凉。   我被他弄得好痒,一直一直在笑。   “尝尝看我的手艺,没你的细致,应该还能凑合。”我的头发他弄得差不多了,他便开始提醒东西再不吃可要冷了。   苏景做的饭菜口味清淡,我很喜欢,他见我如此,很是欢喜,一桌子的东西,差不多全塞进我的肚子里。我闷头吃完,心满意足。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又在飘雪。房内点起微弱的油灯,捧着热茶,我开始管不住嘴,絮絮叨叨念起过往。   说起那一晚小毛贼离开,然后秦家关着我不许我外出,再到后来我想办法骗了秦黎跑出来。然后便是游历的日子,充满变数,有时让人欢笑,有时却被逼得想要落泪。和苏景分享雪天里收留我的那一对夫妇的故事,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出来,我对他很想念。   苏景也和我说起京城里的事情。那晚我走了,便再没有回来,他想来这大概和秦府脱不了干系。他说,我在那样的晚上走了,大概不是真的不想再见他了。后来,我跑掉了,看了我的信,他说他信我,也准备等三个月。直到后来,我的信来了,他没忍住,跑到江州来等我。   听了他轻描淡写地叙述,我撑着头,笑得很灿烂。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么少,每次都是因为我,让他等了又等,他却还是愿意如此,甚至千里迢迢来迎我。如前两日不自信的时候,我都很怀疑,我有什么,值得他如此。   苏景还说,秦家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放出来。就说你身子不好,去南边静养,钱大夫还假意上过几次门,他们那边众口一词,没让人进去就是了。   也是,我本是无足轻重的人,他们自然不必大动干戈,莫非还真要把我当逃犯抓,我在觉得有价值么。摇头笑了笑,问他,若是以后,生活颠沛流离,我们要怎么办?   他笑着回答,“颠沛流离不过尔尔,又不是在糖水里长大的,有什么不行的。”   我笑得眼睛都没了。   只有一间干净的房间,一张挤得下两个人的床。夜渐渐深了,谁都没有提出这是否有些不妥。   故意在临睡前让他再烧壶水来,我红着脸爬上床,把碍事的衣服处理掉,白色寝衣的带子也松了,扯了扯,露出锁骨一小片皮肤,我抱着被子,耐心等他进来。   门开了,寒气夹杂着两三朵雪花飘进来,苏景撩了撩长发,看见我,微微有些发怔。   我很紧张,咬着唇,慢慢伸手。宽松的袖子滑下来,我洁白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我感觉我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苏景看了我一下,慢慢走过来,脱掉外套,拉着我的手塞进被子里,轻轻在我唇上一点,起身灭了油灯。   黑暗中,他靠过来,觅到我的唇,便开始深吻。指尖顺着我的手向上抚摸过去,在我脸颊上轻轻摩挲片刻,便顺着衣领滑下去。   我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那只手拉着我松了衣带,我才犹犹豫豫扯开他的衣衫,贴上那温热的身体。   手下的皮肤并不如想象中光滑,一块块细小的凹凸,点缀在他的身上。   “以前的伤,可惜消不掉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是有些小小的遗憾。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只会轻轻抚摸,小声说出我的心思,“我不会再让你痛的。”   我能感觉他笑了。然后继续用他的吻和他的指尖探索我的身体。他似乎都还没有做什么,我已经意乱情迷,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音,婉转缠绵。   “……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要记得……”在亲吻的间隙,他吐出破碎的句子,他身上的温度让我紧张,却忍不住更加靠近,他动情的身体贴着我的皮肤,因此,我更加渴望。   那一刻,我很庆幸他不是无知的稚子。疼痛似乎是无法避免,在他的动作下,一切变得轻微而可以接受,我攀着他的背,闭着眼,慢慢体会他激烈而恰到好处的动作。   有人说,总是我们再相爱,也无法血脉相通。但至少此刻,我们的心跳一样剧烈,你不断用力,为了在我心里留下痕迹,我也是如此,希望从此,你的心里不再有任何其他身影。   薄薄的一层汗,皮肤更加光滑,让我几乎抱不住他。他的黑发不知不觉绕上指尖,落在我的胸前,随着他的动作滑来滑去,我有些承受不了,只能更加贴近他,他急促的呼吸落在我的耳旁,异常魅惑。   最后一刻,我用尽力气抱住他,让他在我身体里释放。我并不介意,可能因此我会多一个孩子,便是许多孩子,我也愿意为他要。   躺在我的身边,他依旧搂着我不肯放手。眸子里似乎有些迷蒙的水汽,眼角弯弯,却又看不真切。   我忽然起了坏心,伸手过去,嘟囔着手臂上的红点没了,要他赔。   他笑了笑,抬起我的手,又吻又吸,马上弄出一小块红色,“以后,我每天赔给你就是。”   真是,我的坏心哪里比得过他。   他的心跳还没有慢下来,我靠在他的胸前,听得很清楚,这有力的声音渐渐把我催眠,我十分安心地入睡。   如此妥帖,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这一周被公司虐的,自工作以来,还从未如此痛苦过... ☆、第七十二章 决定      很多年以后,苏景跟我提起那个早晨。他习惯早起,在清晨的微光里,他觉得我的脸上落满月辉光华,他看了好久才慢慢起身穿衣,刚系好衣带,我就如同心有灵犀一般,抓住了他。   他说他去给我准备早饭,我却置若罔闻,像小孩子发脾气时一样,嗯嗯啊啊,就是要把他往回拖。我的手其实一点力气也没有,衣角都握不紧,他略动了动,我的手就滑下来,然后,我皱眉,嗯嗯啊啊,更别扭地呜咽,他忽然就觉得舍不得了。   等他搂上我的腰,我立马就乖了,呼吸平稳,面容沉静,好像根本不曾醒来过一样。他一直怀疑我到底真的不曾醒来,还是装得太过真实。   回忆起来,我也说不清我是否醒了,只是背后忽然没有了热度,后来睁眼看见模糊的影子,本能觉得他要离我而去,我当然马上抓住不放,心里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就咿咿呀呀了,最终拖回来了,当然心满意足睡,似乎我还认真想过,好像没有赶时间的事情要做,那么我就一定要睡懒觉。   苏景笑了,他说他一直记得那个感觉,抱着温热瘦弱的我,在寒冷的冬天,忘记外面的风雪,只静静地陪着我安睡。   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   记忆总是会不自觉地把事实改写,演变成你希望记得的样子。但事实上,那天早上却并没有苏景记忆里的那么美好。   那天早上,等我完全清醒了,我觉得我全身都痛死了。昨天超负荷运动,又摔跤又撞墙的,身上乌青遍布,都快成拼图了,晚上又没有忍住,害得我今天连床都不想下。   不过,有人做饭,端茶送水,我像是女皇一般,的确什么都不需要动了。   不出门,让苏景给好好养着,吃了睡,睡了吃,没事的时候,就把苏景拖过来,靠着他,说些过去的事情,秦家的故事,我的过往,以及在秦家这一年来的琐碎。   不提爹娘的姓名,反而能更好地述说他们之间的感情。尽管在外人眼里,爹娘该是死敌,但事实上,救了我爹的是我娘,而我爹也不是因为威逼利诱,而是真真正正因为爱我娘,才和她有了我这个孩子。可小穆的爹爹临终托孤,我爹觉得义不容辞。   “你爹这样做,你肯曾埋怨过?”苏景问我。   我摇头,赞同这份仁义。“在爹死后,我多依靠小穆,我也曾为她竭尽所能。”   “那若是让你选择,你可会放弃一切?”苏景又问。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笑起来,与他十指相扣,“从小到大,我最大的愿望便是在秦家家谱上写上我的名字。可我现在只想逃离。”   “那秦家若是寻来,你要怎么办?”苏景不放心。   “最好他们能遵守承诺,把我休了,若是不肯,我躲在这里,她们也未必敢拿我怎样。”我眯着眼,冷笑,“现在秦家已毫无仁义,但赶尽杀绝的魄力,倒还未必有。只要暗地里别让她们寻到机会,明面上,她们绝对不敢动我。”   “那穆姑娘那边,秦府可会为难?”苏景又问。   我懒懒回答,“你可知道,束州郡守也姓穆?”   苏景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看着我一脸震惊,而我很平静,笑着说,“我发过誓,永远不说出我和小穆爹娘的名字,因为那些太吓人了。便是姓氏,都恨不得瞒上一瞒。你若是猜到了,也不要说出来。”   “当时听五君逼问你,我就觉得你该不是普通人,后来你与他们一起,举止气势都十分般配。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子。”苏景笑了,摸了摸我因为不悦而轻咬的唇,“所以那时察隅使者对你才会如此有兴趣,幸好,你能安然无恙。”   我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我和疏勒的关系,苏景却忽然说起了别的。   “我爹娘都是戏子,一起唱戏,最终假戏真做。我娘因为生我,血崩,身子一直不好,戏班不养闲人,靠我爹爹一个,赚不了多少银子,不久,我爹就不见了,走了或是让人买了,娘一直没说他去了哪里。我对我爹没什么印象,也不知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娘养了我一阵子,实在过不下去,便把我卖到柳园,说好歹给我寻了条生路,让我自己好好过活。”   说起这些,他居然还在微笑,眉眼弯弯,毫无怨怼。“那时候我八岁,也知道只有听话好好学才能在那里生存,讨人喜欢攒下银子下半辈子才不至于走到绝境,即便后来遇见张怡,我也只是想着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我眨巴着眼睛,等待着故事进入“最终我遇见你”那一段,他却不说了,只笑眯眯地玩着我的头发。   我忍不住,掐了他一下,“若是如此,后来你为何能那样不顾一切?那时候我一直犹豫不决,可张怡设计我,你不顾性命救我,你就不怕我只是在骗你么?”   “害你讨好张怡,我如何能心安。当初,我并未问你要什么,是你自己说要带我走。即便你失约,我也不过继续我原来的日子。卖到哪里,卖给谁,我都一样能过下去。”苏景随意的态度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他一点都不在意,“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等着你,逮到机会,便要尽情尽兴,谁知道下一刻,一切会不会面目全非。我并不执著,要你的许诺一定成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知道你许诺的那一刻是真心便满足了。”   “当年颇多犹豫,但答应你的事情,我一直不曾放弃。”我往他的怀里蹭,“只是如今我仍有许多事情不舍得放弃。”   “为了仁义或是承诺,你的选择从来都没有限制。若是你的愿望正好与我一样,那我很幸运,若你更想做你要做的事,你不必因为答应过我什么而停留,你的心意我已经收下了,会妥帖保存。无论你在,你走,以后要选怎样的路,至少,我已经抱过你,吻过你,也和你有过肌肤之亲。”这句话,他说得飞快。   我亲爱的苏似乎又会错意了。   “他们都说我喜欢乱想,我看你才是。我只是想预先说一声,以后跟着我,可能会颠沛流离很辛苦。”看着他还没恢复的脸色,我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问,“若是我想和你生个孩子,这愿望算不算和你一致?”   我的苏眼里慢慢聚集笑意,清澈迷人,脸微微有些红了。他向来宠辱不惊,也只有这个能让他如此了。   在这里,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所能给予的最大的爱与尊重,便是与他生养一个孩子。冒着生命危险,留下他的血脉,让世人都知道,你让他在你身边,不仅仅是为了欢愉。   何姑娘又来敲门了。   苏景松开手,出去应对。我慢慢爬起来,开始收拾自己。怕是我再不现身,老人家要亲自找过来了。   这些天,我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明明是我要拜访人家,还让人来三请四请,每次何姑娘敲门,必问起我的情况,还问过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我,就怕苏景在我手里有个闪失。   到底都是认识爹爹的老人,早些面对也是好的,况且庆元寺的住持大人让我过来,总是有她的理由的。   再次来到铁匠铺子,里面的各位都跟苏景很熟悉,何夫人一眼认出我就是当日来买刀的女子,还埋怨我怎么都不来取。何先生没什么表情,引我进入内室。   我不太敢见他们,我有这样的容颜,何老妇人果然察觉了什么,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把所有人都拦在外面,和她夫君两人把我单独拉到内室。   “秦家发生了什么事,居然逼得你来这里。”一开口,就让我非常震惊,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小姐不肯如实相告,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老骨头么。”何老先生跟着开口,连思考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外面人都等着,还是等吃完饭再慢慢说。”我不松口,不敢随意敷衍。   “也罢,吃完饭再说。”何老妇人完全没有纠结此事,拉着有些愣神的我出去吃饭,仿佛她并不在意这个问题。   可我明显底气不足,一顿饭吃得相当忐忑。连苏景都察觉到我有点不对劲,在桌子底下悄悄拉过我的手。何姑娘的防备表情,我到一点都没怎么在意。   秦家,所有都跟秦家有关,我要怎样说,才能不伤到他们的感情。一点头绪都没想出来,我又让她们拉着往里屋去了,苏景拉了我一下,我才反应过来,看着他有些担忧的样子,我忽然豁然开朗。   “秦家欺人太甚,我无法再留在秦家。”跟何老妇人说出模棱两可的话,揣度钱姨到底说了多少。   “可是为了外面那个男人?”何老先生问。   “我无法留在秦家,不是因为苏景,但为了他,我更不能留在秦家。”我冷静说出这句话,心跳却开始加快。   何老妇人盯着我的脸看了片刻,幽幽叹道,“你爹劝你骂你警告你,你怎么都不听,现在为了个男人,便把一切都放下了。”   一听这话,我的冷汗都出来了。照理来说当年钱叔钱姨发誓不说出爹爹的身份,庆元寺的住持更不会露出口风,何老夫人并不该知道。或是看了我的脸,想要诈我的真话,但我并不觉得我的脸能让人如此确信。   “小小姐吓着了。”何老先生忽然笑起来,拉过我的手细细抚摸,“老头子我还记得小小姐八岁时的模样,小小姐你倒是把我们都给忘了。”   我眨巴着眼睛,没能成功回忆出那些过往。老人家看着紧张的我,态度缓和了许多,和我说起当年爹爹的事情,一件一件,知道得非常详细,怕是钱姨他们都未必如此清楚。我渐渐也放下心来。   “当时小少爷就不放心小小姐你,不过我们两个也想不到,你还真有来找我们的时候。”何老夫人看着我有些感慨,“当时你爹就希望你远离秦家,现在你要离开,老太婆我还是能帮上些忙的。”   “那么,您能把嘉佑三十七年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么?”我认真地询问。   “都离开秦家了,还要知道这些做什么。”何老夫人的表情高深莫测。   “那些事情,知道得越多,大概越不会想待在秦家。”这真心话,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明白,“这次出来前,我已在爹爹坟前叩首,不再回秦家。但我要知道,是什么样的事让爹爹怎么不希望我回秦家。那时年幼,爹爹不愿说与我听,如今,我要带我喜欢的人远走高飞,也明白各位的苦心。我不仅要求您告诉我过往,将来的日子,还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忙。”我跪在了何老夫人面前,“请您一定要答应。”   “若是我告诉你,你不可反悔今日决定,否则,我便杀了外面那个男人。”何老先生的威胁让人不寒而栗,当年的杀伐气势一下就镇住了我。   我很快点头,以爹爹名义发誓。   嘉佑三十七年,再残酷的真相,其实对我并无太大影响。因为,我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嘉佑三十七年,我也很怕提起... ☆、第七十三章 嘉佑三十七年      从爹爹的回忆,秦家的记录,小毛贼收集的材料,现在加上何老妇人的叙述,我想,我应该相当接近嘉佑三十七年的真相。   十五代镇国公,安邦定国,靠的不仅仅是铁血,对于察隅,很多情况下则是怀柔。   近三百年来,束州边境安宁,偶有的几次大冲突总能化险为夷,大多数时间,不过是察隅边境偶尔的挑衅,劫掠些牛羊财物,秦家军绝对的威慑力,逮到便教训一番,不过,秦家军还是手下留情的,偶尔察隅人失手被俘,秦家军收些赎金,人就放回去了,察隅领情,也不常做出伤人的举动。久而久之,边境的人,反而没有京城朝堂的人那样,用许多大义道理编纂毫无疑义的仇恨。   镇国公秦家屹立不到,除却束州的军队力量,朝堂里也与各个家族关系密切。到了第十五代镇国公,父亲出自文国公世家,夫君是皇子,四个孩子,两个女儿年纪轻轻,武艺已经出类拔萃,三子跟着他祖父平定南蛮,震惊朝野,女皇大悦,赐归德将军,小儿子在京城府学年年拔得头筹,又与皇家么女往来密切,似乎将来不去战场,亦能有显贵的身份。   这样子,似乎万无一失,可风云突变,转瞬之间,一切便不复存在。   嘉佑三十六年,女皇年迈患病,很少上朝,夺嗣之争一触即发,朝中文武,在皇长女与四皇女之间大多需要做出选择。虽然最终四皇女成了后来的敬德帝,但最初压对宝的人并不多,换句话说,当时民心所向的并不是她。   真正的导火索便是嘉佑三十六年夏天的那件事。   察隅突袭临城,一座距离束州不过百余里的小城,重兵压境,这座平日里不过商贾汇聚客栈云集的小城立即遭受灭顶之灾。   可巧,镇国公的三子归德将军正好就在临城。   归德将军就算有以一当十的本领,可他不是神仙,面对千军万马,亦不过是以卵击石。   束州的秦军很快赶来救援,察隅人很快退却,可临城损失惨重,归德将军最后亦付出生命代价。   细想来,这是场充满蹊跷的冲突。察隅看似如同酒醉之人,临时起意,醉时疯狂破坏,醒来便仓皇逃离。然而,要聚集占绝对优势的兵力不可能一朝一夕,行军又如此诡秘,连秦家人都骗了过去,这在察隅边境,几乎是不可能的。   临城数百年未曾经历如此惨痛的战役,但又有何人敢说,这一切其实只为了取归德将军的性命,至少那时无人敢说。那时,所有人都把矛头对准了察隅。   归德将军死在京城,朝野震动。女皇大怒,亲点二皇女和硕亲王出征。女皇要求秦家退敌三百里,却并未多调配一兵一卒。镇国公秦家原本就子嗣单薄,这回,连幼子秦世君都跟去了。穿上哥哥的战袍,他也一样是可以下战场的秦氏子孙。   可这一次,秦家的失败是注定的。察隅似乎对秦家军了如指掌,步步紧逼,不给秦家丝毫喘息机会,而京城,除了督战的信件,后援补给杳无音讯,秦家在内外夹击下举步维艰。   束州围困,只是早晚的事情。   或许当时在束州的那些人在某种程度上都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和硕亲王在那样的境地发现自己怀孕,还是坚持生下了孩子。镇国公早早制定了趁乱出城的道路,让幼子时常温习。   但,还是不愿意死心。在当时何老夫人和她夫君一同突围而出之时,秦家还是有所希望的,可等何老夫人九死一生到达京城,才知道面临的一切早已超乎想象。   夺嗣之争如火如荼,女皇几乎不再上朝,皇太女名面上手握重权,却调不动一兵一卒。现在的女皇领命去扶清县祈福,文国公在朝堂上孤掌难鸣,联姻的家族又多要自保,秦府门可罗雀。   那时候,弹劾镇国公的折子早已铺在了女皇的桌上,用词冠冕堂皇,说几百年不曾有败绩的束州,除了因为镇国公投敌卖国,如何会有今日的情况。文人笔伐,有多少是眼红,多少落井下石,多少阴谋,早就说不清楚了。   围困不到一年,束州城就破了。城门口,外逃的人大多被一刀砍死,察隅并不想放出活口。秦家女子大多战死,父亲带着剑,想趁乱护着和硕亲王的夫君与女儿出逃,最终还是给抓回来,关在祠堂里。   那时候,察隅领兵的广王阿部西瑛还没有现在这个称号——地藏王。那时候,广王只是刚获得封号的年轻女子,怎么说,她都不应该有比镇国公更高超的才能和能力。但,她从一开始就是能干且特别的女子。   她从祠堂里带走了秦世君,一炷香的时间,便又把他放回来。祠堂里的一众人都以为父亲吃了亏,事实上,他们两个人只是说了两句话,各自决定了影响一辈子的事。   女子直截了当,让他跟她走。她说他留下,必死无疑,若是跟她走,她或许还能帮他救下祠堂里的人的几条性命。   秦世君想都不想,问她,秦家人可都死光了?女子抬头直视他,回答说,都是有骨气的,战死了。他听完,没什么表情,点头,说,你让跟我的人全活着,我跟你走。   阿部西瑛豪爽点头,连那些人是谁都没细问。   后来,那座祠堂让察隅人一把火给烧了,后来人只找到数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只是凭着尸体手里的佩剑,才勉强得出这是镇国公幼子的结论。   很快,察隅便班师回朝,父亲跟着母亲走了,带着小穆的爹爹和小穆,还有为数不多的随从,回的是母亲的封邑——昌郡。   察隅并没有虐杀俘虏的习惯,主力军队离开又早,然而传出的消息确实皇女阵亡,秦军遭坑杀,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谁在这些受尽战火折磨的人的脖子上来上最后一刀,实在恐怖到不敢去想象。   等消息传回京城,何老夫人听说,朝中不少人指控镇国公投敌卖国,害死皇女,文国公出面反驳,却招架不住害死皇女的质问之声。许久不理朝政的女皇突然下了圣旨,秦氏满门抄斩,这罪名就这样坐实。   何夫人感叹,这圣旨不知到底从何而来。彼时女皇病入膏肓人事不知,怎的突然就来了这道旨意,秦氏正君在皇城门口跪了许久,换不来一个求见亲姐姐的机会,姻亲的吏部尚书因为求情发配边疆,颇有杀鸡儆猴的意味,何老夫人自己也曾在文国公府上磕得头破血流,换来一声叹息。   嘉佑三十七年冬天,漫天飞雪,镇国公一门老弱病残全挺着胸慢慢走过冰冷的大街,街道两边,默默送行的人却是连哭泣的声音都不敢发出。刑场之上,秦氏正君以亡妻的名义命令所有秦军众人不可再姓秦,从此,世上不再有镇国公秦氏。   可秦氏死绝了,名声依旧还可以利用。现任女皇便是打着敬德帝无德的旗号上位的,现在的秦将军便全是依靠女皇的扶持。打出秦家的旗号,到底能够收买多少人心,何老夫人苦笑着问我,可知道秦家军中所有的孤儿全是秦家的义子义女?   这一趟浑水,早就深不见底。有仇有怨,该责怪谁?出卖秦家的皇室,见死不救的亲朋,还是亲自下刀的察隅?有恩有德,应该感激谁?马后炮扶持傀儡的女皇,还是救下秦氏真正血脉的察隅女子?   “小小姐,好好活着才是正理,别再管那些过去的事情了。”何老夫人满脸泪痕,满是茧子的手牢牢抓着我,“小小姐只要记得那些人,清明的时候,真心上柱香,便够了。”   我很难过,却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从何老夫人那里出来,苏景拉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偶尔飘落细小的雪花,落在手上,一会就化了。   “能不能不回京城?”我忽然开口。   苏景似乎让我吓到了,停下脚步,微微皱眉,扭头细看我的脸色,问,“那你……那我们去哪?”   “留在这过年可好?何老夫人刚才这么说了。”我努力笑了一下。   “好。”他拉着我慢慢前行,“可要给钱大夫写信去?他们一直担心你。”   “嗯,我会写的。你可有人需要知会,请来这边一起也好。”我晃晃他的手。   “我那边没有人了。”他轻声说,握紧我的手指,“十八盘的事情你可要关心一下?我带了不少银子出来,可要在这里过年,怕是不够的。”   “我会和钱姨说的。”点点头,我又低了头,脑海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   小门小院小油灯,梳洗一番,我懒洋洋倒在床上,就等苏景过来,好缠上他。苏景吹了灯,小心翼翼不压到我的长发,搂着我的腰,看见我毫无睡意,轻声劝慰,“有事若说出来会开心些,不妨和我说说,我想来擅长保密,若不想说,就早些睡,明天起来,说不定就好了。”   我闷闷地答应,冷冰冰的手指伸进他的衣襟里面,苏景抖了一下,把我裹得更紧了。   “苏。”我轻轻唤他,“若我们有孩子,一定要一起养大他,如果察隅把这里踏平了,我们就逃到深山里去住一辈子,一起养大他,不管外面怎么样。”   “好。”苏轻吻我的额头,“无论发生什么,我只和你一起,养大我们的孩子。”   他身上很温暖,我贪恋地细细抚摸,絮絮叨叨地低语,“那时候,我娘从来没有拿别人逼迫过我爹,她只是每日去看他,和他说话,带他出门去,对他毫无防备,因为爹说过不会杀她,她便信了。她答应他的事情,她都做到了,她顶住了所有的压力,她救了所有他要救的人,她用一年又一年慢慢等他,只为他生孩子。而我那个傻瓜爹爹,就为当时一句承诺跑了。他怎么能这样。”   “你说过你爹爹仁义,若不是这样,你爹爹也不会值得那样对待。”苏景听完,慢慢抚着我的背,试图平复我的情绪。   “可我比我爹还要过分,”我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教了小穆怎么打察隅人,听说她好象快把我娘弄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娘那样厉害,只会觉得你长大了。那些事情,不是你的责任,你也说了,穆姑娘便是没有你,也会出人头地,你说你不管秦家的事情,那么束州的事情,你也别多想了。”苏景轻叹,“我原以为,你现在一心想要个孩子。”   我缩回手,指尖已经温热,贴在脸上觉得很舒服。伸手,划过他的脸颊,绕上他的发丝,深呼吸,全是他的气息,闭上眼睛,慢慢就平静下来了。   的确,我该想的,便是怎么要一个孩子。   悄悄解开他衣带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不知当时娘亲执意要我的时候,是怎样的想法。   而我,缠上他,吻他,触碰他的肌肤,与他缠绵,满心欢喜,愿意不顾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我恨加班... ☆、第七十四章 点破      既然决定留在这里过年,便要好好开始准备。   我身边一点银子都没有,不能给何老夫人买些什么,幸亏苏景早就付了房租,我才不算太过意不去。苏景知道了,把他随身的盘缠都给我,说这都是十八盘的银子,让我自己盘算去。   买些东西过去,还得麻烦苏景去帮忙,我也不好意思闲着,索性跟何老夫人学起做刀。一大清早就过去,随意摆弄一番,半天就混过去了。下午老夫人要休息,我便拉着苏景在城里到处闲逛。   也不知道兴致为何那么好,江州城几乎让我给逛遍了。哪儿有美味的小店,哪里有淘旧货的市集,哪里有说书的茶馆,哪里有灵验的庙宇,我都乐此不疲一一寻觅过去。吃点心,买些小玩意,听听关于束州的故事,然后拉着苏景一同去求姻缘签。   苏景总是纵容我,却在我迈进茶馆要听说书的那当口,抓着我就往外走。我皱着眉,不情愿地嘀咕,说我当年开十八盘你不是挺喜欢去的么。他说,那怎么一样,这边胡言乱语,你不该听。我最终没有坚持,只是踮起脚有些期待地朝里面望了望,耳朵里零碎飘进束州察隅的字眼,感受了一下周围人高涨的气氛,便离开了。   大概,秦家军又胜了吧。   没隔几天,钱姨就到了。一见着我,脾气就上来了,不停数落,只把我说得抬不起头,而后,又忽然心疼起来,说丫头我怎么就这么傻乎乎跑了呢。   斟酌了许久,我决定和盘托出。我并不想让他们对秦家印象太坏,我这么说,只是想断了自己的后路。   这样的实情,我尽量用委婉的说辞道来,先认错,再感慨没听老人言吃了苦头,最后缓缓述说无法忍耐的心情,看着钱姨表情逐步转阴,我细声细气,一副“我其实没吃什么亏,还是算了吧”的表情。   钱姨最终没说什么,我松了口气,想到将来在京城大家还少不了碰面的机会,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   钱姨来了之后,何老夫人家忽然热闹起来,忙的时候,一天之内甚至会来几批客人,其中大多数都是晚上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我好奇问过苏景,当初他刚来这的时候,可见过那么多人。苏景也觉着奇怪,说他觉得大家都像是赶来看我一般。我挑眉,在苏景面前狡辩,说是过了腊八,大家日子闲了,便喜欢串门了。心里,我也有些怪怪的感觉,但我想,我的身世不可能谁都知道。   没等我想明白,就到了除夕。和那么一大家子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起吃年夜饭,感觉相当的不错。从来没有经历如此热闹节日的我,兴奋地有些无措,看着何家的孩子在门外放鞭炮,噼里啪啦,雪地里都是脚印,满耳欢笑尖叫声,拉着苏景,手里一杯小酒,我笑眯眯地跟苏景说,以后我们的日子也要这么过。   一夜守岁,次日又跟着何老夫人跑了几家亲戚,我已然成为她的孙女,受到热情招呼。初二日,睡了大半天后,我亲自做饭,跟苏景一起过生日。我的生日几乎无人知晓,而苏景的生日他连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我们便索性一同过,说些生死同期的誓言,把跟着何夫人学做第一个成品匕首送给苏景,而他,居然背着我偷偷买了发簪,他说我的那支他是永远不会还我了。   不用还我,以后就当传家宝好了。我这么跟他说。   日子一下子到了初十,我听从何老夫人的,郑重打扮,跟着她出门做客。   那是个美丽宽敞的院子,一眼就看出主人非富即贵。渐渐的,客人来的愈发多了,屋子里坐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而且大家相互之间都很熟悉。   我隐隐有了些不安的感觉。   何老夫人坐下来,我挤到她身边,客气询问今天我们到底拜访的是何等身份。   “江州司马。”何老夫人拍拍我的手,示意我少安毋躁,“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点头,但我向来对于坏事的预感都奇准无比。很快,我在人群里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我一下子有些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然后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何老夫人的手,低下头想要降低存在感。   但她们看见我了。看着面前停着的身影,我咬着唇,不抬头,使劲拉了拉何老夫人的手。   “好久不见,夫人。”秦将军居然在何老夫人面前屈尊行了个礼。   “客气。”何老夫人态度平和,带着些笑意,“噢哟,连小子都带来了,听说成婚了,怎么不见带人来。”   “那丫头卑贱,我们怎敢往这里带。”出声的是秦将军的夫君齐昌,上前一步,不紧不慢说道,“何老夫人身边今年怎么添了新丫头了。”   何老夫人拍拍我的手,道,“我孙女,跟他爹一个样,倔强的要死,不愿意借助祖荫耀武扬威,却免不了受那种样子的人欺负,好不容易才回来,她爷爷都快心疼死了。”   秦家的几位一时没说出话来。   “来,丫头,见见贵人,人家是现在的秦家将军,我主子的牌位都还靠她们每年擦呢。”何老夫人对我低语,一副好像完全不知道我身份的样子。   经过这一小会的缓冲,我顺利武装好自己的表情,抬起头,直视秦家各位,得体微笑见礼。只是和秦黎对视的时间免不了长了一点。   齐昌见了,悄悄推了秦黎一把,“这小子没见过世面,不如让他们年轻人相互熟悉熟悉,带着见见长辈。我们也许久未见夫人,有不少事想跟夫人说说呢。”   何老夫人微微颔首,我即刻起身,给秦将军他们让了位置。秦黎一直盯着我看,我做了个手势,他会意,沉默跟着我往外走。   苏景这会正跟何姑娘她们一起,应该不会有事。我侧头,并未寻到苏景的身影。不过这样也好,秦黎能不看见他,也是好的,我最怕出点什么万一的事情了。   一走到人少的院子里,秦黎就拦在我的面前,那压抑着怒火又充满不解的眼神居然让我心里不太踏实。   “你……”   “你……”   又同时开口,我立即闭了嘴,秦黎抢了先,“你怎么在这?”   “我祖籍江州,还不能回来看看么。”我回答,反问他,“那你,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   “秦家祖籍江州,每年均会来这会会旧友。”秦黎回答,皱眉,“你怎么不早说你是何夫人的孙女?”   “你又没要我背家谱,再说,我是我,不必靠祖宗名声。”听到这话,我忽然有些无名地窝火,说话也有些挑衅,“不过让秦大将军你们来这,还真是委屈了。”   “我们委屈,是委屈你了才对。你满口谎言,若说你从未说过一句真话,我也是信的。”秦黎明显恼了。   “我说的全是真话,可你们有一句信的么。”我冷笑反驳,“当初你嫌弃我爹你忘了么,你们花钱买的我你忘了么,还要我报上祖宗的名号让你们耻笑么。”   “你怎会变成这样,这样咄咄逼人……呵,我是忘了,你当初也是如此,后来却还跟我道歉……我还真不知好歹……”秦黎自嘲地笑笑,却是极难看的表情,他似乎也装不下去,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我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低了头不言语。   半天,他忽然问我,语气缓和,“你为何突然走了?”   “因为于兰。”我想都不想,回答。   “你又要骗我。”秦黎气极,声音也提高了,“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骗你,的确是因为于兰。”这话我也觉得有些难以开口,“还记得那时候我们每人一封她的信么?她可有在信里让你帮忙救人一命么?”   秦黎并不吃惊,只是一脸果然是这样的表情,有些怅然,慢慢吐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汽慢慢消散在空气中,他垂下眼睫,默默站着,身上一点戾气都没有,反而让人觉得身形单薄,有点可怜。   我觉得我的想法有些不可理喻,赶紧把那些奇怪的念头赶出脑子。天空似乎又开始飘雪,站久了身子都有点僵了。   “将军大人准备抓我回去么?”我问秦黎。   “你我名义上还是夫妻,你一走了之说不过去。”秦黎低声回答。   “我只怕我等不到将军大人履行约定,放我离开。”我也轻声回应他。   “你一直遮遮掩掩,免不了有些误会。毕竟秦府明媒正娶让你进门,你不走,永远都是秦家的儿媳。若是爹娘不再为难你,你可愿意留下?”秦黎的态度颇为诚恳。   “那个身份,我没有这种命,配不上。”我平淡回答,“再说,我们各自都有喜欢的人,对他们也不公平。”   秦黎深吸了口气,慢慢说道,“你也算知道我爹娘的脾气,你这样子,让她们以为你为了个那种出身的男人私奔,绝对会对你不利。你觉得你这样可值得?”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的笑意蔓延出来,“这种事,要试试看才知道。不过,我知道卑躬屈膝为了讨好你爹娘作践自己一点都不值得。”   “如此。”他轻声嚅嗫,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自白一般,声音那样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爹娘这边,我会尽量周旋,不过你还是不要回京城的好,爹娘还卖何老夫人几分薄面,可你和那个人一起,还是要小心些……”   我渐渐听不清楚他越来越低的声音,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口询问。我并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他对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更能应对他咄咄逼人的追问,而不是现在这样闷声不响。   “……你能再迁就我一次么……”   我一度以为我幻听了。   见我没有反应,秦黎抬了头,看了看我有些怔忪的表情,果断加了一句,“你若是不走,我怎样都可以。”   他那一刻的表情,我似乎窥见了不可言说的隐情,我让我自己的猜测给吓着了。   “抱歉。这,算是我欠你的。”我飞速回答,扭头就走。   “小庄。”他叫住我,我犹豫了一下,回了头。秦黎朝我走来,我心跳飞快,看着他一点点靠近,停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   我以为他要做什么,可他只是一动不动看着我。我却也像是定住了一样,一步都迈不开去。和他对视,不敢放松,就怕显露出一点不坚定,导致害人害己的结果。我觉得在这样下去,我大概要哭出来了。   忽然,他淡淡笑了,垂了眼,轻声道,“好自为之。”言罢,越过我,独自进屋。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站在院子里,在寒冷的风雪中,脸上一片滚烫。   忽然,我被裹进厚厚的袍子里。“别冻坏了。”平淡的言语出口,细长的手指体贴地把我压在衣服的头发给弄出来。他冰冷的手指不小心碰到我温热的脸颊,我抖了一下,把他的手拉过来捂着,“抱歉。”我轻轻说,刚才我和秦黎在这说话说了那么久,一定让他担心了。   苏景微笑,“何老夫人让我跟你说,秦家的事情,你不用太操心。”   我微微点头,“那我们早些回去吧。”   进去跟何老夫人说了我想早些回去,找了借口,说我吹了冷风有点不舒服。一下子,一大群认识不认识都围上来嘘寒问暖,让我应接不暇。我瞥见秦将军不太好看的表情,而秦黎连头都没抬。何老夫人拉着我出门,似乎成功宣告了什么,连江州司马的母亲都亲自送我到了门口。   “回去吧,什么都别想,睡一觉,明天就会好了。”何老夫人一语双关。何老先生则嘱咐了苏景一番,完全把他当是自家孩子一般。   坐上马车,我照例往苏景身上靠去,又暖和又舒服。   “这阵子要小心些,秦家心狠手辣,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我忍不住叮嘱苏景。   “大不了我们索性私奔逃走,荒山野岭,我不信他们还能找你麻烦。”苏景轻描淡写回应,抱着我,温热的呼吸全落在我的脖颈间,很痒,我忍不住咯咯笑。   “恩。要不我们等会回去收拾行李?”我侧过头,报复般轻声呼气招惹他,一直闹到他也笑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不容易赶出草稿,大家先将就看看吧 ☆、第七十五章 出事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苏景还没起来,钱姨就来敲门。进屋,瞥了眼我们打包好的行李,钱姨哼了一声,“还以为丫头你又病了,害我白担心。”   于是乎,我和苏景没有逃掉。   听钱姨说,秦家人一早就都走了,好不容易回来过个节,然后,便马不停蹄远赴边疆,这便是他们的生活。   似乎完全没我的事了。无论是问钱姨她们,还是问何老夫人她们,所有人都跟我说,爱怎么过怎么过,什么都别担心。但具体的,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总是不安心,也不知道这到底都是怎么了。特别是每天照样亲戚朋友一大堆人来来往往,大家对此只字不提,而她们的眼神时常看得我有些发毛。   转眼正月就要过完了,钱姨他们要回京城去。私下里,钱叔叔问过我的意思,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她们如此笃定,我回京城定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们这样重视我,我相信她们,而且,我确实也有点怀念我的十八盘,想念明珠她们。可就这样回去,我总是无缘由的觉得担心。但真要说,也不知道是什么。   苏景听我这么说,只是问我,可是怕回了京城会后悔?   我立即没话了,想了想,跑去跟钱姨说我一到开春就回京城。   苏景知道了,又跟我说,若是担心他们为难,那不必冒险回去,但若是可以,他还想着我们两个的屋子,我们的茶馆,不要因为他们,我们便回不去我们的家乡,远离我们热爱的事物,担忧一些不知何时会发生的危险。   苏景总是想的透彻,我在他面前,总是如同傻瓜一般,但至少我可以因此作出明智的决定。   “那等天气好些了,我们就回去。我也不舍得我们的家。”我拉着他的手许诺。   转眼就到三月,我跟何老夫人告辞,说我想念京城庆元寺的桃花了。   “也罢,你爹也该想你了,我老太婆可不能跟他抢。”何老夫人有点舍不得我,临行前,给我准备了不少腊鸡腊鸭土特产,还铸了把极其精巧的匕首给我;何老先生还把苏景拉进屋子说话,半天苏景才出来,居然有点脸红。事后,我死活都问不出来,苏景只是笑得很神秘。唯一不大开心的是何姑娘,而我却因此特别的开心。   就这样轻松回了京城,悄然无息回到永安坊的院子里。清浅把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切都和我走时的布置一样,现在真真正正成为我的家了。   在下午打烊那会跑去十八盘,最先碰见的居然是明珠的爹。我们俩人都愣了好半天,然后明珠的爹爹跑进去寻人,我询问似的看向苏景,只听得他轻飘飘说了句,“忘了告诉你,我同意让叶公子过来帮忙了。”   接下来,明珠软软叫了一声,跑来抱住我,十八盘的一群人也拥了上来,围着我堵着我,七嘴八舌,询问我的情况,张姐责备我许久不回来,十八盘的话本都没有新鲜的了,掌柜恐吓我说再这样不管不顾,十八盘就要倒了,厨房的大娘说她酿着酒一直都没人喝……   我笑着一一道歉,一一答谢,这里一切都是熟悉的,让人倍感珍惜。   看过了庆元寺的桃花,带着十八盘的点心去爹爹坟前野餐,打扫钱叔叔的书铺,给钱姨送上美酒,十八盘又有了新故事,我甚至考虑请戏班子的事情,一切都有序且顺利地进行,唯一有些缺憾的是,这么久了,我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苏景有些不安,他担心当初他在柳园的那些经历可能造成影响,而我也有些担心,就怕当初秦家那剂让我大出血的药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不敢跟钱姨提,怕到时候牵扯秦家,又会有麻烦的纠葛。再说时日尚短,说不定哪天就会有惊喜。   到了京城,才发现并没有秦府休弃我的传闻,只在十八盘听见过几句闲话,说因为身体原因,秦府送我去了南边,一直未归,而秦府的少爷秦黎却不知为何去了束州。   我一点都没想到,秦黎会去束州,可仔细一想,并不奇怪,于兰就在那,只是,不知为何一向如此宝贝他的爹娘,竟然同意了。   都走光了。小毛贼没有回来,小穆难得才有书信,现在连秦黎都不在,似乎我过去的生活决意要和我告别,无论我愿不愿意。   我写着话本,记录我的故事,记忆总是繁盛,现在如此安好的岁月,反而觉得容易遗忘。   若是那天秦孜的夫君梁清没有来找我,我大概会以为所有的事情都不再和我有关了。   梁清来的时候,我正和苏景坐在雅间里,一边消化新品种的点心,一边研究我们这个月的账本。   无人通报,无人阻拦,他大概认得,直接就上来了。他轻轻叩门,但在我应声前就推门进来,带着客套的笑容,目不斜视走到我跟前,要求跟我借一步说话。   苏景什么都没说,收拾东西让了位置。临走给了个眼神,询问我可要寻人来帮忙。   我笑笑,招呼梁清坐下,收拾桌子,回给苏景少安毋躁的眼神,顺便让他喊明珠来添些点心。   关上门,相视而做,梁清也不多客套,直奔主题,说是有事请我帮忙。   “若是小庄帮得上,自然愿意鼎力相助。”我舒服坐好,洗耳恭听。   “秦黎有难,你能否救他么?”梁清非常严肃,我非常意外。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他,他不答,反问,“若是生死攸关,你可愿意救他?”   “你怎能确定我可以救他?”我不解。   “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若你不肯,我也不多说废话,就此告辞。”梁清半点信息都不透露给我,就逼着我答应。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毫不退缩与我对视,我本能觉得他没有说假话,却如何猜不到会有怎样的事情需要我的帮忙。   我答应了。   “若是能救人性命,我怎敢推辞。只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也想不出秦黎他怎可能面对如此境况。”我垂了眼,松了口。   梁清略略放松,喝了口我倒的茶,道出让我震惊的话来,“秦黎给察隅人捉去了。”   我皱了眉,我答应得太轻易了。   梁清没有说下去,似乎想看我的反应。而我一点都不着急,敲敲桌子,冷眼看着他,“你太抬举我了,这种事情,怕是我死个几回都没有用。”   “若是无用,也不会来找你。”梁清微微有些不满。   “我想知道你们要我做什么,不明不白的,若我没有这能力,也无法兑现我的诺言。”我随口说,态度还颇好,反正我也知道,他们家的人大多是怎样的态度。   梁清顿了顿,只是说,“爹娘已经想好计策,只要你去束州,露个脸,帮忙演一场戏就行,不会有任何危险。”   “若是如此,为何一定要我去?”我不为所动,把玩茶盏,“有些话,我本不想和你说,也许,秦孜也未曾和你说过,我与秦家买卖关系,到现在已无多少瓜葛,而我,并不觉得我有帮助秦家的能力,更没有左右察隅人的能力。”   “既然爹娘这样讲,必是有完全的法子。”梁清微微提高了声音,“我不想说秦家与你之间到底孰是孰非,我只说秦黎,他如何待你,你不会不觉得。他替你当下多少外人刁难,在家里也对你处处维护,你病时他更是每日亲自煎了药送去你屋里。就算你对秦家不满,对于他,你怎可以如此铁石心肠。”   我眨了眨眼睛,笑了出来,“看来那天我忘了谢谢他,没早点把我毒死。”   梁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反应倒是很快,“我们连着都瞒不住你,可见你这本领,绝不一般。”   “别夸我,我担待不起。”起身,挥了挥衣袖,我对着外面喊,“送客。”   “他落在察隅人手里……”梁清有些激动。   “若是有事,早出事了,现在你还有心思来找我,若不是察隅没发现他们抓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就是其实他们根本不想杀他,我猜得可对?”我眯着眼睛问他。   “天知道察隅人会做出什么来。他也只是个孩子,实心眼的傻孩子,他为了给你自由,在祠堂跪了三天,不要命一般,你就不能稍微做些努力,救他一命么?”梁清的语气开始充满恳求意味。   “察隅那边坐镇的是不是上次来过京城的那个人?”我冷静询问,发现梁清的迟疑,我不想再跟他啰嗦,“明人不说暗话,今日到此为止。你有多少真心我明白了,我也并非铁石心肠,等哪日你们愿意和盘托出了,我们再商量吧。”   我直接过去开了门,对着外面喊人送客,不顾梁清还有些犹豫地呼唤我,我闪身进了隔壁的屋子。   苏景靠在墙边的软塌上,撑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梁清离开的声音,我松了口气,有点累,我挤在苏景身边躺下。   “我第一次见你,是去年三月初一。那时候你和他成亲已经半个多月了。”苏景忽然提起了这个。   “那时候我真傻。”我接口。   “后来去骑马,你就告诉我说你有了夫君。”苏景似笑非笑,眼神不知落在何处。   “你要跟我算旧账么?”看着他这样,我心里有点不太平。   “那时候我也见了,你们在外人面前看上去如此般配,若不是私下里听到些见过些,还真是会嫉妒你们的。”苏景没有理我。   “我真的跟他毫无瓜葛,你要我怎么说才信。”我有点生气了。   “你只看到你这边的,而他们也只看到他们那边的。你该救他。否则,万一出什么事,以你这个性,一定会后悔的。”苏景转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真的生气了,起身要走,却给他一把拉住,“若你去救他,让我跟你一起去。”    ☆、第七十六章 束州      坐在客栈里,苏景还有些惊魂未定,刚才一出英雄救美,绝对没有听上去那样潇洒。作为被救的美人我,看着苏景,似乎还没回过味来。   我从来没想到,我这样的一张脸还会让人调戏。刚才在楼下吃饭的时候,忽然来了几个士兵打扮的年轻女子,喝的醉醺醺的,拍着我的桌子,要我唱曲。   我平静地解释,来人却嗤笑,说我这种肮脏血统,除了当妓子还能干什么。我很意外,没想到束州竟然是这样子,毫无管教的士兵,盲目无端的仇恨,连我这样的外人都不放过。   来人见我没反应,上前拽我,苏景忍不下去,拿筷子戳了她的手,迅速把我拉到身后。来人不满意,骂骂咧咧,几乎动手,而苏景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后来,周围的人看不下去,对她们颇多指责,那些人才悻悻然离开了。   后来,听掌柜说,以前原不是这样的,可最近来了新兵,胜得多了,对察隅态度狂妄,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她们这些束州本地人都看不惯。   我一直默默听着,没有表情,掌柜以为我吓傻了,交代苏景几句,就让我去好好休息。于是乎,我便安安静静坐在房间里。   油灯光线昏暗,苏景有些心疼得看着我手上的红印,终于开口,“我不该劝你来。”   我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按照秦家的个性,梁清亲自上门来劝说,不过是顾及何老夫人和一众旧人的面子,先礼后兵罢了。这个,我居然第一时间没有想明白。   很快,我收到小穆的消息,滴水不漏的说辞,连秦黎被抓的事都没有提,只是说她很好,秦家已经奈何不了她了,让我无论秦家怎样威胁,都不要上他们的当。   这样的信,给我的不是安慰,反而是更多的怀疑。   而那几天,我总是后知后觉,大概和苏景也有点关系。那天,我并没有答应他,他也没有坚持,只是突然就不爱和我说话了,躲开我的眼神,也都不再笑了。我忍不住,也耍起小性子,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我们之间居然有了点冷战的味道。   我到底还是受不了他这样,心里盘算着何时请凌歌来替我套套话。怎么说,都是因为我的事情,让他不舒服了。   很快就有了机会。那天钱叔钱姨找我去,还要过夜,我心里马上就不踏实,因此请了凌歌来,让他陪陪苏景,我知道我的情绪是瞒不过他的,我很怕他会乱想。   没想到在钱叔叔那里,等着我的是秦孜和梁清。这次,不再是客气的请求,只有赤裸裸的威胁。   我不信他们敢把钱叔钱姨怎么样,可秦孜放出话来,为了她弟弟,她什么都干得出来。看着她的神情,我不敢当她这是假话。   既然走到这一步,我在乖乖听话前,自然要做些反抗,讨价还价,不至于让自己毫无保留让人利用。   听说了些察隅的情况。秦黎给抓走的那次袭击,听说和当年归德将军殒命那次极其相似;察隅抓了秦黎之后,似乎想要问出什么情报,并没有要马上杀他的意思;察隅广王因伤暂离,坐镇的是疏勒,他再怎么厉害,也不是秦家那帮人的对手。   还有一句我不小心听出的言外之意,他们以为我是察隅的奸细,送小穆上战场,似乎她赢得太过顺利,逃离秦家不久,秦黎就给抓了,我似乎脱不了干系。   这种时候,多说多错,我只能为我去察隅的旅程提些要求。反正钱叔钱姨扣在他们手上,我说我自己去束州,你们派不派人跟着我不管,但我决不能像个犯人那样去那里。   “到时候,你们也希望我配合,不必现在就这样逼我。”我如是说,在他们“不要耍花样”的叮嘱中,和他们一起盘算着去束州的计划,以及到那里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回家的时候,天还没亮,我轻声开门,还是一下子就惊扰到了苏景。   他和凌歌两个人都没睡,屋子里飘出淡淡的酒味,我似有些嫌弃,让他先去换身衣服,然后趁机把凌歌拖到了书房里。   我一边问他,可有问出苏景的心事,一边点了油灯,取了纸笔。   凌歌看着我的动作,对我的三心二意有些不满,却还是跟我说了。他说苏景不过是奉上了全部真心,因此,他再做不到收放自如。   “那他到底担心什么?”奋笔疾书,我连头都没抬。   凌歌沉默了一会,哼了一声,“风月场上,见惯了喜新厌旧,做惯了曲迎奉承,姑娘你看着也不是池中鱼,你说他担心什么。”   “若是如此,那我倒不用担心了。”我随口一句,吹干墨迹,一封封装好,笑着问,“你们喝了多少酒,怎么这么乱来。”   凌歌皱眉,觉得我对这事情并不太上心。   的确,我还有更需要担心的事情。   “麻烦公子一晚了,我也不多留你了,不知道公子能不能再行个方便,帮我把这些信带去十八盘交给掌柜。”这信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留在这的最后的东西。   凌歌有些不满,但还是收了。门外,苏景默默站在檐下,眉眼温和,我毫不避讳,在凌歌面前吻他。凌歌离开的时候,表情缓和了许多。   天开始亮了,晨曦微光里,我的内疚大概还看不大清楚。我凑近他闻了闻,硬说他身上酒味太重,也不管清浅睡没睡醒,硬是喊他起来,烧水沐浴。   苏景照做了,虽然他觉得奇怪,特别是我向来尊重他的意愿,可这次我却没有回避。   松了他的长发,捧了水洒在他肩上,指尖一点点滑过他的肌肤,我明明很认真,却还是像在和他玩闹一般。   “若是我们离开,以后再也不回京城,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笑着问他。   “我说过了,你何必明知故问。”苏景抓住我的手,扔了出来。   我跪下来,搂着他的肩,淡淡地回答,“我只是想听,知道了也想听你亲口说,我喜欢。”   “你到哪里,我都跟你。”他的声音轻轻的,没有推开我。   “若是我要你陪我一起死,你愿意么?”我又问。   “怎么了?”苏景一动,就溅了我一身水。我撒娇似地抱怨,开始脱衣服。“我只是问问,想听你说。”我并不看他。   “你去鬼门关,我也跟着你。”苏景并没有怎么犹豫。   “那若是让你背弃祖国,投敌卖国,你可还跟我?”我笑容越发灿烂,站在他面前,身子和心灵一样坦诚。   “我跟你。你也要好好的,让我有机会。”他把我抱进水里,空间狭小,我搂着他,看着鞋子让溢出的水给毁了。   “我们去束州。”我不敢看他。   “好。”他的声音一点波动都无,只是轻轻触碰我的肌肤。   我等了一会,他还是什么都没问。   水要冷了,可他的身子却热了,我不管不顾,问他索要,激烈盲目,因为我不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   第二日,我们门前就停了马车。我偏偏怎么都叫不起来,抱着苏景睡到中午,硬是又拖了一天才出发。   我知道他们肯定派人跟着,反正我不做亏心事,我也不怕。不用日夜兼程,每日赶路的时间也起码五六个时辰,累,却也让人少了胡思乱想的心思。   钱叔钱姨的事,我说给苏景听了,在那月光明亮的夜晚,我笑着说,早知道听他的,钱叔钱姨也不会给他们扣了,或者早知道,就带着他去做渔妇樵民,苏景轻叹,说总有办法,再黑暗的日子也会过去的。   有你在,我当然要努力试一试。我在心里念了许多遍,这次绝不能只让他们如愿以偿。   然而,我真没有想到束州是这样。我笑着想起刚才的事情,轻声劝慰苏景,说我没事,不用担心,这一点不算什么。   这是不算什么,特别是和我听闻的关于小穆的事情相比。这才是真正让我魂不守舍的原因。   束州城里,人人都知道那个京城来的女子,数月之间,打得察隅落花流水,但这个女子不姓穆,而是名唤江怜恩。   这样,什么都解释的通了。为何小穆能够快速成名,为何察隅广王以及疏勒会惨败,为何小穆的信支支吾吾,为何秦家人会觉得有鬼了。我的名字,成功让在乎我的人乱了套,秦家总会看出些端倪,而小穆就算在掩饰,也会让人怀疑,而所有这些,哪一件和我没有关系。   秦家人还让我住在客栈,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意,大概他们算准了我不可能私会小穆。人人都说这位江副将住在军营,可我太了解小穆,加上她心里漏出来的只字片语,我已经大概猜到她可能出现的地方。   也不知还有几天自由,当务之急,绝对是和小穆先通通气。   “等会帮我个忙可好?”我拉着苏景,温柔询问。   束州最有名的穆家,宅子是新的,连祠堂都是新的。我抬头看着匾额,总觉得这里有轻微的违和感。   苏景上前敲了门,上了年纪的妇人开口询问,苏景行了礼,说我们从京城来,来找江怜恩。   妇人上下打量我们一番,苏景毫不羞涩地与他对视,丝毫没有透露出我们只是空穴来风的猜测,因此,我们让人给请进去了。   妇人引我们到客堂,便不动声色的离开。我细细打量这里,有些好奇。这里与我听说的大相径庭,似乎也早已没了昔日的繁华。   我还在肆意大量,苏景已经和刚进门的年轻公子搭上话了。那位自称姓穆的公子问我们为何会寻来此处,入伍之人不是该住在军营么。   苏景微微一笑,“不知公子可否知道,江怜恩与京中故人多有书信来往?”   “那不知你们当初在京城爱怎么唤她。”穆公子不动声色瞄了躲在苏景身后的我一眼,出口试探。   苏景毫不在意,“巧得很,十八盘的穆老板与阁下居然同姓。”   那位穆公子听了,也微微笑起来,寒暄几句,婉转询问我们为何来此。苏景让他扰得有些不耐烦了,忽然开口,“我们来此,为了穆姑娘的婚事。”   我瞥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应该就是他了,那个小穆说为了他可以不在乎过往的男人。不说其他,至少看起来比秦黎顺眼太多。他面上平静内敛,对苏景所说的话还是相当在意,不骄不躁地询问刺探,得体的言辞,都让我很有好感。只是,话题不知怎么就偏了。   穆公子说起了顶着江怜恩名字的小穆重创察隅的那一次。穆公子越是说得风光,我越是高兴不起来,他们热血沸腾,对于我,便是滴滴鲜血,从心上流淌下来。我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而穆公子似乎只以为我们听不管这战场血腥的事情,笑了笑,毫不在意。   听到他说,射中察隅广王的那箭是小穆射的,我再也无法回避,小穆永远是仇恨察隅的小穆,而纵使我们亲密,我求她不要报仇,她答应,最终也只是一句空话。   我开始笑,温婉甜美,软糯的声音,与穆公子说起小穆的事情。我一开口,便毫不隐瞒说起小穆的信,小穆的真心,小穆在京城的种种,穆公子兴趣很大,说话也不那么谨慎,许多他不经意提起的小穆在此处的细节,秦家人的细节,在我眼里具备完全不用的含义。   我已经快忍不住,而小穆终于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爬回来了... ☆、第七十七章 重逢      小穆一身戎装,黑瘦了许多,与她相比,我白白嫩嫩,甚至显得有些圆润。她看着我,一脸惊讶,甚至有些惊慌。而我见到她,也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喜悦。   “我有话要和你说。”我居然如此平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小穆二话不说,拉着我往里面去,经过穆公子面前,只略微点了点头。她拉着我穿过厅堂,转入后院,如入无人之地,府里下人目不斜视。   “你怎么过来了?出什么事了?”小穆仔细打量我一番,还对我上下其手一番。   我不动声色让了让,“秦黎让人给抓了,钱叔钱姨给她们扣下了,我来救他。”   “你傻啊你,她们哪敢对钱叔钱姨怎样,你跑这来,她们只会让你去送死。”小穆有些急,拉着我不放。   “我知道,我过来,就是和你通通气,我也不会白白让她们欺负。”我微微皱了眉,硬是躲开了。   “小姐,你怎么了?”小穆有些不安地看着我。   有些话,终于还是没忍住,从我嘴边溜了出来。“没什么,江怜恩江副将。”   小穆的脸红了,有点激动,“我承认,我存了投机取巧的心思,你在秦家受苦,我让秦家人压着,也不知哪天才是出头之日,有了那个机会,我就忍不住用了你的名字,可我也没想到会这么有用。”   “你用我名字也倒罢了,为何还要伤她,你不是不知道。”我垂下眼不去看她的脸色。   “小姐,我是知道,可我也知道,她当年带兵血洗了束州,杀了我娘,掳走我爹,你也不要忘了,你的祖父祖母,姑姑婶婶,叔叔舅舅,也都是死在她的手上。”小穆义愤填膺,我却笑了,“所有的错都在察隅,都是我娘,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娘是死了,我娘是打下了束州,不过因为她们各司其主,掳了你爹,呵,若不是如此,你也活不到今日。”   我这样子,换来小穆一脸的震惊。我从没这样和她讲话,从没这样不留情面,也从没这样维护过察隅。这些反叛的言论,我知道小穆受不了,我不是故意要说,只是我害怕了,万一她杀死我的母亲,那我到底要不要恨她。   “你……你要回察隅么?因为秦家这样子,你就准备回去做你的王女了么?”小穆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沉痛,“你信我,我可以护着你的,我不会让秦家伤你分毫,但你绝对不能回察隅。”   “我没有要回察隅,我只是来救秦黎,救完了,我就带着苏景远走高飞,你也不要来寻我,可好?”我有些疲惫地看着她,亲近这么多年的人,关爱你呵护你,却未必完全懂得你的心思。   “你要我做什么?”小穆有些疑惑,却还是答应下来。   “我来找了你,估计明天秦家人就会请我过去,到时候,你顺着我就可以了,放心,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会以身犯险。我有苏景要照顾。”我扯出淡淡一抹笑容,“你明白的吧,就像你信里说的,为了那个穆公子,你一辈子姓穆都是愿意的。”   “那些东西,不寻回来也就算了,我娘的姓氏,我怕我也担当不起。”说到这个,小穆神色黯淡了些,转瞬之间,却又是如同姐姐般开始关照我,“你也要记着,你有苏公子要照顾,别再让我担心。”   “不会,好不容易我们都找到归宿,也该放我们自由了。”我这话,是劝小穆,也是劝自己。   不出所料,第二日,秦家就派人来了。我牢牢抓住苏景的手,无论他们带我去哪里,我都不放开他。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我已经懒得有任何伪装,我已经对秦家完全不信任,此时此刻,我只是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办事。不理来人,我一脸拒人千里的表情,无人再命令得了我分毫。   密不透风的屋子,面对在束州所有的秦家人,以及周围几位表情严肃颇有威仪的陌生人,我还是有些紧张,手心里都是汗,不过还好,这只有我牵着的苏景知道。   这里,是军营,该是平时议事的场所,周围的,必定都是重要角色,昨日见到的穆公子也在,与那些陌生人一起,我猜,那些该是束州大姓穆氏族人,他们看着我拉着苏景,不动声色地说了句,“这不是外人该来的地方。”   “来这里,自然都是与秦公子之事相关的。”看着所有人聚齐,我开口,表明来意,“请问秦将军到底要我如何?”   “自然是协助我们的人,救他回来。”秦将军这话,毫无诚意。   “如何协助?莫非只要我跟着去便可以了么?还是以为那我去换,就能让秦黎回来?”我本以为他们至少会花言巧语骗我去。   “小庄我再问你一次,你和那察隅的阿部疏勒到底是什么关系?”公公齐昌率先问我。   有人开口,我想说些什么就容易多了。我微微一笑,反问,“大人您认为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京城的事,没有您不知道的,至于那一次,我也说过了,我是清清白白的,大人若是想要以我来威胁阿部疏勒,恐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   “若说他只因为他表面上所说喜欢你,便掳了你去,又完整无缺放回来,我并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会做这样无用的事。”秦释接口。   “那些哪里是无用的事。这事出了,你们不是立即给了我一碗药,差点把我送上天么。”我瞥了她一眼,看着她愤怒的样子,笑容艳丽,“还好女皇英明,否则,这就是说秦家通敌的证据,你说他这么简单的把我顺走,不是一劳多得的事情么?”   “这话毫无根据,凭什么你就以为你有这样的才智,揣测圣意;你自己也承认,那察隅小子不简单,你又有怎样的机智,揣度他的心事?若是你明白,当初,你又怎会落入他的圈套?”旁边有人开口,并不是我认识的人。   我咬了咬唇,毫不退让,“小女不过是生在崖边的桂树,上有万仞天空,下有不测之渊,上被雨露,下润深泽,虽不知天之高,渊之深,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如此。”那人听完,略微思索,问到,“你又准备怎么救人?”   “我不正是要问将军大人么。将军大人指条路出来,我若不能锦上添花,也自当尽力。”我朝秦将军方向侧头,“浑浑噩噩,保不准我会出什么差错。”   这不怎么明显的威胁,公公齐昌想了想开口,“小庄你充当使者去察隅,我们并不指望明面上能说通这事,暗地里,我们备了人手,准备假意刺杀阿部疏勒,若你救了他,以他的为人,必会将你妥善安置,那时候,你只需找出关押秦黎的位置,自然有人去营救。”   原来连秦黎关哪里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他们细作很厉害。可他们在怎么不厉害,也比我这个门外汉强得多,我笑说,“我没想到大人这么相信疏勒的人品,也没想到大人这么相信我的能力。”   “话说从他手下逃脱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在京城,不仅不杀你,还毫发无损,另一个,就是你的人,江怜恩姑娘。”刚才那位不认识的人又开口,“若说这是巧合,我还不如相信,你和那察隅小子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我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大人可想说,我是察隅的奸细?”   “听说姑娘是何老夫人的孙女。”那人大方让我打量,“若姑娘你是奸细,看着你奶奶的面,我还真不会打死你。”   我半晌无语,一直看着她,那微微含笑的眼睛,其实锐利得让人心惊。   “既然将军这么说,我就按将军说的行事,只不过我要带上苏景。”吸了口气,我打破沉默。   “带这样一个男人绝无半点好处。”秦将军皱眉反对。   “明人不说暗话,我带他来此,便是怕你们动手脚。这次去,我带着他,倒也真有用处。若是你们担心我内奸不内奸的,小穆……江姑娘都在你们手里,一样是制约我的条件。”我有些沉不住气了,说话愈发尖锐。“若是这都不行,也不用救人了,免得在察隅人面前内讧,太丢人了。”   “江怜恩留在这,说不定你们准备里应外合。”齐昌说这话的时候,如同玩笑,我却知道,这话再认真不过。   “若是小穆跟我去了,您就该怀疑我们这些人准备一起逃跑了;若是苏景留下来,您该猜测,他这出身,本就是我利用的棋子,我和小穆还是能逃掉;让我一个人去,就是里应外合。无论我怎样,您都有怀疑的借口。”我笑着说话,也一点没有笑意,“若是不信,便什么都不必再说,给辆车,送我回江州。也许还能请动我奶奶出山。”   “那姑娘你同意帮忙到底图什么?我听说秦家还曾想要你性命。”那人忽然开口,这话说得齐昌脸色都有些白。   “贪夫殉财,烈士殉名”我没了笑意,一脸严肃,“这算是我为这秦姓做的最后一件事。”   看着周围一圈严肃的面孔,我低头拉着苏景,毫无规矩率先离开,“什么时候使者准备好了,知会一声,我就出发。我仍旧住在那家客栈。”   我觉得我这样出去,特别的豪迈。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小庄,她爹,她娘之间的感情,看了留言,我也很纠结很纠结,我只是以我的角度,在想这孩子的情况。 她爹的确爱上了她娘,可她娘对于她爹全家的死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并不是一个爱字能全部抵消掉的。所以她爹觉得亏欠,却并没有让小庄去找她娘。因为太多过往,有时候,相见不如相思。 她爹对于救了小穆的爹爹。同样,小庄也把小穆的一切担在肩上。我想说,有时候他们对于别人会优先于自己,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一些东西,哪怕是很宝贵的东西。小穆是非常仇恨察隅的。 有人说小庄是察隅人,我想说,小庄不是察隅人,其实,她那里都不是,对于双方,她的血统都是可耻的存在。 小庄有三条路,帮察隅,帮秦家,谁都不帮。小庄投机了,她选择帮小穆,变相帮了秦家,但,她并不是真想打她娘的。 话说我其实觉得小庄没啥选择的,如她爹一般,最终其实只能远离。 不知各位觉得如何。 ☆、第七十八章 未完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在场的女子也来自束州穆氏家族,比我和小穆都年长许多,虽然只有个参军的职位,但仅凭那日她给我的感觉,也绝不是个普通人。   后来,我得知她将出使察隅,我就是要跟着她去的。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我想,和秦家人比起来,与她一起会好得多。   事实上,她没有那么多先入为主的成见,因此,在出发前,我们私下商量,达成一致,她接受了不少我的提议。   比如我的大名,作为秦黎的妻子,让人正式通报了,比如我不用骑马,拉着苏景坐马车,再比如我现在的形象,头发剪得又碎又乱,脸画得如同戏班的女子,看不出真容。   在别人眼里,我就是要这样的形象,懦弱无能的秦家入赘的媳妇,面上风光实则受尽虐待。   秦家肯定会觉得这样的形象丢脸,但穆参军同意了,因为我曾跟她商量,那种又冒风险又容易得不偿失的刺杀戏码太麻烦,不如直接提出把我送上疏勒的床。   我向来做不来独当一面的高傲女子,装可怜则一直是我的强项。   进入察隅边界小城的道路崎岖不平,马车摇晃,我趴着,努力想睡,事实上却被撞得混混噩噩,苏景用手挡着,想稳住我的身体,最终也只是让我依着他,让胃里翻江倒海。   苏景实在看不下去,只能玩笑说,我这样子,不上些妆粉,怕真是没法看了。   焦虑紧张,失魂落魄,这些又怎么可能瞒过枕边人。就算在外人面前我条理清晰,态度强硬,但私下里,我脑子一团乱,我知道,我根本不想去察隅,也根本不敢去察隅。   即便如此,苏景并没有干涉我的决定。他让我自己想清楚这些对错是非,只希望我不要后悔今时今日做出的决定。   不过,他也曾似笑非笑地这样说我,“你总是被逼到最后一刻才知道要什么。”   马车停下的时候,我不知为何想到了这句话。那个时候,天色渐晚,掀开马车的帘子,沙尘迎面而来,我眯着眼睛,看着城里的红顶白墙,既熟悉又陌生。察隅士兵居高临下,眼神冷淡厌恶,周围有围观的平民,裹着厚袍子,仍看见有人在衣服下攥紧了拳头。有人推了我一把,我迈开步子,慢慢前行。   一进城,穆参军就和我们分开了,我们让人押到偏僻的房里休息,而穆参军大概已经去见疏勒了。   这段时间,我坐如针毡,毕竟疏勒是察隅人,他到底会为我念多少旧情,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天渐渐黑了,在我以为今天不会有事的时候,突然来了人,把我领了出去。看着头顶弯弯的明月,我平静地猜测,穆参军该是成功地将我推销给疏勒了吧。   我被领进一间不大的房间,房里没有人,烛光昏暗,茶几上摊着察隅文字的书册,青瓷笔筒,搭在椅背上的轻薄外衣,陌生的格局,我环顾一番,却没什么心思,只想着他怎么还没有过来。   也许只是一刻,也许已经过了很久,我听见门轻声被推开,又轻声关上。没有询问的声音,我知道,那该是疏勒,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我不敢转身,他也许久没有动静,最终,他抬手碰了碰我的头发,拔掉了我的簪子。   碎碎的头发落在他的手上,疏勒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来做什么?”   “秦黎在你手里吧。”我没有转身。   “是在我手里。”疏勒拉着我头发的手渐渐用力,“你拿自己来换么?”   我顺势仰了头,笑到,“你说我有这种价值么?”   疏勒猛然松手,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一下把我转过来,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我真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能想什么。”我目光闪烁,别过脸,“我不知道他们跟你说了什么,反正就是他们把我送你手里,想要换秦黎回去。”   “到这个时候,你都想着他们。可是算准了我拒绝不了你?”疏勒抓得我很痛。   “我知道你会放了他的,否则你也不会扣他那么久而不杀他。大概是以前的买卖都不够合算,那么,我算合算的买卖么?”我说这话,毫无感情,笑得没心没肺。   疏勒忽然松了手,转身似要离去。我不解,却发现他转身,又朝我走来,抬手,毫不吝啬,用力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没料到,一个不稳,撞上身后的书桌,我弯了腰,捂着脸,耳朵里嗡嗡作响。慢慢我直起身子,睁大眼睛,茫然看着他。   疏勒似乎怒极,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看我这样子,忽然又冲过来,抬起手,却没像刚才那样果断。   我并没想哭的,眼泪却不知不觉掉下来。妆花了,我狼狈不堪。   疏勒慢慢放下手,握成了拳,“看看你这样子,这就是你要的秦家,怎么折腾你,你都甘之如饴,而我们就该死,因为我们是察隅人,你就让人来杀主子么?公子是秦家人,你就为了这些跟你毫无血缘的人拼死拼活,那主子呢,你怎么就能这么无情。”他冷冷看着我,却还是心软了,没有再打我,嘴上却还说着狠话,“我真该替主子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没有让小穆冒充江怜恩。”我轻声道。   “呵,你当初让她从军的时候就该料到。”疏勒冷笑一声,抓了我的手腕,“她可一点都没忘记,她是穆铎与和硕亲王的女儿。”   我低了头无法反驳。   疏勒看了我好一会,忽然松了手。我以为他要走,急急忙忙拉住他的衣袖。看着他转身,面无表情盯着我,我开口求他,“疏勒,帮我一次。”   “你居然还有脸求我。”疏勒的火气又上来了。   “我不是要你放秦黎的。我要你帮我保住另一个人。”我死死攥着他的袖子。   疏勒没动,示意我说下去。   “今天跟我来的,有个男人,你答应我,尽力护他周全,就算……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护他周全。”我执意说到。   “死?为秦黎殉情么。”疏勒嘲讽。   “太浪费了。以后小穆打过来,你可以把我当挡箭牌。”我淡淡地笑,眼泪默默地流。   “我愿意为你要救秦黎,结果你说的好像我本来就要放他一样。我以为你秦家混不下去,想要逃回来,可你却只想让我保护个男人。我还以为你会有点良心,结果就知道打自己的算盘。”疏勒看着我的泪水,一字一顿地问,“你可曾有一丝一毫想到过主子?”   “她是察隅的亲王。”我清晰干脆地回答他。   疏勒漠然,甩袖离去。   就这样,我被疏勒关在了这间屋子里。不能出门,好吃好喝的送上,我似乎从本能上就没有太过忧虑,因此,吃得多,也嗜睡。总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我不知道怎会如此,仿佛自己此刻正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   偶尔,能听见门口守卫的女子闲谈。她们以为我听不懂她们说什么,因此并无太多忌讳。   我听她们讨论梁国束州的使者,语气嘲讽不屑;听她们说起昌郡,说那里马上就到夏天了,满上遍野的花朵,她们可以带喜欢的男人去戏水;听她们说起这次广王受伤有惊无险,作为广王唯一的儿子的疏勒一定会报仇。   我常常听着听着就睡着,而后醒来,继续听。   我没有去盘算什么,我觉得困倦,什么都不想再操心,不想再揣度别人的心思,不想强求什么。我不介意成为这样的俘虏,或许,我总觉得疏勒不会真的对我做出什么。   那天醒来,睁开眼看见疏勒坐在床边,我忽然就笑起来,好一会才想起来我不是在做梦。然后,我静静看着他,他脸上毫无表情,却也只是这样看我。   “起来,我们出去转一圈。”疏勒带来一件华丽得有些夸张的衣服。   我什么都没问,套上身。疏勒替我的绾了头发,拉着我的手出门。   阳光如此好,照耀着城外的原野,一片白茫茫的光。我眯着眼,抬手挡在眼睛上面。低头往前,看见疏勒的衣袍和靴子,他走过,土路上,风吹起尘埃,扑面而来。闻不到尘埃的气息,衣服上有淡淡熏香。疏勒旁若无人拉着我,沿着无人的小路往城的高处去。   察隅的城镇多是依山而建,最高处又多是庙宇。城里精致最好的地方,僻静,只有不多的僧侣经过,对我和疏勒视而不见。   “我们是从那边过来的。”疏勒指着下面对我说。我放眼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白房子,整齐一致,我根本分不清,我到底住在哪里。我一间一间看过去,几乎相同的窗户,外墙都刷得白白的,有几家的院子里,还看得见欢笑玩闹的孩子。偶尔的空地,被树木遮挡,零星堆放的木材石料,拴在门口的马匹,走动的人,窜来窜去的小猪,只是模糊的影子。远远的,看见城墙旁的河流,奔腾的河水,强大的不容束缚的姿态,仿佛不愿就这样被限制在河道里。   “来了。”疏勒又伸手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看不清楚那些人的脸,但从衣着,我猜到那些该是梁国的俘虏之类的人。   有男有女,一群人由察隅的士兵看管着前行,有人看向我这边,并没有多大反应,木然回头。这些人穿过树荫下的小道,转到那看不清楚的空地。   “让她们修庙宇,也算是清洗她们杀戮的罪过。”疏勒轻描淡写地说。   我看了看我的双手,闭上眼睛,“我还好,太阳晒晒大概就能干净了。”   初夏的阳光在这里也只能够让人不至于寒冷。晒久了,不会太热,只会有些晕眩。我睁开眼,看见疏勒的侧影,严肃的表情里不经意透出些疲惫来,也比在京城那时候更具有威严气势。我看着他,觉得有很多话想问,但想问的太多太多,无论哪个没有问,我都会难受,因此,怎么都开不了口。   “有什么要问我么?”他似乎看出来了。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么?”我反问。   他想了想,“昌郡比这里更好。”   “我娘……在昌郡?”我问。   疏勒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了声“她很好”。   我觉得他不想提起这个,细想来,我这番询问,说不定被当成刺探,不知道存了怎样的心。   “苏景呢?”停顿片刻,我又问。   “很好。”这时候,疏勒似乎惜字如金起来。   他不愿意说话,我自然闭了嘴。我现在这种身份,出了任人摆布,似乎也翻腾不出什么花样来,还不如好好享受着放风的时间。   “怎么不问问秦黎?”疏勒忽然说。   “我本已和秦家断了关系,可秦家扣了我很重要的人。至于秦黎,我想你不会过多为难他的。”我轻叹,“我和他也算好聚好散,出了没有休书,我们已经分开了。我还要谢谢他,并没让秦家过多为难我。来这之前,我在京城,依旧开着上次你来过的那个茶馆,和苏景过普通的日子。”   “你这头发还是故意弄成这样的?”疏勒冷笑,“好让我以为你给欺负得活不下去,来投奔主子了。”   “你认为我可做得出这样的事?”他这样笑,每次都让我想哭,我别过头去,轻声说,“当初,爹想让我做个普通人,可后妈为了银子把我给卖了,偏偏是秦家,那么便是吃点苦,我也是想留下来的。你也说了,小穆是穆铎的女儿,我爹愿意为穆叔叔做的,我也愿意为小穆做。我爹从未想过用他知道的害娘,我亦对小穆守口如瓶,虽然,她还是用了她唯一知道的,我的名字。话说,原来我也没想到这会如此有用……钱财名声,那么重又那么轻,我有点后悔,当初想走捷径,没有自己离家,白手起家,那时候以为那是一条艰难痛苦的道路,现在想来,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就算做下人,在酒馆洗盘子,也能好好活着,攒点钱来察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无论你用怎样的借口,事实上,你都不愿意做主子的女儿。”疏勒似乎无法平静了。   “我娘是广王,她的孩子应该是像你这般有出息的,不该是走投无路的我。而且,我的出现,觉得对她没有一点好处。树大招风,一个不小心,我就是她获罪的原因。你也说过,她那么多年不生孩子,才保住她的军队,昌郡的平安,而我的血统就是祸害……”   “那你在秦家,说不定下一次,就是他们拿你来要挟主子了。”疏勒打断了我的话。   我哪里会做这样的事情。这话,我说不出口。他若是不信,这话,说不说都一样。我吸了口气,回答,“我现在不是在你手里么,你想怎样,悉听尊便。”   疏勒眼神复杂。   秦家当时放我来这里,是认定小穆在他们手上,我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但事实上,不是小穆牵制我,而是我牵制了小穆,我在察隅,她应该不敢轻举妄动。秦家他们希望我能伺候疏勒开心,事实上,疏勒见到我怎么可能开心的出来,倒是我,没心没肺对着阳光能够笑出来。秦家其实根本不在乎我还能不能回来,我也不在乎,若是疏勒真的把我绑去昌郡,我也决无怨言,事实上,我还有点期待。   我看着疏勒,不知他能想到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会尽快让文章结束的。 请别再用那些难听的词说咱家孩子了,不喜欢,就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写了这么久,对文中的每个人我都很有感情,因为喜欢才写出来的人物,每一个都是。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这文估计也就这样了。请各位高抬贵手。 ☆、第七十九章 黑夜      “来,我们去和他们吃饭。”疏勒穿着锦袍过来,手里也拿着件类似的,示意我更换。   那天他也是这样,把我裹得和他一样。我乖乖换上,只随口问,“跟谁吃饭?”   “梁国人。你可以见到秦黎。”疏勒笑着看我的反应,“高兴么?”   “我能见到苏景么?”我立即反问。   “还不快点收拾。”疏勒撇过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跟着他拾级而上,看着经过的人都对他行礼,眼前,他背脊挺直,偶尔挥一挥手,优雅威严。在进入院子前,他停了一下,整理了衣袍,而后,转过身,把我吹散的发丝理顺,牵着我的手进去。   本来就颇为安静的客堂这会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疏勒拉我坐在他身边,颇为尴尬的位子,对面就是穆参军,秦黎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于兰。我只看了他们一眼,便低了头。   与其说是宴会,不如说是沉闷的饭局。双方客套两句,语调都是冷的,一副有了对方就要消化不良的样子。我被他们看了许久,但我不想看回去,一直低着头,反正疏勒也没有强迫我什么。   听他们说话,似乎打仗这事快要结束了,虽然我没能听出,他们是因为什么达成一致,但我从他们语气判断,没有一方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酒,”疏勒忽然敲了敲桌子,我抬头,看见他飘过来的眼神,便自觉拿起酒壶,替他满上一杯。秦黎一见,就是炸了毛的猫,怒目而视,都有些要扑上来的架势。疏勒笑起来。“这种时刻,怎可没有音乐助兴?多谢穆参军送了我伶人。”疏勒瞟我,笑容暧昧,确定把对面的几位气着了之后,勾了勾手,有人躬身下去,一会,我见到一身素服的苏景给带了上来。   从他远远过来的时候,我就一直盯着他。我知道疏勒和秦黎他们都看着我,可我还是抬眼看着苏景。疏勒没让他靠得太近,列了席,他低眉顺眼坐下,手指放在琴弦上,食指和中指相交。   我把手搭在杯子上,做了相同的动作。这是我们约好互报平安的动作,知道他很好,我也放心了。   苏景从未在我面前弹琴,但当初在柳园,他便是以这项而闻名。细腻婉转的思乡曲,铿锵豪迈的战歌,他似随意,漫不经心移动手指,一首接一首,变换莫测,却又一气呵成。   疏勒和穆参军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秦黎的眼睛自先前那一刻开始,就没离开过我,而于兰,我眼角的余光能看见桌下她握紧的拳头。然而,只要疏勒轻轻扣桌子,我便很自然地替他倒酒,毫无任何愧疚神色。   话题不知怎么的,忽然转到了我的身上。疏勒随口称赞起我来,穆参军看了看我,笑着回应,语带嘲讽,疏勒装作没有发觉,反而穷追不舍,详细询问我过去的生活,穆参军混不过去,转向秦黎。秦黎黑着脸,半天都没有说话。   “原来他都不知道你过得怎样。”疏勒这话是对着我说,我当然明白他的含义。   我淡淡地笑了笑,疏勒挑衅地瞥向秦黎,秦黎忍不住,开口,声音却有些沙哑,“她坐在阁下身边,你说她过得好么?”   “秦夫人觉得好么?”疏勒斜斜地望过来,带着点醉意,充满诱人的魅力,他那样子笑,我觉得任何女子都是要脸红的。   “天为被,地为席,把酒言欢,忠义两全,你说好么?”我回了疏勒一个温婉的笑容,看得他一下躲开了眼神。   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颤抖了一下的于兰,秦黎的脸似乎也红了。   我低了头,轻声慢语,“我这种贫贱丫头,在贵人府上总是过得好的。”我笑着满上酒,扫过诸位自在或不自在的面孔,敬了疏勒一杯。   美酒入口,很香,也很烈。   而后,有人转移了话题,不咸不淡的聊天又继续下去。我不去看他们,眼神只往苏景那里飘,偶尔苏景似乎有感觉,也会抬头,和我对视一眼,露出我熟悉的那种隐秘的细微笑意,让我很安心。   忽然,疏勒又来敲我桌子。“走神好久了,杯子空了。”他似乎有点不满,我却觉得,从刚才起,他似乎都不直接跟我对上眼神了。   我刚满上酒,疏勒忽然又说,“你老是看着乐师,是不是也想表演一番?”   我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我不会。”我直截了当。   “是么,”疏勒依旧不看我,只是淡淡说,“我还以为此情此景,你还有些什么要说。”   我本有许多想说,但此情此景,我只能沉默。   疏勒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忽然笑起来,取了筷子,轻轻敲了敲杯盏,“我跟你和歌如何?”   众人听了,都以为他醉了,可他那么认真的眼神,我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可能看错。   “好。”在他凌厉的眼神下,我忽然兴起,想了想,笑着吟出第一句,“雁北飞,人南望。”   这一句,似乎触动了疏勒的神经,他的眼神一下子冷了,筷子随意敲击,面上不动声色。   “小将军弊裘尘土弃征鞍,贵卿女把盏玉酿剌剌唱。”不知怎么的,这时候我居然想起了我的爹娘。   听到这句,疏勒忍不住笑了,敲击声清脆,看向我的眼神,似乎有点期待。   “昌郡收酪牛,黑江扇尾羊。”   这句一出,好几个人忍不住笑起来,除了我对面的几个,大概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昌郡的东西,我自然是熟悉的,这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并不是刻意,疏勒却似乎不想笑了。   最后一句,我忍了许久,可那一句,如同不受我控制的野兽,叫嚣着要我把它吐出来。我张了张了嘴,看着疏勒无甚伪装的眼神,我清晰吐出会让他怨怼的句子。   “他只是思故乡。”   这是我们离开的唯一的借口,最好的借口,亦是最伤人的借口。   这里,大概只有疏勒听懂了。   他笑了,咕哝了一声无趣,便又和大家招呼开来,只是自此,他再没看过我一眼。   我只是喝酒,也没有再抬头。   我又有点后悔了。   “不送。”疏勒最终起身,毫不掩饰,拉着我离去。   晚宴结束,出了众人的视线,疏勒马上放开我。微风拂面,我的脸颊微热,却丝毫没有醉意。疏勒也并没有醉。他依旧走在我的前面,适当的速度,也依旧没有回过一次头。   “把衣服换了。”只是这次,他到我屋子,舒舒服服坐了,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站在屏风后面,利索地把那件越看越觉得和他般配的衣服剥下来,侍女过来,拿来的却是我当初来时的普通外袍。   我有些疑惑,穿戴好,站在疏勒面前,盯着他。疏勒挥了挥手,等下人全部离开,他才开口,露出嘲讽般的笑容,“我答应明天就让秦黎他们回去。”   我轻轻点点头,这么突然的消息,我不知道我该作出怎样的反应。   “不高兴么?”疏勒朝我伸出手来。   “没有。很好。”我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是有点奇怪,他干嘛让我伸手。   疏勒执意,我伸出一只手,他用左手拉了,似乎不满意,伸出右手,我犹豫片刻,还是把左手伸了过去。   疏勒忽然笑了,笑得很残忍。   他光用左手就钳制住我一双手,而后,他忽然从袖子里抖出条皮革带子,三两下,就把我绑了个结实。   “我又不逃,你绑我干嘛?”这样了,我还是出乎我意料的镇定。   “不留点痕迹,秦家又怎么能满意呢。”疏勒说着,把我推到,把我的手绑在了椅子上。“明天,你跟他们一起走吧。”   我忍不住挣了挣,毫无用处,我皱眉,道,“我不想回秦家,你能不能放我和苏景单独离开?”   “喝多了么?”疏勒在我对面坐下来,眯着眼,笑得十分诡异,“你忘了,你把那人托付给我了么?所以,明天你一个人跟秦家那些人回去。”   轰的一声,我的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我害怕了。   “为什么?”我轻声说,声音颤抖,忘了挣扎。   “你明白的。”疏勒依旧笑着,似乎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你留着我不是更好,小穆绝对不敢轻举妄动。”我争辩。   “小姐你傻了么。她是穆铎与和硕亲王的女儿,你以为她真会听你的么。”疏勒笑容冷了下来,表情渐渐严肃,“我信你,你不会让她扮江怜恩,可她扮了,大概都没让你知道,不然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傻乎乎跑来。”   我听了又是一惊,“为什么我不会来?”   疏勒又笑了,没有说话。我盯着他,按下心中惊疑,怒道,“你不过是挑拨我们。”   “你不信我也没有关系。你回去可以问问看,她说了什么,那日在场的人,大概没有不清楚的。”疏勒微微叹了口气,“当时我就说过,穆姑娘会回来把我们杀个干净,她一直记着她爹娘的仇,小姐你对她算什么,小姐你不过是她仇人的女儿罢了。你什么都没告诉她,可你知道她有多少没有告诉你的东西么?”   我想说我不信,可眼泪居然不争气得掉了一滴下来。我知道我信了,从我听说她伤了我娘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了,她与我是不同的。   “求你,不要以苏景来牵制我,我可以发誓,我会尽力不让小穆打过来的。”我开始恳求,小穆怎样,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我不能跟苏景分开。   “小姐你真是傻了。还是,你真上心了?没想到是这样的男人。”苏景伸手抹了抹我的眼泪,语气温和,“我真是为你好,小姐。你来求我,不就是怕保不住他,秦家人若想下手,让他死十次都是容易的事。再说,我不是信不过小姐你,以前你在秦家要死要活,这会,为了个男人,秦家都不要回了,下次,说不定来个什么,那时候,我们这些人又算什么。本来就不在你心上,到时候能赚几滴眼泪,大概就算不错了。”   “不是这样的。我知道错了,我不想蹚这浑水,我只想太平过日子。你带我和苏景一起走吧,就算我起不了人质的作用,可别的用处,我也还是有的。”我的心已经乱了,开始口不择言。   “原来这么点酒你就醉了。”疏勒的容颜在我的泪光里扭曲,停了一会,他在我耳边说道,“你是秦家的媳妇,我怎么敢带你走。只要你跟着我们走,秦家便是有了毁约的借口,那么多年休养生息的昌郡,我是为你保着的,却不想为了你葬送。”   我无言以对,挣扎着,哭着求他。疏勒玩笑似地抹着我越来越多的泪水,自言自语般轻叹,“我知道你都明白的,只是希望我想不到,可是小姐你该明白,我要守着昌郡,做着独挡一面的将军,便不能像是小时候那样子。你厌倦了她们那些斗争,可她们,不踏平察隅,是不会甘心的。小姐你太单纯善良,大概永远体会不了,为何她们为了不是她们的仇恨而挑起战争,杀死无辜的人,因为不同族,不同血脉就憎恨,也不会明白她们因虚荣而需要荣誉,为了欲望而杀虐,永远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求你了,疏勒,不要这样。你要我怎样都行,我不能跟他分开。”我忍不住,反复恳求,虽然我清楚,疏勒既然这么说了,无论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依然不甘心,希翼着这不可能出现的转机。   念叨得多了,疏勒不知是厌烦了,还是恼了,忽然压过来,“不用求我,没用的。我知道你喜欢他,我也知道,主子喜欢公子,可这又有什么用。我说小姐你那么绝情的人,现在伤心,过阵子就好了,若是在好不了,也不过是尝尝主子尝过的滋味,或者,你也可以试试比比看,是生离痛还是死别苦。”疏勒一边说,一边撬开我的手指,把我带着的青金石戒指一点一点脱下来。   我无论怎么用力,仍然没有丝毫作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拿走戒指,只剩下疼得火辣辣的手指。疏勒小心翼翼把戒指放好,起身,“也该是了解的时候了。小姐你记着,除非你带了秦军的军队部署图,束州地图,以及足够攻陷束州的情报,否则,你不要来察隅找我。若是让我看见你,抓住你试图寻找苏景,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他,把他的尸体扔进黑江里,诅咒他魂飞魄散。若是秦军她们打过来,我也一定会杀了苏景来祭奠战神。你自己好自为之。”   说完,疏勒翻身上了我的床,背过身和衣而睡,无论我怎么喊他,怎么哭泣,他都没有再理我。   晚宴本来就结束得晚,夏日里,天又亮的早,我不知道我熬了几个时辰,不过眼泪差不多都掉光了。   挣扎过,打了死结的皮绳,出了紧紧陷进皮肤里,丝毫没有松脱的迹象。时间久了,手腕肿痛,人也僵硬了,呼吸艰难,眼睛酸涩,喉咙哑了,头脑也渐渐模糊。   我一直看着疏勒。自他躺上去,便是那个姿势,一动都没动过。一直到更鼓打响,天色微亮,疏勒才动了动,随后起身。我想我没看错,他其实一夜都没睡着过。   我知道什么都动摇不了他,却还是在他靠近的时候,徒劳地踢他。疏勒一点表情都没有,压着我的腿,默默看了我一会,忽然抽出匕首,把我本来就不长的头发贴着耳朵,全割断了。   “你为了他们付出那么多,你说你回去,他们可会对你好?”疏勒听着真诚的语调,却让我觉得讽刺无比。我愤怒地看着他,末了,出口的话却还是那样软弱,“求你了……”   疏勒连听都懒得听完,喊了下人进来。那些人对我熟视无睹,只是提疏勒收拾。换了身衣服,洗了脸梳完头的疏勒重新俯下身子,边解绳子,边在我耳边低声说,“记住我说的话。”   下人从疏勒手里接过我之前,他飞速吻了我的额头,在察隅,这是普通的长辈对晚辈的祝福,我没有注意这心思,只是不甘心地又问了一次,“让我再见一次苏景。”   “不。我会替你瞒着他,你放心就是了。”疏勒还是一样的回答,挥了挥手,我让人牢牢禁锢住,往门口拖去。疏勒没有跟上来。    ☆、第八十章 生离别      我被带到陌生的屋子,那些人没让我洗漱,却准备了温热的粥,强灌下去,让我直想吐。   接下来,便是坐着等待。   阳光从窗格里透进来,鸟叫声清脆,我眯起眼睛,模糊看见院子里的一株花树,满树粉白的花朵,每一朵都开得极盛,其中,似乎有青涩的果实隐藏在树叶中,让这树的美更加沉静盛大。   我盯着那树,一直看。   屋外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把守,但至少我面前就站着年纪不小的女人,她一手握着刀,眼睛一直盯着我,没有片刻离开过。   我的手依旧被绑着,不过,她们还是好心给我了把椅子。我的脸像是浆洗过一般,麻木没有感觉,直到忽然一小撮碎发滑了下来,痒痒的,我轻轻甩头。   那个女人似乎看不过去,过来随手弄了弄,大概疏勒割得太短,那些发总是落在脸颊,于是,她不耐,一刀,我看着它们轻轻坠落,在阳光里,泛着茶金色。   有人说,那很好看。   我看着那个女人,忽然生出很多怨恨。   “狡猾的女人。”她与我对视一阵,开口。   我依旧瞪着她。   她抬起我的脸,似乎有些感叹,“不仅生得好看,还挺聪明,会装可怜。若是你有一点打听消息的意思,将军怕是早就杀了你了。”   “要杀要剐,我能左右么。”我的声音沙哑,听上去毫无生气。   “你现在活着,不就是因为有分寸么?”她并不在意,自顾自说,“将军把人都放了,你算是成功了,这点小伤几天就好了,头发也会长回来,都到这步了,装什么可怜,回去,怕是你就成英雄了。”   “梁国不是察隅。”我认真看着她,一脸麻木,“在我们那里,这样,便再无脸见人。”   女人听了,噗的笑出来,“那你就念念经,出家算了。”   她愉悦了,我恢复麻木,看着窗外的花树。   外面有人来报信,女人拖着我出去,沿着小路行走,忽上忽下,我完全辨不清方向。   “那个,可是你孩子的爹?”她忽然指着前面的来人问我。   我惊得差点跌倒,抬头看见秦黎想要冲过来,却被人拦住的身影。   “倒是值得你救的好男人。”女人推了我一把,转身回去。   我站在原地,几乎忘记了怎么走路,茫然看着她离去,还未来得及想清楚是否要跟上,我便落入秦黎的怀抱。他松开了我的手,却拴住了我的腰。   “马车已备好,将军有事,不来相送。”   谁在说话,我看不见来人的脸。疏勒在哪里,我内心惶恐。我越是挣扎,秦黎便抱得越紧。   “走吧。”秦黎的声音很沉痛。   我被他带着,跌跌撞撞往前走,四处张望,我有幸瞥见某个女人抬头望向后面山上。我赶紧朝那里看去,远远的,有两个人站在高处,似乎就是我当日站过的地方。我想,疏勒大概在那里,看着我们离开;而他身边的人,我只能幻想,那是苏景,疏勒让他在那里,是满足我,也是惩罚我。   阳光被帘子遮掩得结结实实,我顺从地坐上马车,蜷缩在角落。周围静谧,偶尔语气单调的命令,传到我耳朵里,已经没有丝毫含义。   秦黎和于兰和我一辆车。   不久,我听见外面有人欢呼,似乎是出了城。马车渐渐走得快了,我胃里翻腾,动了动,却撞在粗糙的木框上。砰砰砰,一连好几下。   “小庄……”秦黎轻声唤我,挪到我身边。我侧过头不想看见他,脸却撞在他的掌心。   我识相地坐好,缩成更小的一团,远离他。   “……别这样……”秦黎跪在我身边,声音酸涩。   我没有回答。   我有太多的事情要想,却什么都不敢想,车里闷热,胃里翻滚,我只怕一分神,就要吐出来。偏偏秦黎那么不识相,靠的我这样近,于兰在对面,眼里的灼热,像是要烧死我。   我低头,把手轻轻放在肚子上,努力让自己睡着。   终于到了。   马车外面的静谧紧张,从帘子里悄悄渗透进来。秦黎没有动,外面的人不敢贸然掀开帘子。   还不下去。我忍无可忍,抬眼看他,正对上他看向我的眼睛。   我毫无感情,冷冷看他。若是眼睛会说话,他大概会听到,我想要把他踹下去的心声。   秦黎似乎也有些感觉,终究还是动了。于兰率先下车,外面传来一点点骚动的嘈杂。秦黎徒劳向我伸来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他一出去,我似乎都听见哭声了。   等声音远去了些,我磨磨蹭蹭下车,迎面而来微冷的空气,我居然觉得有些呛。   我看见了秦将军,秦府的大人,齐大人,穆大人和好多不认识的大人,围了一圈,情绪激动。环顾四周,并没有小穆,我不知道,该不该失望。   我觉得我的力气渐渐丧失,头晕目眩,看着秦将军热切地拍了拍于兰的肩,我很不应景地蹲在车边吐了,吐得昏天地暗,不知今日的粥,大概昨日的酒都吐出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秦黎的声音这样焦急,居然还拿袖子替我来擦。我扶着车站起来,不想让他扶我。   大家的目光都给吸引过来,我大概成功地毁掉了这感人的大团聚。   “快找大夫来给小庄看看……”秦黎开口,秦将军皱了眉头,我很不领情地推了他一把。“还烦请大人,给我指个路,我想寻小穆。”   秦将军没动,场面尴尬。穆城主自作主张喊了小兵,让她带我去。   我低头行礼,在众目癸癸之下摇摇晃晃跟上。秦黎没有越矩,却执着跟着我,抛下所有在场的人。   我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想,这些都是什么意思了。   直到远离众人视线,秦黎才毫不客气抱起我,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前,禁锢得我完全不能挣扎。“别这样,别这样……”他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多少还是能猜到他的想法。或许,他是唯一觉得内疚的人,不希望我这么个丢脸的存在快点死掉。可是,他不是混蛋,我为何却因为他要遭这些混蛋的罪呢。   而这一刻,我身边一个人都不剩,只有他还这样抱着我,这算什么呢。   我摸到他的手臂,便死命掐下去,他似乎全然不觉,倒是我的指甲像是要断掉一般痛。   为何你都不会痛,为何总是我在痛。   “我不要回秦府,我不要回秦府……”我很无耻地想要折磨他,也很无耻地想要依赖他。    ☆、第八十一章 纪念      一早起来,同住的厨娘告诉我,隔壁有人送来了插着香花的草帽。我试了试,正好,遮住我所有细碎的短发,也把我的眉眼几乎都遮挡了个干净。   本来就没人知道你是哪家的夫人。厨娘见我照镜子照得欢喜,微微皱了眉头。   我微微笑起来,我不在乎有人知道,我只是想,有了这顶帽子,我能走出这院子了。   我现在住在秦府边上的小院,除了我,只有位上了年纪的厨娘,不怎么爱说话,偶尔提起的,大多都是往事。这院子,年代虽久,却既干净又清静,住着非常舒服。   只是,我的房门除了睡觉是不准关上的,这是秦黎特别吩咐的。厨娘说,听了我那些话,连她都怕我寻短见。   想来那时候闹得太厉害了,可我那时候也是逼不得已。   秦黎怎么都不肯放过我,一定要我看大夫,我自然不能同意。最终,他拉着我的手,几乎就要送到大夫手里,我逃不开,只能借着有伤的名头,毫不客气地吃痛叫嚷,打他踹他,终于等到他不忍心,松了一下,我立即抽回手,缩到床里边,死死攥着衣领。   我不顾有没有外人,只要不看大夫,便什么样的话都说了。我看着秦黎,一字一句道,若是你让大夫替我检查,便是逼我去死。我说,我已经没什么剩下的了,你给我留点尊严,否则,只能希望所有的屋子都没有房梁。   秦黎似乎真信了,我最终还是没有看大夫。用药的事情,我坚持只是皮外伤,自己养个两天就好,对于所有汤药丸药,我都撒泼似地统统打翻。   那次实在被秦黎逼得紧了,我如同走投无路的困兽,拿起手边的东西就朝他砸过去,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你不要管我好不好,你们秦家的好我承受不起,你们秦家的药我也不是没喝过,那种东西,一辈子承受一次就够了,嫌我不干净,要我死,拿条白绫来就是了,你非要我这样说才行么……”   说着说着,我似乎太入戏了,愿望委屈一下子都溢了出来,一句一句诉说我的委屈,秦家的不公,又一次把嗓子都哭哑了。   秦黎坐在我的床边,一直听着我的责怪,表情酸楚,轻声叹息,拳头握了松,松了握,最终,一个字都没说。   此后,他再也没有逼过我那些东西。   当时察隅女人说的话我是信的,其实我也并非全无知觉,只是以前并未深究。我不敢冒风险,不想等着秦家来清洗,这件事,我决定保密到底,谁都不能知道,甚至连小穆都不能。   时至今日,我想,我所有对小穆的指望其实都是空想。在我们贫贱之时,我们有同样的目标,出人头地,因此掩盖了我们之间的不同,其实,我们是这样的不同,就像我对她隐瞒了不少我爹娘的事,她又何尝不是,只是现下我才发觉,我以前所想是多么的异想天开。   想来那天她来得居然那样的晚。她见到我的时候表情复杂,我想,她大概从那些外人那里知道不少。我没有解释,我只是轻轻呼唤她,她忽然就难过起来,搂着我,说她会好好照顾我,说她会替我报仇,让我什么都不要想。   我靠在她的肩上,一点都哭不出来了。我闭了眼睛,像是多年前一样,轻声说,以后我还要靠你。小穆毫不犹豫答应了。终于,我可以放心睡了。我在她的怀里睡着。   说起来,我真的需要靠她。   虽然有秦黎替我挡着,秦家不至于对我怎样,但我那些奇怪的要求,还是让小穆来替我满足的好。于是,我不喝有颜色的水,吃饭必用银筷子,连早餐的馒头,我都要先喂鸟。秦黎每次看见我这样的疯狂举动,总是又急又怒,我只当没看见,依旧我行我素。我想,他该明白,我不会再信秦家,即便他自己不承认,他也该知道,我这样保护自己,并不是没有理由。   虽然我知道,秦黎那时候跟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曾跟我说,让我相信他,他绝不会再让别人伤我分毫。   其实,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能狠狠地伤我了,或者说,我已经痛习惯了,不怕了。   就像那天,我决心问清小穆隐藏的缘由时,我平静泡了茶,蒸了茶点,轻摇着小扇子,像是说着完全与我无关的事一般,随意开口,“小穆,我从察隅回来,你也不问问疏勒到底把我怎样了?”   “那他把你怎么样了?”小穆瞬间变了脸色,抬头反问我的样子,让我忽然想起那天,五君笑着罚我跪的表情。果然,血缘是种难以解释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问,“疏勒让我问问你,那日在阵前,你除了说你是江怜恩,还说了什么?”   小穆顿了一下,勃然作色,狠狠拍了桌子,冲着我吼,“你就那么相信疏勒,他说一句,你就跑来质问我。”   茶水翻了出来,我把我那杯温吞的清水递过去,“我不信他,我信你,我来听你说。”   “我知道你对我冒用你的名字很生气,但我自认没有做错,我正大光明胜了他们,只有他们那种小人,才会用那种不齿的手段。你看看疏勒都是怎么对你的,你居然还会替他讲话,我真不明白小姐你是怎么想的。”小穆巧妙地避开了,如此义正言辞,让我居然微微有些热血上涌,“你信疏勒有什么用,他就是利用你,想挑拨离间,小姐你千万别中他的计。”   “我只想知道你说了什么。”我笑着,声音软软的,“我爹和你爹都在天上看着,你答应过你做什么都会告诉我的。”   “我做什么了,你要这么咄咄逼人,不要忘了,她不仅仅害死了我爹娘,你全家都是她害死的,你爹这辈子,也全是她毁掉的,你不去怨她,还来怪我,小姐,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们一起那么年辛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对得起祖宗么。”小穆站起来,冲着我提高了声音。   我坐在她的阴影里,无辜地看着她,很想问问她,这算不算恼羞成怒,但我并不希望让她难堪,她做了她认为对的,而我不过是要真相。“我保证,我只想知道你说了什么,其他的我不在乎,反正她大概永远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小穆仔细观察我的表情,而我似乎已经平静的有些过头。我拉起她的手,轻轻抚触,“你看,我都到这一步了,你认为我还会偏向他么,怕是下次再见疏勒,他会杀了我。”   小穆愤慨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我低了头,短发落下来遮住了眼,“小穆,疏勒把苏景带走了,生死未卜。有些事情我必须知道,就算要死,我也不想不明不白的给冤枉了。”   “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踏平他们的每一寸土地,我一定会帮你把苏景救回来。”小穆紧紧握着我的手,信誓旦旦。   “那么,告诉我,你说了什么,我也想知道,她的弱点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开口,无比真挚地看着小穆。   “那日,我说我是替干爹报仇的。”许久,小穆小心翼翼回答,盯着我,不想错过我表情的一丝变化。   原来如此。   我微微笑起来,轻声说,“我知道了,谢谢。”   小穆看了我的反应,有些拿不准,“疏勒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让我问你。”我笑得没心没肺。   那之后,小穆变得很忙,偶尔过来,也只是略坐一坐就离开。不过她抽空给我送了东西过来,当初我和苏景寄存在她那里的包袱。   我不知道,她送来这个,是想让我开心,还是想让我更伤心。   随手翻了翻,那些半旧的衣物,大概再没人会穿它们,扔了似乎也并不可惜。我一件件拿出来看,想起当初我和苏景一起购置裁剪时的画面,心弦触动,记忆被拿出来晒了晒阳光,而后,便可以收拾好,再放回去。   忽然,摸到小小的锦囊,没想到苏景还藏了我不知道的东西。我有些奇怪,倒出来一看,是个纤细的小金镯子。摸着内里的刻字,我笑出来,没想到这个他居然一直都带着。   那时候,就跟他提过,可能我们回不去京城了。该安排的都安排了,那些重要的物件,也都贴身带着了。爹爹的发簪在他手里,也算是我留给他的念想,倒是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而这个,应该是那天晚上顺下来的吧。那时候,他迷倒了我,吻了我,拿走了我身上唯一看似重要的东西,大概以为此生不会再有机会见我了。即便后来,我们这样亲密相处,他也都从没有拿出来过,到这里都带着,如此珍惜。   真是个傻孩子,都不说一声,要知道这可是秦家的东西,若我早些时候见了,一定会卖掉。而现在,这居然成为我怀念他的东西,真是讽刺,我笑着笑着,鼻子又开始酸了。仰着头,把眼泪都送回肚子里。   “别这样。”秦黎的声音响起,我恨死了他那不准关门的规矩,这么一点单独的时间都不能留给我,不就是怕我死么,也不看看我命那么硬,那里那么容易死。   我的表情应该让他更加不悦,秦黎微微皱了眉,从我手里拿过金镯子,不容我拒绝,套在我细瘦的手腕上。   我轻轻垂下手,稍微动了动,镯子便很听话地掉落下来,咕噜噜滚到了一边。   秦黎见了,眉皱得更厉害。我看着他捡了镯子回来,又不死心地替我套上去。我甩了甩,镯子又要掉下来。秦黎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拉高了,镯子顺势停在我的手臂上。   “我不适合这个……”   “我会送你合适的。”   我一开口,秦黎紧接着回答。看着他的眼,我觉得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承认,我并不适合再挂着秦家的名号。   “对不起。”   我没有想到秦黎居然这么说。   “你哪里对不起我了……”我轻松回答,又被他打断。   “我们秦家欠了你……”秦黎说得有些艰难。   “哪里……”我看着那纤细的金光,想把手抽出来。   秦黎用力,我的手被抓得有点痛,我瞪着他,他却慢慢躲开了我的眼睛。   “我欠你一条命。”   在我的震惊中,秦黎跪了下来。   “别这样……”我懵了,想拉他,他却纹丝不动。他垂下眼,情绪似乎都掩盖了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想,只知道他一直都没有松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送我个新的就是了。别这样,非要我也跪着陪你么。”我尽量温和开口,连哄带骗。   “你再别这样了。我知道我无法弥补什么,可日子还要过,你这样日日伤心,身子怎么会好。我说过,只要我还在,我便不会让任何人再伤你,无论,无论你以后想怎样,”秦黎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头,目光坚定执着,“无论你想怎样,我都保证,秦家绝不会再干涉你丝毫,你只需记着,有我在,秦家便是你的后盾,无论以后怎样。”   即便我一直都认为秦黎是个好人,听到他这样的话出口,现在的我还是他的真诚打动了,只可惜,此时此刻的我,已不可能是天真平和的女子。如此多的纷乱心绪,思量计较,让我只能默默无言,怔怔望着他,连叹息都出不了口。   “快起来。”我的声音有点哑,笑得很难看,拍拍床沿,拉拉他,“坐着吧,别再让我难过了。”   “这个别脱下来。”好不容易劝动了的秦黎,缓缓起身,坐在我对面,半天只挤出这样一句话。   “给我买个新的吧。”和他相握的手里都是汗,却又有让人心安的温暖,“我好久没出门了,下次陪我上街去看看吧。”   “好。”秦黎答应了。   “对了,给我带顶帽子吧,这样子太难看了。”我轻轻甩甩头。   “不难看,只是像个孩子。”秦黎答。   我想,若是他看见我那双眼,怎么都不会觉得我像个孩子。   拉低帽檐,手指贴上腹部,镯子磕得我手腕有点痛,我垂了眼,弯了弯嘴角。苏景,谢谢你给我留下如此好的东西。    ☆、第八十二章 厚积      在屋子里关了那么久,原以为我终于得到片刻自由,可一开门,我就看见了秦家的马车。   秦黎靠在车边,见我出来,抬了头,轻声说我这样很好看。我笑了笑算是回答,把“你这样是故意监视我”的想法给憋了回去。   我看见于兰站在马车的阴影里,根本不往我这里瞥一眼,完全把我当做不存在。可我愣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平淡表情差点维持不下去。   真是累人。我被秦黎拉着着上车的时候,这样想。   马车停在束州最繁华的路口。尽管最近与察隅的冲突,那里还是能看见三五成群表情严肃带刀的察隅人,不少店也铺依旧出售察隅的华丽厚重的毛毡银器。   秦黎见了那些人,总会将我挡在身后,他这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行为倒是让我好几次差点撞上他。   说起来,这都是我自己不好,带着帽子,走路又总是低着头。和他们出去,我有点担心,怕会让人给认出来,免不了小心翼翼,目不斜视,再加上这阵子我总是一惊一乍,战战兢兢,没有安全感,不说秦黎,于兰看见我这样子都皱了眉。   “有我们在,没人敢议论你的容貌。”于兰开了口,虽然仍是冷脸,心意却像是实诚的。   我只是笑笑,更拉低了帽檐。走在他们两人之间,远远看着两边的店铺。我出门,并非需要什么,不过是为了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地方。   逛到首饰铺子门口,秦黎居然不肯走了。我听话的跟着他们进去,乖乖伸手,试戴秦黎挑中的各款镯子,心里想着我这小细手腕还能替他们省不少钱。   每试一个,我都说好,最后,还是秦黎做了决定,龙凤呈祥的镯子,内里,如同原来那只一样,阴刻了百年好合的字样。   在于兰面前顺从地带上,我浑身不自在,除了默默无语,毫无表情之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虽然我曾有破罐子破摔,想要故意刺激一下于兰,面露欢喜,或是刺激秦黎,一走了之,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做。   我累了,也饿了。   于是我对秦黎说,我去吃东西,要去人最多的饭馆。   躲在饭馆的小角落里,看着南来北往的行人,听着嘈杂混乱的吆喝,我多少有了些虚假的满足,而后,便是更多的怀念,怀念我的十八盘。   真好,这里和十八盘一样,什么样的八卦都是满天飞,乱糟糟的信息,若是用心,可能并不比秦黎的线报差。虽然,这里茶难喝了一点,身边也不是那个人在,我还是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   忍着那些不该冒出来的情感,我劝慰自己,你要的,是多听多看,少想那些有的没的。要专心于你要做的,不要分心给那些本来就不值得你花精力的人。   等天色暗下来,秦黎不由分说,结了帐就拉我回去。我依然是顺从的,前所未有的顺从,不声不响,却惹得秦黎好几次仔细观察我的脸色。   到门口的时候,秦黎还关照,“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我说,若是还想出去走走,就让大娘来隔壁知会一声,我马上过来。”   我点头道谢,忽然想起于兰还坐在马车里,不声不响陪了我们一天,却一点都没有和我打声招呼的意思,我忽然笑起来,毫不留恋地转身进屋。   真讨厌,又让我想到以前了。   虽然不稀罕他们跟着。可第二日,我想要悄悄出门,结果还是给秦黎逮到。看着秦黎那一脸认真的样子,我没有拒绝。话说有马车,有银子,想去哪去哪,多看几张脸,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我一次都没有逃,或者说秦黎太执着了,每天那么早就等着,我想逃也逃不掉。   每日例行的公事变成一早我出门,秦黎等在门口问我想去哪里,我选出个地方,祠堂,寺庙或是市场,午后,去饭馆坐着,听那些入得了耳和入不了耳的消息。   那日,我还坐在桌边吃早饭,小穆就来了,瞄了眼我的手腕,随口问,“你肯要?”   我笑笑,“当然,我怎么可能不要命。”   “他敢。”小穆眉毛一竖,怒道。   “有你在,他不敢。可小心点总没错。”我头都不抬,继续我的早饭,“倒是你现在有多大的把握,秦家都不放在眼里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秦黎跟你说什么了?”小穆立即紧张了。   什么时候这么沉不住气了。我把小穆晾在那里,直到我吃完饭,才慢慢开口。“秦黎就算想任性妄为,也没那个能耐拗得过秦家人,这次连于兰都跟着,我就不信,秦家不是在忌惮些什么。”   “若说秦家不是忌惮,而是想巴结,你说你信么?”犹豫一下,小穆低声道。   我讶异,“他们知道了?”   小穆轻点了一下头。   “什么时候?”我的声音有点抖。   “我没有把你的事说出来,我只是说了我爹娘是谁。”小穆拉着我的手,状似安慰,“穆家人在我去之前就知道了,秦家人是你去了之后才知道的。”   “那你怎么说我的?”我看着她,“怪不得,穆参军对我还客气,我被疏勒扣在卧房里,还能回来,我就在想,我什么时候变那么值钱了。”   “我没有出卖你,小姐。”小穆有些着急,凑近在我耳边低语,“我都是按照干爹当年的吩咐说的,说你是我爹下人的女儿,你爹拼了性命才救得我,当我女儿一般,我也只是求穆参军保证你的安全。这次秦家硬讨你回来,我也不知道是何缘故。”   “傻丫头,我知道的。”我努力笑了笑,凑近她说,“我原先可不知道是秦家硬讨我回来,还以为疏勒故意的,弄得我像是奸细一般。你的身份透露出来,可要小心说话,别像我这样说几句,你就什么都管不住往外说。”   “那哪一样,小姐。”小穆有些感动,一时又没管住嘴,“穆家已经信我了,你不用在秦黎面前委曲求全,虽然我还拿不到休书,至少我能让秦家再不敢欺负你。”   “秦黎居然还肯在我身上花这么多钱。”我眨眨眼,问小穆,“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缘故?”   “许是想要脸面,你对他们家有怎样的恩情,外人都是知道的。”小穆哼了一声。   怕是连小穆都相信了我和疏勒有了点什么,我软软靠在椅子里,越发觉得这样子我更不容易离开秦家,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情,秦家脸面上怎么能够做得出来。   “小穆,若我想回京城,你能帮我么?”我轻声开口,眼都不抬。   自觉不小心提起我的伤心事的小穆点了点头,“小姐有什么打算就说吧。”   打算是有的,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我也是这样回答小穆的,因为总有些事情,会出乎意料。   那日,午后的束州异常的闷热,我捧着温热的茶水,小口喝着,汗水顺着刘海滴了下来,我还是固执的没有摘下帽子。   这天气,容易让人心烦气躁。眼生的小二不小心打翻了东西,一名客人哗地站起,对着她一阵怒骂。年轻的孩子沉不住气,小声嘀咕了两句,引得客人火气更盛,咒骂的词句越发离谱,把那孩子说的如同察隅的奸细一般。   掌柜的看不过去,出来打了圆场,小二给领了回去,客人的话匣子一时半会却关不上了。不能再骂小二,客人满腔无法宣泄的怒气全转到察隅人头上。我并不喜欢听到那些难听的话,但在座的其他人,甚至秦黎他们,都觉得这很正常。   “……你们可知道这次察隅人有多可恶,居然把降兵全部卖做奴隶,姿色好些的就入乐籍,公开拍卖,说是我们肯出高价,他们就让我们把降兵都带回去……”   我这主意,看来最终还是奏效了。若是我们不赎,是我们不义,赎了,他们得利,还能把奸细都赶回去。这种买卖,疏勒还是愿意做的。只是救回了俘虏,秦家那边也不会开心的吧。   “……那些人还算命好,你们还记不记得前阵子秦家少夫人那事,那察隅狗贼占了便宜不算,当时那些扣下的歌姬舞姬全没能幸免,一个个都给凌虐至死,就是伺候的小厮都没能幸免,全部虐杀,说是喂他们太费粮食,尸体就随便往山里一扔,这会,还有顺着河漂回来的……”   这些都是谣传,疏勒不是这样的人。我这样想着,眼前的杯子里,却有水珠滴落,在雾气里激起小小的水花。   “……你们说这仇要什么时候报啊。秦家连自己的少夫人都祭出去让那些狗贼蹂躏,这也太窝囊了,这让我们在察隅人面前怎么抬头……”   这人还没说完,忽然又有人说,“你肯定没见过秦家那个夫人,那女人就是个杂种,当初我还在想秦家怎么会娶这么个女人,没想到这种时候到能派上用场。”   秦黎捏碎了杯子。于兰皱眉,帮他轻轻拭去落在袍子上的茶叶。   “这都是什么话,秦家辛苦保卫束州,你们这些人只知道在这里指手画脚,乱嚼舌根。”忽然有人拍了桌子,“秦少夫人出身下贱,尚能忍辱换回我数员大将,尔等只关心名誉钱财,不去参军报效,岂是有志之士所为?便是那些陈尸荒野的歌姬舞姬,知前路凶险仍毅然前往,都不是你们这些坐在这说风凉话的人可以比的。”   刚吞下去的眼泪似乎又有冒上来的趋势,在还能控制自己的时候,我赶紧起身。秦黎察觉,似乎想伸手扶我一把,我却在他的手接近时,用力甩开。不小心,我撞到店里的小二,心情似乎本来就不好的小二愤怒地反推了我一把,我护着肚子,虽然没撞到桌子,人还是往前一冲,锥帽落了下来。   我齐肩的短发飘了飘,觉得一阵凉爽。最近越发浅淡的茶金色发丝似乎让小二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我听见有人低呼,有人不悦嘀咕,“怎么这样的人都到这来了。”   我甩了甩头,睁着干涩的眼睛环顾四周。许是我的样子奇怪而可怜,众人毫无顾忌地打量一番,便又自顾自喝茶聊天开去。   “走吧。”我轻声对秦黎和于兰说。   于兰站起身,秦黎却没动,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兰没法,盯着我,我走过去,恭顺地站在他身边,又说了一遍,“我们走吧。”   等着讨茶钱的小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捡了帽子,递还给我,小声对我道,“快遮上,别惹你家主子生气了。”   我接过帽子,一点都不想戴上去。我不理睬秦黎,直接往门口走去。   “喂,小花娘,你主子不疼你,可以考虑到姐姐这边来。”有人阴阳怪气来了一句,周围的笑声刚起,我就听到桌椅撞翻的声音。   回头,我看见秦黎像是疯了一般,把那个女子按倒在地上。于兰想拉开他,毫无作用,秦黎是练过武的男子,这时候,却毫无风度地对着那个女人一阵暴打,人群喧嚣,看好戏的,劝解的,渐渐把里面围得水泄不通,我抱着自己,躲在了门边的角落里。   我从没有见过秦黎这个样子,我想,我是不是把他逼疯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分开,秦黎朝我走过来。他站在我面前,遮挡住所有人的视线,我只能看清他没有表情的脸,垂下的眼睫,轻声跟我说,“我们回家。”   我抬手,用袖子擦干净他脸颊上的血渍,嗯了一声。   秦黎握着我的手离开,阻挡我与任何人的可能的接触,我连于兰的脸都没有看见。秦黎没有招呼来马车,只是拉着我,慢慢走过街道。   我没有遮挡的容颜引来许多目光,秦黎似乎毫无察觉,只是拉着我慢慢走。他握的我很紧,手指僵硬,似乎有些颤抖,暴露给我的后背僵直,他一句话都不说。   一到门口,秦黎便落荒而逃,自始至终,一个字的解释都没有。而我,也什么都没问。    ☆、第八十三章 摊牌      小穆说,她过来的时候,我正绕着院子,快速踱步,低头咬着指甲,一脸想不开的表情。   “他没事。”她开口,有些玩味地看着我,“不用这么担心吧。”   “你确定?哪里来的消息?”我一把拉住小穆的衣袖。   “我亲眼看见的。”小穆不屑说道,“在祠堂跪着呢,秦将军可舍不得打他。”   我一下子泄了气,轻轻哦了一声,扔了她的袖子,半晌才道,“今天怎么想着过来?”   “你搞出那么大动静,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事。”小穆不解地盯着我,“怎么,听见他没受罚,你失望成这样子?”   我恹恹地摆摆手,一点都不想说秦黎的事情,“大婶留了绿豆汤,要不要喝?”   小穆跟我进屋,身着锦袍,坐在沾染油烟的厨房里,大口喝着汤,口里啧啧,却还坚持说,那汤比起我做的,差了许多。   她这样随意坐在我面前,让我多少有了些当初的亲切感觉。于是,我大了胆子问她,“听说,察隅把我们这次带去的人都杀了?”   “察隅把我们的人都清了,见着些尸首,不过,没发现苏景。”小穆沉声说,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们,可这事情,你还是不要在他们面前提起来。”   我靠在门边,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穆许久无话,告辞的时候,只说明天再来看我。   秦黎似乎被关在家里了,我也被禁止外出,看着守在门口的人,我很识相地回院子里散步。摸摸肚子,这孩子跟苏景一般,特别乖巧,从不折腾人,偶尔早上有些反胃,却从不让我吐。   应该有三四个月了,我扳着手指算着。以前听老人说,过了这阵子,孩子就不容易掉了。它现在我身体里,安静结实,我也不是弱不禁风娇生惯养的女人,即便经历些波折,我想,我应该能顺利生下这个孩子。   我继续着每日看似不经意的锻炼,想着吃好喝好,不让自己负担太重。   傍晚的时候,小穆过来,和我一起吃了晚饭。饭后,在院子里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些她这阵子的情况,提到她的男人,满面带笑。我亦开心起来,珍惜这必定不会长久的时刻。   忽然,我听见敲门声,又急又快,在这夜里让人惊心动魄。我不想吵到厨娘大婶,按下小穆的肩,亲自去开门。   是于兰过来了。   她一见是我,满脸怒意,推了我一把,我赶紧退开好远,护着自己,直觉她的拳头就要上来。小穆冲了上来,挡住了她。我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我看得见她握得紧紧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形。   “你干什么。”小穆抢在我前面开了口,蓄势待发的样子,似乎只要于兰一动,她便会和她打起来。   “你问她,问她怎么对得起秦黎。”于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为了你的名声,什么都不解释,在祠堂跪了一夜,你倒好,在这里嘻嘻哈哈,像个没事人一样。”   我略微有些诧异,反问道,“秦家的事,我管得了么?她们何时会过问我的意思?秦黎他要做什么,我干预的了么?”   “你,你到底是他的妻,他为你违抗他娘亲,你至少可以为他解释一番。”于兰虽然满心不愿,还是说了这样的话。   祠堂这种事,我又不是没经历过。秦家认定的事,根本不听解释,跪死活该,我知道于兰心疼,却也知道,秦家最宝贝的就是秦黎这个独子,自然不会让他遭太大的罪的。   “我知道你心疼他,可我过去,也未必见得到人,见得到,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秦将军她们,若是不见我,大概气还消得快些。”我平静回答。   “你这样子,怎么对得起他为你做的一切。”于兰拔高了声音,像是要吃了我一般。   “我哪里对不起他了?”她那样子,让我不知从哪冒出一团火,我笑了出来,“为了避免他所嫁非人入赘,新婚之夜他就把剑架我脖子上了;让他出了多少次气,陪他演了多少场戏;名声让他保了,功名帮他得了;我有没有碰他你可以自己问他,我不仅撮合你们,这次换回你们的命,多少也有点我的功劳吧,你凭什么说我对不起他,你凭什么!”   于兰和小穆同时愣住了,一点动作都没有。我呼吸急促,自觉好久没发过这样的脾气。   “你,你,你话说得好听,别忘了,当初我撞见你和那男人的事情,你自己行为不端,本来就不配他对你好。”于兰不知是口不择言,还是偏偏喜欢顶着枪口上,说出这样的话,对于我而言,无非是火上浇了油。   “你居然还敢提苏景。”我一步步朝于兰走去,握着拳头,笑容阴冷,死命瞪着她,“秦黎是你的心上人,他不能受委屈,那我的人呢,他身陷察隅,生死未卜;秦黎受罚,不过跪一次祠堂,他受过多少苦,他有食不果腹么,他有衣不遮体么,他有随意让人践踏么,除了你这小人,未有婚约就要了他的清白,还付不了责任,他这辈子,我也想不出他有什么委屈的。你知不知道,撞倒你的那天,我们多清白,我还跟我喜欢的男人说不,因为我要为个根本不待见我的夫君负责,你知道现在我有多么后悔么。若是没有成全你们,这次我和他也不会为了救你们,遭受这生离死别。”   我站在于兰面前,她虽比我高,可在我一副居高临下的注视下,她显得那样软弱,“也许我欠过你一次,你写信给我,说你心软,不想毒死我,不知道现在你后不后悔。我该感谢你,我认为我也做足了。你自己耍的什么手段,存的何种居心,你扪心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么。凭什么你们有惊无险还责怪别人,而我们就是卑贱性命,死了活该!”   小穆还没回神,手上大概无力。于兰挣脱了,退后一步,哗地一下拔出了刀。   月下的剑光映入我的眼,倒映出她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敛了笑,语气阴森飘忽,“束州那么多忠义英魂,都是在上面看着的吧,摸摸你的良心,若你不怕天理报应的话,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你。”   许是巧合,本来无风的夜晚,忽然挂过一阵阴风,吹得我几乎迷了眼睛。月光也一下子不见了,抬头,天空中都是乌云。我喉咙有些痛,不想再说话,冷淡看着于兰。于兰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似乎连眼都没眨过。   忽然她像是反应过来一样,收了剑,一声不吭,落荒而逃。   “小姐,你还好吧。”等我掩上了门,对着听到动静探出身子来的厨娘笑了笑,小穆才开口跟我说话。   “就这样吧。”发完脾气,我总会生出些想要撒娇的心思,搂了小穆的手臂,靠上去。   小穆习惯了我这样,松了口气,“刚才吓死我了。”   “我在讲道理,哪有那么吓人。”我自嘲地笑笑,心想于兰千万别明天带了一群士兵过来围攻我。   小穆看了看我的脸色,似乎觉得有些奇怪,掐了我一下,滔滔不绝起来。她说我刚才太有气势了,配合着月黑风高的晚上,我身上的杀伐之气,让上过战场的小穆自己都觉得恐惧。月亮忽然消失,阴风骤起,我裙裾飘忽,背后的阴影如同鬼魅一般,漆黑一片,随着我的语气蔓延开来。我浑身散发的冰冷气息,如同索命的厉鬼,随着我慢慢靠近,似乎想要侵吞眼前的一切。   我被小穆逗得笑了半天,心想她果然被我教出来,极富说书的天分,嘴上,我却说了完全不同的话,“好歹我也是将门,不然脸往哪搁。不过,若是这土地上有厉鬼,我想他们也是会帮我的,他们大多跟我沾亲带故,我还巴不得见他们一见。”   “这都什么话呢。”小穆敲打我一番,把我送回屋去。   “放心,我不会让你被软禁于此的。”小穆不忘加上一句,“即使休书拿不到,我也绝不会让你受她们掌控。”   我点头,把我早先想好的两件事告诉了小穆。我说,我想回江州,我想七月十五夜里拜祭祖先。   小穆应了。   同时,我似乎瞥见厨娘的青布衣衫一闪而过。   之后的几日,我呆在屋子里,没有见过秦黎,没有见过于兰,也没有见过小穆。厨娘大婶从那日起时常过来跟我说话,她似乎很少听说外面的传闻,每件事情都会问我,我能回答的就都答了,我已经不在乎我有怎样的血统了。   我唯一担心的,是日夜相处,厨娘会看出我怀孕的事实,也许她已经看出来了,我总觉得她对我很是小心,但我觉得她应该没有说出去,否则,来寻我的人该不只一两个了。   那天一早,穆家的人给我送来小穆的口信,说事已办成。那人刚走,秦黎便过来了,他看上去状态不好,看我的眼神让我有点发毛,他随意问我,这两日可好。   我没有提那天于兰的事,只说一切安好。   他看着我,半天无语,我也没有话可以跟他说,只能看着他,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秦黎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还是以前你伶牙俐齿比较好。”   我笑了笑,没说话。   “也不是说你现在不好。”秦黎解释了一句,我点点头,没啃声,秦黎又没有话了。   我们杵在那许久,厨娘看不下去,招呼秦黎,让他留下吃午饭,秦黎立即就答应了。   我不想再和他大眼瞪小眼难受,主动要求做饭。秦黎很吃惊,我连嘲笑他都不想,直接进了厨房。   还好不反胃,否则就真吃亏了,。秦黎居然跟进来看我。我手起刀落,切菜功夫绝佳,秦黎问我,“可是在十八盘的时候学的?”   “早就会了。”我简短回答,避免视线交会。   做饭毕竟麻烦,我走来走去,绕开挡路的秦黎,忙个不停,厨娘好言好语请他出去坐着等,他答应不套我手脚,改站在门边观看。   我一下子想起苏景,那时候也喜欢站在门边看着我做饭。   真讨厌。   午饭清淡小菜,我对着秦黎,没管住自己的嘴,“放心,不会毒死你。”   秦黎二话不说,拿起碗筷。“你以前都不会这样跟我说话。”   “现在我说话太难听?”   “不,我只是觉得,我大概能了解当初你跟我说话的感觉。”   我顿了顿,笑说,“不,你我身份不同,你永远都体会不了我说话的感觉。”   秦黎苦笑了一下,闷头吃完了我做的东西。   饭后,秦黎还是不走,我泡了茶,好整以暇地等他开口。   “你要回江州?”秦黎终于问到关键点上了。我点头确认。   “你回去了,苏景怎么办?”秦黎又问。   一个两个都要提他。“我在这有用么?”我哼了一声,反问。   秦黎不接话,我却忍不住,“回江州,我至少保证我这条命是在的。”   “你怎可以这么想。”秦黎皱了眉,“谁敢害你。”   我挑挑眉,看着他。   “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秦黎似乎有些受伤。   “于兰。”我讨厌老是讨论这个话题。   “我们拜过天地,无论怎样,你都是我的妻。”秦黎一脸执着,“我保证,你我之间,不会再有别人。”   我可不保证,我肚子里就有一个。“你到底想怎样?你当初救我一次,我还你一次,我们两清,你为何还要抓着我不放?”我直白开口,丝毫不愿绕弯。   “我……”他涨红了脸,却怎么都说不下去。   我看出端倪,却并不愿往哪里想。   “……你可以不走么?怎样都可以。”秦黎望向我的眼神带着恳求,我垂了眼,轻声道,“你非得逼着我出家么?”   “我……我会想办法救回苏景,你先别走。”秦黎语气急切。   “小穆在想办法。”我想了想,尽量委婉地说,“奶奶在江州,她说不定还有些办法。再说若我去江州,也不是不能回来。”   “我知道,你这一走,再不会回秦家。”秦黎斩钉截铁,我在他的雪亮的眼神下,没有反驳。   “我做不到。”我吸了口气,缓缓道,“你在这,于兰在这,苏景却不知在哪里。”   秦黎闭上了眼,片刻,起身离开。    ☆、第八十四章 离去      既然离开已经排上日程,我自然要及早准备。该带的东西准备好,计划也细细回顾,不留任何破绽。   虽然不知道最终秦家和穆家之间会达成怎样的协议,送我走的是什么样的人,小心些总是没有错的。   再见到小穆,我便把最坏的打算告诉她,说我就怕送我走的人里,有人想要我的命。小穆再三申明她一定给我可靠的人,但经不住我的恳求,给我备了迷药,以防万一。   我的过度小心并没有让她太怀疑,她只是说,若是有别的危险,我也能挡一挡。我随意应了,也不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马车什么的,小穆也都一一仔细过问,回复给我的消息都是好的。我听了,除了谢谢她,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小穆还是担心,便是我回了江州,我是否能够过得好。我把江州那些关系旧识重申了好多次,连何老夫人住在哪个巷子都跟她说,才摆脱小穆的纠缠。   秦黎也送了很多东西过来,我全给退回去了。我说我回的是江州,何老夫人见了这些,还不定怎么想。秦黎怎么都不肯,最终,我晃了晃腕上的镯子,说若是他不把东西拿回去,我就把镯子给扔了,这样,才让秦黎妥协了。   秦黎似乎再不能带我上街,却每日来我这里吃饭。平日里,我都是自己做饭,不想麻烦大娘,也害怕别人做手脚。秦黎纠缠不休,日日看着我做饭,也不出手打扰,安静地能让我忘记他的存在,而后,一点不剩全部吃光,也不管我做的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养了一只大个乖巧的狗。   这样子,我们相安无事,似乎不提起那些事情,那些事情便没有发生过。   转眼,到秦家祭祀的日子,没有人唤我去,所有人都在我面前避而不提。除了厨娘大婶,不仅告诉我,还盘问了半天,不能理解我作为秦家人为何不去。这个,我真的一点都解释不了。   那一夜,小穆带着她的那位穆小公子来接我。她已经打点好一切,带我顺利从后门进了祠堂,她母亲和硕亲王的祠堂。   我笑说,让穆小公子替我们把风,太委屈他了。小穆也笑,说她男人,怎么可能这点都不能体谅她。于是,我不好意思,再找借口把他赶开。   和硕亲王的祠堂,很新,一尘不染,也摆放有秦家诸人的牌位。小穆说,她现在也只能如此。   我不在乎,便是在我住的院子里,也都是一样的。我拿出让小穆准备的东西,镇国公喜欢的陈年烧酒,归德将军喜欢的南翔记的牛肉烧饼,姑姑们喜欢的临城的石榴,爹爹喜欢的最普通的束州白糕。   搬了两把椅子,坐在空旷的屋子里,面对飘忽的烛光,我肆无忌惮,说起我们爹娘的往事,即便小穆可能不会懂,我还是又一次提起爹爹,他那时候毅然离去,带着她们是怎样的心情。   小穆记得小时候的苦楚,她从小听她爹爹讲述她从未见过的娘亲,她死不瞑目的娘亲,还有他们欠我爹爹的永远还不清的恩情。   小穆带了酒,我一口没有喝,她却一直喝,直到最后口齿不清。这时,我才发觉她醉了。小穆很少醉。   忽然,她像是玩笑一般,说她觉得我想要永诀,不再记挂这些事情,不再想起这些人,也再也不管她了。   我看着她,慢慢说,说我要走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再来这边,也可能一辈子都不再回来,我光耀不了秦家,我恨不了察隅,在这里,无论怎样,我都会难过,不如眼不见为净,永远都不要再见,没有瓜葛,没有牵挂。   小穆不信,她说我永远避不开自己的身份,去江州,也是永远提醒自己,你是谁家的女儿。   我摇头,说我没有任何身份,从来我两边都不属于。若不是这次被胁迫,我怕是永远不会来这里。   小穆摇头,笑着,换了话题,含糊说起当初她来束州的事情,那时候她是无名小卒,多少辛苦才有今日,也亏得她的身份,和她的穆小公子,不然她便交代在这里了。小穆说,那些是永远回避不了的事,影响你的一举一动,改变你的命运。   小穆似乎很难过,但我知道,她再难过,也不会像我一样哭泣。她总是笑着回顾悲惨过往,更努力地向前。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走了,若是我的身份有用,你尽管拿来用。”   “你还是怪我的吧。”小穆紧紧抓住我,“我就知道你怪我,怪我用你的名义伤了你娘。可我没有办法,她那么强,刀枪不入,我只能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是不是因为这个疏勒为难你了?我没想到还会有这次的事情,我没想到会让你处在这种境地。”   我苦笑,轻轻拍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小穆眯着眼睛,絮絮叨叨,念着当年我们一起长大的时候。她说,若不是我爹爹,她根本活不下来,若不是我帮着她,她早就死了,若不是我牺牲那么多,她不会那么容易来这里,有今日,遇见那样好的人。她信誓旦旦,“我现在有的,我都愿意给你。”   “我好不容易有能力了,能护着你了,我怎么会再让你难过。”小穆醉眼朦胧,搂着我,“我答应过的,不让你受苦的,我不会再让你受苦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用躲着掖着活着,我会把你的一切都还给你,你的祠堂,你的镇国公府,你的秦家军……”   我也搂着她,笑道,“好好好,我不过先回江州,我等你再来找我……”   “你骗我,我知道的,你怎么想我都知道。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了,你恨我现在这样,连自由都给不了你,连你的人都救不回来,还由着他们欺负你。”小穆搂紧了我,根本不顾我说什么,只自顾自念叨,“你从来都不说谎的,你根本不会说谎,我都听出来了,你有多恨,多么不甘心,我都听出来。就像那天,你对着于兰,浑身杀伐之气,你是镇国公女,你适合高高在上,冷眼旁观,操纵生死,他们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我再找不到话说,只搂着她,哄着她,任由她把我夏日薄衫的衣襟给弄湿。   好久,小穆才安静下来,许是睡着了。我抬头,看见门前细长的影子,我轻声开口,唤了一声穆公子。   穆小公子闻言进屋,从我手里接过小穆,抱在怀里。他看了看我,眼神闪烁,我笑了笑,用小穆也都听不见的声音道,“若是我的秘密泄露出去,我活不下去,她一定会跟我一起死。”   一瞬间,穆小公子眼里气势凛冽,但很快收住,微微点头,“外面有人送你回去。”   我头都不回地走了,觉着自己相当的无情,也是不想看见他们在我身后的眼神。   我不能有一点闪失,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可能。   真的到走的那日,我睡了个好觉,在晨光里醒来,看见夏日的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穿过空气里的浮尘,照在斑驳的红木桌上。   我摸了摸在夏衫里快要露陷的肚子,喝下一碗清水,套上寻常人家的青色外衫。   厨娘大婶一身烟火气,看着我叹了口气,并不与我道别。   小穆和秦黎站在门口两边,看我的眼神,都让我有点受不了。   我想过很多次,我要怎么和秦黎道别。此时此刻,他不声不响站在我面前,我忽然就惆怅起来。   他没有劝我不要走。不用回答这种麻烦的问题,我的话居然一下子多了起来。把他拖到一边,低着头,我心里一边盘算,一边开口。   “秦家的护身符,是女皇恩宠,就算被她当枪使,也好过被她当靶子;至于皇女,我虽没有接触过其他人,但还是相当看好五君,而且不出意外沈颜会是她的夫君,文国公站在她那边,胜算本就大了很多,镇国公名声还在,又和文国公交好,索性绑在一条船上,也不容易有问题;算计那些事情,沈颜很有一套,以后有什么,你记得多和他商量;察隅那些事,虽然牵涉家仇国恨,但你也要记着,这不是五年十年能解决的问题,五十年一百年也未必能够做个了断,秦家军已经式微,休养生息才是上策,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并不是好事,察隅也有那么多年基业,若真要灭它,也只可蚕食,不肯狼吞,自个的城守好了,才是正途;劝劝你爹娘,那些还未故去的老人,人脉资源丰富,低个头,说不定她们就肯帮忙;穆家我知道你与她们交好,但也别把小穆逼得太过,她有身份有能力,有她做帮手,总是好的。”   我一口气说了不少,秦黎却像是置若罔闻,依旧一声不吭。我抬头看他,他的表情很难看,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笑。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么?”冷场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已经哑了。   我笑起来,“还有,下次小心点,别给察隅抓去,我没法再救你了。”   秦黎漆黑的眼里几乎要冒火了,他握紧了拳头,靠近我,遮挡了光线。然而,他什么都没做,他甚至不再看我了。   这话大概是有些过分了。“还记得当时我想看你的剑么?”我轻轻开口。   秦黎很意外,顿了顿,“我去取来给你。”说完,便想走。   我拉住他的袖子,对上他的眼睛,郑重其事,“那把剑,是传家之宝,每一代都是由秦家最小的孩子继承,好好收着,万一出了事,它便是救命的最后办法。交给庆元寺的住持,或是江州何老夫人,她们都会不惜性命,保住秦家的血脉。这个秘密,你要记住。”   秦黎似乎给我弄懵了,想要开口,却让我阻止了。“你拿着剑去找她们,说这是秦家最后血脉的心愿,她们便会不惜一切的。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以后,好自为之。”   我用手指堵住了他的唇。这个傻孩子,刚知道世事艰难,大概还需要不少时间适应。我从来都不觉得他是个坏孩子,我知道,他一直都很遵从自己的想法,一直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也一直都不如意。   我对他笑,真心的,“你跟于兰要幸福,否则,就是对不起我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眼泪终于是没有掉下来。秦黎快步追上来,拉了我的手,摸了好久我腕上的镯子,没有褪下来,反而紧紧地固定在我手臂上。   我的手被松开,我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   我没有再回过头。   小穆跟我告别,说赶车的和护卫都是她的人。她让我保重,一路平安。   车妇吆喝一声,马车晃了一下,我耳边就只剩车轱辘的声音。我深吸了口气,靠在软垫上,打开小包,取出了装麻药的小瓶子。 作者有话要说:  唉,饭碗快丢了,静不下心啊 ☆、第八十五章 去昌郡   远远的,寺庙钟声传来。黑瘦的小伙计打开茶馆的木门。我慢悠悠踱出去,看见远处终年不化的雪山上日照金顶。我拖了把带靠背的竹椅子,捧着茶,伸直了腿,坐在门口。   前两天已经下过雪了,太阳刚升起来,还没有照到这来,空气中充满雾气。街道上,早起的行人不多,大多竖着衣领,匆匆行进,很是安静。我眯着眼睛,静静地坐着,听着所有细小些微的动静。   忽然,我听见马蹄声响,很快,人影就出现在我面前,年轻爽朗的笑颜,一见面,就忙不迭地问我讨东西,“喂,麻饼出炉了没有啊,商队就要走了。”   我捧着肚子站起来,敲了敲桌子,朝里面唤了两声,黑瘦的小伙计出来,新鲜出炉的麻饼还冒着水汽,我接过,送到女子手里,“路上小心些。”   “你才该注意,来年我再过来,就该做干娘了。”她笑着摆了摆手,翻身上马,转瞬离开。   我目送她远去,知道下次再见她,起码是来年春天的事了。   已经下雪了,路不太好走,作为行商,她自然该回去了。我在心里默默祝她一路平安。因为若不是她,我大概不会那么容易就来了这里。   当初,我坐在马车里,听到车子出了城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装有麻药的小瓶子,毫不手软把半瓶倒进了水囊里,还拿簪子搅了搅,就怕到时候不能生效。   然后,定了定神,我掀开帘子,寻找一片好山好水没有人烟的地方,说我不习惯坐车,有些不舒服,问她们能不能稍微停了休息一下。   赶车的女子和她身边据说是护卫的女子并没有怀疑什么,也许因为她们是小穆的人,也许因为我的笑容温婉,看上去毫无威胁。我殷勤地递上水囊,她们没多客气,一一喝了。我说我要方便,避到一边,远远看着她们几乎毫不挣扎就躺倒在地,我等了一会,上前查看,两个人都已经昏迷不醒了。   小穆的药效很好,我忍不住在心里称赞,小心翼翼把药藏好。而后,我抽出靴子里的刀,上前把她们的衣带割断,掏光她们身上所有值钱的财物,还费力脱了她们的靴子,扔在车上。这样,多少可以拖延一点时间。   这时候,太阳刚刚升到中天,我没有喝水,只快速啃掉一块面饼,便赶了车向前。前面应该有个岔路,我记得来时,我曾看见,另外一条路通往临城。   还好当初学了驾车,我满心庆幸。   进临城的时候,我估摸着刚过未时,我的文牒毫无问题,谁又会想到,我这个秦姓女子和秦家军有什么关系。毫无任何阻碍,我来到临城看着颇大的一家客栈,询问是否有去察隅的商队。   商队不是没有,但酒肆的掌柜并不想帮我的忙,盲目去寻觅,商队的领队也不愿意带我这么个人。眼看快要天黑,我很担心,虽然我来临城算是出其不意,但若是耽搁两天,我不知道会出怎样的事情。   晚饭的时候,我都静不下来,在客栈的大堂,坐立不安,左右张望。   在做好最坏打算,明日找不到收留的人,便自己驾车跟在商队后面时,我忽然看到难得的对我报以笑容的女子。她是梁国人,却穿着察隅的衣服,她的笑容很纯粹,没有在意我这明显惹人讨厌的血统。   这样的人,我忍不住上前搭讪。   “姑娘你不记得我了,当时下雪日子,你在我那躲了两天,我可还记得姑娘是京城人。”她似乎早就看见我,就等着我上前了。   我想了片刻,在她的提醒之下,才依稀记起,那阵子逃离秦家,往西边去的时候,遇见一对私奔夫妇。我很惊讶,问起她如何会在此地。   她毫不在意,说起自己不幸的遭遇,说去年我走了之后,天气一直没有变好,连日的大雪,把道路全部阻塞,他们连出门都不能够,牲畜的粮食不够了,他们自己的食物也是,虽然辛苦养活牛羊,但毕竟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因此,遇见那样艰苦的日子,他们活了下来,却失去了一直以来的积蓄。   老天那么残忍,却也并没有赶尽杀绝。冬天刚过去,就在他们几乎损失所有的时候,忽然有一队商人经过,他们帮助了那群人又饿又冷又几乎迷失方向的人,也得到了他们的帮助。领队说,跟着他们出去干,虽然辛苦危险,收入是颇丰的。   最终,已经剩下不多的夫妇两人,跟着商队出来。反正他们两人也没什么介意的,便来了这边疆,做这行商的买卖。   听到这里,我激动万分,终于看到了希望。我拉着她的手,几乎落泪,诉说起我自己的故事。   说我上次回去后,也鼓起勇气,跟心爱的男人一起,远离京城,在束州替人做事,却没料到,这次察隅的突袭之后,秦家军挑了美貌男子送给察隅人,以换取俘虏。我和他都是下人身份,等我知道的时候,秦军早就送走了他。我好不容易求了善良的主子,要到一点银子和这唯一的马车,想要去察隅寻他。   我想她能够体会这种感情,看着她皱了皱眉,然后立即就提出邀请,让我跟着他们一起走。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城,我心惊胆战半天,城守却只是随便瞄了一眼我的文碟,一脸不屑,似乎想不通我这梁国人怎么会跟着察隅的商贩进出。   名叫阿雅的女子和她的丈夫阿城对我颇为照顾,跟我同一辆车,我并不需要赶车,只需在车里休息就好。   其实,我一早就跟她说了,这辆马车算是旅费,只要我能顺利到察隅,便把车给领队。领队看着我驾车的马匹,眼里闪过精光,几乎没怎么推辞就答应了,还包了我一路的干粮。   虽然我什么都不用管,这一路,还是超乎我想象的艰难。要去到昌郡,商队并不走官道,而是走小路,走捷径翻山越岭。阿雅和阿城都有些担心我的状况,我一路上,大多时间都在睡觉吃东西,偶尔清醒的时候,裹着借来的厚袍子,瑟缩坐在赶车的阿雅身边,一动不动。   这条路,我其实走过,当年爹爹带着三岁的我,走这条路,我差点没了性命。我现在什么都不管,只是保证我的性命,还有我肚子里更重要那一条。   虽然我没有事情,但有人没有那么幸运。某天清晨,我听说商队里有个女子去了。   这里的人都信仰宗教,这里距离寺庙颇远,没有人念经送她一程,领队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正好听说,自告奋勇,做好心里准备,在领队怀疑的目光下,撞着胆子过去。   我见到的是已经遮盖起来的身体,一只白皙细嫩的手臂露出来,让我忍不住揣测她的年龄。在众目癸癸之下,我铺了毡子,席地而坐,用熟悉的察隅语言,念诵再熟悉不过的超度经文。一瞬间,我觉得周围都静谧了,只有我自己的声音,溶在自然之中。   最后,我悄悄脱下最初入秦府时得到的那只镯子,戴在她的手上,然后把她的手放在胸前。我知道,这里的习俗,她不会被埋葬,我存了一点幻想,若是秦家人追来,看见这尸体,会不会以为是我死了。   我没有想到,从那日开始,我在商队里的待遇有了很大改善。有人会希望我念诵,求得平静与安宁,我亦没有推辞,感觉像是在给未出身的孩子积德。   半个多月之后,我终于站在昌郡的土地上。阳光刺眼,我一阵晕眩,看着陌生的街道人群,恍惚之间,不知所措。   阿雅收留我住在她的客房里。我有身孕的事情,已经瞒不住她了。她叹息一声,似乎明白我日后的坎坷,她却并不多说什么,她明白我的执着与情感。   我不想成为别人的包袱,记得爹爹曾说过,若是到了察隅,如何寻找当初帮助他的故人。可我顺着街道寻找,发现一切早已面目全非。不同的屋子,不同的人,似乎在这里的梁国人早就习惯察隅的平静生活。   我找不到人,一圈一圈的逛,地形倒是熟悉了。我相中了一家茶馆,就在王府附近的巷子里,我看见好些侍卫下人打扮的男女都去那里喝茶,虽然店铺门面不大,生意却是相当红火。   我在门口坐了几天,在掌柜终于看不下去之时,求她收留,用还不太流利的察隅话说,我什么都能干。   掌柜没多打量我,就勾了勾手让我进去,说除了食宿,什么都没有,先看我的表现。我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我怕的只是没人给我机会让我好好表现。像是现在,周边几乎所有人都没记住我奇怪的梁国名字,却都知道,这东措茶馆里,有个叫“我来”的姑娘。   “我来”的名声是这样传出来的。刚来那时候,我特别积极,无论有什么事,我都“我来我来”地说,无论端茶送水,还是点单上菜,只要有人唤,我的身影必是最先出现的。又一次,掌柜嘀咕着肚子不舒服,要上茅厕,我察隅话还不够好,没听清,就“我来我来”地叫,引得掌柜脸红,周围人一阵哄笑,我才后知后觉,知道自己闹了怎样的笑话。   自此,便传出了“我来”姑娘这么一个名声。特别是掌柜,“我来我来”唤得特别起劲,听说都是为了报那日让她出丑的一剑之仇。   掌柜是个好人。我听厨房烧火的大娘说,当初掌柜一眼就看出了我有身孕,我这样子沦落街头,掌柜觉得是会损阴德的。我摸着肚子笑了笑,特意去感谢了掌柜。掌柜眯了眼,说那是我眼光好,你这血统的,秦楼楚馆多少价才能请一个,我便宜请到茶馆招揽生意,多划算。   我知道掌柜是不好意思,但她这话倒也不假。平日里,有不少侍卫都喜欢瞄我,后来,还来了些王府里的男性侍从,看我的眼神更是大胆,变着法子找我说话,我全当是联系我的察隅话。   不过我的故事博得了不少同情。我说我是来寻找夫君的。我说秦家军毫无人性,因为我夫君姿色不错,便随意掳去送给察隅当做礼物,我听说,怀着孩子找过来,只是现在,夫君他生死未卜,而我只是梁国的逃奴,生存都不易。   许多人都很同情我,甚至有好心的侍卫说会帮我留意王府军队可有梁国人在,但也有人明说,说疏勒当初查出细作,杀了不少,可能没有什么希望。我听了,不置可否,只是拜托她们,再打听打听,说我活要见人死要见是,否则便无法安心。   我这样说,也是为了避免别人给我找男人。她们都说,即便我对夫君无法忘怀,可眼见孩子就要出世,身边没人照顾,怎生是好,便是买个奴隶,也算是有个照应。我一直婉拒,却并不是没考虑过,直到厨房里的那个黑瘦的孩子闪着明亮的大眼望着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做不到。   他一脸的认真,似乎我是他从未见过的良人,明知道我可能心有所属,依旧是执着而诚恳的样子,他看着我,并不发出邀请,只等着我那天会不会突然选择了他。   他的样子,让我想起苏景,他执着地选择了我,我什么都没给他,却带给他也许比当初更加悲惨的命运,我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等我来找你,几乎是以一种抛弃的姿态,让他落入生死不明的险境,总是我现在心中只存有他一人,却根本对他的命运毫无掌控之力。   那天,我哭得很是凄惨,厨房大娘慌了神,还以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了三长两短,那次,也吓坏了那个孩子,他再不敢再我面前抬头盯着我。   那次之后,我安静许多,即便半夜腿脚抽筋疼痛,我也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我问掌柜要了工钱,存下来,毫不客气地提高伙食标准,每日忙碌当做锻炼,躺下就睡,一点杂念都没有的样子。我时时打听,也希望有所回音,但我更执着,让自己更有能力,生下这个孩子,并养大它。   我有一双手,没有什么坐不到的,就像当初阿雅跟我说的。她给了我许多东西,好让我度过这里的冬天,但最重要的便是信念,她的笑容,并且,她一直说,她去问过卦,说我一定能见到我的夫君。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每月都上寺庙。我想起我们当初便是在寺庙里结的缘,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这样想,也这样去。   终于,我这样的诚心,似乎打动了人。一次,有个侍卫提起,她曾见过王府里有梁国的乐伎,从来不笑,却弹得一手好琴。   一听到这句,我的心忽然飞速地跳起来,几乎不能控制自己。那名侍卫看了看我,冷冷道,“别高兴得太早,那位未必是你的夫君,就算是,你最好也忘了他,他现在可是王爷身边的红人。”   她的眼神意有所指,我又惊又怕,只想着怎么能见他一面。周围的大多是熟人,都围过来给我出主意,那侍卫似乎见我失魂落魄,也有些不忍,只让我等消息。   接下来,便是漫长而残酷的等待。   送走了阿雅,我又坐回椅子,伸直腿,摸着肚子,轻声哼着歌。阳光洒下来,渐渐落在街道上,有早起当班的侍卫冲我走来,我记得每个人的早餐习惯,呼唤店里的小子准备。现在已经八个月了,我刻意多坐着休息,使唤别人。   我想是活招牌一样坐在门口,即便是路过的人,也跟我一一招呼,嘘寒问暖,像是多年的熟客,而不是紧紧相处了三月的异国女子。   突然,我看见久未到此的清冷侍卫,朝我走过来,我没来得及起身,她便站在我身前,毫无表情地给了我一个惊人的消息,说王爷可能三日后带着梁国乐伎去上香,能不能看到,全看我造化。   我愣住了,还来不及道谢,女子就走了,转瞬背影都不见,让我怀疑,是否自己产生了幻觉。拍了拍脸颊,我慢慢站起来,进到里间,去跟掌柜请假。    ☆、第八十六章 情怯      这天真冷。我裹得像一只球,兜帽把脸都遮住了,还是能感觉到渗进来的寒风。昨晚上下过雪,地上厚厚一层,厨房大娘不放心,硬是让那个黑瘦的孩子陪着我。我接受了,扶着他,每一步都走很小心,我这次去,已经是豪赌的冒险,却根本经不起任何折腾,我不是没有惧意的。   这里的寺院依照地形而建,并没有所谓的范围,自然没有围墙。我顺着熟悉的小路,从寺院的后方进入。这寒冷的清晨,我几乎连早起的僧尼都未见几个。   我决定先去大殿那里看看。上次不负责任的侍卫除了告诉我王爷会去上香,并没有给我任何其他信息,我连她们要去祭拜的是哪路神明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我该找什么样的地方蹲着守候呢。   过去大殿的时候,已经有侍卫在那里巡视了。见到我们,非常吃惊。我有些失望,没能在侍卫中间看见传信的人,不过几张熟悉的面孔让我心定了许多。   “是东措茶馆的‘我来’姑娘。”我听见有人这么说。   “我来,今天有贵人来,你快些回去吧。”有人这么跟我说。   我喘着气,一脸怎么那么不巧的表情,摸着石头坐到台阶上,“让我歇会。”我一点都不担心,我现在这么个状况,一般人都硬不下心肠来赶我的。   好几个侍卫围了上来,有熟悉的人介绍了我,大家来了兴致,开始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并不太敢随意问起王爷的情况,怕是引起怀疑,只是尽力让气氛轻松,顺便有意无意瞟着微微有些泛红的天际。   不少觉母裹着红袍过来,那么王爷应该快到了,我不能让侍卫们太为难。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我,发觉双腿都冻得僵硬了,一手扶着石头,一手撑着腰,我几乎一步都走不了。   “那边拐出去就是伙房,去那暖和暖和。”有些年纪的侍卫看不下去,吩咐我身边的小子赶紧来扶我。我感激一声,并不留恋地离开。   “唉,肚子都那么大了……”远远的,不知道是谁在叹息。   一进伙房,扑面而来的水汽把我的睫毛都快打湿了。我讨了些热水来喝,压住我些微的不适感觉,而后,我再没有心思在自己身上。我在寻找可以看见大殿的地方。这屋子里,窗户很高,我仰头望着,那只有木梯才能到达的地方,对我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只能寄希望于发善心的师傅了。   我提心吊胆地跟师傅确认今日的贵人,生怕师傅觉得我居心叵测,没想到那小子突然凑了过来,说起想要看王爷,他的那副眼巴巴的样子,让上了年纪的师傅既好笑又心软,很快答应了下来。   我们被带出来,拐了个弯,来到大殿斜对面一处破旧屋子,沿着咯吱咯吱的陡峭木楼梯,好不容易上了二楼,师傅开了间小门,寒气扑面而来,正对着的窗子,刚巧能看见大殿入口的地方。   小子把我扶到窗边的榻上坐好,便忙着生起火来。师傅从厨房取了一大壶刚煮好的热茶,放在我身边,还不忘称赞那小子十分的贴心。   “这屋子平时没人住,想呆多久都行。”师傅走的时候关照,“有什么要的,让那小子来取,都这个时候了,别乱动,万一有个闪失可就糟了。”   我一直微笑,直到看见门关上,转过头,靠在冰冷的窗台上,把小子放下来的毛毡帘子束到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大殿。   远处的天空,浅淡的蓝色仿佛透明一般,美得让人心生纯净,我侧耳聆听,总觉得马蹄的声响若有若无。   那孩子站在我身边,一脸的担忧。   不久,我就等到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总共就来了一辆马车,几个侍卫。车上最先下来的那人,穿着厚重的察隅皮草袍子,带着同样厚实的皮草帽子,一点都看不见脸。我见他下车,身影高挑挺拔,微微俯身,拉开车帘,对着车里人伸出手。   而后,我见到带着大串玛瑙项链的女人搀着他下了车。她一出现,周围的人弯下腰去,她挥了挥手,并没有让任何人上前,她只是搀着他身边的男人,一点一点慢慢朝大殿走去。她微微有些跛,远看一点都不明显。   我看着他们两个人一点一点步入大殿,十来步的距离,三五格台阶,恍然之间,他们便消失不见,我没有任何理性的证据,可以说这两人是我的谁谁,我也几乎不敢相信我的潜意识,我太希望他们是我的谁谁。   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茫然回身,浑身僵硬,差点从榻上摔下来。那小子挽住了我的手臂,冷冷地说,“你去了也没用,他认不出你的,你现在这样子,便是你爹娘都认不出你。”   我置若罔闻,虽然这话如此真切地撞击到我的心。我换了个姿势,继续守着窗口,也许在他们出来的那一刻,我能再看他们一眼。   “歇着吧,我帮你看着。”那小子开始多嘴,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已经很难看了,可我不敢,就怕错过。   这样子,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只知道太阳几乎升到中天,我眼里只有白茫茫的雪和暗红的墙,毫无生机。   “有人出来了。”小子轻轻推了似乎已经恍惚的我。   我看见了。   先是穿着红色的觉母,似乎年纪不小,走路缓慢,身边便是那贵气女子,两人边走边说话,带着几个侍卫,慢慢地朝着前方远去。   等那些人都走光了,我看见那个有些熟悉的修长身影从大殿出来,他身边只有一个小师傅,他笼着袖子,目不斜视,不与人说话,走路都跟人保持不近的距离。小师傅领着他朝我这边过来,我却依旧看不清他帽子底下的容颜。   我努力撑起身子,一眨不眨看着他,他丝毫都没有感觉,一直低着头,转了个弯,在我眼前消失。   我闭上了眼,一阵晕眩,反胃的感觉严重,腰酸背痛,我的眼泪没有下来,我的汗却滴了下来。   “喝点热水吧。”耳边想起小子有些焦急的声音,让我灵光一现。   “我求你件事。”我有气无力地对他说,看他睁着大眼睛不放心地望着我。   “你去求他,说有怀了孩子的女人不舒服,想办法带他过来,你说让他帮我找医生也好,让他帮忙想办法送我回去也好,总之,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他过来?”我死死抓着那小子的手臂恳求。   那小子皱了眉头。   “求你了,想办法让我跟他见上一面吧,求你了,我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帮我一次,帮我一次。”我从未如此低声下气,我很难受也很迫切,我只能依仗他。   那小子点头了。我还不忘教他良国的语言,听着他一字字重复清楚。   出门前,他不忘替我拉上毛毡帘子,挡住外面的寒风,帮我换了舒服的姿势,送上热茶。我悄悄掀起窗帘,看到他的身影转弯消失,才缓缓吐气,试图放松。   这样的等待是漫长的,连肚子都不肯消停,我闭着眼缩在角落里,不停祈祷脚步声的响起。我的心跳得极快,连神经似乎都在跳动,快点,再快点,我觉得我控制不了多久那冲出去的愿望。   来了来了。昏昏沉沉,我听见木楼梯发出的咯吱咯吱声,缓慢,却一下一下甚为清晰。   我拍了拍脸,努力转动身子,坐直了。   我看见门缓缓推开,她背后强烈的阳光让我根本开不清她的脸,但我清晰地看见她挂着的那串玛瑙项链。一时间,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不用辨认,不用解释,我出乎意料地平静,我一点都不害怕。   一群人鱼贯而入,房间里人满为患。下人几乎没找到能坐人的地方,她却不在意,随意在有些发黑的软垫上坐下,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上了年纪的觉母在我身边坐下,抓过我的手,搭上我的脉,她的手指有力地像是钳子一般,我一动不动。   她在看我,没什么表情。黑小子匍匐在她脚边。这里尊卑观念比良国更加森严,我后知后觉想起来,我毫不顾忌一直盯着她。   觉母松了手,叽里咕噜说起来。她的察隅话说得飞快,用词似乎也不是平日常听见的那些,我知道觉母在说诊断的结果,我虽听不太懂,但觉母冷冰冰的语调,以及她的脸色,我知道情况不太妙。   “能生下来么?”我听见她问。   “像这样子,一尸两命。”觉母这句话我听得很懂。   黑小子开始捣蒜一样地磕头,不停恳求她救我。   这一刻,房间里鸦雀无声,我的手依旧被觉母拽着。   突如其来一阵反胃,我捂着嘴,皱了眉头。   “该吃饭。”觉母言简意赅。   “午饭摆这吧。”她抬了抬手,立即有人跑出去。帘子一掀,强烈的阳光照进来,我一阵眼盲。   “多大了?”听见久违的良国话,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好久没听见回应,才想到她在问我。   “过了年就十七了。”   “生辰在几月?”   “正月。”   “叫什么?”   “何小庄,不过别人都叫我‘我来’。”   “孩子的爹呢?”   “在这,我来找他。”   “你是良国人?”   “是。”   “亲人在良国?”   “良国一个亲人都没有。”   “祖籍哪里?”   “江州。”   “孩子的爹怎会在这?”   “因为临城的事,所以被带到这来了。”   “找到了?”   “还没。”   “住哪?”   “东措茶馆。”   “来了多久?”   “三个月。”   “肚子里的几个月了?”   “八个月。”   “知道你生不下来么?”   “……现在知道了。”   她的良国话说得极好,不带停顿一个接一个地问我,我的答案出口,几乎也都没有经过思考。食物端了过来,打断我们的对话,我面前的小几放着汤和糕。我听见她叫我吃,我不客气开动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我吃得很香,很快就就全都下了肚。我见她也喝了碗汤。   “回去。”我听下来,边听她这样吩咐。她站起身,立即有人过来扶她,黑小子犹犹豫豫,还想求她,却被人挡开了。   觉母也站起来,我拉住了她,“若是我拼尽性命,能保住孩子么?”   觉母冷淡打量我几眼,“你最好如此。舍了它的性命,你也未必活得下来。”   我松开了手,站起身,微微弯腰道谢。   抬头,看见她掀着帘子停顿在哪里,不过马上就跨了出去。   黑小子爬起来,过来搀我,我跟着送了出去。   也许,还能见到苏景。我小步跟在她们后面,一直走到车驾那里,站在人群外面。   “宜旧呢?”我听见她询问。   片刻,先前看见的男人快步走来。他帽檐压得很低,我只看见苍白的侧脸,他目不斜视,一点表情都没有,看见她,微微前倾,伸出的手指修长,带着青金石的戒指。他扶着她上了马车。   “有空请大人到东措茶馆喝茶,我给大人泡上好的黄芽。”我的声音不小,引来一片人回头,马车毫无动静,很快离开。   一会,寺院里就冷冷清清,侍卫撤了回去,觉母们也都回去休息,黑小子没动,我这时候才发现,我把他的手都掐出血了。   我又抱歉又心疼,他默默地,只让我别再站在这里吹风。回去的路,我走的很慢,他至始至终低着头。   “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我忍不住问他。   他没啃声。   “是不是除了我,人人都知道了?”我想起掌柜让他跟我来,他那样积极去找王爷,他那时候一点都不吃惊。   “你……不会有事的。”他幽幽说出那样一句,很是伤感。   我却像是没心没肺一般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前模糊一片。   我一点都不怕死,甚至我还有些庆幸,死了一了百了,不用纠结那些困扰了我一辈子的事情,生下孩子留下苏的血脉就完满了,看苏现在这样我也不操心,失言没能跟他一辈子,只能让他到黄泉跟我讨债了。   “若是有人来茶馆找我,一定马上让我知道。”我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只是这样吩咐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出来,太抓狂了... ☆、第八十七章 重逢   我一个人坐在厨房的炉火边,昏昏沉沉打着瞌睡。这一天实在让人精疲力尽。   我可能熬不过生孩子那关,似乎除了我,人人都知道。黑小子跟掌柜她们偷偷报告的时候,我装作没有看见她们暗淡的眼神以及波澜不惊的神情,她们用极快的察隅话讨论,我开始理解,为何我从来听不懂大夫的话。   我觉得很亏,明明每次看大夫都是我自己掏的银子,因此,在晚饭时我多叼了几筷子肉,她们心照不宣地当做没有看见。   她们问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不是我的夫君,我不置可否,说我没能看清他的脸,掌柜她们似乎更加遗憾,知道我吩咐过黑小子注意着是否有人来找我,连伙房的大娘都拍着我的肩说替我留意着。   我笑着,像是平常一样,招呼熟客,谈笑风生,除了略略有些疲倦。那种让人懒得思考的疲倦,我懒得去想,万一苏景不出现怎么办,万一我死了孩子怎么办,万一真的一尸两命怎么办。   也许,这就是命运,无论我内心再坚定强硬,依旧没办法克服。   我半躺在厨房宽大的椅子里,闭着眼睛,享受着火炉散发温暖的热度。   外面,我听见收拾的声音,到打烊的时间了,等她们收拾完,我便不用在这看火,可以躺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那些事,明天再说。   忽然我听见外面有些悉悉索索的人声,我刚睁开眼,就看见黑小子冲进来,紧张兮兮口齿不清地说,“那个,那个……他找你。”   他刚说完,就让人推开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我面前,皮草外套上还有没有融化的雪花。   我慢慢扶着腰站起来。   黑小子搓了搓手,退出去,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我看着他向我走来,他盯着我,眼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我伸出手,在任何思考之前已经贴上他的脸颊,他瘦了,脸颊比我的手更冰冷。   “……我来找你了,苏……”百转千回的念想,我哑了声音,只说得这一句。   “……你没死,你没死……”苏景嚅嗫,拉过我的手,放在唇边,他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掌心。   我被这盛大的幸福与喜悦围绕,拉了他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我没死,还带它来找爹爹了。”   苏景还没有回过神来,我靠近他,轻声低语,“我不清楚你在哪里,不敢贸然闯进王庭,我这样子行动不方便,所以没能一来就找你。”   听了我的话,苏景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反握住我的手,声音有些嘶哑,“你就不能认了她么?你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折磨别人。”   我愣愣看着他,我的思想有些跟不上。   “你那些气节就那么重要么,就算死你都放不下架子么,就算它死,你也无所谓么?”苏景摸着我的肚子,狠声问。   我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皱眉,“这跟认不认有什么关系?什么死不死的,我们不都好好的么?”   “今日,你的诊断,我听她说了,”苏景说得咬牙切齿,“一尸两命你不在乎我在乎,你一次次让我等,若今日我没能明白你那句话,或是这次我们根本没能相见,你是要逼我等上一辈子,还是让我下地府去找你?”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我一直以为没事,一路颠簸都过来了,我想我有能力把它生下来。”我望进他漆黑的眼里,觉得我所有的话都是苍白的狡辩。   “去找王爷,她一定会有办法的。”苏景的声音有点抖,“起码给我点念想。”   他说得我心里一团乱,口不择言,“当时疏勒说了,若我没能带束州的情报过来,他就在我面前杀了你。我不知道我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会如何,再说,我未必生不下孩子,我现在那么结实,不会有问题的。”   “当初钱大夫跟我说过,秦家那副药对你伤害很大,说若是你有孕,需要小心将养。王爷身边的人医术有多好,我亲眼见过。”苏景言辞恳切,“那时候疏勒这样说,是希望你做出明白选择,若是来这里,需有永不回头的决心,现在,无论他还是王爷,只希望能再见到你,他们以为你死了,伤心欲绝。”   我有些承受不住,他才跟我相见,便要我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那也是因为他们错以为我死了,她……王爷是能操纵生杀予夺的人,她在你面前的表现,未必可以当真,她那么多年没见我,你认为她对我真有那样的感情?”我小声反驳。   “以为最爱的人没了,那种深及肺腑的伤痛,是装不出来的。”苏景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碎的,眼里波动的情感把我钉在当场,我无法言语,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体会到他牢牢抓住的我的手直到现在还在微微颤抖。   我说不出话来,咬了咬唇,抬起脸,软软地喊他,“苏……”   苏景摩挲着我的脸颊,印上了我的唇,温柔地捻转,他时断时续的呼吸,落在我的脸上湿漉漉的,我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见干涩的火光,暖暖的,一直没有消退。   恍惚之间,我有些不稳,苏景吓了一跳。   他扶着我的腰,赶紧让我坐下,我吃力地动了半天,才找到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在那里,苏景顺势跪在了我的椅子旁边。他目光灼热,盯着我一瞬都不挪开,带着胶着的欢喜和恐惧,他一手拉着我,紧得让我都有些不舒服,另一手对我上下其手,一点点摸过,好像我可能缺胳膊少腿一般。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把他拉向我,让他暖暖的呼吸落在我的脸上,听他反复念叨,“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那些简单的词句,让人既心酸又甜蜜。   我觉得,我无法再开口拒绝他。   好一会,我才慢慢开口,“你说,我该怎么去求她?”   “你不需要求她,她毕竟是你亲娘。”苏景低声说,一下一下摸着我粗糙的脸颊,“她舍不得你,怎能看你受那么多的苦……”   “不好看了,他们说怕是连我亲娘都认不出来了。”我不知为何吐出这句,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己有着红痕的粗黑手指,摩挲着他越发白皙修长的手指。“你瘦了好多。”   “没有,你娘……王爷没有为难我,疏勒也是。她把你的戒指都给了我。”苏景轻轻叹息,“你娘一直记着你爹。”   我轻轻应了一声。苏景似乎决定自己说错话,有些不安,急急忙忙跟我解释,“让我去跟你娘说,你在这等我来接你就好,你信我,不会让你委曲求全的,她毕竟是你亲娘,跟秦家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我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了爹爹。   “苏,我要日日与你一起,我答应你,我只要我之后的日子,每一日都与你一起。”我轻轻念,拉着他,让他俯下身来抱着我。   我抗拒了那么久命运,如同愚公一般想要搬开自认为力所能及的太行,但我无天帝相助,亦未能有无穷匮的子孙,或许,这次真该顺着命运了。   爹早就说过,你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好好过下去就是了。   眼前的苏景依旧没有放松,似乎这样的话,依旧避免不了枝节闪失。   “回去的事,我听你的安排。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我轻轻劝他,也劝自己。   像是从前一般,我们一起的时间总是这样珍贵短暂。   我很困倦,依旧紧紧拉着他不愿松手,努力睁着眼,絮絮叨叨跟他说话。我添油加醋,把我在束州的日子描绘得很好,轻描淡写,把跋山涉水的日子说得十分轻松。即便我知道破绽百出,却依旧说,我在这店里一点都不辛苦,我怀着孩子也一点都不辛苦。   我还问他,跟我分开后的日子可曾遭受艰难。苏景狠狠回答,说怎么都比我过得好。   他又上下其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我的发髻眉眼,我惭愧,油腻的头发将近一月未洗,面颊粗糙干硬,我一点都无法反驳,我轻轻叹息,靠近他温暖的身子。   我细细问他在王爷和疏勒身边的日子,希望从点滴细节中了解,他这些日子是如何度过。   苏景描述起王庭生活滴水不漏,说他成了琴师,王爷一个人的琴师。然后,他说起我娘。   苏景说,王爷一直让他在身边跟着,她总是问他关于我的事情,听了一次又一次,无论是怎样琐碎的事情,恨不得他能把与我的每一日都复述出来。   苏景还说,王爷以为我死了,病了一场,挺过来,沉默寡言,常去寺里烧香。   关于我的生死,我并不想提起,我自认为那是秦家放出的消息,没想到苏景缓缓道出另一种故事。   苏景说,秦家派了许多人找我,那样的人数在边境入出,惊动了疏勒的人马。上月消息传来,说是在荒野寻到散乱的尸骨,唯一能够辨认的,是套在腕骨上的金镯子,金镯子里刻着字。   秦家那边的人认出来,那是我的镯子。   苏景说到这里,攥紧了我的手指,眼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惶恐,那样不安地等待我的解释。   我也用力握紧他,说起当时的故事。我本来希望这样的伪装,能让秦家彻底死了心,却没想到,这样的事情,连察隅这边都知道了。   把苏景的手拉到胸前,我玩笑说我还未变成徘徊人世的女鬼。   苏景皱着眉,不许我这样晦气,他又一次说起王爷,不停说她那边的医师多么好,她有多在意我,我一定能平平安安的。   我点头,看着他,内疚地道歉,说让他担惊受怕那么久,说我从来不想他难过,说我要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苏景听不得死字,无法阻止,只能堵住我的唇。   我闭上眼,弯着嘴角笑出来,眼泪也掉下来。    ☆、第八十八章 入府      这个晚上,我听着苏景说话,听着听着便睡着,一会又醒来,继续跟他说话,然后又在他的声音里睡着,如此反复,攥着他的手指,害他这样子跪坐了一夜。   近在咫尺的呼吸,耳鬓厮磨,若是生命停止在这一夜,也并非不好的事情。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但天还是亮了。   我听见外边传来琐碎的声响,低声的察隅方言,有人在门口徘徊,却一直没有进来。   “我们要怎么办?”我望向苏景。   “我先回去,你等我,我会亲自来接你,若是别人寻来,你便躲起来。”苏景似乎早已想清楚,并无犹豫。   “你也觉得还是可能横生枝节?”我问他。   “王爷和疏勒我不担心,只怕有人趁机。”苏景摸着我的脸,“若无把握,我也不敢这样半夜出来,回去,自是有办法保全,你信我。”   “好。”我轻轻应了声。   我轻轻推开门,对上闪躲探寻的眼神,拉着苏景,把厨房让了出来,等着她们打开茶馆的大门。把苏景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我依旧忍不住念叨,让他小心注意,依旧不舍得放手。   一打开门,寒气扑面而来,昨夜下了雪,望出去,只有半黑的天和半白的雪。苏景松了手,不让我踏足雪地,我站在门口,心烦意乱。   忽然,我听见熟悉的声响。   “苏景。”我追出来,喊住他。我看见模糊的马匹的影子,在黑暗里如同魔物一般。   苏景看着马车在我们面前缓缓停下,拍着我的手,轻声安慰,“没事。”   在那样微弱的晨光里,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车妇身上落满了雪,在跳下车的那一刻,带下来不少雪花,她仿佛毫无知觉,弯了腰,向车里呼唤,“公子,出来了。”   片刻,车里人下来,苏景挡在了我的前面,我还是看见了让我不安的眼神,疏勒的眼神。   “正好,我正想找车接她回去。”苏景开口。   “上车。”疏勒回答。   转瞬,两人就达成一致,简直像是事先说好的一般。我被他们两人小心翼翼地扶进车里,看着车帘落下,我知道,我跟昨天的一切已经说再见了。   我盯着疏勒,疏勒也盯着我。出乎意料,疏勒什么都没问,什么也都没说。   我靠在苏景的怀里,并没有计划任何逃脱的方案。我知道我逃不脱,我也并不试图逃脱,我摸着肚子,侥幸地揣测,我的娘亲是否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对孩子的那种感觉。   疏勒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我还来不及想什么,已经到达了庭院深处。苏景牵着我下来,我面对着红墙,吐出白色的水气,我看见上了年纪侍卫模样的女子站在屋檐下,似乎已经等我很久。   “先让我跟王爷说。”苏景悄悄对我说,我微微点了点头,不自然地笑了笑,看着疏勒笔直的身影,站在前面,让女子通报。   一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我瞥见角落里烧的火热的炭盆,所有坐榻上都铺着厚重的皮毛,上手陌生却难以忘记的人穿着轻便的绸缎褂子,满脸冰冷怒气,皱着眉看着我。   疏勒和苏景都跪下了,就我一个人直直站在那里。   疏勒说了一通察隅话,我虽然不是字字都懂,却也我知道在说我,我并没放心思,我只是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要落败下来。   苏景开口了,他的话我听得懂,却似乎也没那么懂。他说,王爷以为我没的那些日子,所有的盼望,便是我能好好活着,如今,我身怀六甲,医师却断言熬不过生产,如今,不是计较过往的时候,能保证我活下来才是最紧要的,那些事,才有时间慢慢计较。   疏勒冷冷的,换了我听得懂的语言,也开始为我求情,说我都跑到这个地方来,大多是愿意投诚的,过往那些,掺杂多少外人阴谋诡计,如今我这个样子,也翻不出什么花样。留下来,可以问出些束州秦家的事情,再者秦家也以为我死了,便是留在察隅,也没什么祸患。   苏景接了口,说我自然是一心一意的,若不是想清楚,以我这样的性子,绝不可能站在这里。秦家如何为人处事,我受了多少委屈。他说我并不是贪心秦家的显赫声名,不是难以忘记满门的仇恨,我只是想找到归宿,无论怎样的一个地方,无论怎样身份的人。   苏景磕了头,疏勒住了嘴,王爷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如同定格的画面一般。   太热了。我站着,汗水沿着我的脊背留下来,手心里,额头上,脖子上都是,黏黏腻腻的好不难受。好久没有洗的头发和身子,在这样灼热的氛围里,那种难受,让我有不受抑制地夺门而出的冲动。   我看着她,我知道我的表情毫无一丝松懈,像刚刷完漆的墙。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是不是该抱着她的腿哭泣,求她,告诉她我有多么想有个娘亲,说那些顶着我的名义做的事都不是我做的,我不想怎么早死,我好不容易就要有孩子了。   我看着她,我想努力回忆起我童年的时光,记得的却是坐在窗边的爹爹,他絮絮叨叨,以为我不懂,便毫无顾忌地把什么都娓娓道来。   我不恨她,也不知道怎么爱她。她,以及娘亲这种含义,在我生命里都消失得太久了,对我而言,更多的只是一种听说的印象。   就像我想过很多次,我看见娘亲会怎样。第一次见她,我毫无动静,这是第二次,我也依旧做不出任何举动。我做不出来,我只能这样看着她,表情都没有一个。   我不知道,我该有什么样的表情。   突然,肚子里的孩子踢了我一脚。我弯了身子,冷汗滴了下来,视线移开,便再没有法子对上了。   “医师呢?”我听见王爷开口。   苏景万分紧张地过来扶着我,我靠着他,松了口气。“难受。”我轻声道。   “带进去。”我又听见王爷的声音。   我没有抬头,软软的往地上滑去。   我没有如此嬴弱不堪,此时此刻,我却不由自主地这样做了。   我被一群人簇拥着扶进了内室。苏景一直搂着我的腰,便是我在卧榻上靠着,也没有松开,看见我满头的汗,匆匆忙忙用袖子帮我擦。   我倚着他,终于得空,抬手解开扣子,把又旧又脏的外袍给脱了下来,内里的衣服,早就湿漉漉的,有人掀了门帘,带起风来,我便忍不住颤抖。   苏景抱紧了我。王爷皱了眉头。   医师过来了。   医师还未坐下,她便吩咐起来,语气迅疾而严厉,让我略有不安,我大概听懂她在说我的身体,却并不能清晰知晓,让我略微有些不安。医师一坐下,便搭上我的脉,瞬间,屋子里就静下来,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我只听见自己飞速的心跳声。   医师的表情和昨日如出一辙,她站起来,嘀咕着吩咐,只说要给我备些吃食。我记起,我是许久没吃东西了,她不说我无甚感觉,她一说,我便觉得自己有气无力。   我等着医师的诊断,等着王爷开口询问,可两人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低声耳语,退到外间去说话了。我直起身子,在下人进出的间隙,看见她皱着的眉一直都没有松开。   苏景不自知地收紧了搂着我的手,我突然想起来,不顾一室的外人,问他,“昨天你都听说了些什么?我是不是要死了?”   “乱说。”苏景又急又气,眼睛都红了,只说得这两个字,做不出更多的解释。而疏勒在听见这话的时候,略略侧身,挪出了门去。   看来,我的察隅话足够好,昨日还是听得很明白的。   下人鱼贯而入,只这一会,热水布巾,替换衣服,热汤糕点都端到我的面前了。我洗了手,毫不客气开吃,还不忘喂一下身边和我一样许久没吃过东西的苏景。   我并不担心她们会害我,虽然我都想到了。反正在她们手里,要死要活都是一句话。我有机会,便要好好对自己。苏景的表情,已经让我不忍心看了。   吃完东西,下人收拾杯盘残羹。苏景不再盯着我看,又让下人打来热水,用篦子仔细替我梳头,卷起我的袖子,擦洗我的手臂,让我换掉汗湿的衣服,然后又把我裹得严严实实。他说,这时候,千万不能病了。   这时候,我不能病,但我已觉得力不从心。   王爷和医师都没有再进来,疏勒也是。   苏景一直陪着我,我执意坐着等待,等到了吃午饭,又等到吃晚饭,油灯点起,眼前昏黄一片。   我知道,苏景也如我一般不安心。   “你说孩子要叫什么好?”我笑眯眯地引他说话。   苏景很意外,想了想,说,“我听你的。”   “叫承欢好不好?”我问他。   苏景没有多想,就说好。   “你觉得姓苏好不好?”我又问他。   “怎可以这样。”苏景不同意。   “那……姓江吧。”我望着苏景,看着他转瞬之间就想明白,然后点头,说好。   “我准备了好些东西,都留在茶馆了。我给她做了衣服,问商队的朋友要的好料子,做了棉衣,这大冬天的,就怕她冻着。茶馆掌柜给了我两床用久了的褥子,我裁下了,做了不少尿布。还有,鞋袜我都备着了,都放在茶馆的我的房间里了。”我拉着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肚子,“对了,茶馆里的人帮我看过了,说我这样子,怀的是女儿呢。”   “恩,一定是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姑娘,我们一起养大她。”苏景在我耳边轻声说,“放心,王爷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我拍拍他的手,安慰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养大她的,我爹多辛苦,我都看着的,我也不舍得她没有娘亲,我不想她像我一样。”   明明想要安慰苏景的,却不想他听了我的话,似乎更沉默了。   “你觉得王爷她怎么想?”我试着转换话题。   “她一直念着你。”苏景想都不想地回答。   “可我做不了她女儿……”我话没说完,苏景就生气打断,“这时候了你还这样说。”   “听我说,”我吸了口气,揣测着隔墙到底有多少的耳朵,“我做不了她的女儿,因为我不能接掌她的家业,不能名正言顺光耀她的门楣,若我做她的女儿,大概只会给她召来无数祸端。”   苏景不语。   我接着说,“我也做不了她的臣子,我不能替她出谋划策,谋划束州或是秦家的东西,更不能插手昌郡事物,若我做了,怕是引来无数猜忌阴谋,到时候怕是这稀薄的纽带都剩不下。”   “那你准备怎么办?”苏景有些焦急。   “若我真能活下来,也许我可以做她的下人,她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停了下,无声地笑了下,“或许还有了救命之恩,我能做的,大概只有伺候她饮食起居,或许还没有她贴身的侍女做得好。”   苏景的呼吸暖暖落在脸颊边上,我闭上眼,又轻声低语,“我想安定下来,让我们能养大孩子,不要让她再遭受我遇到的一切,让所有恩怨都在我这里了解。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生下她来,让她幸福长大,长成一个普通姑娘,像我爹希望的一样,生活简单,衣食无忧,平安健康,以后,能找到一个人陪伴,养一堆孩子,继续幸福下去。”   我觉得,我又有些想哭了。   苏景似乎是笑了,也好像在无声叹息,他用让我心安的声音说,“睡吧,别想那么多了,先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吧。身体要紧,别累着了。”   我想我的确是累了,无比想要歇息。    ☆、第八十九章 娘亲      我被软禁了,哦不,是我被保护起来了。我不能随便出院子,只能在屋子里走动,下人们的照顾无微不至,每日三餐都定时送到手边,外加额外的点心夜宵。   我在茶馆的包袱也送过来了,里面都是我花了心思为孩子准备的小东西,我一一拿出来,给跟我寸步不离日以继夜照顾我的苏景看。   没想到的是,很快下人们送来了更多的东西,精巧细致的衣衫鞋袜,让我爱不释手,拖着苏景一起把玩,告诉他以后孩子要怎么抱,我亲自做的东西一定要让她用上一用,满月的时候,我想送她什么样的物件。   我还拉着苏景,要他听我的念想,想以后我会和我家姑娘说的话,我想怎么教她,让她知道怎样的过往,希望她变成什么样的女子。   我不能出门,有大把的时间,讲话,吃东西,思量,歇息。让我想一些事情,回忆一些事情,述说一些事情,希望别人能多记住一些事情。   王爷和疏勒一直都没有过来,起初两天,我还有些忐忑,忧心忡忡,可被晾在这无事可做,我也想通了,死了的话一切一了百了,若不死,有捡回一条命这样的好事,就该知足了。   我不知道苏景能不能出门,不过我也不想去试,我现在动一下眉毛都会让他紧张,我知道他比我担心,所以,我从不提生死,不假设,不留遗言。   除了苏景,还有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常来照看我。她的头发已经白了,满脸皱纹,笑起来却像是盛开的花一样。她用最简单通俗的察隅话告诉我,她是看着我出生的,抱着我长大的。   她像是哄孩子般唤我小姐的时候,我喉咙似乎被堵住,一句话也无法回应。   她说,那天我站在前堂看着王爷的表情,和当初我爹的表情一模一样,她说,那时候我爹那样不情愿,最后,还不是和王爷养了我这个孩子。   我知道,她觉得我在跟王爷怄气,我反驳她,却只是想说出事实。若我爹那时真是那样,也不是不情愿,他肯站在那里,自然是愿意的。   我跟她说起很多我爹的事情,我想,她一定会说给王爷听的。我觉得,若我在王爷面前,大概也是说不出口的,无论说什么,王爷大概都会觉得虚假。   我从未跟她提过我想见王爷,即便她好多次都在暗示。   苏景说,我往日什么都做得出来,怀着孩子还从束州千里迢迢跑过来,王爷对我多番照顾,又送我这许多物件,为何我不想着去跟她道谢,说些什么拉近些关系。   若是我能活下来,这的确是我应该做的,我们的生活多少都要依仗她的恩惠;若我故去,苏景和孩子也都要托付给她,我自然应该低头顺服;我明明很清楚,却做不出任何举动。   那天午睡被打扰,我醒来,还未及睁眼,就觉得有人在碰触我的脸颊。那人不像是苏景,苏景总是用指尖细细描摹。那是双粗糙的手,掌心贴着我的脸,一点点摩挲。   我的手也被她拉着,顺着手指的方向揉捏,干燥温热的皮肤,让我微微有些不适。   我不敢睁开眼睛。   好一会,我听见轻声的叹息,床帘缓缓落下。   等一切归于宁静,我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神色复杂的苏景,安安静静坐在我的床边。   我动了动,缓缓坐起来,苏景赶紧来帮我,欲言又止。他摸了摸我的肚子,手上的青金石戒指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我沉默了许久,拉住他的手,艰涩说出我想要见王爷的话来。   苏景应了,问我是要晚上还是明日。   “晚上吧。”我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要一鼓作气,速战速决。   苏景熟门熟路唤了人进来,来人似乎听到什么好消息一般,飞速告退。   没想到,王爷居然很快就过来了,匆匆忙忙的,像是赶了许多路的样子。   下人们一下子都涌进来,搬卧榻,送点心,暖炉,茶水,然后全都退下。苏景不顾我一脸挽留的神色,也跟着退了出去。   我尴尬地坐着,在王爷的眼皮底下,半晌,才似不痛不痒的开了口,“我爹的牌位在您这么?”   王爷有些诧异,迟疑了一下,才道,“等孩子生下来,一起去给他上柱香吧。”   我应了,点点头,又熬过半晌沉默,才缓缓道,“多谢王爷送来的东西。”   王爷不置可否,坐着转着杯子。   她不言,我不语,四目相对,只听到柴火噼啪的声响。   “爹走的时候,还念着您。”最终还是我打破了这沉默。   “他走的时候说什么了?”王爷问。   “没说什么。”我如实回答。   王爷哼了一声,一副了然的嘲笑神情。   我有些不忿,冷冷念叨,“那时候爹得了肺病,一直咳血,在床上躺了几个月。那时候是冬天,爹已是强弩之末,下人们连柴火都不拿过来。屋子里冷,爹搂着我,一直说束州昌郡的事,爹让我安稳过日子,爹总是说他不后悔他的选择,无论是去昌郡,还是带我离开。到爹走的时候,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王爷一言不发,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要看出我是否有半句谎言。   “小穆是和硕亲王的女儿。爹爹故去后,我是靠着她才活着从晋府走出来的。她为了我挨了多少打,为了吃穿用度磕了多少头,跟人打架,四处求人,无丝毫体面可言。我答应了她,一定想办法给她出人头地的机会。”我心跳如擂鼓,咬了咬唇,一不做二不休般,把话都说了,“我帮她入了行伍,但她顶着我的名字,领兵过来,我是事后才知道的。我并未给她出过这样的主意。”   王爷依然一言不发,从她打量我的眼神里,我一点都看不出她是不是相信。   “那些事,你进了秦家,多少有些盘算。”王爷忽然开了口,“当初疏勒也不是不想带你回来。”   “秦家毕竟是爹爹的家。”我小声反驳着,“小穆知道的事,都是和硕亲王的下人告诉她的,我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爹爹是什么都没有说的。”   想了想,我又补充道,“爹爹没有去找那位贵人,他再嫁,只是希望给我个安稳的环境,这里的事,他都只留在心里而已,并无任何谋划。”   没想到这样的话让王爷勃然作色,“我倒宁愿他谋划着,即便是领兵攻到昌郡,也好过这样无声无息死在京城。   这回,换我哑口无言了。   王爷一直生着气,别过脸去,看都不看我,坐在一边。我几番想要开口,都不知该怎么说。   “爹也许从最开始就希望您相信他故去,您能有适合您的生活,娶门当户对的人,儿女绕膝。爹这辈子,就只有养大我一个心愿了。”我斟酌着说。   “他是怕你在我这里,我养不活是吧。”王爷啪得拍了桌子,声音又提高了不少,“我连疏勒都养成如今模样了。”   “我爹只剩我一个,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倔强看着王爷。   王爷瞪着我,许久,平静说道,“所以,我不是他的妻,我不是你的娘,我是你们的仇人,我做的一切,都是造孽。”   “不是。我爹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您。他回了京城,根本没有去找那个位高权重的故人,也没有重回秦家,一个字都没跟外人提起过那些可以伤害到这里的事。他再嫁,也只是为了我,我有这样的血统,若不是在普通人家,爹怕我惹上不必要的灾祸。”我忍不住,也提高了声音,“爹若有半点仇恨你的心思,断不是这样的。我若有,也断不是今天这样。”我忍不住这样子被冤枉。   “可他终究不信我。无论是最初,或是音信全无,他都认为我会娶亲生子。”王爷忽然笑了起来,无端端让我心里七上八下。   “不是的。”我低了头,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让你入赘?”忽然听见王爷的声音,我连忙抬头,回应道,“不是,只是我一意孤行。”   王爷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我清清楚楚解释,“爹跟我说过很多次,那里是他出生长大的院子,我一直想去看看,后来机缘巧合,我便抓住机会入赘。我并未图谋别的什么,想来疏勒一定都打听过的。”   “那他可曾让你回这来看看?”王爷抬了眼,认真问我。   我犹豫了,看着她,还是说了实话,“没有。爹让我老老实实活着,娶夫生子,关于爹娘过往,都不要过问丝毫。”   王爷似乎动了气,或者是动了情,她绷着脸,似乎咬牙切齿,或是压抑感怀,她眼里晶亮,不知是泪盈于睫,还是纯粹因为火光照亮,她忽然拍案而起,背对着我说,“那些事,以后再说,先把孩子生下来。”   我不语,以为她要离开,慢慢软了身子,往后靠去。   走到门边,王爷忽然转身,“若你要图谋什么,我就先杀了那个男人,我不介意让我的孙女喊疏勒做爹。”   我一下子浑身紧绷,在她出门的当口,怒道,“其实,我和爹想的都一样……”   还没等我说完,王爷就已经消失不见。   我泄了气,又重重地靠了回去。   没想到疏勒进来了。   他居然也有怒气,搅得我心里越发地烦躁愤怒。我瞪着他,等着他开口。   “你居然还是如此。”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王爷是你亲娘,无人会比她更在意你。”   “我爹肯定不比她差。”我争锋相对。   “你这样说话有什么意思。”疏勒皱了眉,指着我,“她是你亲娘,即便她知道你拿着刀冲她走去,只要你把刀背在身后,只要她没有亲眼看见你的刀,她都会上前拥抱你,亲吻你。”   “那你这话又有何意。”话冲口而出,我没来由地更加烦躁,“我又没有拿刀。”   “你还不明白,她如此在意你。你为何总是疏远,不愿相信。”疏勒一脸忿恨,我想,若不是我怀着孩子,他一定会抽我一巴掌。   “我当然愿意相信,并且,我也愿意如她希望的一般在意她。可如今这么多是是非非,不说她如何信我,我又该以什么姿态去信她。”我冷冷的看着他,缓缓抬起手指,指着门,“回吧。”   疏勒摔门而去。   我知道接下来进来的就是苏景了。   只是,我没想到,苏景进来,居然也像是疏勒那副模样。   苏景端了甜汤过来,温度适宜,送到我的手上,拿着帕子,看我一点一点喝下去。我垂着眼,努力把刚刚的心情压下去,听着苏景在旁边一点点地述说,“别跟王爷怄气了,现在多亏她照顾,你现在这身子,还需良医好药。”   我的嘴堵住了,便没有吭声。   “这话本不该我说,你也就随便听听。那时候,跟疏勒过来,王爷待我,并非阶下之囚,后来她误以为你出事,那些日子,她有多痛心伤怀,我都看在眼里,对于我这样的人,她依旧好生安顿着。”苏景顿了顿,“我知道,她虽是你母亲,隔了这些岁月往事,你心里终究有坎,可她念着你的心,许是和你念着我们姑娘的心是一样的。凭这些日子的经历,我知道王爷宽厚,你可以试着信一信她。”   还剩半碗甜汤,我一时觉得腻味得很,无名之火顿起,想起王爷先前的话,我不受控制的向苏景发了脾气,“是是是,就我狼心狗肺,她刚才还跟我说,若我图谋些什么,就杀了你,把我们的孩子送给疏勒。生死有命,我是死是活,就算你们觉得全是她一句话,我还是相信这是天定的。”   苏景面上一点都不赞同我的话,眼神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去。   我刚才的火气全上来了,手边的杯碗全被我往地上砸去,我冷冷地看着苏景又惊又怒的表情。   我还火上浇油地来了一句,“索性现在就让我内心郁结,惶恐不安,早日归西算了。”   苏景哗得站了起来,我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我知道他怒极,我不去看他,反正我怀着孩子,我倒真想知道他能对我怎样。   片刻,只听苏景哑了声音,轻声说,“别多想了,早些休息。”   我用眼角的余光瞟见,他跪在地上收拾残局,他一眼都没有望向我,他收拾干净,他去取了新的杯子放在我手边,倒上热茶,他转身之前,又说了一遍,“你休息,我先出去了。”   我花了好多时间平复心情。   等到我的气消了,便有些惴惴不安,我不该拿苏景撒气,我一直望着门口,等苏景进来,可过了好几柱香的时间,苏景都没有再回来。   下人们服侍我用了晚饭,打了水给我洗漱,可我问她们苏景的去向,她们全都众口一词,只说不知。   我站在窗前,感觉到寒冷的空气从窗缝涌进来,里面火盆烧得再热,我也能体会到外面的三九寒冬。苏景没有回来,我又怎么睡得着。   外面似乎没有动静了,我推了门出去,没有看见下人。我一直走出院子,左右张望,看见相邻的院子里有灯光,似乎还有些人声传来。   我没有料到,疏勒和苏景都在那个院子里。   一个下人都没有,我并不相信,我这么跑过来一点动静都无。若说这是要让我听,我便听一听,疏勒到底想让我听见什么。   我听见疏勒说话,“……你再劝劝她,让她定下心思留下,以后日子那么长,她这样草木皆兵,以后的日子,她到底想怎么过……”   “……她大概都不想了……”苏景轻而疲惫的声音响起,“……大夫的话她听见了……她这两日跟我交代了许多,她都没指望看着孩子长大,她想什么以后……孩子在她心里尚且如此,我又能劝得动她什么……”   “……他都为你跑这里来,你自然要想办法留住她……”疏勒的声音狠狠的。   “……那是她觉得欠了我的,她愿意还个孩子给我。她向来都有主意,孰先孰后,孰轻孰重,她心里清楚得很。我也清楚,我排在哪里,她心里最重的,永远是她爹……”苏景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   “……她为了你,豁出命来,你或许可以试试以命要挟……”   “……要挟,或许她到可以要挟我,让我活下去,照顾我们的孩子。可若是她去了,便是我想活着,也未必熬得过去。上一次,听说她出事,我还有念想,想着她以前曾经出走,她曾经金蝉脱壳,我想着我或许还有机会见到她。那时候,我想我未必过不下去,却都丢了半条命,这次,若她真去了,我怕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跟着她去了……”   我听不下去了,抬手敲了敲门。   疏勒看见我并无多少意外,也不介意我打断他们谈话,往里瞥了一眼,问道,“你这么晚出来干嘛。”   苏景吓了一跳,拉着我进去,把我冰冷的手指捂在掌心。他不说话,低着头,我看见他的表情,熟悉的平静无波,没有笑意,略略让人不安心。   “我错了,你要知道,我怀了孩子,脾气就不好,脑子也不够用。”我软了声音,“跟我回去。”   苏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立即跟疏勒告辞。   “怜恩,”还没出院子,疏勒叫住了我,“你要想清楚,你到底要为那些死去的人死,还是为活着的人活。”   我头也不回地拉着苏景,直接回了房间。   “你不记得我说的么,我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养大她,不会让你像我爹一样,我也不会让我的孩子以后像我一样。”一进屋子,我就急急拉着苏景解释。   “先坐下,我让人把火盆烧热些。”苏景不与我正视,语气一如刚才同疏勒说话一般。   “连你都不信我。”我手里用劲,逼着苏景面对我,“我哪里说我不想活了,我好不容易与你一起,又即将迎接我们的孩子降生,我哪里舍得让你再难过,让孩子没有娘亲,一点好日子没过就撒手而去。我好吃好喝,每日平心静气,便是希望养好身子,更有机会熬过难关。我不想去抱我娘的大腿,是因为我一时做不到。若是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也不会是如今的境地。我失败,荒唐,任性而为,即便我知道如今该顺势讨好,换个美好前途,我依旧做不出来。我不知是因为生分,惶恐,还是怯懦,或是仅仅因为没有精力思量该如何动作,我现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是不想把自己逼得太甚,日夜不宁。活下去才最重要,我以前让你心惊胆战,并非是我有意为之。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便是遇见你。若上天给我活命的机会,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和孩子安稳的生活,放下那些,不庸人自扰,不以身范险,不贪图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便是做仆役,做牛做马,也一定守着你们,好好生活。”   我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话,也不知道苏景听懂多少,我已有些无力,肚子里也有了些动静,我用力抓住他,抓得我手指都有些疼。   “别说了,先坐下,我信你,我一直信你的。”苏景慌张了。   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我的声音模糊不清,“别担心,我们的孩子乖巧,不像她娘这般弱。可连我都不那么容易死,它也会活得好好的。”   苏景抱紧了我,硬是把我扶到床上,低头脱了我得鞋袜,把我塞进被子里,倒了温水,放在我手边,松了我的发,脱了外衣,而后,他靠在床边,让我靠在他身上,他搂着我,呼吸暖暖落在我的面颊上,“我只希望你平安。并非所有人都能功成名就,富贵显达,一辈子,能不愧对良心安心的度过,便已经很不容易。我,承欢,都不求旁的什么,只求你陪伴在侧。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怕,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   “我也怕呢。”我幽幽吐出一口气,“我不舍得,不舍得的。”   我紧紧拉着他,躲避未卜前途带来的冷。   苏景在我身边反复低语,说着“会好的,会好的”,除了抱紧我,也再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我病了,发了烧,多了一点点温度,人软软的,力气缺了一点点。   听医师说,许是我稍稍吹了风,并无太大的问题,但若是一直如此,分娩的时候,只怕更不容易熬过去。   于是,我很积极地配合,无论是苦口良药,还是甜蜜食补,我都一一笑纳,努力恢复,储存体力,再不提半点关于以后的事。   苏景也是,只装作大夫从未做出那样的诊断,小心呵护着,说些好玩的事,逗我开心。   我很快好起来,我的院子里每日欢声笑语,生气十足。   王爷和疏勒偶尔会过来,略坐一坐,问问我的身体,送上些小孩子用的玩意。她和疏勒像是与苏景心照不宣一般,只说轻松的话题,融洽的几乎像是我们多年来都是如此。   我想,我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真好。没有到无法后退的那一步,真是太好了。   日子飞速的过去,那一天来得并非突然。   那是十二月的最后了,院子里的下人已经忙活起过年的事。我看着满屋红红的,欢喜极了,连日来都睡得很晚。也不知道是不是累到了,那天早上,吃完早餐不久,我就感觉到了动静。我只愣了一愣,便喊了苏景,让他唤人去找大夫,还让他给我再端碗甜汤来。   难得,苏景的脸色,像是当初他见到张怡一眼苍白。我嘲笑了他,还一直说着别担心。   等到产婆,大夫和王爷涌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喝完了汤,躺在榻上。   产婆进进出出,大夫过来搭上我的手腕,疏勒进来请苏景出去,王爷站在我的身边。   我拉起苏景的手,吻了他的指尖,我对他笑起来,亦如当初,我笑着,在十八盘的楼上和他告别的模样。我没有和他告别,只笑着,看着门在我们之间关上,他那样让我眷恋的容颜消失在我眼前。   “别怕。”王爷坐在我身边,挡住了我的视线,她表情严肃,向我伸出了手,我握住了,忽然觉得十分安心。   这一刻,我依靠的便是她了,我的娘亲。   过程漫长而折磨,我流了很多汗,不断呼喊,指甲刺进我抓着的皮肉里。   往来进出,喧哗人声,产婆大夫不断的鼓励,娘亲说起她生下我时的情景,我一次又一次感觉精疲力尽,然后再接再厉。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经历了什么,我用尽全力,我知道我生得下这个孩子。   “这个女孩。”我听见有人这样说,我看见锦绣柔软的襁褓里,小脸柔嫩无暇的孩子,她有着和苏景一样的眉眼,安静地看着我。我迷恋地看着她,只略抱了抱,她便给送出去了,我听见王爷吩咐,让苏景看着孩子。   背着光,我看不太清王爷的表情,她似乎出了一头的汗,掌心也是湿润的,我拉着她的手,定定看着她,然后笑了起来。   王爷却是更紧张了,不停用察隅话吩咐。   我已经没有心思去理解她说的是什么,我想,那一定是关于我的,我有感觉,疲惫不堪,所有的力气在慢慢消失,身子下面湿润,感觉越来越冷,我看见染血的红布不断的在我眼前出现消失。   “娘……”我唤她,成功的唤回了她的注意。   我好像还重来没有唤过她娘亲。   “爹这辈子最爱的是娘,最对不起的是娘,至死都是念着娘你的。”我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我知道她一定满脸焦急地看着我,我又唤她娘亲,欢欢喜喜的笑起来,又拉紧了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   “我也是。”   娘的手贴上我的脸颊,“别担心,娘会救你的。”   “娘,替我护着苏景和承欢。”我的力气一点点离我而去,我觉得我可以交代一些事了。   “你好好活着,否则他们都没有好下场。”娘亲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我听了这样的话,也只是笑。   “娘,我不敢想,不敢想做你女儿。我会给你带来灾祸的,那样子,到天上了,爹都不会原谅我的。比起喜欢我,爹更喜欢您。”我连笑都笑不动了,手也握不住了,我唤了她好几声娘亲。这辈子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娘不停地说话,吩咐别人,呼唤我的名字,她唤我怜恩,说她知道我爹的心意,说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见到我,她说她像是我疼爱承欢一样,一直把我放在心里。   我很欢喜,却已经无法告诉她我欢喜的心情了。   我不想看见她最后伤心的表情。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爹说过的话,说哪一天,我望穿屋顶,看到天空,我便自由了。这会,我望着这里色彩浓烈的屋顶,觉得我满眼都是星星。我想,我快能见到爹爹了。   我安安静静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这周了解!恩! ☆、第九十章 终章   终章   “……爹,我们去哪里……”   “……乖,我们回家……”   “……爹,娘亲呢……”   “……过一会就能见到娘亲了……”   “……爹,我要娘亲,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咳咳,娘亲在家呢,我们回家找娘亲……”   “……爹,不要走了,我不要去,我要回家,我要娘亲,我不要呆着这种地方……”   “……乖……咳咳……乖,听话,风大,别说话……乖……”   “……爹……咳咳……爹我难受,我好冷……不要走了……爹……”   “……乖,别哭了,睡一会,睡一觉就能梦到娘亲了……”   “……我怕,我不要在这里,好冷,我要回去找娘亲……”   “……乖……”   “……娘,你在哪里……”   “……”   “……娘,救我,我好难过,娘……”   “……”   “……娘……娘……你不要我了么……”   “……唉……”   冬日的昌郡常常下雪,城镇的积雪,一直到三四月里才会消融,若是在山里,则有可能在五月里,还是半山葱翠半山晶莹。   下雪的时候,天地间都是灰蒙蒙一片,白色的雪里,露出黑色的岩尖和树干,远一些便什么都看不清楚。这感觉,像是承载寥寥几笔的水墨画的宣纸,整张浸在雨中街道泥泞的水塘里,只有最浓重的几笔看得清,其余,都是污染浑浊的一片,连宣纸原本的色都看不出来。   无论是短暂的大雪时节,还是细密急促的小雪时节,都与平时完全是两个天地,在旅途中上,便总产生无法达到彼处的错觉。   山路最难走的时候,并非是刚下完大雪,在及膝的积雪里迈步,而是雪停了之后,地上的雪被人畜踩成了冰,脚落上去便打滑,山路弯曲,并非时时都有树枝岩石可以依仗,一个不小心,摔倒还是好的,怕就怕顺势滚了下去,撞上藏在雪中的石头,落入雪下的冰冷溪流中,扭了脚腕,撞破额头,浑身湿漉,寒意刺骨。   脚下没有了路,辨不清方向,寒风飘雪,溺水,冻伤,血色凝固的伤口,灼热的泪水,酸软的身体,颤抖的腿,连呼唤挚爱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那焦急有力的声音,一遍一遍,阻挡不了风雪,只是让满面的泪水干涸,嘶哑的嗓音平息。谁在唤“活下去”,谁在希望活下去。   谁……   “……爹……爹……”   “……”   “……她们扯我的头发……她们打我……她们说我是叫花子……”   “……”   “……爹,我不要这样子,我要回家……”   “……”   “……恩……爹,我这辈子能不能再也不出门……”   “……”   “……嘶……我没事,不太疼的……”   “……”   “……爹,我不怕她们,打不过她们,我磕头求饶,她们就放了我……”   “……”   “……爹,我知道我是个杂种姑娘,她们说的是实话,我才不在乎……”   “……”   “……爹,那是不是强盗,会不会杀了我们……”   “……”   “……爹,雨下得好大,我好冷……”   “……”   “……爹,屋子里的积水要漫到床上了,爹,我怕……”   “……”   “……爹,我们算不算流民……”   “……”   “……爹,我们不要去秦府讨钱,好不好,我少吃一点,我不要呆在那里,他们好凶……”   “……”   “……爹,你不要难过,不要伤心……爹,你说句话,我去给她们磕头好不好,我去求她们,爹,你不要这样了,你说什么我都做……”   “……”   “……爹……我再也见不到娘亲了,对不对……”   “……”   “……爹……你也要抛下我吗……”   从昌郡到京城,千里之遥,需翻山,需渡河,快马加鞭,约要两月时间,若是步行,半年时间也并不算长。   那一段旅程,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行走的疲累不断袭来,神经绷紧,随时都可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山贼,马匪,黑心客栈,甚至是只有一面之缘的过客,并非人人都是蛇蝎心肠,可真的穷困到了份上,便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美貌的,诸如察隅良国混血的男女,总让人觊觎,卖入花楼,都能有好价钱。   体弱的,年老年幼的,看着便觉得并无多少反抗能力,包袱里有金银的,会被劫去,没有的,常常让匪徒觉得晦气,下场难料。   穷困,食物短缺,干硬的馒头和饼,难以下咽。冬日最怕衣不遮体,夏日里,虽没了这些担忧,却怕电闪雷鸣,方寸之地水漫金山,而这摇摇欲坠的避风之处,在那一日轰然坍塌。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困窘的时候,总是特别清晰。忍下远不能忍的,做出原不会做的,事后,却又羞耻地无法忘记。   为何如此还要坚持活着呢?   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醒醒,庄,醒醒……”   啪,一个巴掌,我没有觉得痛,只是脸侧向了一边。   我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着苏景的脸。   “庄。”苏景俯下身子,碰了碰我的脸颊,轻柔地把我眼前的乱发拨到耳后。   我眨了眨眼,泪水便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到头发里,耳畔有冰冷的感觉。   “要不要喝些水,可要些什么?”苏景擦去我的泪水,声音里带着焦急。   我并不太能辨认出他的情绪,我有些茫然,我似乎不记得我怎么会躺在这里。我缓缓转动眼珠,四下打量,寻找熟悉的事物。   厚重的黑红色的屋子,火光我眼前重重叠叠,进出的人,悄然望向我的眼神,都有些难以掩饰的不安。   “孩子让奶娘带下去喂奶了,是个女孩。”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坐在我床边的是我娘亲,苏景是跪着的,疏勒不在房间里,又有下人跑了出去。   我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完全不受我控制一般,我什么都没有想,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哭,我并不悲伤。   “好好休息。”娘亲低下头,攥着拳头,起身便要离开。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虽然我抓不紧,让她的袖子滑了出来。   我看着她,她亦回头看我。   我又一次伸出了手。   娘亲回来了。   穿过漫长阴冷的黑暗通道,所有的锦绣衣衫和华丽首饰全部给扔掉,旧的粗糙的棉袍,布鞋木簪,耳边熟悉的歌谣,他说,总有一天,你还会见到娘亲的。   “她最喜欢你,她跟爹一样喜欢你。”   “以后,你会有个对你很好的夫君,会有像你一样乖巧的姑娘,你为她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樟树,和你的夫君看日出日落,等待每年开花,等到枝繁叶茂了,便可以砍了,给孩子做聘礼用的木箱子。”   那样模糊的笑容,似乎很久之前,也有人说,要给我准备很多很多的聘礼,说我会娶最尊贵的男人,说我会成为最令人羡慕的女子。   那个夜里,这样的院子里白白一片,头顶的月光如此亮,一点星光都不见,爹穿着单衣,拿着酒壶走到院子里,望着远处月光下晶莹的雪峰,那光线仿佛从山后来,勾画的山峰的轮廓。   “月光可是比日光还要毒辣的,会晒黑的。”娘亲含着笑意,拿着皮草,披上爹爹的肩,牵起他的手,一通望向远方。   “可是想家了?”   “我只是想起很早以前,有人说,最大的福分,就是一辈子在一个院子里,便满足了所有的念想。”   “那现在呢?”   “你别死在我前面。”   娘亲笑起来,吵醒了我的乳娘,我被抱进屋子里,爹爹挺拔的身形消失在月光里,耳边却一直有娘亲的笑声。   就像那一夜,烟火和雪花交相辉映。   江州客居的宅子,满院子陌生的人,各种嘈杂的声响,我提着壶酒,穿着绣鞋在在雪地里踩出蜿蜒的痕迹,推开后门,走到空旷的巷子里,抬头看见满天飞落的细小雪花,从领子里钻进去,喝了酒都觉得冷。   普通厚重的棉袍从后门包裹住我,我听见自己咯咯的笑声,苏景的呼吸暖暖落在耳畔,他半是责怪半是心疼地训我,搂着我,把我冰冷的手指塞到他袖子里。   他说,我们这辈子还刚刚开始,你可别一开始,就给我们找麻烦。   我一直在笑,靠在他的肩头,说以后我们哪有那么自在,会有很多孩子,吵着闹着,顾她们都来不及,还有什么时间自己逍遥。   他说,急什么,过不了几年,孩子就大了,不用你管她们,她们都要管着你了。她们围着你软软地唤你娘亲,你怕是连我都不要看了。   我依旧在笑,掐了他一把,说到时候全哄去睡觉,轮不到她们来打扰,再说,到那时候,还不知道到底谁更宠孩子呢。   苏景也笑了,他的气息落在我脖子上,我微微颤了一下,便一下子被苏景抱了起来。他看着我的绣鞋,一脸恼怒,不管我扑腾呼喊,踢了门就把我抱了进去。   那一壶酒就这样撒了一地。   那个孩子有着和苏景一样的眉眼,小脸光洁雪白,很是可爱。奶娘喂饱了她,苏景抱着她的时候,她一直在睡。   我听苏景唤她承欢。我希望她是将来能承欢膝下的孩子。   房间里很暖,进来的下人身上,却落了雪。   娘亲忽然说,我出身的那天,也一直在下雪。   我拉着娘亲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我喝了些水,依旧一点力气也无,我似乎睡了很久,却依旧非常想睡。我努力睁着眼睛,看着身边的人。   “再睡一会。”娘亲又开口,摸着我的脸,说明天就都好了。   我闭上了眼睛。   “你可以安心睡了。”   我听见我爱的人,爱我的人这样说。   我梦见了光,梦见我又走上那条山路,我梦见我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算是正文完结,之后会有些番外和后续,交代些前因后果和没有解决的事情。 今日就先到这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